王翠霞
(山東政法學院 刑事司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非法集資案件刑民交錯問題即罪與非罪的問題,涉及刑事案件與行政案件、民商事案件①有學者曾提出“商刑交叉”的問題,但習慣用刑民交叉。參見李有星:《把握刑民交叉的本質,處理好程序與實體問題》,載《法律適用》2019年第16期。的交錯,在此,本文主要探討刑民交錯問題。純粹的以犯罪為目的的非法集資,從理論層面比較容易得出結論,司法實務層面可以通過司法解釋,如刑事立案標準、犯罪構成要件的細化性解釋等對其是否構成犯罪作出清晰的判斷。然則對在表象上既符合刑事犯罪構成要件又符合民事法律關系或是違反民事法律規范的行為,面臨著理論層面與司法層面的雙重困境,需要進行理論分析與實務厘清。在此主要探討進入案件程序中的非法集資案件的刑民交錯問題。
分析集資案件中的刑民交錯類型,需要對刑民交錯、刑民交錯案件等相關概念予以厘清。
關于“刑民交錯”或者“刑民交錯②學界也稱為刑民交叉。案件”的內涵,學界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注重從法律關系的角度研究。如陳瑞華教授認為從法律關系來看,分為廣義(同一案件同時牽扯刑民法律關系)與狹義(同一案件歸入民事還是刑事案件)的刑民交叉案件,前者為牽連型刑民交叉案件,后者為競合型刑民交叉案件;[1]楊興培教授認為:“刑民交叉案件,是指司法實踐中發生的因特定事實要素的關聯而出現的刑事法律關系與民事法律關系相互交叉、彼此競合甚至水乳融合的案件”;[2]還有學者認為:刑民交叉,是指行為人的同一行為既滿足刑事構成要件,又具備民事法律構成要素,導致法律規范難以適用的客觀現象。[3]
第二種觀點,注重從法律事實的角度研究。如于改之教授認為,以法律事實為分類依據,分為法律事實競合與法律事實牽連的刑民交叉案件兩大類;[4]有學者結合司法解釋,按照法律事實分類來界定,不同法律事實分別涉及刑民法律關系、同一法律事實難以確定刑民法律關系、同一法律事實同時侵犯刑事、民事法律關系;[5]有學者認為刑民交叉案件的判斷標準為:“不同法律事實引起的刑民交叉案件”和“同一事實引起的刑民交叉案件”。[6]
第三種觀點,注重從訴訟模式的角度研究。如龍宗智教授認為,系刑事案件與民事案件的交叉關聯;[7]還有學者認為:“以客觀化的‘經營風險’為臨界、以絕對化的‘先民后刑’為指導,作為民營企業民間融資刑民界分的標準”;[8]有學者在分析法律事實、法律關系之后,認為刑民交叉問題可分為實體性困境和程序性困境。[9]
第四種觀點是一種綜合性的觀點,從法律事實、法律關系、法律責任層面予以界定。以劉憲權、李振林所著《集資類案件中的刑民交錯現象及其歸宿》一書為代表。該書中先認定集資類案件的范圍,認為:集資類案件是我國刑法中規定的“以非法集資為犯罪手段、侵犯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類型的案件”,[10]在此定義下,得出刑民交錯的含義為:自然事實同時被刑法和民法評價之后,刑事、民事法律事實競合或牽連,進而導致刑民法律關系的競合和牽連、刑民法律責任聚合的現象;或者自然事實難以確定性質導致刑民法律規范出現競爭性適用的現象。前者稱為競合性的刑民交錯,后者為競爭性的刑民交錯。[10]
以上四種觀點,代表了理論界和實務界對刑民交錯案件的基本觀點。第一種觀點側重于從案件的角度展開研究,需要對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法律關系予以梳理,實質是對刑事實體法和民事實體法的界定;第二種觀點側重于法律事實,需要對客觀事實、法律事實、案件事實進行一定的區分,實質是基于訴訟意義上的事實認定;第三種觀點側重刑民案件的審理次序,實質為案件既構成刑事又構成民事的情況下的一種程序選擇問題;第四種觀點進行了邏輯性界定,從自然事實到法律事實,從法律關系到法律責任,但稍顯繁復,實際確定了法律關系基本上就確立了法律責任,而自然事實在未進入案件之前,往往難以作出判斷。
因此,研究刑民交錯問題,首先需要明確研究的范圍。
在研究刑民①“刑民”一詞,在本文中指刑事民事案件,刑民連稱,在古代官制中,有“刑民科”一職,系官署名。“清末各省提法使司所屬機構。掌各級審判廳的設廢、轄區變更,稽核檢察事務,以及各類案件的統計上報事宜。”(參見呂宗力等主編:《中國歷代官制大辭典》,北京出版社1994年版,第330頁。)交錯案件類型問題時,我們選取的角度是“案件”,即集資行為中形成案件的刑民交錯問題。因此,從實證的角度而言,形成民事案件②民事訴訟遵循不告不理原則,即使集資行為構成民事違法,也未必形成案件。同樣,刑事犯罪,如果沒有集資參與人的報案或者行為人投案等,也未必形成案件。且以民事案件處理的民間借貸未必不構成刑事犯罪,但可能未作為刑事案件處理;反之,以刑事案件處理的可能是合法的民間借貸,但可能構成民事案件。、刑事案件的集資行為,是本文的研究范圍。關于“集資”,根據相關詞典解釋,“籌集資金”“聚集資金”之意,③參考任超奇主編:《新華漢語詞典》,崇文書局2006年版;馮志純主編:《現代漢語用法詞典》,四川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韓雙林、馬秀巖主編:《證券投資大辭典》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與集資有關的行為包括民事法律行為也包括刑事犯罪行為,民事行為中包括合法與違法,刑事犯罪即是違反刑法。同時,對于集資行為,還有合法與違法(非法)之分,合法的集資可能構成民間借貸關系,非法集資,意味著其違反了刑事、民事或行政法律的規定。同時,從我國刑事違法性的角度分析,我國刑事案件存在立案標準的要求,即在刑事“違法性”與“可罰的刑事違法性”之間存在界限,有學者稱為“不法量域”,并認為這將導致“可罰的違法性概念湮沒在‘不法量域’的行為定性中”。[11]本文主要探討的是非法集資行為,并以相關司法案例為分析視角。
國外關于融資過程中的刑事民事問題研究的比較早,而且范圍比較廣,研究比較深入。有的從定罪要素分析刑事和民事分界問題;①“Walter,Brittany L.University of San Francisco Law Review,Vol.53,Issue 1(2019),pp.145-164.有的從刑罰歷史的視角進行研究民法與刑法的傳統,②Monaghan,Sydney Law Review,Vol.41,Issue 1(March 2019),pp.149-154.基于自由刑罰危機是一種超國家現象的假設,分別研究比較美國和德國的刑事法律規定和民法傳統,旨在探索構建和解決刑罰悖論的不同方式;有的從國際視角深入地分析非定罪沒收和民事沒收的概念,提出一種典型的普通法制度中的民事或非刑事沒收;[12]有的從企業對于民事、刑事案件的畏懼心理來談金融犯罪問題。③Ryder,Nicholas,Journal of Criminal Law,Vol.82,Issue 3(June 2018),pp.245-263.例如美國的金融犯罪主要涉及金融機構犯罪,與民間非法融資相關的主要是未獲準或未依法進行金融交易。并且美國非法融資的原因為“類型化的金融監管與監管套利”,其規制的路徑是功能主義下的分類監管,[13]這可能與其政治體制有一定關系。同時,美國的犯罪治理參與部門較多,除了聯邦調查局、司法局等官方司法機構外,還包括證券、期貨等監管機構以及非政府自律組織等,涉及非法融資的一般是和欺詐有關,強調金融犯罪的協同治理體系。[14]
根據對日文資料的收集,日本對于刑民分界不僅有豐富的專著及期刊論文資料,專門的學術會議亦為常見。有的從刑事歸責與民事違法的角度展開研究;[15]有的從非法融資的角度來研究民間融資問題;[16]還有的直接從訴訟程序角度來研究。[17]值得注意的是,日本關于融資犯罪問題,不僅著眼于國內,還著眼于國外。[18]同時日本在對金融犯罪的處置方面,運用了“規制緩和”的理念,“強調建立經濟預防、行政制裁、刑罰與民事責任追究相結合的整體性規制模式”,[19]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
在韓國刑法典中,并未就非法集資犯罪作特別規定,而是有詐騙罪的規定,類似我國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貸款詐騙、合同詐騙等均可以詐騙罪定罪處刑,且韓國的單行經濟刑法較多。關于非法集資問題的研究,從學位論文到學術期刊論文,有的是從政治捐款的角度分析的,單獨研究非法集資刑事犯罪的不多,有許多是從金融詐騙的角度分析。[20]但是韓國在打擊金融犯罪方面除了政府監管以外,還引入第三方資金存管制度,有力的防范了金融犯罪。[21]同時,韓國中小企業被稱為“國民經濟的根基”,其特別重視對中小企業融資支持,并且建立了集立法、行政、監管機構、第三方征信評級機構、銀行為一體的支持體系。[22]且韓國為較早建立綠色金融體系的亞洲國家,為企業和個人提供多層次的綠色金融服務體系。[23]
非法集資案件,在刑事領域主要涉及刑法分則第三章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第五節金融詐騙罪中的集資詐騙罪、第八節擾亂市場秩序罪中的組織、領導傳銷罪等。司法實踐中,企業或個人向金融機構融資,可能涉及騙取貸款罪、貸款詐騙罪和高利轉貸罪等。
非法集資的主要形態是以民間融資形態出現,民間融資游離于國家正規機構融資之外,通過親緣、地緣、業緣等媒介實現資金融通,從積極意義而言,民間融資憑借其靈活便利的優勢,吸收社會閑散資金,可及時緩解資金周轉困難,也有利于活躍地方經濟。然而,由于民間融資的非正式性和自發性,通過民間渠道融資存在一定的風險,一旦非法集資,可能涉及犯罪。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相關數據(截止到2019年11月份)顯示,近年來非法集資案件數據呈現不斷增長的趨勢,以非法集資為關鍵詞搜索到相關數據,其中一審民事案件52830件,一審刑事案件21226件,民事案件數量較多,并且呈現逐年上漲之勢。
以集資詐騙為關鍵詞搜索到的數據顯示,刑事案件較民事案件為多,但也是呈現逐年上升的態勢,其中一審民事案件4125件,一審刑事案件6513件。
根據司法實務部門經驗,在非法集資過程中,有一種借助私募基金的犯罪樣態,主要表現為:打著私募基金的幌子從事非法集資;突破行業底線從事非法集資或違約進行基金運作,通過虛構等形式轉移侵吞基金資產和募集款,實施合同詐騙,挪用資金或職務侵占等;實施內幕交易和操縱市場等犯罪。[24]
還有一種重要的非法集資刑民交錯的樣態,就是檢察機關處理的刑事案件,通過檢察機關法律文書公開網可以查詢到部分不起訴案件(起訴案件一般均可在裁判文書網站查詢到),此類案件因為直接面臨刑民交錯案件的沖突選擇,是我們研究的重要樣本。
如前所述,理論界與實務界從多角度研究刑民交錯的法律問題。借助于中國刑民交錯案件的基本樣態,我們認為有必要結合案例進行類型劃分,有的放矢,對于此類案件進行理論和實踐上的梳理。
1.理論依據
對非法集資刑民交錯案件的類型劃分,主要是基于法律規范與法律事實的二分法,在實務操作過程中容易進行二次判斷,或者對某些情節進行二次評價。在此,本文探討刑民交錯案件的類型劃分基于案件的類型,即不單純依據大前提、小前提、結論的三段論推理或者與此相當的論證方式來分析法律規范與法律事實,小前提的提取必須根植于案件的生活事實(或社會事實)本身。因此,基于本體論層面事物本質的探討是刑民交錯案件類型劃分的理論依據。法的基本價值追求在于實現“規范正義”與“事物正義”。[25]案件事實則為法律事實,否則無法律上的意義,對于小前提(案件事實)的認定,更多的是趨向于多次總結提煉,特別強調在大前提與小前提之間來回往復。[26]而非單純法律事實意義上的小前提,從訴訟意義上而言,強調的是有證據證明的案件事實。
2.實踐依據
由此,可以對刑民交錯案件從法律關系(規范層面)、法律事實(實踐層面)、訴訟結構(程序選擇)方面進行類型劃分,并借助相關案例進行辨析。
法律關系類型,在本文的研究中,傾向于從刑民法律關系視角的分析,即刑事法律關系與民(商)事法律關系,或者刑事、民事法律內部的類型細分。也可以將其分為橫向法律關系、縱向法律關系等的刑民交錯問題。楊興培教授認為,可以把刑民交錯案件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單一的民事法律關系的刑民交叉;二是縱向的、刑事包容民事的法律關系;三是橫向的、同位并列的關系。[2]根植于事物本質的刑民分界類型探索,第一種類型為本質上的單一法律關系,無須單獨劃分。
如借用行為人的身份證件成立公司后從事非法集資,而行為人只是打雜工,從法律事實中可以確認其不構成刑事犯罪,即小前提缺失,此為民事法律關系。框定其刑民法域后,則可以對民事法律關系細加分析,這是由案件事實推出法律關系適用的方式。實踐中,還應該重視法律關系推出事實的邏輯論證。法律關系作為法的基本范疇之一,對其分析“必須建基于實證制度上,并最后被法律實踐吸納,否則就只是形而上學的、偏離法學本體的”。[30]因此,我們特別強調本體論意義上的探討。
再如以下這則案例:被告人創立的三家公司系民營企業,是客觀存在的經濟實體,將社會不特定人群的融資款分別用于合作社的建設發展、償還小貸公司及銀行借款以保障其個人及名下公司的發展,屬于其主觀上追求營利而進行資本運作的一種形式。故不構成集資詐騙罪。①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6)云26刑初78號刑事判決書,案例選自裁判文書網。
此案對于刑事犯罪構成要件進行了規范性分析,從主觀故意、客觀行為以及結果等方面展開。其實,本案中涉及(刑法)法律規范的解釋問題,對于案件事實不確定的情況下,即面對同樣的案卷材料特別是證據材料,可能得出不同的案件事實,進而也就形成不同的法律意見,最后適用不同的法律。在罪與非罪、此罪彼罪(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與集資詐騙等)問題上尤其明顯。這可稱之為法律上的疑罪,如對于“單位財產”的界定,對“非法占有”認定等,筆者認為應堅持刑法的謙抑性。
在案件事實①案件事實具有相對性,不同的案卷材料(證據)可能得出不同的事實。確定的情況下,對于“同一事實”與“不同事實”的區分無實質意義。即對于形成案件的證據材料而言,所得出的案件事實可能不同。或者是民事案件事實,或者是刑事案件事實,或者是案件事實存疑,由于刑民法律采取不同的事實認定標準(證明標準),則刑事法律事實存疑時不構成犯罪。實際情況是,不管是哪一種情形,總會得出一個確定的案件事實。因此,如何得出案件事實以及得出事實來如何適用法律,需要借助于程序法中的證據規則、程序正義、證明標準等基本理論,并對刑法規范進行實質解釋。這是法律事實類型劃分中的兩個層次。此種事實的認定可以解決案件因程序違法排除證據,從而不構成犯罪的情況。但是根據刑民不同的證據規則和證明標準體系,對于非法刑事證據排除后,民事證據法如何采納存在理論困境。[31]
從法律事實的角度進行類型劃分,不僅要從刑民實體交錯的角度展開分析,更需要把程序正義納入研究框架之內。基于此,從法律事實的角度可以細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證據不能證明刑事法律事實
不論學理上運用涵攝模式還是等置模式[32]、權衡模式[33]等論證方式,都離不開用證據來證明案件的事實,在卷宗材料確定的情況下,則證據的資格與證明力問題提到首位。盡管“傳統的形式三段論法律推理模式確實以其明顯的某些缺陷而備遭非議”,[34]然而法國、德國等國家經過對三段論深入地理論研究與實踐檢驗,還依然肯定其價值,并推進其進一步發展。因此,對同樣的證據可能存在不同的證據歸屬進而出現不同的證明力與證明方向,特別是證據之間存在矛盾、瑕疵之時,包括證據提取的程序與證據本身的內容。如以下案例:
目前,商城縣雖然是國家級生態縣,但依然面臨生態保護和旅游開發矛盾的問題,因此必須樹立生態旅游理念,重視對人文自然環境的保護。在生態旅游理念的指導下,制定科學合理、可持續發展的旅游規劃,并依據這一規劃實現生態旅游管理。同時嚴格控制生態旅游區的環境和經濟容量,杜絕片面追求經濟利益而忽視環境承受力的現象。景區要實施生態旅游管理,在環境允許的范圍內實現經濟的增長,使生態保護和經濟發展保持平衡。
案例:甲以需要資金周轉為由,以自己的名義向他人借款后再轉借給乙,且出借人是與其有資金往來的生意伙伴,對象特定,現有的證據無法認定甲以公開的方式向社會不特定對象集資。本案存疑不訴。②海南省海口市人民檢察院海檢公一刑不訴〔2015〕8號不起訴決定書,案例選自人民檢察院案件信息公開網。此為行為方式是否符合刑事法律規定存疑的事實認定。
2.基本法律事實定性錯誤
此種案件的事實認定,有兩種情況,或為事實清楚,不構成犯罪,或為此罪彼罪問題。實務中往往是呈現為第一種情況。如以下案例。
案例:曹某某知曉陳氏父女有借錢意向后,介紹陳氏父女和某咨詢公司負責人嚴某某認識。后陳氏父女在該公司的介紹下向五名投資人共計借款2300萬元。居間介紹人曹某某并沒有參與后面的借款過程,但獲得中介費用85萬元。曹某某的行為不符合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向不特定對象吸收存款的特征,不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作法定不起訴。③益陽市赫山區人民檢察院益赫檢公二刑不訴〔2016〕18號不起訴決定書,案例選自人民檢察院案件信息公開網。此案中法律事實并不存疑,因其不符合刑事法律對于此罪的犯罪構成要件(或司法解釋)的規定。
3.主觀目的導致不同的法律事實認定
雖然主觀方面系犯罪構成要件之一,但是多數案件在認定過程中往往需要結合證據來認定,在經濟發展歷史中,還要看社會發展的大環境,特別是企業類融資行為的營商環境與政策因素。如以下這則案例。
案例:張文中等在物美集團申報項目過程中,雖然存在違規行為,但未實施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以騙取國債技改貼息資金的詐騙行為,并無非法占有國債技改貼息資金的主觀故意,不構成詐騙罪。④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刑再3號刑事判決書,案例選自裁判文書網。
實務案例中,司法機關對于與行為人實際生產經營有關的非法占有目的認定,采取較為審慎的態度,如行為人供述其將在建房產抵押后再賣給群眾的目的是緩解公司資金壓力,其主觀上并無非法占有目的,且該辯解得到了相關證人和書證的印證。⑤上饒縣人民檢察院饒縣檢公訴刑不訴〔2016〕19號不起訴決定書,案例選自人民檢察院案件信息公開網。
4.定罪事實確定,量刑事實改變
此種情況,往往在二審判決中體現,有的是抗訴改變量刑(加重),有的是上訴改變(減輕),上訴改變的較多。如以下案例。
案例:行為人已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但在二審期間,認罪悔罪,其家屬自愿代退贓款,上訴人對非法吸收的資金沒有實際掌握和控制,結合其在整個犯罪中地位和所起的作用,原審對其量刑過重。①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鄂01刑終343號刑事判決書,案例選自裁判文書網。
在基于法律事實的刑民交錯案件類型分析中,側重于刑事案件中法律事實的分析。民事案件中以集資形式出現的民間借貸行為等,如果涉及刑事犯罪,有三種情況,一是移交刑事辦案機關處理并中止審理,二是移交刑事司法機關而繼續民事審理,三是不移交而繼續審理(存在認識問題)。基于刑事、民事案件事實的證明標準與證據規則的不同,以非法集資案件經常出現的民間借貸合同形式為例,構成犯罪的未必導致合同無效,②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十三條規定:“借款人或者出借人的借貸行為涉嫌犯罪,或者已經生效的判決認定構成犯罪,當事人提起民事訴訟的,民間借貸合同并不當然無效。”故在非法集資犯罪與民間借貸等案件之間,涉及第三種類型——基于訴訟結構的刑民交錯案件類型。
一定意義上講,案件事實的形成不僅取決于實體法,還取決于程序法。因為沒有證據的支撐,無法形成法律事實,而有了證據,證據存在程序瑕疵或本身內容存疑,同樣無法形成法律事實。由此直接生發出罪與非罪問題。實體法的運用受制于刑事訴訟、民事訴訟等程序法。非法集資領域,在刑民分界問題上,同樣存在著刑民訴訟模式問題,陳瑞華教授提出,刑民分離模式,理論上具有正當性,但實踐中存在制度障礙,而先民后刑模式實踐運用較多,但存在理論爭議。[35]這是從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的角度進行研究。我國司法解釋規定,基于同一事實的刑民案件中,若民事審判中發現涉嫌刑事犯罪,則予以移送,而基于不同的法律事實則分別審理。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定》。這種情況下對同一法律事實的判斷成為法官的首要任務,作出判斷后對這一事實是否屬于刑事犯罪則是民事審判人員的一大難題。如以下這則案例:
案例:法院認為,被告是否構成刑事犯罪,并不影響法院依據民事訴訟法審理當事人間的民事合同糾紛。對合同效力進行判斷和認定屬于民商事審判的范圍,判斷和認定的標準也應當是民事法律規范。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合同的效力問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法律問題……且本案涉嫌的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涉嫌犯罪的當事人單個的借貸行為不構成犯罪,只有達到一定量后才發生質變,構成犯罪,即犯罪行為與合同行為不重合,故其民事行為應該有效。鑒于此,法院受理、審理可以“刑民并行”。④參見吳國軍訴陳曉富、王克祥及德清縣中建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民間借貸、擔保合同糾紛二審案,《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1年第11期(總第181期)。
本案中的法律事實認定中出現細節問題,且在民事審判中對刑事犯罪構成要件予以一定的解讀,因為當事人提出了刑事犯罪導致合同無效的問題。同時,涉及訴訟程序的選擇困境。于改之教授認為,“應考慮在先刑后民與先民后刑之前構建預審機制,以期更高效地保護當事人的基本人權和民事權益、提高司法效率。”[4]這是一種很好的解決刑民交錯案件的程序選擇路徑。
非法集資案件刑民交錯類型問題,在我國有著特殊的語境,結合域外對金融犯罪的立法和司法態度及社會政策,可以得出以下幾點啟示,以期對我國非法集資案件出現刑民交錯情形時予以一定的借鑒。
一是建立分類監管機制,注重防范法律風險。非法集資的實質性問題是未經批準、對金融秩序的擾亂。需要分析非法集資的成因以及存在的空間,給予適當的引導,在進行法律解釋時,摒棄形式的機械性解釋,而是從實質解釋角度,考慮社會、政府的責任問題。“法律解釋的目的……在于探究法律的客觀規范意旨。”[36]分類是對相關經濟主體的類型劃分,如籌資方式、資金用途、投資運行機制等,需要遵循金融發展規律。分類監管機制的構建,搭建綠色金融支持體系等,是在打擊非法集資的同時,予以合理的規制并防范金融法律風險。
二是構建協同治理體系,注重多元矛盾調處。對司法職能部門、政府、第三方機構之間進行合理權能劃分,針對不同的金融產品或非法集資的不同樣態提前預警,并進行分類治理,各部門機構參與不同的階段,明確監管治理的目的不在于管理,而在于服務金融發展和社會發展。行政執法、刑事司法、非政府組織機構等建立銜接渠道、辦案聯系會議、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等,及時采取應對措施,統籌協調,注重綜合治理。
三是引入緩和規制理念,體現刑法的謙抑性。非法集資的行為人有一部分(特別是企業主體)和真實的生產運營及經濟發展有關,因此在法律制裁方面,建立民事(經濟)制裁、行政制裁、刑事處罰梯級性的規制模式,力求寬緩制裁。制裁不是法律規范的目的,[38]可以針對不同情況作出不同處理,在社會發展機制未健全的情況下,有利于引導經濟主體健康發展。可以探索暫緩起訴制度,給予其一定條件下的合規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