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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附趙蕩寇

2020-02-22 12:24:41李雷
四川文學 2020年1期

李雷

1.四月二十五

四月二十三,轟炸八里灣;四月二十五,轟炸順昌府;先炸西南關,后炸花鼓樓;房子都燒光,全城變焦土;日本鬼子撂炸彈,人人都受苦。

這首老民謠,說的都是真事兒。一九三八年農歷四月二十三,日軍轟炸八里灣,順昌城里很多人并沒有聽到爆炸聲,但那爆炸聲通過人們的嘴巴還是傳到了城里,城里也就跟真的爆炸了一樣,人心惶惶。各學校還正常上課。不過,省立第三中學的呂辭奧已經決心輟學回老家。前兩天李宗仁的部隊從彭城撤到了順昌,老師同學中間都在談論說,國難當頭,大家要共靖國難,也一展志向建功立業。呂辭奧原來是想做學問的,所以把本名慈傲都改了。但北平的大學都散了,說是往西南跑了,哪里還有做學問的地方?而且八里灣這一炸,說不定他們學校也辦不下去了。再說,小麥快熟了,他要幫著家里收麥。

第二天,他和相熟的老師同學一一告別,說自己要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參軍抗日去。

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五早晨起床后,呂辭奧把行李卷就手收拾利索了,到飯堂吃了在學校的最后一頓飯,又這兒看看那兒看看,萬般留戀。上課鈴響,同學們都進了教室,他才背著行李卷盡量繞開教室往外走,快到校門口了,聽到身后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然后就看見一路小跑過來的陳景光。陳景光不和他一個班,且還是順昌城的大戶人家公子,卻一直和他關系很好。陳景光喜歡寫詩,呂辭奧雖然不寫詩,但喜歡讀書看報,他們常在學校的圖書室里碰到。一來二去兩人就惺惺相惜了。陳景光是個小胖子,他調勻了呼吸后問:“你真走啊,也不來和我告個別?”

“我昨天去你宿舍,你不在,都說你回家了,我準備回去給你寫信呢。”

“我也不知道你哪天走,本來打算晚上找你的。我舅來了,我昨天就是去他那里,我跟他說了你,他說要是有時間可以見一面,你這一走還怎么見?我們現在就去見吧。”

陳景光有一個舅舅在李宗仁的部隊里當少校團附,早先,他們兩個人聊從軍之事,呂辭奧說想從軍,陳景光說可以投靠他這個舅舅。只是沒想到李宗仁這次戰略撤退到順昌,他大難不死,也跟來了。

呂辭奧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陳景光找了人力車,他們就向南走,準備從南門出城。在車上,呂辭奧問陳景光: “你家里人同意你當兵了?”

“同意了。”陳景光顯得很興奮。呂辭奧說:“真要參軍了,就不能再風花雪月,只能鐵馬秋風了。”

“鐵馬秋風也是風,風花雪月雪也多。”陳景光微笑著說:“那種激越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詩啊,我們現在的生活,寫詩都是寫自己的想象,槍林彈雨里,你所有能記錄下來的,全都是詩。”

呂辭奧剛想先調笑他兩句,然后再好好抒發一下自己的情感,卻突然聽到一種很奇怪的嗡嗡聲,四處探看,沒發現什么,卻發覺陳景光也和他一樣在四處看。最后,兩個人都把頭抬了起來。天氣很好,藍藍的,幾朵清奇的白云點綴著,似乎什么也沒有。

“飛機。”陳景光突然大喊一聲,并伸出手指向天空。呂辭奧順著他指的方向定睛看過去,果然看到幾個大老鴰一樣的黑鳥。

嗡嗡聲越來越大,呂辭奧有點緊張,問:“是國軍的飛機還是日本飛機?”

一直抻著脖子向前的車夫也停了下來,抬頭往天上看。飛機從他們頭上掠過,他兩個都看到了膏藥一樣圓圓的紅斑。

“日他娘的,小日本不會是要來炸我們順昌城吧?”陳景光憤憤地罵,又對車夫說:“快點走,快點走。”

車夫跑起來,也就是跑十幾步的工夫,他們的身后就響起爆炸聲,聲音太大了,呂辭奧感覺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失聰了,同時,他還感覺到好像整個地面都在晃動。然后,他才聽到陳景光在向車夫大喊,“停下來,停下來”。但車夫完全沒有聽到,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跑得更快了。陳景光急得直跺腳,車夫回頭喊了一句,繼續往前跑,街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他們先是往北看,看熱鬧的樣子,然后就開始亂跑,有的人往屋里跑,有的人往外跑,有的先往屋里跑再往外跑,有的相反。往外跑的,大部分都往南跑。也有人往北跑,還有的人往南跑著跑著又折回頭往北跑。當然,也少不了有人站在原處神情無措地傻嚎。呂辭奧俯下身來,他還示意陳景光也俯下身來。耳邊響起風聲,街上人們的奔跑號叫聲就像一場噩夢。車子越跑越快,他們開始聽到有人在咒罵車夫。最終,車夫“娘呀”一聲撒開車把跑了,呂辭奧感覺車身有些異樣,一抬頭就看見一面大墻迎面而來,還沒有來得及想辦法,車就撞到了墻上,他和陳景光都跌了下來。

因為抱著行李卷,所以呂辭奧是和行李卷一起跌下來的。他趴在行李卷上,幾乎毫發無損。陳景光趴在了他大腿上,按說也應該沒有事的,可是他偏胖,身體比較笨拙,居然扭了腰。那個車夫呢,正慢慢地踅過來。他擦著眼淚,哭著說:“兩位少爺,我不拉了。”

呂辭奧說:“還拉啥,家哪里的,趕緊回家看看自己家里人咋樣了吧?”

車夫拉著車走了——車把有點小問題,但還不耽誤他拉著走。陳景光還捂著自己的腰哼哼。呂辭奧讓自己和陳景光都靠墻坐著。看著眼前的慌亂和驚恐,呂辭奧多少有些神游天外,仿佛自己沒有置身其間,仿佛自己所靠的南城墻真的是個金鐘罩。

陳景光哼哼著,擰著眉毛,像是疼得受不了,要不是這兵荒馬亂爆炸連天的,他說不定已經叫起來或者哭出來了。呂辭奧漸浙恢復了神志,他看著陳景光,有點心疼這個家境富裕的老同學,于是把目光移開,街上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多了,潮水一樣。又是一聲爆炸,但被人們的驚呼和叫喊聲遮掩了不少。陳景光的腳伸得有點太長了。人們往東拐的時候常常要從他的腳上跳一下。往東拐是要往南門跑。那原是呂辭奧和陳景光計劃中的路線,現在他們不但占領那條路,還用腿、屁股和腰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呂辭奧把陳景光往西拖了拖。他看見鼓樓那里濃煙升騰,似乎還有火光。不知道離鼓樓不遠的學校有沒有被炸到。但他們依然有些妨礙別人的奔逃。陳景光掙扎著站起來說:“我看小日本不會再炸了,我得回家看看。”

真的沒有爆炸聲了。

沒有了爆炸聲,北面的煙和火就又有了一種別樣的不真實感覺。街上奔逃的人也都放慢了腳步,有的甚至開始掉頭往回走了。不過,都走得慢吞吞地。

呂辭奧背著行李卷扶著陳景光沿來路往北走,陳景光說:“一會兒,我要是能自己走,你就先出城吧,去找我舅,部隊就駐在王莊,他叫趙尚壽。”

“我先把你送回家。” 這時候,呂辭奧十分后悔把人力車給放走了。兩個人一步一捱,眼看快到學校門口了,就只見陳景光家的管家推著自行車在人群里四處探看。管家五十多歲,兩只沒有干過粗活的手一扶到陳景光的肩膀,眼淚就淌了出來:“東廂房后面掉了顆炸彈,大火球一樣,都在救火呢,你大不放心,讓我來找你。”

陳景光讓呂辭奧馬上出城,管家也說: “是呀是呀,他們家這幾天估計也得往武漢或者什么地方去了。順昌城是不能再待了。”

“我記得你家的地址,”陳景光說:“我到哪里都會給你家寫封信,我們不會斷聯系。”

呂辭奧堅持要把陳景光送回家,送到門口就行。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怕—個人走了。陳景光說:“你去,快去,到我舅那里,要是見著他了,就跟他說我們家失火了。”

陳景光坐在自行車的后架上讓管家載走了。呂辭奧目送了他一程,他一再地揮手,他的腰不太好,揮得很費力,揮一下就渾身疼一下的樣子。呂辭奧只好轉身走,他直向東走,心里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他擔心和陳景光不會再見面了。他知道自己這就是走進戰爭了,雖然有點心理準備,但還是那么突然。

2.回家的路

呂辭奧往東到南大街,到了南大街上,再往北不到一箭之地,就是正在燃燒的鼓樓,幾個穿黑衣的警察前所未有地忙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還有—個嘴里銜著哨子,但呼呼的風聲中,一點哨聲也聽不到。人們正在往鼓樓趕,他們有的人挑著木筲、鐵筲,有的人端著木盆、鐵盆,還有的人只拿了一個葫蘆瓢。鼓樓在燒,小火苗在晴空下淡得成了白色,但它們依然在跳動,依然發出嗆人的煙味,朽木頭味、朽淮草味,還有其他一些呂辭奧說不清楚的氣味。似乎是風燒起了風,風獵獵作響,那些救火的人在呼喊,遠處還有更多的人在呼喊,在咒罵,在哭,有雞在飛,有狗在叫,有豬在哼哼。更遠處,鼓樓往北到北門,整條大街,也許不止大街兩側,也許包括北門城樓,誰知道呢,都在燒,看不到火焰,卻能感受到火焰的燎痛。

呂辭奧背著行李卷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然后就明白自己也被嚇傻了。就像路上那些手里什么都沒有拿,行走遲緩,目光呆滯被嚇傻的人一樣。兩顆淚滴了下來。他小跑起來,一直跑到王莊。在路上,無數的人跑來跑去,走來走去,他甚至還看到了一個外國人,胸前掛著一臺相機。他沒有停下來。他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到王莊,到王莊。到了王莊,人家告訴他說,部隊已經走了,一大早就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憤怒地大罵:“這些龜孫,把我們家的雞殺吃了三只一分錢也不給。”王莊不大,呂辭奧在莊子轉了轉,看不到一絲大軍留下的痕跡。走到莊口,該上大路了,呂辭奧說:“沒有趙尚壽,一樣要參軍。”

走了一整天,天全黑呂辭奧才走到安崗鎮。剛到北圈堤,就讓糾察隊的人給攔住了,他說:“我是呂慈闊的老三。”拎馬燈的還用馬燈照了他一下,說:“呀,還真是老三。”然后就喊:“闊小隊,闊小隊,你家老三回來了。”

順著那個人扭頭的方向,呂辭奧聽到那邊有呼呼的水聲。然后就聽見他二哥說:“啊,老三怎么這時候回來了,放假了嗎?”

“沒有,日本人把順昌城炸了。”這一路,他有好幾回想哭,也不知道哭啥,反正是想哭,現在天黑了,也沒有人看得到他了,又聽到了二哥的聲音,他終于哭出了聲。

大家一下子都沒有了話,呂慈闊走過來,走到他身邊,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以后才問:“路上打尖沒有?”

“沒有。”

“一點干糧都沒有吃?”

“沒有。”

呂慈闊于是對眾人說:“我們反正打這回去也就交班了,你們回去交班吧,我送他回家去。”大家都安慰了呂辭奧幾句,有人想問順昌城炸的情況,但又被別人給攔住了,說明天到家好好說,一個人背著行李卷走了一百幾十里早該累壞了。

呂慈闊一把抓過他三弟肩上的行李。他們走到淮河大堤的時候,賣枕頭饃的鋪子已經關門了,燈都熄了,他硬是把門敲開,給弟弟買了三寸枕頭饃。呂辭奧又乘機喝了一大瓢涼水。然后他們就沿著空無一人的淮河大堤往東走,往自己家里走。呂慈闊說:“日本鬼子真他娘的是活鬼呀。”

他先說了他們仁郢村的事。十多個日本兵登岸,攔截住王殿堯的童養媳,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地輪奸。任兆瑞十五歲的女兒藏到菜園里,被發現,也讓日軍給糟蹋了;任登科的新婚妻子聽到進村日軍的號叫,從后門外逃,剛下臺坡,被四個日本兵用刺刀逼回屋內輪奸,日本兵走后就自盡了。

在西邊黃臺子,日本兵把李澤珠、張國恩突然就抓了,然后就讓全臺子都把雞、鴨、鵝、豬逮起來送給他們,可是他們弄了幾十只雞后,還是把李澤珠、張國恩用刺刀活活捅死。

在黃臺子西邊的田坡,郭西夫的老娘先是讓他們捅了一刀,后來又被關在屋子里活活燒死。郭天夫的母親被攮了一刀后又被砍掉頭。司堯成一家四口全被日軍殺死。張德林的老婆被十多個日本兵輪奸。

在他們仁郢東面的王垴,打從日本人開始上岸,已經死十六個了。另外還帶走了七八十口,聽說全都帶到五溪口那邊砍頭了。高莊高仨的老母親都六十多了,日本人也把她給強奸了,然后又把她的手腳都捆了塞進棺材里,沒悶死,又綁在門板上,扎了十幾刀,拋尸水中。潘家樓一婦女被拉到干溝底,一邊輪奸一邊亂打,活活折磨死。

說完這些日本人的罪惡,呂慈闊嘆了口氣,又問: “怎么想的要往家跑呢,這里多不太平呀。我不是讓人給你捎過信嘛,日本人都駐到五溪口了。”

呂辭奧把三寸枕頭饃都吃完了,雖然兩條腿僵硬沉重,像走在秧田里一樣抬不起來,可是他的心中仍然充滿了怒火。他問二哥:“日本人就在五溪口,我們就沒有想辦法弄他們一下子嗎?”

“你說得輕松。我們用什么弄?正規軍都干不贏,我們糾察隊這幾條破槍過去還不是送死?”

“那也不能老這樣啊。

“這還算好的了,”呂慈闊說,“也算是兩個來月了,他們也就是沿河搶,上了岸還不太敢往里走。”

“那你們巡邏怎么不沿著河巡,往里巡啥呀?”呂辭奧是在北圈堤攔住的,可南圈堤才是河堤。

“你不知道,有些不成材的,一聽說日本人來了,趁火打劫,小偷小摸。說實話,我們巡的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

呂辭奧覺得自己累得不行了。他懷疑二哥他們巡邏隊根本就沒有膽子到河邊巡邏,于是就沒有再接話。慈闊又說:“李廣志讓各莊都成立自己的糾察隊,別的不干,就是白天在河邊巡邏,要是有日本人來了,馬上就回來打鑼讓人都往莊稼地里跑,每人每天給一斤米,就這都沒有人干。”

“咋了呢?”

“怕死唄,都說小麥馬上要收了,他娘個大黃腳,也不知道他們家里能打多少糧出來,讓日本人弄死了,再多的糧能吃到嘴里呀!”

到了家,家里并沒有給呂辭奧預備床鋪,他就和二哥擠一張床。呂辭奧走了一整天,從和平走向了戰爭,又從戰爭走向了暫時的平靜,所以馬上就入睡了,而且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的晌午飯時間。

3.—聲槍響

呂辭奧醒來,渾身酸疼,覺得自己是一個木頭人,諸葛造的木牛流馬,只是每個關節都沒有抹油。父親呂恭四十六歲,雖然是個農民,但也上過一年私塾,有些志向。所謂齊治平,有志向的人都會在家里立些規矩。所以,呂辭奧身上再不好受,也得抓緊時間爬起來到上房看看父親在不在,要請個安。父親正坐在門檻上抽旱煙,見他來了,故意露出一點冷淡的神情,說:“要不是你娘、你哥他們都下地看莊稼去了,晌午飯都吃完了。”呂辭奧就紅著臉認錯,然后站到他爹的西邊兩手垂著等著聽訓。呂恭說了好多收成不好的話,然后才問他在學校的情形。呂辭奧大致回答了一下,然后說順昌被炸的事。呂恭正準備吐煙,聽到順昌被炸,就是一個停頓,然后就咳了起來。

“二哥早上沒有說嗎?”

“我早上下地去了,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大,”呂辭奧鼓了鼓勇氣說,“我不念了。”

這一次呂恭沒有感到意外,只嗯了一聲。辭奧又說:“我準備當兵去。”

呂恭半天沒有吱聲,面無表情,半天才把銜在嘴里也沒有抽的煙袋拿出來,好像那是—個咂了半天的甘蔗。

“你原來不是要到報館做事的嗎?”

“陳景光他舅來順昌了,和李宗仁長官一起來了,我前天一大早見了他,他很喜歡我,嗯,他很支持我從軍。”

呂恭的眼睛亮了起來,重新開始點煙,說:“先去洗把臉吧,晚上再說。” 辭奧撒謊的時候心里不跳,現在他爹讓他自由活動了,心卻怦怦亂跳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家的東北面隱隱傳來一聲槍響。辭奧一下子停住了腳,呂恭卻猛地站了起來。

“槍嗎?”呂恭的煙袋雖然沒有脫手,煙絲卻撒了一地。

爺兩個又聽了半天,再也沒有了動靜。呂恭又坐下來,沒有再管煙袋,只是嘆息著說:“我們家要不是有二蛋,說不定也遭了殃了。反正我就是這么想的。”

二蛋是一條狗,李廣志硬送的,就是為了要呂恭的一把銅夜壺。李廣志是那種整天挖空心思享受的人,他非得說呂恭的夜壺是朱洪武用過的。呂恭舍不得拿東西喂狗,說鎮長你愿意要你拿去就行了,狗你也牽走吧。但李廣志不干,說他的狗是德國的黑貝,雖然老點,也能頂上一打土狗,還囑咐呂恭別太摳門,多喂點牛肉給它吃。呂恭說:“廣志就是個活龜孫,他把他的祖宗都往外送。我們家一年也吃不上一頓牛肉,我給這個畜生吃?”

呂恭和呂辭奧都不知道,他們聽到的槍聲,二蛋也聽到了,而且還奔著槍聲跑了過去。老大呂慈廣喊了兩聲沒起作用,二蛋一直向南躥。一直跑到大堤下的幾棵大樹下,才停下來。三個日本兵上衣的紐扣全都解開了,他們的皮膚和中國人沒有什么不同。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不停地顫抖著,他一絲不掛,但顫抖顯然不是因為受了凍。當時陽光正猛。還有一個女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穿著旗袍,可是旗袍卻敞著,衣襟一扇一扇的,里面也是一絲不掛。二蛋跑過去的時候,一個肚皮白白的日本人正把手放在那男孩的腚溝子里。另外兩個人則在唱歌,那女的在轉呀動呀的,好像是跳舞。她一動,身上大片大片的白肉就暴露在綠葉篩過的陽光下。二蛋過去后,兩個唱歌的日本人停了下來,向它招手。那里一片酒香,還有熟牛肉的香味。那個瘦一點的日本人扔了一塊牛肉,猶豫不前的二蛋又猶豫了一下終于走了過去。

慈闊那天早上剛出門沒走半里地,就迎到他們小隊的另外九個人,李廣志讓他們來找他,一起到東面的王垴去取槍。前幾天,王垴的保長借了六支老套筒,說是要組織自己的糾察隊,但是槍拿到以后,原來要當糾察的,又都不干了,所以讓人捎話,派鎮糾察去把槍取回來。倒是個好差事,慈闊他們去了之后,檢查一下槍,又東扯西扯幾句,就到飯點了,說是不吃保長家飯的,但保長還是一個人給塞了一個大玉米餅子。槍響的時候,他們在大堤的另一側,也就是靠著河的一側。慈闊曾到順昌受過短暫的訓練,他也訓練過手下的這九個人。所以,他揮了揮手讓大家臥倒。他們都等待著第二聲槍響,但是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趙小三說:“像是在地里呀,怎么就打一槍呢?”

慈闊罵了他一句,然后說:“槍聲肯定是在嶺(堤)對面,而且這么響,說不定就在正對面。我們現在有沒有膽大的敢爬過去,看看有幾個人?”

沒有人吱聲,慈闊就又說:“我們總共也就十幾發子彈,這樣,現在我先爬過去,看看有幾個人,然后再想辦法,就是不跟他們干,也得知道他們是多少人。”

“干啥呀,我們快回去吧,你看看咱這方圓幾百里,誰敢跟日本人干?”又是趙小三。

慈闊扭頭就啐了他一口,因為剛吃完玉米餅,還帶出來幾點玉米渣。啐完,他掃視了一下眾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彎著腰往上小跑,他腳尖點地,聲音很輕。快到堤頂時,他突然趴下來。堤頂路被踩得十分光滑,但此時卻—個人也沒有。他想了想,最終也沒有舍得從路上爬過去,而是弓著腰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沒出他所料,日本人就在堤下。

日本人要坐得舒服,把樹下的野草蒿子什么的全踩平了,所以慈闊很容易就掌握了他們的情況。回來的時候,他沒有下到河沿,而是揮手讓大家往下爬了一段。大家到齊后,他說了情況,并對那個婊子女人和他家的二蛋表示了嚴重的鄙視—一使勁兒啐了一大口。他的計劃是,東邊去一個人,西邊去一個人,然后,他帶著剩下的從正面往下。他說:“我們要抓活的。”大家猶豫。他不管,繼續分派:東西兩邊的人每人五發子彈,正面的人每人兩發子彈,他個人,一發子彈都不要。他說:“我告訴你們,不會比抓泥巴狗子(泥鰍)更難。哪個龜孫要是壞了事,我就直接崩了他。”

事實上,當大家真的都按他的部署開始行動后,他才突然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日本人能聽懂他說的話嗎?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能后退了。

堤北坡并沒太多的樹,不過一尺多高的青草、二尺多高的蒿草還是有些的。因為是下坡,他們不得不側著身子往下滑。

慈廣在距離日本人三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他大喊:“繳槍不殺!”

他還是有點緊張,其實他是在行動后才意識到應該讓身邊的人開槍射殺日本人的。他因此而懊悔,因懊悔而又有些緊張。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女的先停住了,她結結巴巴地說了句日本話。

那男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二蛋歡快地叫起來,還搖著尾巴。

三個日本人都站了起來,并很快舉起了手。

看來,那女的能聽懂中國話還能說日本話。

那個把手放到男孩屁股里的日本胖子把手舉起來后,還撓了撓頭。呂慈闊讓左右去綁他們的時候,那個家伙還把手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慈闊覺得惡心極了,但是他馬上就意識到有問題,這三個家伙喝多了,于是就喊:“小心點,這三個雜種喝多了,小心他們反抗。”

可是那個胖子并沒有反抗,反抗的是另外兩個,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兩個突然一起去打趙小三。也許只是因為趙小三笑了,他并不是得意地笑,相反,笑得有點猥瑣,還帶著些點頭哈腰。也許他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心里激動,但又表達不好這種激動,但在兩個日本人眼里,無疑他有些小人得志。他們還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罵了句“巴嘎”。

慈闊因為槍里沒有子彈,所以走在后面,這時候,其他幾個人居然都愣住了,他只好猛地往前躥,三步兩步就躥到了跟前,把槍一掄,就打倒了其中一個。另一個馬上蹲了下去并開始哇哇大叫。因為二蛋一口咬到了他的小腿上。

二蛋咬到日本人的小腿后就是不松開,直到大家把三個日本人和那個姑娘都捆好,慈闊才擺擺手讓它松口,又問它怎么會在這里,慈廣在哪里。它叫了兩聲算是應答,慈闊就對它揮揮手,它無比留戀地看看那些還沒有吃完的肉,慈闊于是挑了一塊雞肉給它,它才叼著肉跑了。它去找慈廣,慈廣也正等著它呢。

慈闊他們沒有帶繩,所以捆日本人的繩子是日本人自己的鞋帶,一根鞋帶。有人擔心那樣捆不緊,太細了。慈闊說:“細,勒得才疼。”都快夏天了,日本兵還穿著大皮靴。他們讓日本人光著腳,把皮鞋用剩下的那根鞋帶拴在一起挑在槍上。他們上了大堤之后,往西走,一路上,那孩子和趙小三不停地打三個日本兵,又是嘴巴子,又是扁踹的,嘴里還不停地叫罵。到了村口,人們早就爬上大堤來看了。趙小三忘了慈闊剛剛啐了他一臉的玉米渣渣,興奮地宣稱:“闊小隊帶著我們抓了三個小日本鬼子!”

但讓慈闊失望的是,圍上來的都是小小孩,連個上十五歲的都沒有。眼看走到自家門前了,才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感嘆:“完了,這是真的結下仇了。”

慈闊很想回頭罵一嗓子。日本人都殺了我們那么多人了,我們不跟人結仇,現在他們欺侮我們小孩兒,我們抓個正著,這就是結了仇了?日本人來中國干嗎,他們不就是要來中國結仇的嗎?

到了自家門前時,慈廣他們也剛剛從地里回來。他們走的是堤下的路,這會兒剛剛爬上來。二蛋又跑過來獻媚。慈廣老婆看了一眼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又看了一眼日本人,然后就像看到鬼了一樣,膝起大步就往院里跑,老何老婆倒是勇敢,問那個妝容早已經一塌糊涂的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慈闊都沒有好意思審,她倒先審上了。不過那女的倒是配合,說她是蘇州人。老何女人知道蘇州,戲本里有啊。于是上前就啐了那女的一口,還想上手打呢,讓老何給喊回去了。老何說:“闊子,這種事走小路多好,孬種這么多,有人告了密咋辦?”

倒是傳言說有告密的。不過,既然已經走成這樣了,那就只能走下去了。

慈廣問:“要不要喝口水?”

“不進去了。”慈闊說。

“你們不能進院,”慈廣說, “我去打點水來你們喝,看看—個個的,滿頭滿臉的汗,你吃晌飯沒有?”

“吃了點……”

這時,他們的父親呂恭走了出來。他沒有出院門。雖然他們家沒有門樓子,只有一個破廟上拆來的舊門框,但他還是站在門框里面。他對慈闊擺擺手。慈闊連忙跑過去。他低聲問:“日本人?”

“日本人。”

“誰讓你抓的?”他的聲音里有些焦急。

“沒有,”慈闊有點慌了,說話結巴起來,“聽到槍響,我跑過去……”

“聽到槍響怎么不往遠處跑?你跑過去干啥?”呂恭有些失神。早就有小孩跑到他們家來通風報信,說闊子抓了三個日本人。

“我……”慈闊這時才意識到問題真的有點嚴重。

“干啥事都不要太張揚,你干了的事,不張揚別人也知道。別在咱們家門口站著了,快走。”

辭奧站在門里,他爹剛剛囑咐過他,不讓他出院門。他趁他爹沒有轉身的時候對他二哥握了握拳頭。

4.—夜風流

過了慈闊家,也就算是出了仁郢子,趙小三有點打不動了。慈闊就對他說:“快點回鎮公所報告去,把這幾個人送給廣志、廣發我們就沒有事了。”

李廣志是鎮長,李廣發是他沒有出五服的哥,是個財主。當初組建糾察隊,李廣志這個鎮長拿不出錢,找廣發,廣發說沒有問題,但這個隊長得他當。就這樣,廣發當了隊長。李廣發一看到日本人就麻了,說趕緊的送到順昌去,馬上就去,但是李廣志覺得那太麻煩了,李廣志說,三顆子彈,省了麻煩,還能打出威風來,那個蘇州妓女,直接給廣發當小老婆。廣發氣得渾身哆嗦,茶杯里的水灑了一身:“蔣委員長幾百萬的兵在日本人那里都沒有威風,我們這幾條破槍還有啥威風。要我說,如果不是擔心這幫雜種無情無義,我都直接把他們放了。”

李廣發不住在鎮上,他住在西邊的南大窩,離安崗十二里。他接到消息到安崗鎮公所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間了,他和廣志一邊吃飯一邊審案,先審那個小孩,他說他是王垴人,他爹讓他到地里看麥,他在地頭睡覺的時候被日本人喊醒了,然后那個女的就翻譯日本人的話,把他帶走了。李廣志記了他爹的名字,又給了他兩個白面饃,又把饃掰開,往饃里夾了兩片鹵過的肥肉,就讓他走了。然后,他們就開始讓那個蘇州女人當翻譯,審三個日本人,想看看日本人在五溪口有多少人馬,是什么番號,但日本人硬是不說。不過,蘇州女人主動討好,說那個胖胖的日本人是個少佐,剩下兩個人是少尉。廣志和廣發就吵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送到順昌,就讓慈闊他們押送,每人獎一個袁大頭。都決定好了,廣發問:“這個蘇州女人我真的帶回了?”

“帶個屁呀,要是間諜你的命就沒有了。”

李廣發一愣,然后就笑著說:“說著玩兒的你還能當真,你嫂子不敢拿刀砍我呀。”不過,他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蘇州女人,說:“聲音可真是夠軟乎的。”

李廣發前腳走,廣志后腳就讓人去飯店里喊呂慈闊。飯店離鎮公所不遠。當時已經八九點鐘的光景了,慈闊他們小組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還遵命喝了點酒,氣氛很熱烈,除了爭說慈闊有勇有謀外,趙小三等幾個人還表示如果有機會當正規軍多抓幾個日本人就更好了。

當李廣志命令他們把三個日本人和那個蘇州女人送到順昌的時候,慈闊還是很抵觸的。他說他們忙了一天了,應該睡個好覺,如果非得他們送也是明天一早好一些。

“你傻呀,你們到了順昌,白天可以在那里找個澡堂子洗一洗,說不定那邊縣政府還有賞呢,對不對?”

“對了,我家老三回來了,說順昌被日本人的飛機炸了。”

“我日,你早不說。”李廣志愣了,轉了兩圈,最后說:“我作主了,你們把他們送到薛城,送到區里去,總之是不能留在這里。薛城近,三十多里路,快點的話,夜里還能趕回來。一個人一個袁大頭呢闊子。”

收拾了槍彈,從鎮公所出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整個鎮子一片黑。向東剛走到十字路口,那邊突然有人在喊:“干什么的?”

“闊小隊的,”趙小三搶著答,“送小日本雜種到區里。”

“我日你媽了趙小三,”慈闊低聲罵趙小三,“你知道是誰問你就吱聲。”

趙小三挨了罵,不吱聲了。那三個被用破布塞了嘴的日本人卻嗚嗚叫起來。

“放下武器,”黑處那個人突然罵起來,“你們這幫龜孫,你們已經被皇軍包圍了,快點放下槍。”

一束光箭一樣射過來,直刺大家的眼睛。趙小三的聲音里馬上就有了水的成分,問怎么辦。慈闊說,先趴地上再說。他們都趴下了,連蘇州女人都趴下了,只有三個日本人站在那里一跳一跳地,其中那個胖子已經開始往前走了。蘇州女人突然說:“打死他們,打死他們,放了他們,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們。”說完,她又對日本人說了一串了日本話。三個日本人本來都往前走了,這會兒都站住了。

“打死他們。投降就是死。”蘇州女人又說。慈闊不知道該怎么辦。對面又喊:“給皇軍的繩索解開,把槍扔出來投降!”

“投降就是死,”蘇州女人哀求著說,“你們就是讓他們玩了屁股,他們也還是要把你們弄死了的。”

趙小三罵那個蘇州女人,讓她閉嘴。

“你們都站起來,把槍舉高,慢慢走過來。”對面又開始喊,“皇軍一向善待順民,別扛了,扛就是找死。”

趙小三站了起來。他還沒有完全站直,那個蘇州女人就哭出了聲。

趙小三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他很慚隗。

接著又有兩個人跟了過去,他們走在前面,三個日本人跟在他們身后走。

對面不停地喊話,又跟過去三個。

還在趴著的低聲問慈闊怎么辦。

蘇州女人說:“我們往后退著爬,多時到房角,我們就跑了吧,說不定還能活個命。”

慈闊沒有攔那些投降的人。現在,他決定聽從那個蘇州女人的建議,或者說是要跟隨她行動,因為她已經開始慢慢地后退了。

“還有人嗎?快出來,全都出來。”對面又喊。

慈闊他們慢慢地往后退著爬,盡量不發出聲音。那六個投降的人也走得很輕。沒有誰給那三個日本人松綁,他們似乎也不在乎,只是默默地往前走,雖然從背影上能看到他們走得步伐有力。只有趙小三一個人還在嘟囔:“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直到槍響,他才停了一下。他第一個倒下來的,倒下之后,他懷疑過一會兒什么,然后繼續說:“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但是不會再有人去聽他念叨了,因為槍聲呼呼叭叭響開,投降者全都倒下了。

“我們跑不了了,先殺一個夠本吧。”慈闊哭著對他僅剩的隊員說。

他們每個人都開了好幾槍,但仍然不能確認那三個日本俘虜是他們打死的。

槍聲驚著了李廣志,他馬上熄了燈。槍聲還驚著了另一支正在巡邏的糾察小隊,他們繞了很遠,跑到南大窩去李廣發那里報告,因為李廣發是隊長。槍聲還驚醒了五里多外的呂恭。他從床上坐起來,他老伴也醒了,但只是翻了個身。側著身子,如果淌眼淚的話,就會方便很多。呂恭披著衣服走到堂屋,摸索著裝了一袋煙,然后就坐到門檻上。正是繁星密布的時節。他吧嗒著煙袋,然后側耳靜聽。沒有槍聲。只有蟲聲。他又走出大門,走過大堤,走到對面自己的菜園子里,他往河上看,但是什么也沒有看見。河面靜得很。他想,自己太多疑了。就算有槍響,也不可能傳五六里遠。

但是,反正睡不著了,他就順著房子轉。他家的房子在郢子西頭,大堤的北側,但南側也是他家的地,空著,種了些青菜。也就是說,院門仍對著淮河。他們郢子里,他家的院子最大,地勢也最高,人家都是比莊稼地高幾尺就行了,他家全都和大堤一樣高。院子前的空地有五丈多,所以正房兩側還蓋了向東的三間廂房,向西的兩間廚房外加一個磨豆腐的庵棚。正房五間,中間是堂房,擺著大桌子、條案。西房兩間是呂恭老兩口住,東房兩間裝糧食。正房后面還有個二進院子,是從平地上硬墊了將近兩丈高的土墊出來的,先是蓋了兩間向東的小房,給長工老何兩口子住。老大慈廣成家時又蓋了三間北房,又從前院西邊蓋了一間小房給老何住,另外又搭了—個牲口棚。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雖然沒有啥大出息,也算不錯了,不算家大業大,也算是豐衣足食了。哎,哪路神仙都好侍候,就是日本鬼子來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來了不是殺人就是強奸,也聽不懂他們說話。

呂恭覺得有點犯困,想著也該快過丑時了,就要進院子,這時突然就聽到了一種突突聲,一種嗚嗚聲。是日本人的小火輪。他趕緊藏到門框子后面。修繕安崗小廟的時候,他捐錢給廟里打了個新門,就把這個舊門拉了回來。他希望菩薩能保佑他。小火輪往東走了,沒有了聲音。他覺得有些心慌。

呂恭先到后院叫醒慈廣,然后才到西房叫醒辭奧。他讓他們快到鎮上看看:“他們不會半夜里開小火輪,一定是為了老二抓的那三個日本兵。”

這時,雞叫了。

慈廣有些不高興,慈闊倒無所謂。他們走得不是很快。離鎮公所還有一箭之地呢,他們就聞到了香香的糊巴味,慈廣罵了一聲,說還真是鎮公所被燒了,這味兒絕對是松木大梁燒出來的味兒。鎮公所在西街北側,門前有一片空地。他們從南街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就看見那片空地比原來大了好多,幾個人散亂地在那里或是低頭站著,或是慢慢走著,所有人都默默無聲,就像空地北側的燒得只剩墻頭的鎮公所一樣。和一般所說的斷壁殘垣不同,大火燒過之后的鎮公所,所有墻頭都基本完好無缺,雖然被煙熏黑了,但似乎隨時可以填上窗戶架梁鋪頂。辭奧和大哥對視了一下,兩個人都加快了腳步,幾乎就是在加快腳步的一剎那,辭奧看見就在鎮公所殘存的墻前,直挺挺地躺著一些人。他走得越來越快,他大哥也一樣。他看見那些人身上都有血,他想,他們肯定都已經死了。大哥開始小跑起來,他也跟著跑,屠夫老胡系著油漬麻花的圍裙對他們招招手,慈廣停下來,老胡對辭奧點點頭,然后輕輕地對慈廣說,闊二爺在劉先生那兒呢。慈廣對老胡點點頭,又拱拱手說,有情后謝,然后就拉著辭奧往中醫劉先生家跑。

劉先生住在鎮西,他們沒跑幾步,慈廣就摔了一個跟頭,膝蓋處褲子都磕破了,皮肉也滲出血來,辭奧將他攙起來,他順手抓了一把灰,往膝蓋那里抹了抹,就一跳一跳地接著朝前跑。跑到劉先生家時,他們都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劉先生屋里一股清新的中藥味混合著濃濃的血腥味。慈闊就躺在劉先生堂屋的地上,整個前胸全是血,雖然劉先生給他纏了白繃帶,可是白繃帶紅透了。倒是他的臉色,白得像紙。慈廣再一次跌倒,他也懶得起來,爬了兩下,就爬到了慈闊身邊。辭奧也連忙蹲下來。一旁站著的劉先生和他老伴連忙往后躲了躲。慈廣半坐起來,托起慈闊的頭搖了搖,喊,慈闊,慈闊。慈闊慢慢睜開眼,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盯著大哥看,茫然得很,好像累了很久正在酣睡被人打擾了。看了一會兒,才從眼角滾下淚來。辭奧把臉湊過去,喊,二哥,二哥。慈闊的眼睛沒有再動,他一直看著大哥,淚也沒有了,又過了一會兒,那眼睛就沒有了光芒。

劉先生嘆口氣,慈廣開始啜泣出聲。辭奧蹲在那里,腿發酸,看著二哥白布一樣的臉和已經沒有神的眼睛,心里空空的。劉先生彎腰低下頭說:“大廣,背回去吧。”劉先生和呂恭有點交情。慈廣說:“二叔,那就回頭再算了。”劉先生半閉著眼點點頭,又嘆了口氣說,唉,不算了,也沒用啥藥。又吩咐老伴說:給兩位少爺倒杯水。老太太倒水的時候,劉先生說,日本人干的,說著,從一旁拎過來慈闊的血上衣。慈廣將慈闊扶坐起來,捋平了他的眼睛,然后就招呼辭奧過來幫他穿衣服,他們把慈闊被血浸透的繃帶解掉。辭奧看見二哥胸前凝血最深處有一個火燒過一樣的圓圓的小孔,終于淌下淚來。他們侍候慈闊的時候,劉先生就在旁邊小聲地說話:他們先是在十字路口對陣,他們敵不過,日本人就過來把他們拖到鎮公所門口,死的就死了,不死打死。然后就開始燒鎮公所,前后都堵著人,往外逃的就開槍打,李廣志就是往外逃的時候被打死的……劉先生也哭了,說:“跟這些雜種沒理可講啊,就是要以牙還牙,把他們全都弄死。”

慈廣和辭奧在劉先生家一人喝了一大碗白水,然后輪流背慈闊回家。路過鎮公所的時候,聽見有兩個人在哭,看來是尋到尸首的親人。他們走上大堤的時候,太陽從淮河東頭升起來,霞光萬道。寬闊的水面,微波粼粼,波上金光閃爍。兄弟三個一路都沒有說話。

5.小保長

又多了十幾座新墳。那天晚上死的,全都是本鎮的,各家都將尸首抬回去哭出些眼淚來,也就下葬了。喪事太多,眼淚就不值錢了,既無法真正排解悲痛,也引不來更多的同情溫暖自己。李廣發曾說要風光大葬李廣志,但是后來并沒有那樣做,他的解釋是左右勸他省下錢來給廣志的老母親。國難當頭死了的都是有福的,活一天就要活好一天。這話是李廣發說的。

那天晚上巡邏的糾察隊去李廣發那里報告后,他讓來報告的小隊繼續到北圈堤去巡邏。他自己要再準備幾個人馬,晚點到鎮上。那個小隊在鎮北頭巡到了那個蘇州女人。蘇州女人當時是累極了,正在一個麥秸垛邊上睡覺。她以為自己走得很遠了,其實還沒有出圈堤。巡邏隊把她送到李廣發家,廣發還沒召集好人馬,聽說鎮公所已成灰,又抓蘇州女人,馬上義憤填膺,和糾察隊及那女人一起來到鎮上。尸首都抬走了,只有趙小三過于衰弱悲傷的父母還對著兒子的尸體抽泣——他們并沒有多少哭的力氣——此外就是些勸客及想到廢墟上撿點破爛的閑人。李廣發扯住蘇州女人的頭發往地上一摜,昂然說道:“我和廣志已經查實,這個女人,是個細作,要不,一個普通的婊子,說哪門子他娘的日本話。我不愛殺生,本想送到區里發落,沒想到她手眼通天,居然引來賊人,害我兄弟,所以,我決定親自斃了她。”說斃就斃,也許有人勸他,他就不會斃了,可一個蘇州婊子關誰屁事呢?于是就斃了。那女人哭著、哀求著,血就灑到了頭天晚上她想救卻沒有救得了的趙小三身上。事實上,那天李廣發和李廣志審她的時候,她就解釋過她會說日語的原因,她說她父親留過東洋,在日本還請蔣委員長吃過飯。但李廣發不相信,啐了她一口,說:日你媽,大爺也是見過世面的,你順口淌糞,還敢跟委員長攀交情。但不管怎么樣,如果她是細作,她怎么不跟日本人一起走?還是那句話,誰會管一個衣衫不整的外鄉婊子呢。

李廣發開槍打死了他認定的細作時,呂慈廣和呂辭奧已經把呂慈闊背到了家里。呂恭只流淚,不哭,最后抹了淚,嘆了口氣說:“哎,早死少受罪。”他老伴哭得死去活來的。等老伴哭不動了,他才宣布,停尸一天,給慈闊拾掇拾掇,打口薄棺,第二天一早就下葬。安排完,他就扛著鐵鍬走了,也沒有人敢問他干啥,走到了門口,他又喊辭奧也拿把鍬,和他一起走。

他在自家地里選了塊高地,然后親自給兒子挖墓穴。慈闊打小就喜歡舞槍弄棒,喜歡呼嘯成群,一直教育慈廣本分務農的呂恭卻并不管這個二子,甚至還鼓勵他。后來他到糾察隊,呂恭也支持。慈廣不滿意,呂恭還罵過,后來說:你是老大,務農固本,但家業要大,光務農不行,所以二子、三子要一武一文,有了這一武一文兩根鉚釘,下一輩,也就是你的兒子才能借上光,找到好出路。再說了,全都種地,這些地你就只能三溝分一溝。

一個農民,也就是聽點說岳水滸,能有這樣的格局也不容易了。但是他又怎么能預見到日本鬼子會在這里面插上一杠子呢?他挖幾鍬就歇一歇,挖幾鍬就歇一歇,一句話也沒有了。沒啥要對小兒子說的,也沒啥要對這個世界說的。挖好墓穴,往回走的時候,他才問:“三子,你說那個團長,你怎么去找他?”

“是團附。”

“副團長?”

“不是,就是團部里的附員,去年日本人打上海,守四聯倉庫的謝晉元就是團附……”

“姓啥?”呂恭不想聽那些具體的解釋,他已經不想了解這些了,世道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趙尚壽。”呂辭奧覺得父親可能是要他和人攀親。就把人家的姓說得特別重。

“噢,好名字,趙蕩寇,好名字。”果然,父親有些失望:“你怎么能找到他?”

“到武漢打聽……”呂辭奧說得有些猶豫。他有些不愿再提那個他編造的故事了,二哥的蒼白臉色和身上的血讓他知道從軍的風險有多大。他對軍隊并不了解,團附、謝晉元什么的都是陳景光告訴他的,陳景光在家能看到報紙。武漢也是陳景光說的,陳景光說國軍肯定要在武漢和日本人大干一場。國軍不可能總是跑,總是躲,總得死打一回的。可是,他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恐懼。

“兵荒馬亂的上哪兒打聽?”

“總能找到的。”他甚至對自己接的最后這一句而氣惱自己了。好在他父親沒有再說什么。

雖然是兵荒馬亂的年頭,但終究有幾個人來送別慈闊。他們有的是因為呂恭來的,有的是因為死者來的,也有的是因為慈廣來的。這讓呂辭奧有些遺感,覺得自己和這個鎮、這個郢子已經有了距離,自己只是這個家里的人,而不是這個鎮、這個郢子的人。第二天,呂慈闊下葬,呂恭堅持要來,起過墳堆之后,他又不愿意走,兩個兒子只好留下來陪著。抽過兩袋煙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嘴噥了半天,最終說:“二子已經沒有了,我呢也老了,三子說要去投軍,慈廣,這個家以后就你來當吧。”慈廣相當意外,雖然這兩天忙前忙后忙得身上酸疼,但還是嚇得一激靈,跪了下來:“大,你別這么說,活都是我干,你吭聲就行了。”

“你也二十六七了,可以當家了,三子這些年上學,地里的事他也不懂,鎮上、郢子里他也都不熟。他要有門路去投軍,你給他籌點盤纏就行了。”

呂辭奧心里咯噔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時撒了個謊,把自己下半輩子都交代了出去。也慌忙跪到哥哥旁邊,眼淚唰地淌了出來,說:“大,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在家里待著,跟大哥一起種地,侍候你跟俺娘。”

“好了,”呂恭有些動怒,“過去,我就想著你和二子出去闖,好了,咱下一代就好了,壞了回來還有個窩。現在,兵荒馬亂,你出去,老大留家里,家里要亂起來,你在外面說不定還死不了,你在外面要是死了,說不定家里這邊還能活得下去。我還是那個老想法,啥東西都不能放在一堆。再說了,畢竟還是有個機會,雖然也不能就那么容易找上人家,但就是找不到,不也有個念想?我那個時候,我帶著你娘從呂寨往南走,本來想走遠一點的,后來說這里是呂蒙練兵的地方,我就停了下來。為啥呢?我在三國里聽過呂蒙,一想,說不定是祖宗能保佑我呢,就這一個念想,我就在這扎下根了,過去家族里攆我出來的那些人,又年年來看我,哎呀,人呀,你覺得有神助你,就有神助你,然后咬著牙干下去,就沒有干不成事的……”

呂恭一下子回憶起的這些往事,都是他過去在年節常講的。直到東天突然飄過來一片烏云,慈廣才借機打斷他的話頭。膝蓋也確實受不了了。兄弟兩個扶著父親站起來,雨就白亮亮地落下來。他們緊走了幾步,走到田埂,又回頭看慈闊小小的新墳,好像一陣急雨就會馬上把它沖刷無蹤。然后,他們慢慢地往回走。雨時大時小,他們卻一直保持著同樣的步子。慈廣勸父親快點,但呂恭說他走不動了。

慈闊下葬后,辭奧準備平生第一次像個大人一樣完完全全地參加麥收。他們家當時有差不多70多畝地,除了長工老何,還有兩個常用的短工,人太少,干起活來就得沒白沒黑地干。慈闊死了,呂恭淋了一場雨后又病倒了。那場雨之后,沒有再下大雨,只落了兩場小雨,但為此家里又要多壓兩次打麥場。牛都累得吐白沫了,場還是壓得不夠光滑。

慈闊的頭七剛滿,地里的小麥就可以動鐮了。頭一天干到傍晚,辭奧就累得兩腿發軟,收工的時候,他靠著麥垛等飯,結果飯還沒來,他就睡著了。后來,迷迷糊糊起來,他娘遞給他的白面饃,他十分想要接過來,可是怎么使勁,也抬不起胳膊來,他娘只好又走近一步,饃幾乎塞進他嘴里了,他才曲著臂在胸前接住。他娘說:“三子,你吃不了這碗飯呀。”他娘說完這句話就哭了。他娘那些日子,尚有活干,都是抽空哭。吃完飯,大家都繼續去割麥,他娘說:“讓他再歇半宿吧,饃都拿不住了,咋還能拿住鐮。”

辭奧很不好意思,可是臉一紅,就又睡著了。迷迷糊糊再醒過來,卻看到李廣發蹲在他面前。李廣發身后還有兩個背著槍的糾察隊員。李廣發胖胖的,蹲著很費勁,他之所以那么蹲著,顯然是要看他的熱鬧。

“鎮長。”他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還是渾身酸疼。

“你娘那么大歲數還在搶麥,你這個先生一個人在這里睡覺。”

“看場呢。”

“我把場搬走,你都醒不過來,還看場。”

辭奧咬著牙要站起來,李廣發示意他還是坐著,然后自己坐到不遠處的石磙上。他說他親自帶著巡邏隊在巡河。然后問辭奧愿不愿意當仁郢子的保長。仁郢子的保長名義上是呂恭,但呂恭并不替李廣志征糧什么的。過去都是李廣志再派人來,由呂恭帶路,或者碰到硬戶了,由呂恭出面調停。慈闊進糾察隊后,這事基本上就是慈闊來干。

辭奧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事,這個事有點太突然了。他不吱聲,李廣發又說:“這一次咱們所有的保長都有餉錢。鎮里的糾察隊不變,各保自己再建立一個糾察隊,保長負責,隊員沒有餉,但是管一頓晚飯。”

辭奧覺得當個保長固然算不得什么出息,但此時自己又能干什么呢。但是他突然覺得有點問題,于是問:“我不行吧?咋不找我大哥呢?”

“我呀剛才到家跟你大都說了,他說慈廣當家了,我想著你們家當家的都不愿意干公事,所以就想到你了。”

“還是找我大哥吧。我不行。”

“你怎么不行,你是中學生呢,就是秀才了。”

這時候,慈廣回來了。李廣發騎馬過來時,他看見了。李廣發說了請辭奧當保長的事,問他怎么想,還讓他幫著勸勸辭奧。慈廣笑得有點尷尬.在心里他并不認可自己一輩子就非得種地。他說:“那我就慢慢跟老三敘敘,他有學問,能明白。”

“別慢慢敘呀,小日本可就在五溪口呢,說不定哪天就過來搶麥子了,我們得防著點呀。”李廣發有點著急:“我說良心話啊,這事兒我占不著啥便宜,如果你們現在把保丁能召集起來,雖說吃的糧少不了是各家公攤,但眼下可得我打自己囤子里往外拿。還有槍,每個郢子、莊子至少也得有三桿五桿吧?這可都是我拿錢找人去買的。”

送走李廣發,慈廣問辭奧有沒有對廣發說他要投軍的事,辭奧說沒有,于是他對辭奧說:“老三,我建議你來干。我不知道你啥時候走,但總得這季糧食收好才能走吧?你先把差使應下來,槍領來,就算你走了,槍在我們家,這兵荒馬亂的,有槍,心里還是更有底一點。”

這個分析深得辭奧之心。他問慈廣:“咱們再問問咱大?”

“別惹他心煩了吧。”慈廣盯著辭奧。辭奧就點點頭。第二天一早,他就到鎮上找李廣發。鎮公所沒有了,他就在小廟里臨時辦公。李廣發當時就給他一支長槍,說他啥時候能把隊伍拉起來,就酌情再給他更多的槍,還給了他一個草紙賬簿:新的糾察隊員晚上到他家吃飯,每人吃一頓,到時候鎮上補給他斤半麥。

槍是一支舊槍,槍身有銹跡,槍托的木頭都磨花了,還裂了個大口子。李廣發說是漢陽造。辭奧對著槍口看了看,槍口黑洞洞的,李廣發說:“別瞅了,老槍了,膛線不太好,但是怎么說呢,打槍這種事情,咱們誰練過?能打響就不錯了。”李廣發又找人簡單教了他一下怎么拆裝槍支,怎么裝子彈,怎么瞄準擊發就讓他回去了。呂辭奧扛著槍、腰里揣著二十發子彈往回走的時候,覺得身上沉甸甸的,好像有了某種依靠。當天下午,他就開始到各戶去動員,但是家家屋里都只有老人和干不了活的小小孩兒。有的家干脆就是鎖著門。他又扛著槍到莊稼地里。他跟人家說國家民族的事,人家說好哇,他跟人家說保護自己家的糧食,人家說,命再賤也比糧食重要哇。一直說到晚上,一個人也沒有動員到。晚上到自己家場里,發現兩個肩膀都因輪換著背槍給勒紅了。吃過飯,大家都歇著,他坐在一邊練習拆槍和組裝,慈廣過來問他,然后給他出主意,讓他別找各家的戶主,直接找年輕人,要把優待說出來,要鼓勵他們當好漢。第二天,他先幫著割了一上午麥子,中午飯后,又背著槍到各家地里轉悠。本來嫌累不想再背槍的,但慈廣說,一定要背槍,背槍才威風。

十來天里,辭奧還真的說動了十幾個人,但是他們都說得忙完地里活才行。辭奧一再說,說不定哪天日本人就來搶糧食了,但還是沒有人愿意放著糧食不收去巡邏。眼看著糧食都打凈曬干了,五月十八夜里,郢子東頭突然響起了槍聲。

6.財主之怒

辭奧被槍聲驚醒時,還沒有摸到槍,他大哥和他父親就都已經出來了。他們去大門東側的豆腐房把磨盤搬開來,下面有一個小窖,呂恭就把幾個小包袱扔了進去,然后,又扔進去幾袋糧食。弄完這些,呂恭還不想走,慈廣說:“走吧,大,一點不剩,咱地里不還埋了點糧嗎?”呂恭這才走。

他們往小窖里放細軟的時候,慈廣娘被安排到西院讓老何抓緊牽著牲口到莊稼地去。牲口就是兩頭牛,豬也有一頭,但是不管了,雞也有十幾只,也不管了。但老何臨走的時候還是抓了兩只放到口袋里背走了。最后一個麻煩是二蛋。它老是跟著。慈廣就把它拴到了豆腐房門口。但臨走的時候,辭奧又把它拴到了大門的門框上。

一家人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還能聽到零星的槍聲不時響起,火也開始燒起來,因為離得遠,也看不清有多大,是燒了柴垛還是燒了房子。到后來,大火連成一線,就知道柴垛也好、房子也好,都跑不掉了。到了自己家的打麥場,還是覺得不放心,又往北跑,又跑了一里路,那里有個野塘。還沒有到,野塘方向先有人問話了,才知道還有更早跑過來的,大家都貼著塘沿趴著,看遙遠的火光,猜想自家遭災了沒有。有人嗚嗚地哭,后來又有小孩子哭,連慈廣老婆懷里的小九霄也哇哇哭了兩聲,慈廣罵了他老婆一句,他老婆連忙用奶頭堵住了孩子的嘴。九霄不哭了,慈廣才壓低聲音低沉地說:“大人都別哭,小孩也想辦法別讓哭,要把槍子兒引過來呀?”一時,野塘靜下來,除了青蛙和不知名的小蟲還在叫,所有的人,就只能在心里哭了。人呀,說自己命比螻蟻還真是高攀了呢。

遠處的火似乎已經熄滅,槍聲也早沒有了,野塘邊響起小孩子的鼾聲,看看東天,深濃的夜色已經撕出一條亮白。大家慢慢地爬起來往南走,往家里去。呂辭奧覺得自己剛一邁步,四圍的低哭、啜泣聲就響了起來。他一夜沒睡,此時有點惱火,忍了兩忍,沒有忍住,就小跑兩步跑到大家前面,把槍從肩上卸下來,舉在手里說:“老少爺們都聽我說兩句。”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大家真的站住了,連哭的,也停了。

“我敢說,咱們老是這么跑,很快就跑不動了,為啥呢,因為我們啥都沒有了。要我說,我們還是得想辦法,打小日本的一下子,讓他不敢來。上次說我們自己搞糾察隊,你們說等麥收后,好了,現在小麥打完曬干放到家里來了,小日本到家收走了。

沒有人吱聲。但是呂辭奧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了,他愣在了那里。天邊那一抹亮色似乎也消失了,大家都站在剛剛收割過的莊稼地里,黑乎乎的,就像一片因風吹雨打而歪斜的墓碑。

“大家都走吧,趕緊到家里看看,看看留的秋季種子還有沒有。不管有沒有,哪怕是夜里種地,我們該到糾察隊的還得到糾察隊,不然,以后就沒有辦法安生了。

說這話的是慈廣。大家開始繼續默不作聲往前走的時候,慈廣又說:“李廣發也不可能發給我們每人一桿漢陽造,所以家里有攮子有刀的也都挖出來、找出來,磨亮它。”

回到家里,上屋的糧食運空了一半。一口老瓦缸給砸破了,少了四五只雞,豬反而沒有丟。二蛋不見了,連一點狗毛都沒有剩。慈廣娘又哭了。慈廣、辭奧正和父親一起計算損失呢,就有郢子東頭的人來找他倆,說是從東頭燒毀了五六戶,都是不怎么有糧的,此外還死了十三個人,王長銀一家五口全都死了。辭奧正心疼家里呢,慈廣說,你既是保長,就得過去幫著處理。辭奧有些緊張了。又到屋里找李廣發給他的賬簿,路上又不斷地跟人打聽情況,好歹總算大大方方來到了王長銀家。

到王長銀家一看,馬上怒從心頭起,淚向腳下砸。五十來歲的王長銀側倒在地上,兩手往前伸著,兩只胳膊差不多是泡在血里,兩個手掌上都有刀口,刀口翻著,隱隱能看到下面的白骨。頭上有一個槍眼,但是已經干了,因為天還早,只有那個槍眼處有蒼蠅。他身后是他三十多歲的兒子,他兒子也是頭上中的槍,也不知道是什么槍,把腦袋差不多轟沒了一半。他的兩個孫子都死在墻腳,應該是被刺刀活活挑死的,相當恐怖,腸子流在了外面。他兒媳全身赤裸,死在里屋,身上多處青紫色。脖子上有很深的紅印,應該是被掐死的。

辭奧雖然沒有處理過這種事情,但本能讓他和大伙商量,又找到王長銀的本家親戚,讓他們把王長銀一家給下葬。然后他就開始挨家挨戶登記死傷和財物損失。他的鋼筆一拿出來,大家就安靜了很多,有人斗膽問了一句:“寫啥呢?”他說:“登記一下,報鎮上去。”連個人敢問報到鎮上以后還有啥下文都沒有,大家靜靜地看他寫,生怕打擾了他。這給了他極大的自信。當天晚上,當青年們到家找他人糾察隊的時候,他就能十分輕松地給大家講點什么了。慈廣一直陪著他,說到后來,口都干了,他就讓慈廣說,說慈廣才是他們郢子的糾察隊長,他只是保長。慈廣愣了一下,馬上就笑了,還連夜磨了自己那把二尺長的短劍。

慈廣把短劍磨得雪亮,一大早就掛在腰上讓辭奧看,辭奧說像個將軍,然后就把自己的槍給了大哥,說他要再到李廣發那里要些槍回來。吃過飯,他又認真看了一遍自己記下的名單。但是剛出村沒有多久,就聽到馬達聲由遠而近地逼來。他連忙往堤下跑,然后,遠遠地看見不是一艘而是三艘掛著太陽旗的小艇船底掛著白浪在河上飛。三艘小艇過去后,辭奧剛爬到堤上,又聽到遠處有馬達聲,只好又下去,等了一袋煙的工夫,才看到一個小火輪也掛著太陽旗往上游去。

好不容易到土地廟,卻沒有找到李廣發。說李廣發這兩天就沒有到這個臨時的鎮公所問事。辭奧想:他不來不行啊,他讓我把大家都動員起來了,就該給槍呀。就又往南大窩李廣發家里去。南大窩離安崗十二里,到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李廣發家大門口守著的兩個糾察卻不讓進,說是日本人在里面。呂辭奧毫不客氣地說:“去,看看他家有沒有啥能嚼的給我弄點,就說秀才走半天走餓了。”說完,呂辭奧才明白糾察說的是日本人,于是傻了,拔腿就跑。一個糾察喊他,他也不應,心里默念,我可不當漢奸,我可不當漢奸。但畢竟一上午也走了小二十里路,透汗也出了幾身,腿也酸酸的,根本跑不快了。那個熱心的糾察還背著槍追了上來,問他跑啥。

“跑啥?等日本人抓我過去當狗腿子?!”

“日本人要那么多狗腿子干啥?他們只要糧食。”

“李廣發沒當漢奸?”

“不知道,你看那邊還在運糧呢,我估計他不會當漢奸,除非給他糧。你來找他干啥?”

“要槍。”

“要槍?”糾察猶豫著,不想再說什么,也不想再留他。可呂辭奧反而想留下來。他請這個糾察帶他看運糧。這時,另外那個糾察喊了起來,說要送客了。這邊這個糾察讓呂辭奧順著東墻往北,從東小門進去。

李廣發家不靠河,但是也不遠。李廣發家原來是兩進院子,都是石基磚墻魚鱗瓦的,屋里有花磚墁地。后來,他又在后面,也就是北面接了一進院子。這一進,正房八間,全是糧倉,西廂三間,常住糾察。東廂三間,也是庫房,既有農具,也有槍械。東小門就是第三進院的偏門,平時進出糧食用的。西邊還有—個西小門,功用一樣。呂辭奧從東小門敲門進去以后,果然能聞到院子里有一種陳年糧食翻倉的氣味。他剛從東廂房邊的花廊繞到二進院子李廣發的堂屋前,就看見李廣發正挺著肚子虎著臉也剛從頭進房繞到二進房的東廂。從他的表情里,傻子都能判斷出來,他隆起的大肚子里今天裝的不再是財富和自信,而是憤恨和郁悶。他看了辭奧一眼,但是沒有吱聲,連一個示意的表情都沒有,繼續走,后來他走到了呂辭奧面前,甩起的胳膊都能打到呂辭奧的臉了,仍然沒有吱聲,只是很嚴肅地點了一下頭。呂辭奧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李廣發闊步走進自己的堂屋,陽光射進屋里,他就站在陽光下喘粗氣,好像一頭被困住的牛。呂辭奧看見帶他進來的糾察不知道什么時候躲走了。他雖然覺得自己受到了怠慢,但也感覺馬上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就在他要轉身沿來路回去的時候,就聽見南面又響起來了馬達聲。正疑惑間,就聽到李廣發在屋里大罵一聲:“小日本,我日你祖宗十八輩。”罵完,歇了歇,又罵:“我日你八輩呀,哪個日娘的跟日本人串通了,一下子就找到我頭上了!”這一罵,聲音低了許多,像是猜測、思索時的自言自語。之后,他停了一下,又猛然嘯叫一聲,那一聲嘯叫,也算是如泣如訴了,以致讓呂辭奧都聽得毛骨悚然,感到一種從骨頭縫里絲絲往外冒氣的凄慘悲涼。甚至,他在王長銀家都沒有感到這樣的悲涼。

呂辭奧真的要走了,但偏偏李廣發這時喊他進屋。李廣發的聲音有點疲,有點啞,好像剛才的一罵一嘯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們兩個都坐下來。呂辭奧盡量簡短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仁郢村損失以及糾察隊的召集情況。他還把自己記有損失情況和新報名人員名單的賬簿拿了出來。李廣發掃了一眼,然后嘆了口氣說:“糾察隊的事先緩緩,糧食都打完了,最要緊的是征糧。”

“往哪里征?”

“你沒聽見剛才日本人的小火輪在發動?他們已經弄走了我五百石糧食,說這只算安崗鎮的一半,過幾天再來弄另外五百石。”

“啊?”

“我已經把鎮上要給日本人的公糧墊付一半了。明白沒有!”

“我要是征不上來呢?”呂辭奧有點慌,剛讓日本人搶了一場,自己又剛剛去號召大家組織起來對付日本人,現在突然來了急調頭,自己是沒有辦法靠嘴把公糧征出來的。

“征不出來也得征!”

“那我這就回去征糧去。我們郢子要多少?”

“兩百石,只能多不能少。”

“嗯,那好,那好。”

“槍忘了。”

“先放這里吧,反正我一個人要槍也沒有啥用。”說完這句話,辭奧已經走出了廣發家的堂屋。到第三進院子時,他已經是小跑了。辭奧回到家時,滿身大汗,他直奔后房去找慈廣,對他說:“我是決定不干這個保長了,現在到誰家征糧?他們和日本人拼命可能沒有膽,但有膽和我們拼命的人還是有的。”

“那是那是,讓他們自己當土匪到各家搶吧。”慈廣說,“我們還是要想辦法,把家里的糧食都再挪到地里去。”他們家還有許多糧食,都埋在麥秸垛下面,不是麥秸垛里面,而是麥秸垛下面的地窖里。

“是呀,反正被日本人搶過一回了,就說全讓日本人搶光了,破缸不是還在那里放著嘛。”

“嗯,咱今天夜里就挪糧食。你到老何屋里躲著,要是有人來,我替你支應。”慈廣擔心著糧食。

“不用,有人來我就告訴他們,趕緊把糧食藏起來,省得李廣發搶走了。”

“咋能說那話。”慈廣想了—下才說。

“我就實話實說。”辭奧也想了想才回答他大哥,“現在就不能怕得罪李廣發。”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你有能耐把李廣發趕走嗎?你不要以為你對他們說實話,反過來他們就不到李廣發那里說你壞話。”

“我真后悔把槍扔李廣發那里了。”

“是呀,那是明擺著不想干了。”

“那我真去躲?”

“算了,要是有人來,我來說吧。你跟著,你也好知道哪些人跟我們走得近,哪些人走得遠,話都該說幾分。”

但是,兄弟兩個等著黑夜來臨的那個下午,郢子里并沒有人來找他們,正是曬墑的天氣,莊稼地里沒啥忙的,估計大家都在歇乏,或者到河里、塘里抓魚去了。

辭奧覺得太無聊了,都開始盼著有人來找他了。晚飯的時候,門前突然響起馬蹄聲。李廣發親自上門來了。他不是來催糧的,而是來送槍的,十支槍,不但給槍,他還告訴辭奧,要組織訓練,明天一早,他就派人送白面饃過來,凡是參加訓練的,就有白面饃吃。他說,日本人是靠不住的,他說:“我們侍候誰也不能侍候日本人呀!日他娘的小日本!”他的眼睛紅紅的,像是燒著的燈芯。

他要給日本人一下子。日本人把他馬上就要出嫁的女兒擄走了。呂辭奧從他那里走了之后不久,管家就慌忙跑過來,說是最后那艘沖鋒艇上的鬼子,上船時看到剛剛從安崗趕集回來的姑娘,就下了船來搶,他本來是受廣發委托送行到河邊的,連忙解釋,但是那個翻譯只替他翻了兩句,就不吱聲了,還勸他別費勁。管家又多說了兩句,—個日本兵回手就是一槍托。管家跟李廣發稟報的時候,手里還拿著被打掉的牙。李廣發馬上進屋去找手槍,但是等他趕到河邊,船已經走了,浪已經平了。

第二天開始,李廣發真的送饃過來了。暄騰騰的白面饃,很快把大家都吸引了過來。一連訓了三天,也不見日本人再來,很多人吃白面饃都吃得心虛了,說:“李廣發這可是要吃大虧了。”

第四天下午,很多人吃了白饃就開始溜號,說是要去種地了。連慈廣也待不住了。辭奧只好讓大家都背著槍回去。到了傍晚,李廣發派人騎馬過來,招呼保長們到土地廟開會。李廣發說那天上午,日本人來察看糧食征收情況,他答應第二天交糧。李廣發的意思是,他讓日本人把糧拉走。等日本人運糧的時候,就把日本人全干掉。他說,他已經通過劉先生和共產黨薛城區小隊聯系上了。共產黨區小隊第二天會過來幫他們消滅日本人。他召集大家,就是要讓大家都準備好,如果明天上午真要是把日本人全打死了,晚上日本人肯定會來報復,大家都要集合起來,和日本人死拼。

7.淮河紅波

當天晚上,辭奧開過會后沒有馬上召集他的糾察隊員,而是先和他大哥商量。商量的最終結果是,既然吃了人家的饃,拿了人家的槍,就不能當孬種,到時候就要扛著槍跟過去。然后,他們才連夜把隊員召集起來,大家也都說不當孬種。但是,第二天上午,卻一個來訓練的也沒有。中午,也不見人。突然從北面來了三架飛機,先是在安崗鎮街扔炸彈,然后就往西拐過去,以為它們要走了呢,誰知道又拐回來在仁郢子扔了兩顆炸彈。那炸彈落下來就著火。當時,正有小風,整個郢子都著了起來。在訓練場等人的辭奧想起那天在順昌看到飛機和大火,知道日本人扔的是燃燒彈,連忙往家跑。訓練場離家有一里多路,跑到家一看,房子基本上燒得都只剩下墻了。父親呂恭趴在自己家門口已經黑炭一樣。前院正房里一片灰燼,撥拉開灰燼和還在燃燒的檁條,就看見母親,和懷里抱著九霄的嫂子,都已經被燒死了。當時,他娘和他嫂子應該是在屋里撿種子。背著槍的辭奧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他已經見過了這樣的場面,但是從沒想過自己的家會有這樣的場面。他呆呆地站著,好像靈魂已被大火燒成了灰燼,肉體也燒成了灰燼,只剩下一雙眼睛,無法躲開這悲慘的世界。許久,他想把娘和嫂子都抱出來,可是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勉強拄著槍走到院子里他爹的尸體旁邊,手一松,槍哐當一聲倒地,人也就軟軟地跪了下來,似乎挨著父親他才終于有了悲痛的能力,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覺得身體有些力氣,于是又站起來,想去只剩墻的屋里把母親和嫂子抱出來。這時,大哥慈廣回來了。他哭著叫聲大哥,慈廣沒有應,先看了一下父親,臉上已經變色,又往里走,看到母親,他就閉上了眼睛,最終他睜開眼睛看到他老婆和九霄的時候,就再也支撐不住了,晃了幾晃,眼看要癱倒在房屋的灰燼里,辭奧過去—把抱住了他。

前院的房子和老何住的小房全都燒光了。好在后院房子還安好。老何兩口子和慈廣當時在種地。年紀大,腳力稍差,這會兒趕過來了,也不敢哭,只是不停地掉眼淚,幫著兄弟兩個到后院房里用床板釘了一口棺材,裝了呂恭老兩口,又用席子卷了九霄娘兩個,就把家里剛剛死去的四口人草草埋到了慈闊墳地的旁邊。

辦完這些,都已經是夜里了。整個郢子哀哭之音不絕。

老何女人在后院的小偏房子里攪了點面筋湯給三個人喝。一個人倒也是吃了一碗。慈廣說:“老何,家里東西藏哪兒你都知道,以后要是能活下來,你就守這個家。”

老何說:“慈廣,太匆促了,別人不說,至少應該給你大弄個壽材。”

慈廣說:“老何,沒有匆促不匆促的事了,我們必須得跟日本人死干一場了。我和老三都去,如果我們都能回來,你還在我們家啊?”

“太匆促了。”老何說。

“如果我回不來,老三回來,他就當家,地里的事你多上點兒心。”

“慈廣你別那么說。”老何說。

“如果我們都不回來,這個家就是你的。”

“慈廣你別那么說。”老何又掉淚了。

慈廣終于哭了,說:“我們爭氣傲強的一家人,誰不敬,誰不夸,咋說敗就敗到這樣了,眼看著就—個不留了呀。”

突然,他說:“不行,老三,你得走,你現在不能和日本人干。你得走,找你的團附去。”

辭奧也跟慈廣說到過趙尚壽,他也聽成了趙蕩寇。但這段時間,辭奧早就把團附趙蕩寇給忘了。這會兒想起來,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該怎么辦。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雜沓的腳步聲。

糾察隊員們都來了,不是糾察隊員的人也來了不少,他們扛著攮子、大刀。呂辭奧突然覺得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沖動,他站起來,把每個人都認真地看一遍,然后說:“我是保長。我不知道你們來干什么,但是我馬上就扛著槍去找李廣發,問他打不打日本人,他打,我就跟他打,他不打,我就找打日本人的軍隊跟著打,死了也要打。”

“我們就是看看日本人還來不來了,來,就往死里打,老這樣,我日他娘,早晚我們得死光。”一個人說,大家都附和。

大家決定馬上就去安崗的土地廟找李廣發。慈廣也不再勸辭奧別去了。每個人都被一種激情激蕩著。慈廣本來有支槍,但出發之前他還是又把那支短劍別到了腰上。另外,他還把結婚時他老婆的紅蓋頭也帶上了,他準備在真正打仗的時候系腰上。據說那很避邪。

到了土地廟,那里已經有了上百人。劉先生接待了他們,說天也快亮了,大家都先瞇一會兒,等共產黨區小隊的楊隊長給大家布置。大家躺倒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才麻麻亮,但能聞到白米粥的香味。事實上,那天早上,他們不但有白米粥、白面饃,還有小青菜炒豆腐。吃過飯,天亮透了,大家坐在廟后的空地上,一個三十歲左右普通農民打扮的年輕人站到了大家的面前。他說:“中國人要是不團結,永遠也別想不被日本人欺侮。日本人最愛報復,頭天的飛機,就是報復他們上午在李廣發家伏擊了收糧的日本小隊。只是我沒有想到會這么快。我們干死了十幾個,但是讓他們的船跑掉了。所以,今天日本人肯定還會來,來搶糧,日本人要打武漢,肯定缺糧,他們要是在安崗搶到了糧,就一定會以為中國人好欺侮,會到其他地方搶糧。關鍵是,安崗就成了他們的地盤了,安崗人再種的糧食就成了他們的糧食了。

雖然呂辭奧認為這番話的長處主要勝在氣勢上,道理不是十分講得圓,但大家都覺得講得好,包括慈廣,許多人都大聲附和,堅決要給小日本一點教訓,讓他們的家人都知道死人是一件不好受的事。最后,楊隊長布置大家都隱藏到離安崗渡口不遠的地方,隨時聽他的調遣。

午飯過后,日本人才來到安崗渡口,兩艘小火輪,兩艘快艇。從船上下來大約五十人的隊伍,他們一上岸就開槍,先是往鎮街上走,不時開槍,也不打人,也不搶糧,只是搶架子車,并抓勞力拉上車跟著。到李廣發家時,已經搶了大約二十輛車。在李廣發家,他們把車子裝滿后,又吃了一頓飯。然后,半路上他們又抓了些女人獸行了一番。天麻麻黑時,他們才返回到安崗鎮。而等在各處的糾察隊員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通知趕往渡口的。

安崗渡口處在淮河的一個拐彎處,下了堤壩,還有一兩百米的河灘路。為了固壩,那段堤壩靠河灘一側有些粗大的柳樹,當時正葉密陰濃。楊隊長把他的隊員都安排到了樹上。那是戰斗的第一線,雖然有濃蔭擋著,但距離日本人最近。而且,如果日本人有炮,樹的隱蔽功能是要大打折扣的。各糾察隊有的在堤外,有的在河灘的東西兩邊,距離渡口半里路的樣子。東邊的人多一些,因為戰斗的目標十分清楚,就是不僅不能讓日本人把糧運走,還要盡力把日本人的船給搶下來。呂辭奧在受領任務的時候,還多說了一句:要搶船,先把船搶了啊,船上又沒有多少人。給他任務的共產黨說:“白天怎么接近船?再說槍一響,要是讓岸上的鬼子聽到了,他們又開始亂殺人怎么辦?”

呂辭奧他們被安排在河灘東側。呂辭奧雖然能看到藏著共產黨小隊的樹冠,但距離的關系那些樹冠在他眼里也只有草叢那么高。

槍聲響起時,天已經全黑了,空中沒有一顆星星。

槍聲隱隱約約地,跟引信不太好的鞭炮一樣。呂辭奧低聲要大家往前再爬一段。說了三聲,也沒有人動。呂辭奧說:“要不我們再往河邊去去,直接上船得了,直接把船搶下來,不愁李廣發不給我們重獎。”但大家還是不動。呂辭奧覺得有些困惑,畢竟那槍聲只是像引信不太好的鞭炮。

日本人提著馬燈催促車隊來到安崗渡口后,下了大堤,他們就朝天開槍,他們并不知道已經有了埋伏,不然不會朝天開槍。朝天開槍證明他們只是在顯擺自己的武力。

除了不知道大堤上有埋伏,他們還不知道所抓的民夫里也有共產黨的人。所以,他們往天上開槍之后,共產黨率先借機扔了車子就跑。不但跑,而且喊,快跑呀,快跑呀。當民夫開始逃跑的時候,所有埋伏都沒有開槍,日本人卻仍然向逃跑的民夫開槍,一邊開槍一邊還玩笑取樂。有人中槍了,開始大叫,共產黨又喊:別叫呀,趴倒慢慢爬呀。這時候大家基本都跑出了日本人馬燈的光亮范圍,不叫喚,日本人就沒有目標。

河里的日本船在摁喇叭。日本人的槍聲停了。他們得動手把載著糧食的車子拉到碼頭,再裝上船。他們開始拉車的時候,共產黨小隊的槍才響。要說的是,共產黨小隊的槍法不是很準,這可能是由于他們站在樹上拿槍不穩受了影響,也可能是他們本身也缺乏應有的訓練。薛集區雖然不屬于日占區,也不屬于國統區,更不屬于他們的游擊區。這是一個誰也沒有絕對勢力的地區。國民黨政權沒有多少權威,日本人有能力來搶劫但無力布置行政,共產黨則是還沒有足夠的基礎。所以,他們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進行射擊訓練。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子彈用來訓練。總之,第一輪槍打過去,日本人里并沒有死傷。雖然沒人死傷,但槍聲過后日本人還是立即將車子進行了調整,做成了一個防御工事。

但日本人沒有想到,最初的槍聲只是攻擊他們的一部兵力,另一部兵力,也就是他們正北的大堤后面的糾察隊們,在他們向西北還擊的時候,也開始向他們射擊了。他們的正西也響起了槍聲。

槍聲大作連成一片。呂辭奧再次要求大家往船上沖,但是大家仍然不動,不動歸不動,但是有人卻開了槍。槍聲在耳邊響起,特別震耳。呂辭奧此時有點發蒙,想起自己的課堂,想起偶爾和同學談論遠方的戰爭,他疑惑自己是在真的戰場上,還是仍然只是置身于過去的一次談論。槍聲還在響,他凝神聽了一會兒,發現日本人沒有朝這邊開槍,于是喊慈廣到他身邊。他要和大哥一塊兒去,慈廣有點猶豫。辭奧說:“別猶豫了,船上現在肯定空著。”慈廣同意了,辭奧又說:“你再喊他們一下,在這里趴著開槍不是個事。”但仍然沒有人愿意走,—個人說:“我們就在這里開兩槍算了,我們可沒有膽往那邊去。萬一船上有炮呢?”

“那你們就在這里頂著吧,日本人不一定會往這邊跑,要是真來的話,也別先起身跑,還是先開槍瞄準打。”西邊的硝煙味此時才飄過來,他確認自己是在戰場上,腳下似乎一下子多了些力量。

呂辭奧和呂慈廣開始慢慢向河邊爬過去,后來覺得槍聲還是集中在遠處,就站起來哈著腰往河邊小跑。跑著跑著,眼看到河邊了,船上亮著的燈突然熄滅了。呂辭奧就勢滾到了地上,又喊他哥趴下來。兩個人就著槍聲,慢慢爬到一起,呂辭奧說:“要不,咱就在這里待著,如果日本船真的要走的話,我們再開槍。”

“行。要不,這黑燈瞎火的,我們摸到日本人船上,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他們一槍就把我們放倒了。”

哥倆正聊著,忽見西北方向出現一線紅色。

“啥呀?火把?”呂辭奧有點納悶。

“是火把。” 那些火把卻突然散開了,就像天邊撒了一把星。那些星星開始晃動,接著就是巨大的喊殺聲,他們聽不清是什么,但能感覺到熱血沸騰。

“不是糾察隊,是所有人都來了。”慈廣的聲音顫抖著,他要站起來。

的確,拿火把的不是糾察隊,而是南大窩的農民以及由他們裹帶而來的附近村民及安崗鎮街上的人。他們喊:“搶日本人的糧啊,廣發說了,六百石糧食,誰搶到就是誰的。”

還有喊:“殺日本人了,有仇的報仇了。”

慈廣隱約聽到了后面這句。“我要替俺大俺娘報仇。”他說。又說:“我要替九霄報仇。”他站了起來,他不但站了起來,甚至還把槍扔了。他從腰間拿出他老婆的紅蓋頭,使勁扎到自己頭上,然后舉起自己的短劍向火光處奔跑起來。

呂辭奧想抓住哥哥,但是一把沒有抓住。他感覺不可思議,因為他看了火把,看到了火把星星一樣絢爛,但是更看到火把在不停地往地上掉落,就像短小的流星。最讓他不解的是,他的那些原來死也不動的糾察隊員和村民們居然也沖了起來,他親眼看見他們的身影黑黢黢的,幻影一樣和他大哥的身影聚在一起。

喊殺聲越來越響,開始能聽到“殺”字,后來只能聽到“啊”字。與之相對,槍聲開始減小,并且最終完全消失。偶爾會零星響一下,就像頑皮的孩子在燃放一個撿來的啞炮仗。

呂辭奧被驚呆了,他不知道何以會這樣,一場布置周密的伏擊,一場本來要用槍打的伏擊,最后變得這樣亂哄哄這樣氣勢磅礴。

硝煙的味道被血腥味取代。他打了個寒戰,然后也沖了過去。就在他馬上要沖到人堆里的時候,他看到左眼角閃過一道亮光,扭頭看過去,原來是河里的小船又亮燈了。他沒有多想,繼續往前沖,直到耳邊聽到一聲巨響,一個巨大的黑影魔鬼一樣向他張開大嘴。

呂辭奧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血腥味嗆醒的。然后,他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壓迫,于是就順手把壓在自己胸前的東西推開,等他坐起來后,他發現自己剛剛推開的,是一個人的上半截。他愣了很久,最后哇地一下嘔吐起來。

天剛蒙蒙亮。

他看見河灘上遍地都是尸體和血泊。有大概十幾個人在血泊、殘肢和尸體中間找尋。他們都有一副隨時都要哭出來的表情。他也開始找尋,希望能找到大哥。沒有眼淚,也不惡心,只有親情鼓勵下的最后一點期望。他注意到四艘日本船還留有三艘在那里,他不知道另外一艘是讓日本人開走了還是讓村民們、糾察隊員們抑或是共產黨小分隊給開走了。河水一片通紅。他到那三條船上看了看,船上也全是血和尸體。他又跳到漂著尸體的河里,也沒有找到慈廣。

他站在河里,河水已經沒有開始看到的那么紅了。他沒有辦法勸自己上岸,于是就在河水里往東慢慢地膛,他想等膛過一段河之后再上岸,他想要躲過那片血腥的戰場。但是,就在他要上岸的時候,他看到了他大嫂的紅蓋頭。他繼續往前膛,一直蹚,蹚到自己家菜園子下面,但是沒有找到慈廣。

第二天,他就偷偷游過淮河,對面是保初縣境。

8.保初城墻下

呂辭奧拿著紅蓋頭回去時,老何在清理家里被火燒過的房子。他彎著腰,正在用鐵鍬往一個竹筐里鏟那些灰燼。表情上看,他與往常沒有太大區別。但辭奧第一次覺得老何是那樣的高大,而且強健有力。

“我要走了,老何,這個家以后就是你的了。”

“老三,你是東家。”老何看看慈廣老婆頂過、慈廣系過的紅蓋頭說。

“家里藏的東西你也都知道在哪里,你守著吧,我來你給我一點就行,不來,就是你的。地也一樣。”

“為啥非走呢,哪里不一樣呢?”老何悶頭問。

“你不懂,老何。”呂辭奧說完,覺得自己再次失去了離開家的勇敢,雖然也沒有什么家了。他說: “我有個同學的舅舅,在李宗仁的軍隊里當副官,我去投靠他去。”

夜里,老何和他推開磨盤,找到放銀圓的小箱子,里面有約上百個銀圓。銀圓在桐油燈下閃著光。老何撐開準備好的小布囊,說:“都倒進去,留十塊八塊就行。”

辭奧沒有動,用手撥拉那些銀圓,然后找了塊破布,包裹了八塊。

“窮家富路。”老何說,“家里這種情況,也用不上啥錢了,我跟你嬸累死也只能種十幾二十畝地了。”

“留著吧,”辭奧說,“帶的錢少點,路上也許更安穩點。”

老何老婆又給烙了些鏊子饃,又找了幾件衣服,都用藍布包了起來,又包了層油布,給他弄了個小包袱,他就直接從自家菜地那頭下到河里,游到了河對岸。

河對岸是保初縣的牛臺村。

河南岸與河北岸不同。北岸直接臨堤,南岸卻有大片的河灘地。夜太黑,呂辭奧找不到路,只好瞎闖瞎撞。以前,這片河灘還是種麥種豆的。不知道為啥今年沒種,全是荒草,齊著大腿深,走在里面,就像膛水一樣艱難。走了也不知道多久,呂辭奧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就像挨了槍一樣的疼痛,恐懼和哀傷一起襲來,然后他就像又中了一槍似的終于失去了向前走的力量,整個人慢慢癱倒下來。夜很黑,他淹沒在夜色之中的草叢里,很后悔臨走之前沒有去父母墳前磕個頭。

他仰面躺著,想從順昌回來以后的事,對日本人恨之入骨。但是轉而他又想到,日本人這么忽的來一下,忽地來一下,其實是說明他們并沒有能力占據整個安崗,他們的行為不過是一般的流寇行為。也就是說,安崗其實還未淪陷。他隱隱有些后悔,覺得不該這么倉促就決定離開家。繼而,他又想,也不知道共產黨的楊隊長是死是活,自己若是跟了楊隊長,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樣。他聽父親說過,早年間麻城鬧過共產黨,立煌也鬧過。同學中,也有人說過,有些人還特別稱贊他們。

那么,自己要不要回去?

不能回,堅決不能回,好馬不吃回頭草。

陽光打在臉上的時候,呂辭奧醒了過來,他想,不管怎么樣,往前走吧.能找到路,就能找到趙尚壽。不,也許是自己聽錯了,是叫趙蕩寇。

手上不知不覺就多了—個棍子。死人他已經完全不怕了,但荒郊野地里等著吃死人的野狗已經成了他最大的威脅。事實上,有了根棍子后,野狗也不可怕了。可怕的是見不著人。十室九空,集市凋零,原來擔心有人搶劫自己,但走了幾天才發現,最可怕的是有錢沒地方花。他一共只碰到一個集市,花了一個銀圓買了一口袋饃。開始碰到村村莊莊的,他只能乞討,討兩口剩飯,后來買到饃了,他還得乞討,討口涼水或者開水就著饃吃。

呂辭奧并不認識路,他的計劃是盡可能走小路,先到保初縣城,然后再打聽下一步的路怎么走。在他的意識里,他還是留戀沒有沖突的和平時光,至少沒想馬上就沖進戰場。但是,一路上的荒涼和孤單還是讓他越來越煩悶。他問路,問了多家,居然沒有人知道該怎么去他們的縣城。后來到集市了,打聽到路了,可是又走錯了。兜兜轉轉,感覺自己快要到了,突然就碰到了流民,說:別去了,我們剛從那里逃出來,日本人剛打過去。

怎么辦?打過去是什么意思,是搶了之后走了還是駐扎下來守著了?辭奧跟著流民跑,問他們去哪兒,說是去順昌。去順昌?辭奧說順昌也不行啊,順昌讓日本人的飛機給炸了。炸了就炸了,反正順昌還遠,大家繼續走。天黑了,大家進了一個村子,村里人不讓投宿,只好睡在村外的樹林里。還好是夏天。這一夜,辭奧睡得比往常還要踏實些。因為畢竟是與人群居了,往常都是獨居,還有兩回是碰到了小廟,和神仙們共處。但是早上起來的時候,卻發現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也有走得慢的,但跟人搭話,人家也不理他。有嫌他煩的,有自己也茫然的,還有害怕他的。呂辭奧覺得自己與這些人是合不到一塊兒去的。他又想:自己去順昌干啥呢?剛從那里逃出來。于是又按來時的路往回走。

又是兜兜轉轉,過了兩天,終于在那天傍晚,他看見一座高大的城樓聳立夕陽中。只是,通往城樓的大道旁雜草叢生,而且路上只有他—個人。

遠遠看去,城外不多的那些被城墻遮了光的小房子似乎也沒有人煙,而且越往前走,越發現那些小房子似乎都是廢棄不用的。夕陽的熱烈開始漸漸化成一種空無人煙的荒涼。當他終于要接近城外的那些小房子時,才發現那些低矮的民房很多都倒塌了,沒有倒塌的大多也都沒有房頂。房子都是剛剛經過轟炸和大火的,似乎還有許多硝煙味和煙火味。呂辭奧的心里又害怕起來。似乎有鳥清脆地叫了一聲。他的身體為之一緊,自然而然地順著鳥叫的聲音看過去,但是卻看見一間破房子內有一只擺動的手,在召喚他過去。他猶豫了一下,確認那是不是一只活人的手,然后就木木呆呆地走了過去。那只手突然反轉成手心向下急急地動了起來,他四處看看,除了疹人的空寂外,并沒有多少現實的威脅,但還是貓起了腰。那只手仍然手心向下地不停地動,好像下面有一只皮球。他只好蹲下來,一步一挨地往前挪動。他滿頭汗地往那只手挪近時,漸漸看清了手的主人。這個人半跪著,大約二十三四歲,長臉大鼻子,還算是眉清目秀。他身后還坐著的一個人,大約三十歲,因為瘦而顯得臉長,眼窩深陷,目光銳利得像鷹一樣。長臉大鼻子問:“你哪里人?”

“安崗人。”

長臉大鼻子皺了一下眉頭,又想了半天,然后回看那個瘦子。瘦子稍稍瞇了一下眼,問:“順昌那邊的?”

呂辭奧點點頭,長臉大鼻子又問:“來保初干啥呀?”

“路過。”

“到哪兒去?”

“想先到這里,然后看有沒有辦法到武漢。”

“怎么不從順昌走?”

“繞遠,而且順昌被日本人炸了。”

“保初也已經讓日本人打下來了?你沒有看見城樓下面站崗的日本人?”鷹眼問。

“沒看見。”

“那條路打彎,太陽又晃眼,估計他看不清。”長臉大鼻子好像是在替呂辭奧解圍。

“日本人的旗子你也沒有看見?”

“瞅不見,太陽正晃眼呢。”呂辭奧說。說完,他還順勢坐了下來,因為腿實在是太酸疼了,他就揉著大腿,雙手還不時地捋過膝蓋去揉小腿。長臉大鼻子和氣了一些,又問他:“你到武漢干啥?”

呂辭奧猶豫了一下,兩個人都盯著他。他咽了口口水,說:“想去投軍。”

鷹眼轉過頭去,長臉大鼻子有些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去了就能有人要你?”

呂辭奧又想到了趙尚壽,他不知道該不該提這個人,他猶豫了很久,長臉大鼻子又問:“你怎么知道到了武漢就能投軍?”

“我同學有個舅舅在李宗仁的部隊里當團附,我從順昌出來的時候,說是部隊要到武漢。”他說得吞吞吐吐地,旁人卻感覺他是不愿意說自己的私事。

“團副?”長臉大鼻子的眼睛亮了一下,說:“什么是團副,副團長?我們也準備去武漢當兵,一起唄?”

“你們去武漢?”辭奧有點懷疑,但又覺得他一聽到團附的事,對自己的態度馬上就親熱了起來,應該沒有問題。

“我不去。”鷹眼冷冰冰地說,看了他的同伴一眼,很不高興。

“團附就是團部的軍官,團長隨時可以任命他指揮作戰什么的。不是副團長。”

“那也很厲害。”

“那當然了,去年日本人打上海,守四聯倉庫的謝晉元就是團附……”因為看到鷹眼的眼神里警惕中又多了幾分要趕他滾蛋的意思,呂辭奧果斷地掐斷了自己的話頭,開始套近乎:“老哥,你們在這里干啥呢?”

長臉大鼻子說:“夜里有人出城和我們一塊兒去麻城。”又說:“我們是大別山淮河抗日游擊隊的。”

呂辭奧一聽到“游擊隊”三個字,馬上懵了,又想起劉先生請來的共產黨小隊,問:“你們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

“我們就是大別山淮河抗日游擊隊,我們沒有黨。”長臉大鼻子說。

游擊隊怎么可能會沒有黨呢?呂辭奧想:完了,這肯定是遇到土匪了。

鷹眼低低咳了一下,長臉大鼻子就不再吱聲了,對呂辭奧笑笑。三個人都不吱聲,突然而來的安靜讓呂辭奧感到小小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離開。他想象著自己撒腿而逃,他們在后面三步兩步就把他追上了,然后一個飛踹將他放倒,他滿頭滿臉的鮮血,他們則又上來狠狠地踹,一邊踹一邊罵,一邊在他身上搜來搜去,并將他小小的行李卷打開細細地搜。

“我現在要是去武漢從哪條路走呢?老哥。”呂辭奧終于鼓起勇氣問。

“你不愿意和我們一起去?”長臉大鼻子有些失望。

呂辭奧搖搖頭,長臉大鼻子說:“你從這邊往南走吧,再往前走你往深草里走,有的時候城墻上有鬼子,開槍亂打。”

呂辭奧道了謝,就開始往南走,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偷偷扭頭往后看,擔心他們會攆上來飛腳踹他。走了半里路,他想,也許真是碰到土匪了,但一定是伙有義氣的好漢。這時候,夕陽雖然變得更紅,但光線已經很暗了,白天進入強弩之末。呂辭奧突然站住了,他想,自己一個人往哪兒走?人家說不定就是真的抗日游擊隊呢,就算是土匪,只要能到武漢,那也就先跟他們混一程再說。折回頭時,長臉大鼻子先看到他,說:“回來了。”似乎很高興。呂辭奧說:“老哥。”

鷹眼開始上上下下打量呂辭奧,問: “你能寫寫畫畫嗎?就是寫個信寫個啥的?”

“能。”

“打架打槍啥的呢?”

“還行,練過幾天。”

鷹眼不再說話,嘆了口氣,就把臉轉向了一邊,一副生自己氣的模樣。長臉大鼻子問了呂辭奧的姓名,又介紹說自己叫洪順,鷹眼叫江祖旺,是游擊隊的隊長。然后,他就給呂辭奧使了個眼色,說:“我們是游擊隊,進了隊,就得聽江隊長的,至于你想去哪兒,那只是你想的,去不去最后還得聽江隊長的。不能想干啥干啥,你愿意到我們游擊隊嗎?”

“愿意,我愿意,”呂辭奧見洪順還在使眼色,馬上說,“只要是抗日隊伍,我都參加。”

洪順看看江隊長,江隊長看看呂辭奧,沒說話。洪順說,那好,我現在給你說說規矩。

其實也沒有啥規矩。說完,洪順向呂辭奧擺擺手,他走了過去,挨著坐下來。洪順遞給他一塊面餅,死面餅,黑得像鐵,也硬得像鐵。呂辭奧一點一點地啃,每吃一小口餅,都要吞咽下三大口吐沫。但即便那樣,他仍然能體會到自己吐沫中浸泡的麥面的甘甜。

吃完就犯困。所有的恐懼和懷疑都被那塊巴掌大的死面餅打跑了,跑得無影無蹤。被洪順推醒的時候,呂辭奧好像已經睡了好幾天,精神好得不得了。他沒有聽到有人說話,只是感覺有好幾個人在粗重地喘息。影影綽綽看過去,大約有十七八個人,每個人身上都背著一個看上去很沉的包袱。洪順塞給他—個東西,他一摸,是根木頭,再一摸,是鐵的,知道是槍,于是緊緊地握住。又等了一會兒,又來了兩個人,在他前面的江隊長就先站了起來,大家跟著站起來,有人快速往前跑,然后江隊長才慢慢跟上,他后面有兩個人推著一個人往前走。那個人應該是被綁了胳膊,他呼吸似乎比別人困難,估計嘴也被封上了。呂辭奧剛想跟上,洪順拉了他一把。又有兩個人跟上后,洪順才推了他一下。就這樣,他跟在隊伍后面,洪順跟在他后面,一直走了很久,直到打尖歇息的時候,他才知道,洪順并不是整個隊伍的最后一個,在洪順的后面相隔一段距離,還有兩個人。

—個人又發了半張餅,又喝了點水。大家又接著走,越走越吃力的時候,呂辭奧還以為是在上大堤呢,人都木了,等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爬山時,山路兩邊已經布滿了密密的林子,黑乎乎的。這讓呂辭奧有了一種落草為寇的感覺。這是一種百味雜陳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堂堂一個中學生居然成了綠林,多少有些不甘,又覺得自己在這個亂世里好歹因為能寫寫畫畫而被人收留也不失為一種幸運,又覺得自己在這草莽之中說不準也就出落成了英雄……前面突然有人唱起了歌,歌聲猛然響起,嚇了他一跳:“大道通青天,我是天上仙,閑時山里砍砍柴,煩了就到九霄眠。”好像是江隊長唱的。江隊長的聲音有點沙啞,他剛唱完,又有人接著唱:“大道通九州,我到九州游,手里一把大砍刀,專殺九州惡人頭。”這個人剛唱完,他身后的洪順也搶著唱了起來:“大道在人間,人間坎坷多。人人一雙鐵腳板,踏平坎坷路寬闊。”洪順唱完,整個隊伍都唱了起來:“大道在人心,義氣值千金。兄弟擰成一股繩,敢教萬物一時新。兄弟擰成一股繩,敢教萬物一時新。”

呂辭奧的心里想的還是那個日本人。他問吳隊長為啥當時沒有把日本人干掉。吳隊長哈哈笑起來,說:“干掉當然容易了,但是你這邊一刀弄死他,那邊米行老板就會去日本人那里報告。但是你帶走就不一樣了,人是在米行丟的,老板傻了才會主動去報告呢。你說對不對?”

“為啥呢?”

“你想啊,這日本人肯定是溜號過去的,日本人剛進城幾天?估計哪哪兒都分不清呢,你自己不去主動報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去找到米行呢?但是弄死了就不一樣了,有了人命,一個米行老板有多大膽子敢藏日本人的尸?再說現在這是啥天氣了。”

“噢。”

“其實呀,在路上的時候江隊長還想弄死他呢,但我就是不同意。所以他讓人打日本人,沒有人動,結果你動了。”

“啊?”呂辭奧有些吃驚,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就干了件莽撞的事。吳隊長對他笑笑,表示已經原諒了他的莽撞:“我們手里有個日本人多好啊,你說對不對?不管我們投軍也好,干啥也好,總是一個見面禮呀。”

“噢。”呂辭奧恍然大悟,又問,“那江隊長為啥要弄死小日本呢?”

呂辭奧以為江隊長一定更恨日本人,但吳隊長說:“老江啊,他不想投軍,就想大家都守在這里。”

坐得屁股疼,吳厚福說:“說帶你逛呢,一直坐著了,走,逛逛。”

往南,有一條下山道,那個日本人被反綁著手拴在路口。呂辭奧發現,他臉上的血跡沒有洗干凈,看樣子是游擊隊員幫著洗的。不過,他的眼神還是那么直勾勾的。呂辭奧對吳厚福說:“這個小鬼子一副找死的眼神。”

“死不死可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吳厚福笑著說,然后問:“我聽洪順說你有親戚在國軍的隊伍上當長官?”

“嗯,”呂辭奧猶豫一下,看看吳厚福,吳厚福笑著點點頭:“我就是問問,不瞞老弟你說,我其實不愿意一直待在山里,有機會到國軍隊伍里,自己好出頭,也能更好地為國家出力呀。”

“不是我的親戚,”呂辭奧斟酌著說,“是我同學的舅舅,跟李宗仁長官一起到的順昌,我同學先是把我想投軍的事跟他說了,四月二十五,我同學帶著我去找他的時候,被日本人轟炸,我同學家的管家來了,把我同學用車接走了,我就一個人到城外營房去找他,他們部隊剛好要開拔,他就跟我匆匆說了幾句話,讓我到武漢附近找他。”

“那你是一定要去武漢的唄?”

“嗯,嗯,先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能說哪樣就哪樣,走到保初都差點迷了路。”

“我跟你說啊,”吳厚福嘆息一聲,“人當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但不能像江隊長這樣,只能看到腳底下,一步遠的地方都看不到。你知道他為啥要待在山里不去投軍嗎?他說在隊伍里待過,有了官長,就得受氣。可是你說,在這山里,沒吃的就下山弄一下,說是游擊隊,跟土匪有啥區別?”

“嗯。”呂辭奧自己也這么想過,可是這話從吳厚福隊長嘴里說出來,他又有了點懷疑,畢竟他是副隊長。

“你說,在哪里不受氣?軍隊要是沒有個章法還叫軍隊了!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命都不要了,出來不就是求榮華富貴國泰民安的嘛,在山里待著干啥?再說,日本人真的要來了,我們也頂不住呀。”

“真的。”呂辭奧附和。

“你知道嗎?”吳厚福停下腳步,望向山巒起伏的遠方,“我一路上就在想這個小鬼子的事,這個小鬼子是我們抓住的,我要把他帶走,我要去武漢投軍,如果路上碰到日本人,他就是我們的人質,如果能押著他到武漢,他就是我們給國軍的見面禮。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吳隊長你想得真周全。”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也是打定主意要去武漢的,我們就應該互相幫襯著點。到時候,要是真找到了你舅舅,你還得幫我美言美言呢。”

“那是一定的。不過,”呂辭奧沒有糾正吳隊長。他覺得也應該說說自己的想法了:“這個鬼子留著當人質或者見面禮固然好,可是半路上他也是個麻煩,多吃東西不說,萬一跑了,再通風報信啥的——誰知道這山里有沒有鬼子,鬼子又都到了哪里了——那就麻煩大了。”

“也有點道理。”吳厚福點著頭說。然后,吳厚福又關心地問呂辭奧這一路還能不能挺得住什么的。呂辭奧覺得心里暖暖的,覺得他才是一個做大事的人,相比起來,江隊長的處處提防讓他覺得生分。

晚飯是在山洞里吃的。雖然洞外清風拂面,但山高月小而他們不敢點燈、點火把。晚飯比較豐盛,除了有白面摻著玉米糝的饃,還有臘肉炒蘿卜,另外還有一大盆骨頭湯。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壺白酒。呂辭奧平時沒怎么喝過酒,但洪順問他的時候,他還是用木碗要了一碗底。酒其實并不多,呂辭奧注意到一些年紀偏大的隊員都希望能多接一點,但吳厚福倒酒的時候并不舍得多倒,只是到了一個叫狗子的孩子面前時,他不接反而不行了。他給狗子倒了大半碗。狗子用的是一個鋁碗,那個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的,分不出來黑白色,且坑坑癟癟的。狗子的頭發十分濃密,雜亂無章地結在一起,人還算壯實,但顯然很拘謹,喝第一口就嗆了,大家就為他嗆出來的酒而歡笑了一回。

呂辭奧第一口酒下肚的時候,馬上就想到了水泊梁山的好漢們,但事實上大家聊天聊的仍是家常,小麥、水稻、玉米和芝麻。呂辭奧要的酒不多,分喝了四五次,也就喝完了,這個時候,話題已經由個別人控制,這些人經歷豐富,他們講走南闖北的故事,比如各地方的風俗和吃食什么的。江隊長基本沒有說,吳隊長說了他打地主的具體隋況:他當時已經準備辭工了,又感嘆一時辭了工沒事干,所以多喝了酒,結果東家發現了他,還罵他,于是他一腳飛起來,踢到了東家的脖子上。吳厚福說:“就跟呂秀才那天夜里踢小鬼子那一腳一樣,不過,秀才的道行可沒有我的深。”

大家都看向呂辭奧時,吳厚福又說:“王先生給我們說一段。”

王先生是王長德,因為留著山羊胡,有點像算命先生。但事實上大家都喊他王先生是因為他原來在國軍隊伍里是個少校軍官。他比江隊長還嚴肅,雖然眼都喝紅了,但仍然沒有什么表情,他說:“我們玩兒自己人干啥呢,逗逗那個小日本子多好。”

“好,逗逗小鬼子。”吳厚福哈哈笑起來:“狗子,去,把小鬼子拉過來。”

狗子的酒還沒有喝完,正盤腿坐著,一副暈頭轉腦的樣子,吳厚福就又喊了他一聲說:“快起來,把那個小鬼子牽過來。”他這才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在旁人伴著哄笑的指點聲里朝篝火不明的角落里走過去。他腳步踉蹌眼神迷離好像在夢游。不一會兒,他就拉著那個日本人手上的繩子和日本人一起重新走到大家的視線之內。

“帶到中間來,帶到中間來。”吳厚福喊。

日本人似乎很抗拒到人圈的中間。狗子打了個哈欠把他往里推的時候,他一晃身子還差點把狗子給晃了個跟頭。

“狗子,踹他。”不知誰喊了一聲。

此刻,即使有火光,那個日本兵的臉色也很蒼白,并不是很大的眼睛,似乎要努力睜到最大的程度。他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對每個人都充滿仇恨又充滿恐懼。大家也都在看著他,有的人很狂熱似乎在看一只猴子,但更多的人則表現得很疑惑,這種疑惑里似乎也藏著一絲看不見的恐懼。也有一些人,他們的眼里是憐憫,呂辭奧注意到做飯的老孫眼里就有這種憐憫。老孫大概有五十歲,呂辭奧對他嗤之以鼻。

“狗子,踹他。”與江隊長隔著兩個人的地方,一個人站了起來,他光著膀子,眼睛細得像一條快要餓死的蟲,年齡不過十七八歲,一臉的蠻橫和傻樣。狗子還在猶豫。吳厚福說:“劉柱子,你過去弄吧。”

劉柱子把肩膀提起來,邁著方步顛著屁股就走了過來,一邊走還一邊四處看,有的人明顯因為他的出場而激動,甚至開始叫好。他走到日本人身邊時,狗子已經自動離開,他沒有再看狗子,而是盯著日本人,日本人被他充滿戲弄的眼神盯得低下了頭,這時,他才轉到日本人后面,輕輕踹了他一腳,讓他一陣踉蹌又像一陣小跑似的跑到中間。有幾個人哄笑起來,大家表示,日本人也有慫的時候,輕輕一腳就小跑起來。

劉柱子端起狗子的酒碗喝了一口,猛哈一口氣,然后盛了一碗肉湯來到日本人面前。日本人先是十分疑惑,繼而感激地看著他,他則端著碗向大家掃視了一圈,大家都看著他,猜他會怎么戲弄日本人。日本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碗湯。但劉柱子實在也沒有什么辦法,只是猛然將那碗湯潑到了日本人的臉上。湯已經不熱了,卻也擊倒了日本人。老孫高喊“劉柱子你狗日的咋潑我的湯”時,日本人已經坐到地上哭起來。劉柱子不理老孫,反而用腳尖挑起日本人的下巴,然后就開始痛罵。罵著罵著,他也哭起來。劉柱子說:“我日你八輩祖宗,我家里人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呀,你個龜孫。”

大家都靜默了,呂辭奧想站起來號召大家打死日本人。但江隊長站了起來。江隊長說:“小日本再壞,我們也沒有必要這樣,要打要罵要殺要剮,給個痛快,這算啥呢。”

大家似乎并不能理解江隊長的話,有人在低聲咒罵著日本人。劉柱子抹抹眼淚,忽地又露出了點笑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江隊長說:“這個日本人呢,厚福說,他準備投軍的時候當禮物送給國軍。大家也知道,我不想走了,就想待在這里。要我說,今兒大家都正好很高興,干脆來個了斷,誰愿意和厚福去投軍的,你們就跟厚福走,不愿意走的,就跟我在這山里打游擊。”

情況來得太突然,大家面面相覷,吳厚福哈哈笑起來,笑聲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他才說:“江隊長事先也沒有跟我說,弄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投軍了,這樣,咱就先睡吧,大家都想一想,我們明天再來說這個走與留的事。”然后,他又對江隊長說:“咋樣,祖旺大哥?”

江祖旺勉強一笑,說:“那好,就明天說吧。”

但第二天早飯一過,吳隊長就拉著江隊長走了。但江隊長走之前,卻非得布置一個任務不可,他讓呂辭奧做一面黃色的旗幟,然后寫上紅字“大別山淮河抗日游擊隊”。可是,老孫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瓶學生用的紅墨水,筆倒是有,可呂辭奧覺得這墨水寫上去,一場雨就全澆花了,于是想了個轍,讓老孫找塊紅布來,用布剪出字,然后縫到黃旗子上。老孫找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條紅腰帶。這是一條汗漬斑斑的紅腰帶,原來應該也是一幅寬布,折了幾折,扎系的時候已揉成了卷。雖然這條帶著汗臭味的紅布讓人惡心,但呂辭奧還是忍不住想到了那個早晨,想到紅色的淮河以及河里漂著的嫂子的紅蓋頭。他讓老孫找人把紅布洗一下再拉平,然后自己就去南邊找那個日本人,啪地甩了他一個大嘴巴子。沒想到,剛走兩步,正在不遠處撒尿的劉柱子喊住了他。要不是洪順及時趕過來,辭奧說不準會和劉柱子嗆嗆起來。劉柱子十分不高興,因為小日本是讓他看著的。他說:“我看著的,你想打就打呀!”

重提去留之事是在午飯過后。午飯前,江隊長和吳隊長一起回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都紅紅的,顯然是爭辯過。吃飯的時候,兩個人也沒有搭茬說話,他們兩個不說話,所有人就都不說話了,山洞內外,一片咀嚼和喝粥的吸吮聲。雖然充滿生活的氣息,但給人一種大家都在暗中較勁的壓抑之感。吃過飯,江隊長和吳隊長走了過來,江隊長坐在洞口北角的一塊大青石上,吳隊長搭邊挨著坐,其余的人都圍著那塊石頭或蹲或坐。

江隊長咳了一下,又直了直腰,看了看洞前的凹地和四圍的青山,他由北向南環視,直看那個被綁著的小日本,大家都跟著扭頭看那個日本人。他遠遠地坐著,好像是列席會議的。江隊長說:“總得有個了斷。我呢原來也說過我為什么當好好的兵會逃出來。那么,我既然逃出來了,又怎么能帶著大伙再回去?剛才,厚福跟我說,如果我不相信國民黨,那我們干脆到麻城尋尋,看看有沒有共產黨。我說,哪山的老虎不吃人?我都不相信。”

吳厚福對大家笑笑,笑得還有些靦腆,但是這種靦腆的笑似乎是一種無奈,就好像他本人已經盡了力,但消除不了江隊長的悲觀一樣。江隊長繼續說: “我也說一個實話,我個人是沒有豪杰之心的,我只是想,這兵荒馬亂的,我們大家都在山里先躲一段再說,等到山外風平浪靜,我們再都回去,各干自己的營生。打呀殺呀,一不小心丟了命,啥都白扯了。我呢,跟厚福也商量好了,現在,你們要是愿意留在這里的,就在我面前列隊站好,愿意跟厚福走的,就到南面去站隊。”

江隊長說完,大家一時都沒有動。吳隊長慢慢站起來后,呂辭奧也站了起來。呂辭奧以為一定有很多人會和他一起站起來,但是除了洪順,并沒有其他人。大家都低著頭,有些人快速地掃了他們一眼,但那一眼都是一種不解。但既然站了起來,那就只能向南走。他們走過去的時候,大家才緩緩站起來。

吳隊長不說話,他站在洞口北角,靜靜地等著,并不怎么看追隨而來的呂辭奧和洪順,而是不時地看向北邊那些忍著不向這邊看的人群。最后,他咳了一下說:“那行,我也來說幾句。祖旺大哥的想法,我其實也是贊成的,但問題是,誰能保證在山里就一定能躲得過?誰能保證說日本人不進山?日本人不進山,那么山里人怎么對待我們?要是國軍來了怎么辦?”

本來平靜的人群開始出現一種騷動,雖然沒有議論聲響,但是那種騷動是在每個人莫名扭動的身體里的。

“我和江隊長都算是走南闖北的人。他覺得誰也信不過。這當然是對的。但信不過也得信。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信不過也得投靠過去,就得看我們自己機靈不機靈了。人家勢力大呀。國民黨招了多少土匪,那些土匪為啥過去?還不是干不過他們!我們不是土匪,但他大,他就說我們是土匪,又有啥辦法?我還是那句話,晚入伙不如早入伙。說實話啊,我無所謂的,我們雖然只有三個人,但足以能把這個小鬼子押走。但我還是想,大家要考慮清楚。真的,現在要是江隊長帶著我們大家一起走那才是最好不過的,留在這里,我看不出來還能留多長時間。”

吳厚福說完,笑笑,不再吱聲。江隊長面前的人群繼續扭捏,四十多歲面色烏蒼的老廖似乎有點著急,突然說:“兩位隊長說啥就是啥,我們跟著干。”這句話實在是句糊涂話,結果居然有好幾個人應和:就是,兩位隊長這么講義氣,你們說啥我們跟著干就行了。

江隊長嘆了口氣,臉色有些難看。人群開始東張西望交頭接耳,嘈雜聲漸起,不全是說話聲,還有急促的呼吸聲,緊張的咳嗽聲,吐痰和咽痰聲,嘖吧嘴聲,抽吸鼻涕聲,不安地扭動身體的聲音,用腳尖碾地聲,打火鐮和抽旱煙聲……似乎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只蒼蠅,而這些蒼蠅現在全飛了出來。“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家都往天上看,吳隊長和江隊長也往天上看。之后,江隊長看看吳隊長,吳隊長看看江隊長,最后,江隊長說: “躲起來躲起來,生火沒有?生了的話,快弄滅。”大家的嗡嗡聲馬上停了,開始腳步雜沓地往山洞里躲,年紀大的普遍神色緊張比較慌亂,年紀輕點的都還算沉著。

陽光打在洞口,人都隱在陰影里,留一只腳尖曬太陽。江隊長愁眉緊鎖,他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顯然不是因為單純的憂愁,擔憂也許有一些,但給人的感覺主要是厭煩。吳隊長的表情要平淡一些,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的笑意,只是不太好意思笑出來罷了。只有王長德沒有進來,他躲在江隊長剛剛坐過的那塊巨石后面,朝天仰望,一直看著飛機遠去。然后他才走進來,說:“是日本飛機,但不像是轟炸機。

他的聲音不大,至少沒有刻意弄得很大,但相信所有人都聽得見。江隊長點點頭,沒吱聲,吳隊長問: “不是轟炸機是啥飛機?”

“不太清楚,看不太清,也許是偵察機,就是過來晃一圈看看有沒有部隊。”

人聲漸漸響亮、嘈雜,最吸引耳朵的是嘆息和咒罵。這種嘆息和咒罵呂辭奧十分熟悉,在老家常常能聽到,只不過口音有些不同而已。他見過幾次日本飛機,而且經歷過兩回日本飛機扔炸彈,雖然看不懂是什么飛機,但是他知道日本飛機既然飛走了,就不可能馬上再來,更主要的是,大家似乎一起罵日本飛機,就可以把日本飛機罵走了,就可以把走留之事罵沒了,于是隨口說:“沒事了,肯定沒事了。”做飯的老孫瞪了他一眼說:“說得輕巧,你先出去一個給我看看。”呂辭奧漲紅了臉,連兩秒的思考都不給自己,就從石塊上下來,拍了拍坐得有些麻木的屁股,一頭扎進陽光里。他走到洞外時才聽到身后吳厚福大聲說:“愿意和我一起投軍的,都到山洞外面去。”

跟著吳厚福出來的除了洪順,還有劉柱子,然后又有約十來個人,而且這十來個人里居然有老廖,最后才是王長德。吳厚福又喊: “沒有人出來的話,那就這樣了,我們外面這些人足夠了啊。”

又出來幾個人。然后,洞里突然有人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誰在哭?”吳厚福喊。

“我是狗子,我不知道該跟誰。”

“跟我,你不是一直跟我嗎?”劉柱子喊。

10.死路·活路

既然走留的人都定了下來,下一步就是分家當了。分家當之前,江隊長又催呂辭奧快點把他要的旗幟做好。江隊長想開個玩笑,可是表情很不自然。他說:“可是我收留你的啊,當時還就圖你能寫寫畫畫呢。”吳隊長和江隊長一起,也說:“一定要做好,再做一面小的,我們帶走。”呂辭奧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江隊長說好,好,就是要耐用的。

吳隊長和江隊長又下山去商量事了。那條紅腰帶也洗干凈晾好繃得差不多平了。呂辭奧找了塊干土,輕輕在布上畫,很快就把字樣寫了出來,然后留下來不走的一個人志愿幫著剪,他說他原來學過裁縫,所以剪好字往旗子上縫的事也交給了他。他一邊剪一邊說,要是能給每個人剪個臂章出來,那就更好了,可惜自己不會寫。呂辭奧說,那還不如你給每人做一套軍裝呢。

字樣剪完,第一面還沒有縫好,兩位隊長就回來了。江隊長沒有看旗子,只是招呼老孫和他一起到山洞里。吳隊長把洪順喊了過去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塞給洪順—個什么東西,然后就小跑著也跟進了山洞。洪順走過來對呂辭奧說:“我到村里弄鹽,你跟我一起去?”當然可以,呂辭奧簡直都激動了。洪順又說:“十幾里山路呢。”

“沒事沒事,走路不怕。背槍嗎?”

“絕對不用。一點兒都不用。”

他們沿著竹林的邊緣向前走,竹林不時發出吟唱般的梢音。竹葉很密,篩下的陽光細而稀疏。呂辭奧問游擊隊里的人老家都是哪兒的,洪順說他也不太清楚,反正要么是安徽保初人、霍邱人、立煌人,要么就是河南潢川人、光山人、羅山人,再不就是湖北麻城人、武漢人。呂辭奧問有沒有順昌人,洪順說應該沒有,有的話,人家聽說你是順昌人,好歹也是老鄉,會過來打個招呼的。呂辭奧問洪順是哪里人,洪順說:“就是這里的人呀,我家就在我們要去的地方呀。”

洪順說,十幾年前,他家這里打過仗,好多人都跟著紅軍走了。洪順說,他念過兩年私塾,雖然認的字不多,但也認識幾個,所以想出去闖闖。家里弟兄多,父母也都不太在意他。結果,他在山上碰到了江隊長。他說這個山洞還是他給江隊長找的呢。呂辭奧問: “那你怎么不跟江隊長在一起?”

“江隊長是要留在這里的,我是非要到外面闖一闖的,我跟他在一起,跟在家有啥區別呢?”

“吳隊長說得對,你想想,我們現在是在山里,但山里又不是天上。人這么少,早晚有一天,不是被國軍和共產黨的游擊隊收編,就得投降日本當二鬼子。早晚的事兒。

“我都沒有考慮這些,我就是不能在家門口老轉,我都跟家里說了,說我要去武漢,現在天天在離家不到二十里路的地方,算啥呀。”

呂辭奧笑了一下,他覺得洪順的想法還真簡單,于是又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我不是說了嘛,我們又不是在天上,就是在天上,也得被天兵天將收編了不可。哪能說國家讓你幾十個人就這么逍遙。所以,我們得盡早想辦法。”

“其實,江隊長雖然不太愛說話,但人比吳隊長好些。”洪順突然說。

“嗯?”

“吳隊長更黑,不愿意干活,天天就是想著到山下弄點什么。”

“我看他剛才不是給你錢了?”

“我兩個人下山當然是得用買的。”

呂辭奧臉一紅。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聊。呂辭奧說了自己家的遭遇,免不了又唏噓一番,灑一陣熱淚。洪順也陪著灑了些熱淚。洪順說,山里還好,沒有日本人,就是捐稅太多,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兩個人越聊越熱乎,就差馬上磕頭拜把子了。突然,洪順停了下來,作側耳傾聽狀。然后一邊慢慢下蹲,一邊向他旁邊的呂辭奧擺手,示意他也蹲下來。呂辭奧緊張起來,順著洪順的目光向左側看,那是一片荒草地,距他們兩丈遠,有一片草在動。但絕對不是風的原因。呂辭奧緊張起來,覺得可能是野豬。他低聲問洪順是不是野豬,洪順說不是。又過了一會兒,洪順說:“是個人,在睡覺。”

“睡覺動什么呀。”

“睡得不踏實唄。要是野豬什么的,都有哼哼聲。”

“我們去看看。”呂辭奧一下子來了興致。

“不知道是啥人呀。”

“反正是睡著的,怕啥呀。” 他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之前,洪順還撿了一塊大地瓜似的石頭抓在手里。呂辭奧也跟著撿了一塊。他們慢慢地靠過去,整個接近的過程很慢,慢到那片草又亂動了四五回。最后,他們看到了那雙牛蹄子鞋。

“狗日的,日本人。”洪順緊張得不得了,四處看。看了一會兒,對呂辭奧說:“我們先四處看看,看有沒有他的同伙。”呂辭奧覺得自己的心猛地往上躥了一下,原來心的位置因為空著,又難受又別扭。他們分開,畫兩個大弧,又浪費了許多時候和緊張的心情,最終又碰到一起的時候,正是在那個日本人的頭前面。洪順說:“不管了,先往狗日的腦袋上砸一下再說。砸不死也能砸老實,砸死了也就砸.死了。”

“萬一是中國人穿著日本人的鞋呢。”呂辭奧發現雖然能看到那人的頭發,但衣服被草遮得影影綽綽的,并不是很像日本人的軍裝。

“不砸腦袋萬一他有槍呢?”

“我們—個在腦袋那里等著,一個先去砸腿。如果是中國人,那就算他倒霉,如果是日本人,我們還能抓活的。”呂辭奧說。

“好主意,我有經驗點兒,在頭這里,如果他掏槍,我就砸他的頭。你去砸腿,要狠,要快。”

洪順剛一說完,呂辭奧就貓著腰快步走了,他怕再晚一會自己就會害怕,事實上正是害怕讓他不顧一切地向前跑的。他盯著那在草里露出了一點的牛蹄子鞋,就像運動員盯著跑道終點的紅繩子,就像吃客盯著豬頭肉里那幾片豬拱嘴。但他太緊張了,路線出現了一點點的偏差,沒有貼著那人身邊繞過去砸他的腿,而是被他的肩膀,也可能是其他什么部位絆了一下,一個踉蹌,但沒有摔倒,更重要的是,他手里的石頭沒有因這一絆而脫手。他跪倒在那人的腿上,雙膝砸向他的脛骨。然后,類似“啊”的一聲叫喊,好像地獄里傳來的一樣,不是疼痛,不是驚恐,甚至不是意外,而是一種類似于絕望的東西。后來,呂辭奧常常想,難道那個人在被他襲擊的時候,正在做一個悲慘的噩夢嗎?但呂辭奧當時顧不上想這些,甚至顧不上雙膝上的疼痛,他高舉手上的石頭,狠狠地往那人的腳上砸去。然后又砸一下。只砸了兩下,他就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另外,洪順也喊起來:“別砸了。”

呂辭奧扭過頭去,洪順的臉上居然有了笑意,他說:“是我們搞來的那個。”

日本人已經坐了起來,兩眼淚蒙蒙的,嗓子里還在不斷地哀叫。他的雙手還反剪著,捆他的繩索還沒有松開。洪順笑著輕輕踢了那個日本人兩腳,說他把自己嚇得半死,然后又問呂辭奧怎么處理這個東西。呂辭奧的心臟還在劇烈跳動。當他看清是自己要打死的那個鬼子時,他突然覺到了一點安慰,稍稍有點放心了的意思。他沒有回答洪順的問話,只是慢慢地等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然后,他開始責怪自己,為什么不能更使勁一些呢,現在別說讓自己再砸這個鬼子第三下、第四下了,就是給自己一把槍,自己也不一定會對這個鬼子開槍。他真的沒有力氣了,在石頭落在鬼子腿上的時候,他聽到骨頭斷裂時的輕微咔嚓聲,他就是被那種聲音給嚇到了。

洪順說:“把他的衣服撕一片塞住他的嘴,別讓他吼叫了,這樣,你守著,我一個人去弄鹽,然后一起帶他回去。”

洪順又指著山下,讓呂辭奧看山間隱隱的村子,告訴他路不遠了,他會很快回來。呂辭奧點點頭。洪順走了幾步,見日本鬼子因為嘴沒有被堵上還在哀叫,就自己回來把他的嘴給堵上了。洪順是怎么從路上消失的,呂辭奧完全沒有注意,他盯著那個日本人琢磨。日本人臉上的肌肉緊緊地繃著,顯然是在忍著痛。

剛剛那種虛脫似的感覺從呂辭奧的身上和心里一起消失了,他對著鬼子“喂喂”喊了兩聲。鬼子看了他一眼,然后驚恐地低下頭,又迅速抬起頭,想說什么的樣子,說不了,又扭動身體,最后身體一撅,人趴下了,成了嘴啃泥。呂辭奧想了一會兒,覺得日本人可能是要磕頭求饒,但胳膊綁著磕不了頭。但他沒有心思受頭,他只想罵。呂辭奧問他在保初都干了啥傷天害理的事,問他在保初殺了多少人,后來問他去沒去過安崗。開始罵的時候,是真心希望他回答的,甚至意識到他的嘴被塞住了,還想幫他把那團從他自己衣服上撕下來的骯臟破布給拿出來。但這個想法一出現,他馬上就意識到這太荒誕了,日本人聽不懂他說什么,就算日本人說點什么出來,他也一樣聽不懂。又罵了一會兒,呂辭奧被自己的憤怒點燃了,站起來拎著日本人的脖領子甩了他兩個嘴巴子,甩完,自己嗚嗚地哭起來。哭完,又接著罵,罵了一會兒才覺得自己挺無聊的,于是折了根小草,自己揉著玩兒。他一邊無比落寞地玩著小草稈,一邊想著自己被日本人殺死的一家,再次決定用石頭砸死這個日本人。

他最終說服自己的理由是:仇太深了,自己怎么做都不能算是不仗義。

但這時候洪順回來了。

還好,因為慌亂,呂辭奧砸日本人的時候兩下砸的是同一條腿,這樣,這個日本人還能拖著一條腿慢慢往前走。當然,速度太慢了,畢竟是往山上走。看著呂辭奧一直怏怏不快,洪順還逗了他一下:“辭奧,你把小鬼子給搞成這樣了,也不背他一下。”呂辭奧馬上怒目瞪著自己的新朋友。洪順知道這個玩笑開大了,只好求饒,然后輕輕甩了日本人一個嘴巴說:“日你娘,差點壞了你兩位爺之間的義氣。”

眼看就要天黑了,劉柱子和老廖帶著狗子來了。原來他們發現日本人跑了以后,找到這兒來了。洪順說:“劉柱子,你背著他,累死我們了。”

劉柱給了鬼子一槍托,然后乖乖地一言不發地把他放到了背上。

第二天,按說要走的應該走了,可是早飯過后,又有幾個人找到吳厚福,說要跟著走。這樣,兩個隊長又不得不出去商量什么。他們出去商量的時候,日本人的飛機又來了一趟。

直到第四天,出發的隊伍才真正出發。這個時候跟著江隊長的就只有老孫和其他四五個老頭了。而吳隊長這邊的二十幾個人實際上還不到兩人一桿槍。但好在還有些大刀長矛什么的。呂辭奧分到了一口大刀。早飯過后,行李都收拾好了,江隊長站在那里,不是看他眼前那幾個人,而是一個一個地看著要走的人。這幾天里,他一直氣鼓鼓的,好像是受到了背叛,但這個時候,他沒有再生氣,他的眼神里充滿真誠的關心和同情,好像這些人都選擇了一條必死之路。一些人再遇到他的眼神時會有羞怯,好像真的是自己背叛了他。呂辭奧選擇迎接他的目光,還對他點點頭,以表示感謝和對自己前程的信心。江隊長也對他點點頭,嘴角還輕揚了一下。江隊長嘴角稍縱即逝的一點笑意,也許是鼓勵,也許是嘲諷,但呂辭奧沒有多想。他已經很著急了,需要迫不及待地離開。

隊伍開始往前走,除了老孫外,江隊長和其他那幾個老頭也都跟著走了一截路。最終分手的時候到了,江隊長和吳隊長拱拱手:“兄弟,你挺不住了來找我,我要是挺不住了,就去找你。”說完,他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吳隊長也拱拱手:“祖旺哥,挺不住就走,我們都要常打聽著對方。這一走啊,以后的事還真不太好說了呢。”

天已經熱了起來,在林子里走也出汗。和江隊長分別后也就兩袋煙的時間,日本人飛機的嗡嗡聲又遠遠傳來。因為在林子里,他們沒有停步。

但是,還沒有真正聽清飛機聲,就遠遠傳來了爆炸聲,所有人都懵了,只有王長德聲嘶力竭地叫罵著讓大家陜點趴下來。一陣乒乒乓乓聲后,大家都趴下了,接著就是一陣地動山搖,巨大的轟響聲和微微顫動的山體讓所有人都恨不得屏住呼吸。飛機的嗡嗡聲響起來,遠去,又來,又遠去,然后,天地一靜。過了半天,王長德才率先站起來,然后是吳隊長。

大家都不吱聲,連那個日本鬼子都沒有吱聲。吳隊長點著了自己的煙袋。王長德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終于,吳隊長問王長德:“是炸咱那個山洞的嗎?”

“肯定是,聲音是在那邊,而且這幾天日本飛機天天來。”

“誰去看一下去?”吳隊長掃了大家一眼。

“我去吧。”沒有人應,王長德說。

“誰愿意跟王先生一塊兒去?”

洪順說他愿意。呂辭奧也愿意。呂辭奧判斷日本飛機不會再來了,而且他覺得這個時候跟著王長德可能才是最安全的。

山洞炸塌了。西南的山坡露出一面裸石絕壁。原來的洞無影無蹤,原來的凹地自西向東重新形成一個石坡。白生生的,就像新折斷的骨頭的斷茬。

老孫和江隊長在原來綁日本人的那洞口邊上。他們的胸前有吐出來的鮮血,那些血有的洇進了衣服呈暗紅色,有的則凝成了塊,像是深紅的玉。洪順搶跑過去,但王長德向他喊話,讓他別動他們。呂辭奧跟了上來。

老孫看到他們,笑了一笑,喉嚨里發出一點聲音,已經說不出話了。江隊長閉了一下眼,然后睜開眼斷斷續續地說,他和老孫出來想到下面去打點水,沒有想到就挨了炸。“你們走是對的,在哪里也逃不過小鬼子,這樣死太不夠本了……”王長德點點頭,說:“其實,你知道我,我也不愿走,我要走,除了是要找老婆孩子,還有就是擔心這里早晚會出事。”

江隊長點點頭。

王長德又喃喃地說:“只是沒有想到這么快,還是日本飛機。”

江隊長似乎積攢了一些力量,說:“我也不是怕死,就是想著要是山里能待住,我就再回去找找我娘和我兒子,他兩個人的尸體一直都沒有找到……”

王長德點點頭,眼淚就甩了出來。

“我家離這沒多遠……”江隊長的聲音已經沒法分辨了。

呂辭奧覺得他兩個就是在說家常。對于一個見過生死的年輕人來說,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一種死亡帶來的平靜。但他還是有些魯莽了,他問:其他人呢,江隊長流了淚。

再看老孫,他已經沒氣了。

王長德吩咐把江隊長平抬著走。江隊長似乎想搖搖頭,但結果只能轉轉眼珠了。三人把江隊長抬到隊伍隱藏的樹林時,他也已經斷了氣。吳隊長找了半天找到一塊向陽的地,用刀掘出—個墓穴來,就那樣把江隊長埋了,還盡力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堆。最后,他說:“把我們的那面旗給他插上吧。”那面大旗應是埋到了亂石之中,這面小旗只有二尺多長。

11.行路難

因為山洞被炸,趕路的速度明顯放緩了很多。主要是王長德的建議,他說:白天最好不要趕路。白天不趕路,那就只能夜里趕路。夜里趕路又不能點火把,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趟著走。有的時候,狼叫一聲,有的時候野豬猛然躥過,有的時候山鷹突然展翅,有的時候野兔倏然奔逃,都能讓整個隊伍來一個急停。甚至,一陣不期而至的旋風也能讓很多人停住腳。這樣走了兩天,王長德又向吳隊長提建議:隊伍要分成小隊,這樣在夜間行走起來才會更方便些。

那天午后,找野菜的、撿柴的、打水的,甚至打獵的所有的人都回來后,吳厚福宣布開會,他說,雖然把旗子留給了死去的江隊長,但隊伍仍然是大別山淮河抗日游擊隊,他是隊長,下面有三個小隊長,分別是第一小隊隊長洪順、第二小隊隊長劉柱子、第三小隊隊長王長德。人員都分配好了之后,剩下呂辭奧和四十多歲的錢敏玉哪個隊的也不是,吳厚福抽了一下鼻子說:“錢敏玉做飯,他就不歸哪個小隊了,每個小隊輪流幫他弄那些個鍋碗瓢盆什么的。呂辭奧是個秀才,他就跟我在一起,嗯,算是隊副吧。以后要是有啥事,比如讓他喊個人啥的,都是他的事。他說話跟我說話是一樣的。”

吳隊長說完,呂辭奧感覺身子一麻,好像被什么咬了一下。他感覺整個氣氛都不一樣了,就好像一鍋開水突然就破了一個洞,水也不響了,鍋底下的火也熄滅了。吳隊長本人也感覺到了這個氣氛,有點尷尬地接著說:“以后要投軍,呂辭奧的作用就大了,寫寫畫畫,簡單說吧,報個花名冊,就得他……”

王長德咳了一下,吳隊長馬上問:“王先生,怎么了?”王長德半扭頭仰著臉說:“進入游擊隊就是游擊隊員,我們又不是學堂,要什么秀才?”

“哎,”吳隊長拖長了音,并且恢復到自然狀態,“怎么能沒有秀才,劉備有諸葛亮,朱洪武有劉伯溫,打仗又不是打架。”

王長德撇了撇嘴,不再吱聲。

“那他算到哪個小隊里背鍋碗呢?”

說話的叫范大穎,第一小隊的,二十五六歲,樣子也挺精干的。但卻是一個很沒有主見的人。當初選江隊長還是吳隊長,就他變化多端,今天說要跟吳隊長,第二天一早準又去找江隊長了。有時候一天兩變。這個時候,他的聲音囔囔的,好像是在問吳隊長,又好像是在向吳隊長發脾氣。吳隊長馬上就變了臉,說:“你準備把他算到哪個小隊里?他做旗子的時候,你怎么沒有搭把手?裁縫縫那個旗子的時候,你怎么沒有搭把手?”

“我,我……”

“你想干啥?你一天天地腦子里想的都是啥,啊?有沒有一點出息,能不能看到大局?知不知道啥叫分派?是你來分派還是我來分派這個隊伍?”

范大穎不敢再吱聲了,大家也都不再吱聲,而且開始在吳厚福的劇烈喘息聲里望向范大穎,好像都在埋怨他惹惱了吳隊長。只有呂辭奧看向王長德,而王長德沒有表情地看向遠處。

“我們現在太不像話了。”吳厚福罵了句臟話,又說:“每個人都掂量一下自己。是吧,我們有些人,他們都是能人,你比如王先生,人家行伍多年,說白了,人家是神仙一樣的人,要是擱過去,我給他當馬弁,他都不一定收我。就是他現在要當隊長,我都給他磕頭,可是他不愿意干。我們沒法猜他。但是我就知道他是對我們好。我也一樣,我也是對大家好,我不該說的,你們不要懷疑我。江隊長他不是懷疑我的人品,他是懷疑我的想法,現在,不說了。還有呂辭奧,人家是有學問的人,是省立第三中學的,說不定以后有啥大用呢。說難聽點,包括那個半死不活的小鬼子,以后我們就不要再讓他瘸著腿走了,弄死了我們還上哪兒抓去。上次能弄到他,是王先生在行,是我們運氣好,再想弄一個,不知道要多搭幾條人命呢……”

說了一大通,喘口氣的時候,洪順說:“隊長你別生氣,我們沒有不服氣你的。”見吳隊長不吱聲,又說:“這樣,既然都分派好了,我們是第一小隊,今天夜里,就由我們隊來幫錢敏玉。范大穎,你就背那口鐵鍋,你聽見沒有。”

“我背,我背。”范大穎慌忙點頭說。

那天夜里,范大穎確實是背著鍋走的。可是早飯過后,他又和呂辭奧杠到了一起。

通常來說,雖然夜里走得很辛苦,但是大家白天并不全都能人睡,有的停下來之后會睡一會兒,但早飯一過,也就睡不著了。這個時候,大家就會按分工去搞野菜什么的。光吃糧食沒有野菜不行。野菜雖然也不過是苦菜、珍珠菜,有的時候還會搞點金錢草以及其他亂七八糟叫不上名字來的草來,且大多是苦的,但它總是青菜,用開水燙了或者洗干凈了生吃,省得拉不出屎也省得嘴干。那天,別人都去忙活了,呂辭奧本來想和王長德一塊去,順便和王長德聊聊的,但是吳厚福把他叫住了。吳厚福和他聊天,意思就一個:他昨天向范大穎發脾氣,雖然是臨時不高興,但另一方面來說,也是早就想來這么一下子了。一個隊伍怎么可以沒有個規矩。吳厚福說:“小狗日的再敢陰陽怪氣的,老子讓他滾蛋。”呂辭奧知道吳厚福對他好主要是因為他嘴里有一個趙尚壽,但這有啥呢,那個范大穎確實很煩人。就算范大穎不煩人,自己也不能拒絕吳厚福的好意呀,所以他自然要感激一番。吳厚福說:“我們出來打天下,就是要互相幫襯嘛。”

聊了一會兒,呂辭奧說他想溜達一下。吳厚福說:“去吧,要是碰到洪順,讓他搞點五香草。這他媽天天白天睡夜里走,要是有人發燒、干嘔,臨時找還不一定能找到。”

洪順他們在一面沒有樹的山坡上,太陽猛烈,個個滿頭大汗。呂辭奧喊了一聲,洪順對他擺擺手。呂辭奧大聲說了吳厚福的要求,洪順說:“這兒我看了,沒有哇,一會兒吧,我們回去看看林子里有沒有。”

呂辭奧認識一些簡單的野菜,比如薺菜之類,太多的他就不認識了。畢竟平原上的野菜要少一些。所以想和洪順請教一下認認野菜。但這個時候,距洪順丈半遠的范大穎說話了:“秀才,你也就是當當傳聲筒吧,給你一把狗尾巴草說是五香草你也信吧。”

呂辭奧裝聽不著,繼續去看洪順正在摘的菜,葉子跟椿樹葉子有點像,開花,花很長,黑白摻雜著,看上去還挺美的。洪順說:“這個就是珍珠菜,吃起來爽口,還有點香味,如果讓蛇咬了,嚼吧嚼吧敷上也管用。不過,這個有點老了。”

呂辭奧剛想動手幫著摘,那邊范大穎又喊了一聲: “秀才,接著,看看是啥?”

好像一條黑繩子飛了過來,呂辭奧下意識地用手一抓,但冰涼滑膩的感覺太出乎意料了,他想撒手,但是握得太緊了,他想甩手,但是卻變成了曲臂。他想鎮定下來,但是剛看到是一條蛇,而且是一條黑黃相間的蛇時,他的肩膀就已經麻了一下。洪順卻在這個時候快速地抓住了蛇的尾巴,使勁一撤,又甩了兩圈,甩出一個大車輪出來,然后一撒手,那條蛇就飛走了。

呂辭奧感覺肩膀有點疼,扭頭一看,好像還出了點血。洪順聞聞手,努著鼻子說:“臭死了,菜花蛇,這手得臭好幾天。”見呂辭奧在看自己的肩膀,又說:“沒啥毒,疼一下,一會兒能腫起來,過兩天就好了,自己用這葉子揉—揉。”

呂辭奧已經很生氣了,沒有說什么,猛地扯了兩片葉子。洪順轉身朝范大穎的方向大罵。范大穎不干了,高喊:“洪順我日你娘,你憑啥罵我,我不就是開個玩笑嗎?”

洪順又罵,然后說:“滾回去,老子的小隊不要你了。”

范大穎居然真的扔下手里的野菜,轉身就走了。

洪順也不生氣,等范大穎走遠了,就問大家都弄了多少了,然后說:“行了,就這些了,回去。”

他們回到林子里,范大穎已經被捆上雙手了。吳隊長也不說話,只管抽煙,不一會兒,人都陸續回來了。吳厚福讓錢敏玉去做飯,讓狗子去幫忙,然后就開會,他把范大穎的事說了一遍,然后說:“這不是跟呂辭奧開玩笑,也不是不服洪順,你這就是不服我。你不服我,是我無德,我廟小,你現在就走,咱各奔東西。”

范大穎說:“隊長,我錯了,你怎么著都行,就是不要趕我走。”

有幾個人開始勸吳厚福。洪順、呂辭奧先勸的,然后是老廖和其他幾個人,最后是王長德。王長德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范大穎這事兒誰都生氣,但還是要再給他一個機會。罰一下,讓他長個記性。”

吳厚福問呂辭奧怎么罰,呂辭奧說捆也捆了,這樣開會也算是給他教訓了,實在想不出還怎么罰。吳厚福笑了一下說:“你還真是秀才,你這是慈不掌兵。”然后,他問王長德怎么罰。王長德說,罰還不好罰罵,打唄。吳厚福大喊一聲:“狗子,看看你們剛才弄回來的柴里有沒有軟一點的濕一點的樹枝。”

吳厚福又做具體要求:打屁股,背不能打,還得讓他背鍋呢,以后這口鍋他要天天背。

洪順先打了一下。吳厚福覺得打得不狠,他請王長德示范一下。王長德掄圓了抽一下,把范大穎抽得渾身都繃了一下。

打范大穎的時候,呂辭奧在一旁還是很矛盾。范大穎的哀叫和求饒聲讓他很是不忍。他覺得把一個大男人扒了褲子打屁股不光是野蠻,還是極大的侮辱。他想,都進人民國了,咋還這樣呢。他當然知道進了民國很多都還是老樣子,但總有些事情讓他覺得如果沒有改變,就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比如打屁股。范大穎在哀叫的時候眼睛還在四處尋找,后來他才知道是在找自己。呂辭奧看見范大穎的眼里滿是淚水和哀求,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服氣。范大穎在求自己。他很想喊停。但是他又猶豫了。這個隊伍是吳厚福的,他打范大穎不全是為了討好自己,他是在給全隊一個殺威棒。開始,他是給了自己照顧,但是這種情形下,他不會再給自己面子。再給,他本人就真的成了自己的馬弁了。呂辭奧嚴肅地思考著,躲避范大穎的目光,讓他顯得冷漠而無情。打的過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嚴肅。當鞭打結束,眾人上來攙扶范大穎時,居然還有人立馬就開起了玩笑,而且范大穎也滴著淚回應了。呂辭奧知道農村人的玩笑,他們可以把很多東西都一個玩笑了之。但是他仍然覺得范大穎是個厚顏無恥之人,他就應該挨打。而自己,一個馬上要進入行伍的中學生,就不能慈不掌兵。可惜的是,他聽到了范大穎回應那些玩笑的輕罵,卻沒有看到范大穎說話時無地自容的眼淚。

打完范大穎,呂辭奧對王長德充滿了崇敬之情。很顯然,王長德不喜歡自己,但是吳厚福反駁他之后,他馬上就不再吱聲了。他也不想打范大穎,畢竟范大穎和他是同一立場。但當吳厚福問他的時候,他能說出打的主意,讓他打的時候,他能下得了手。這就是軍人,真正的軍人。寡言少語,心中有數,果斷、忠誠……呂辭奧想和王長德交流一下,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但王長德既不是吳厚福,也不是洪順,讓他沒有辦法打開局面。但這只能讓呂辭奧更仰慕。他不由自主地就暗暗模仿上了王長德,遇到事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是王長德,他會怎么辦?

所以,當隊員們主動過來和他搭訕套近乎的時候,他就想:王長德才不會跟他們太近乎呢。甚至,范大穎主動和他說話,他心里滿滿的都是要安慰這個受傷者的意思,但話一出口,卻是:“行了,范大穎,我知道了,好好好,別再作了。”

看見范大穎訕訕而去,他還對自己很滿意。但是,他當然看不到范大穎離開之后的眼淚。聽不到范大穎心底的咒罵。 那天晚上行軍時,洪順對他說: “你這兩天好像不太一樣了。”

“咋不一樣的?”

“感覺有點官派了似的。” 被人發現了,他還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洪順并沒有看出來他是在模仿王長德。呂辭奧穩穩,說:“跟你肯定不需要派,但有的人,就是不能跟他太隨便了。”

那天晚飯后,行李都收拾好了要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突然發現大鍋沒有人背了。這幾天一直都是范大穎背的。然后大家就說吃飯的時候好像就沒有看到他。洪順有點擔心,跟吳厚福匯報。吳厚福愣了一下,說:“狗日的,讓他走他不走,非挨了一頓打才走,還真是個賤胚子。”

王長德問洪順他們的槍少了沒有,洪順又回去查了一下,說沒有,王長德才嘆口氣:“就這點出息,能干啥!”

范大穎走了,呂辭奧心里有些別扭。開始,他懷疑這與他有關,內疚。但很快,他發現大家都用一種很復雜、很懷疑的目光來看他,他就惱火了,覺得自己受了冤枉。他想,圣人說得真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甚至在心底抱怨:中國人啊,咋這樣!過去,陳景光有時會和他一起討論外國人、外國事,說你別看外國人長得猴似的,毛茸茸的,有時候也沒有啥禮儀,可是人家能知道好歹。這會兒想起這話,他覺得太有道理了,雖然他本人從來沒有接觸過外國人—一只有那天逃順昌大火的時候驚鴻一瞥地看了一眼——也很少看介紹外國的書。

12.一池碧水

范大穎離去的第二天,大家還議論了一會兒,特別是到了晚上該找人背鍋的時候,劉柱子幾乎是罵上了。因為吳厚福說:一直都是第一小隊背鍋,這回輪到第二小隊了。但是,再到早晨的時候,范大穎就完全被忘記了,就像一個路人一樣,甚至還不如—個路人。那天,他們碰到三個打獵的,他們獵了一頭野豬,大家都想吃肉,吳厚福就用一些子彈和人家換了半邊豬。那之后的好幾天,大家都還談論那三個獵人呢。但是,沒有人再說范大穎。

日本飛機倒是飛來兩趟,但王長德都說,不是轟炸機。

大道通青天,我是天上仙,閑時山里砍砍柴,煩了就到九霄眠。大道通九州,我到九州游,手里一把大砍刀,專殺九州惡人頭。大道在人間,人間坎坷多。人人一雙鐵腳板,踏平坎坷路寬闊。大道在人心,義氣值千金。兄弟擰成一股繩,敢教萬物一時新。兄弟擰成一股繩,敢教萬物一時新。

那天夜里,走著走著,吳厚福突然唱起了這首歌,先是他一個人輕輕地唱,唱著唱著,大家都跟著唱起來,不僅是唱起來,簡直就是吼起來,從游擊隊原來的山坳走出來,天天夜里趕路,身上糧食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習慣了勞累,反而覺得有激隋和體力無處發泄。唱完了,吳厚福又喊了一句:“江祖旺,老大哥呀!”這一聲喊,情真意切,讓人聽了,心里有無限感嘆。

這首歌最早是江祖旺教大家唱的。大家都喜歡這個可以用直嗓門喊出來的調子,也喜歡這些詞。好像自己真的像詞里說的那樣行俠仗義,鏟世間不平,造一個河清海晏的太平天下。可實際上呢,只要歌聲一停,特別是肚子餓的時候,馬上就想怎么填飽自己的肚子,繼而是怎么讓地里長出糧食。打打殺殺不過就是一句戲文、一句鼓詞、一句歌詞而已。但不管怎么說,這首歌至少也能讓人振奮一下精神,就算振奮不了精神,也能活躍一下氣氛。

氣氛因歌聲而改變。大家不再像往常那樣悶頭走路,而是自然而然說起話來。不一會兒,連笑聲都有了。吳厚福不知道怎的,走到呂辭奧身邊。他突然問呂辭奧累不累,呂辭奧隨口說,累也不是很累,只是天天夜里走,白天睡,感覺有點像鬼了。吳厚福哈哈笑了一下,說要不了幾天就到麻城地界了,轉個彎就可以到武漢。然后,他讓大家停下來,說:“我們到武漢也好,到麻城也好,都沒有幾天的路了,糧食也夠。這些天也累得夠嗆,身上都餿了,我們就在這里睡半宿吧,我記得離這里不遠有個清水潭,明天白天我們找一下,然后在那里洗個澡,洗洗衣服。我們是游擊隊,別整得跟要飯的一樣。”上午大家醒來以后,吳隊長站在一塊高高的石頭上面,對著低矮的群山說: “日他娘的,就是這。”

吃過飯,日頭已到正中了。

那個清水潭就在他們扎營的樹林下面。

清水潭像是個小小的水庫,上面有個小瀑布,下面是條干涸的小溪,只有一脈細流,跟血管似的,估計下了雨后潭里的水溢出來,下面的溪水也會多起來。他們圍著水潭,有人找塊石頭坐下,有人就那么找塊石頭蹲著,很多人都光著膀子只穿短褲,還有兩個人寸絲不掛的,大家一邊洗衣服,一邊聊天。呂辭奧吃飯沒他們快,腿腳也沒他們快,又要走得有派,所以去得晚了。他去的時候,有些人都把衣服草草洗好了,正在那里光著洗身子。他不想靠他們太近,就遠遠地找了個地方。水很清。呂辭奧想,這潭水里一定沒有魚。這么想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與別人的距離太遠了。他把衣服簡單搓了搓,看別人越來越鬧,鬧得越來越歡樂,就帶著點酸溜溜的心情回去取鋪蓋,然后在潭邊的石頭上,把它們都拆了來洗。這套鋪蓋是進洞那天測頃給他的,說山里睡覺夜里涼,但沒說是誰用過的。搓搓就是一汪黑,就像把剛用過的毛筆放進清水筆洗里。但又不能使勁搓,因為他使勁搓一個油點的時候,“哧啦”一聲,油點子還在,但又多了—個小口子。洗完所有要洗的東西,呂辭奧一個人無聊地坐在那里的時候,突然一塊小石頭在他面前濺起了一點水花。

是狗子扔過來的,他喊:“秀才,下來呀。”

狗子在劉柱子的小隊,此刻,他們整個小隊都在離呂辭奧大約三丈遠的地方一起嘭嘭嘭打水仗,他們都露著半截身子,水花在陽光下現出七彩之光。呂辭奧有些擔心自己出門時帶來的那幾個大洋,它們就在那個薄薄的包袱皮里。但最終他還是去了。他脫下短褲。脫下短褲的時候,他還在想自己的大洋。這一路來還真是幸運,雖然沒怎么用上它們。它們倒是一直都在。

山潭水很涼。因為邊上有碎石,呂辭奧得一步一步試探著往里走。劉柱子和狗子開始嘲笑他的生殖器,說它太大了。他們朝呂辭奧身上潑水。呂辭奧歪歪扭扭地走著,還擊得很不像樣。但他感到十分快樂。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只有在很小的時候才和同樣很小的孩子們玩過這種游戲。上學之后,這種游戲早已遠離他了。這時候,他完全忘了自己需要矜持需要派了。

呂辭奧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走向他的快樂之巔,那里七彩炫目。但是,就在他快要接近劉柱子他們的時候,他聽見狗子“啊”地大叫一聲,他往天上看了看,然后就倒在了水里,他周圍的人都停了下來,但水花依然在他們的周圍濺起,很細小的水花。他們都抬頭看,是飛機。一大片水花濺起來了,所有的人,包括遠處的另一堆人都開始拼命地往岸上跑,平靜的水因而涌起浪,打在他們的腰上。狗子原來待的地方已是淡紅色,他還在掙扎,一只手在水面上。“我抽筋了,我抽筋了”,他大喊著,但腦袋很快沉到水下。呂辭奧拉住了狗子伸出水面上的手,也跟著往前跑。呂辭奧想:我要死了,我完蛋了。水聲哐哐作響,水花迷了他的眼睛。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膛,一只手抓著狗子的手。狗子并不沉,他應該是漂在水上的。

越靠近岸,狗子越沉。狗子說:“呂老哥,救救我。”

呂辭奧停了下來。水只到膝蓋那么深了。狗子臉色蒼白,全身佝僂蜷曲。左腿大腿上有血在往外冒。鮮紅的血慢慢往下流,遇水就漫泛開,到了水里,就煙一樣四散,越來越薄,越來越淡。他不是抽筋,他是被子彈打中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飛機已經沒有了。呂辭奧喊劉柱子,說劉小隊,你來幫我把狗子抬走。劉柱子跑過來,驚魂未定。

這時候,深水處突然又赫然起了水聲。呂辭奧嚇了一跳,劉柱子剛剛抱住狗子腿的手也松開了。但不是炸彈,是王長德。王長德一直在水下潛著。大家沒有管他,仍舊紛紛往岸上走。王長德大喊:“快找地方隱藏起來。藏起來,只要是直著對上看不到天的地方就行。”

呂辭奧晾被單的石頭不遠,就有一個小小的“懸崖”,巨石傾斜著,蹲在下面正好可以躲人。他們就在那里躲著。大家擠成一堆都不說話。只有狗子在呻吟,劉柱子往他的傷口上抹石縫里的細土,但沒有用,那些黃土一會兒就紅了,然后就被沖了下來。那架飛機嗡嗡地又飛過來一回。連狗子都不呻吟了。這一次飛機沒有再開槍,嗡嗡一會兒就走了。他們一直在那里蹲著,蹲得兩腿發麻,就坐著,坐著感覺腿太往外了,就不停地縮腿往回收。

他們最終覺得飛機不會再來的時候,小潭早已恢復了原來的平靜,水清見底。雖然狗子腳那邊紅了一片,但潭水中一絲也無,仿佛根本沒有流過血一樣。大家開始收拾衣服。呂辭奧的衣服是先洗的,干了,但是被子還有點潮。沒有辦法,也得先收著。

回到樹林里,吳隊長問大家是連夜走,還是繼續歇。大家都看著狗子。狗子的腿似乎不像先前那么疼了。狗子說:“我走不了了。”

吳隊長說:“王先生,你說說你的想法,你覺得飛機還會再來嗎?”

“我覺得不會再來了,我估計飛機上的人也不知道我們是干啥的,就是打打槍來戲弄我們。我們的槍都在林子里呢,他們在飛機上也就能看到點洗過的衣服什么的。又看不出來像是軍隊。一點軍隊的樣子都沒有。”

“那就是他們一定不會來了唄?”

“我覺得他們不會來了。”

“那行,今天立秋,貼貼秋膘。”吳隊長說,“上次的野豬肉不是還沒有吃完嗎?煮了全吃掉。還有,洪順你要不要到山下轉轉看能不能搞點酒?”

洪順說,好啊。然而這個時候呂辭奧插了一句嘴,說:“我們先得把狗子腿上的子彈弄出來呀。”

“洪順你陜點兒去。”

洪順穿上衣服鞋子,吳隊長給了他一個大洋。他一轉身,吳隊長又接著說:“狗子腿上的子彈,你們都別急,我一會兒就把它取出來。”

洪順走了,大家就散了,有的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有的去幫著做飯做菜。其實也沒有啥可做的。那大半個野豬,那天沒有舍得吃完,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劃了細細的道道,每條道道都塞上了鹽。然后外面裹了無數層的綠樹葉子,說是既能透氣又防蒼蠅。誰知道呢。

呂辭奧找了一個離營地大約十幾丈遠的高地,把被單又晾了起來。仍然是鋪在石頭上。那里陽光還是很足的。被單鋪好后,他坐在石頭上,看著大家忙來忙去,想著剛剛自己拉狗子的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不管怎么說,做了好事,而且是一件大善事,他對自己很滿意。后來覺得有些乏,就倚著石頭坐了下來,直到狗子一聲大叫,他才睜開眼,已經是傍晚了。

狗子還在叫。呂辭奧跑過去的時候,狗子的傷口已經包上了,整個大腿都是紅的,吳隊長正吩咐劉柱子找人幫著沖洗。他走到剛買酒回來的洪順身邊,讓他弄點水洗手。然后邊洗邊說:“剛剛你去的鎮子不遠吧?要是離住人的地方不遠,就把他留在這里吧。你想啊,他走不動,我們抬著走也不是問題。問題是,要是再碰到日本人打起來了怎么辦?跑起來的時候,他是個累贅呀,誰背他?已經有一個日本人累贅了,再有一個他,我們也都是受不了的哇。”

洪順說:“那等一會兒他過來了,你問問他吧。”

“我是要問,而且不管他同不同意都得把他留下來。”吳隊長說:“他年齡太小了,我是愿意帶著他,到時候大軍帶不帶他,就很難說了。”

“總得把他找個村子送出去,我們不能就這樣把他扔到山上,他年齡小,又有傷,一個人在山上可不行。而且,我們應該給他留點東西或者錢。”呂辭奧走過來,忍不住插嘴說。

“嗯。”吳隊長愣了一下,考慮了一會兒,對呂辭奧點點頭:“夠義氣,辭奧。夠義氣。我們就是要你這樣夠義氣的人。”

大家都紛紛轉過臉看呂辭奧。他們都挺友好的,甚至還有些敬重,然后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話,大意都是夸呂辭奧不慌張。呂辭奧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必要帶什么派了,他說自己也不是不慌張,也挺慌張的,一直就只拉狗子的一條胳膊。他覺得很興奮,覺得自己第一次被人打心底里敬重。

狗子被抬回來以后,馬上就開飯了。一人一塊肉,一大塊生蘿卜,酒不多,想喝的,直接先倒吃飯碗里。連狗子都要了一點酒。最后,吳隊長說:“給小日本也整點。”后來,不但給了酒,還給了一塊骨頭。小日本已經瘦了很多,估計他親媽見了不瞅半小時也認不出他來。他的腿還沒有好利索,但已經能跟著慢慢走了。他對大家點頭哈腰的。有的時候,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就眼巴巴看著。吳隊長揮揮手,就像是揮一只蒼蠅。現在,宿營的時候,都是用繩子綁住他的兩手一腳。平時吃飯的時候,就綁—手一腳。

酒很快就喝起來了,吳隊長免不了又說說要多注意隱蔽的話。大家酒一下肚就很快把話題岔開了,都在談自己的過去,談剛剛的飛機,然后就有人開始說想家,有人想爹,有人想媽,有人想老婆,有人想孩子。然后大家開始唱,還是那首大道通青天。

狗子的腿似乎沒有大礙,不過他卻比別人醉得更厲害一些。他走到呂辭奧面前時,一臉的淚。他端起碗放到呂辭奧嘴邊,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一直流淚。呂辭奧說:“怎么了,狗子,好好喝一頓呀。”

狗子抽呀抽地抽了半天,偷眼瞅瞅別人,別人的嗓門都挺大的,他就哇地哭出聲來,說是要感謝救命之恩,呂辭奧只好客氣,說任誰都會那么干的,我們是一個游擊隊的,一起出生人死的兄弟。狗子還是哭呀哭的,最后,他小聲地說:“其實,我喊你過去,是要捉弄你,把你按水里的。”

呂辭奧說:“開個玩笑,沒事的,我又不是開不起。”

狗子嗚嗚又哭了一會兒才說:“剛才吳隊長說要把我留下來……”沒說完,又哭。呂辭奧點點頭,還摸摸他的頭。他止住哭說:“呂老哥,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了,我這里有個金鎦子,你帶著。以后也能防個身,防個餓。”

呂辭奧剛一推辭,他又說:“你要是不要,我就給你跪下。”

呂辭奧只好收下,又不好意思白要人家一個金鎦子,就想到給他一個大洋。剛才醒來的時候,因為狗子大叫,他沒有把衣服和被單什么收過來,于是叫狗子等著,自己去那邊把包袱收拾過來,也給他一點念想。狗子說不用、不用,呂辭奧說你要是不要,我也不要你的東西。狗子只好由他。但是,呂辭奧跑過去剛把被單什么的收好,想把大洋摸出來后再扎包袱時,槍響了。

13.屠殺

趕路時,大家有槍的每人背著一支槍,打尖或者睡覺的時候,槍都攏在一起,只有放哨的背著槍。那天晚上槍響的時候,首先懵的是呂辭奧,因為他沒有槍,而且離人群太遠。那槍聲不是一聲孤零零的槍聲,而是砰砰叭叭一陣響,就像是好幾串鞭炮一起炸響。由于下午剛經歷過高空的子彈射入水潭時的無聲場面,這些響槍更讓人恐懼。呂辭奧“媽呀”一聲就把還沒有扎好的包袱捂到了頭上,渾身顫抖,好像早已有一顆子彈像眼睛一樣盯上了他,只要他睜眼,它就能看到他,它看他一眼,他就得死。呂辭奧捂了那么幾秒鐘,也許更長,槍聲沒有降低,沒有減少,但他的耳朵卻漸漸適應了,他聽到槍聲之外還有尖叫聲,還有子彈打在石頭上的炸裂聲,以及在空中飛行的嘯聲,他猜那顆子彈肯定離他很近。他還聽見吵嚷聲,聽見慘叫聲,聽見鐵鍋的滾動聲和拉動槍栓的唰唰聲,聽見吳隊長在叫喊……最后,聽見那個日本人喊鬼子話的時候,呂辭奧把揉得一塌糊涂的包袱從頭上撥開。

呂辭奧還在顫抖,他看見剛才大家吃肉喝酒唱歌的地方還有一星火,但是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他聽見有人哭。那個日本人還在說著什么。青天高高的,透著一種神秘的藍色。星光不多,高高的,像看透人心的小眼睛。呂辭奧為自己剛剛的恐懼而羞恥。他想,自己已是久經戰陣的人了呀。自己要像王長德那樣,不是嗎?王長德躲到水里的行為雖然自私,但他一絲驚慌也沒有啊。他決心要在紛亂的槍聲和胡亂的叫喊聲里聽出點什么名堂。但是,槍聲居然漸漸停了。也不知道是在多遠的地方,聽到有日本人在高聲喊什么。喊了幾句,他也判斷不出他們的距離有多遠。最后他又聽到曾被他用石頭砸過腿的那個日本人又說了兩句什么。然后就是死一樣的沉寂。

呂辭奧終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袱,又摸了摸他的大洋,狗子剛剛給他的金鎦子也沒丟。他有點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應該馬上跑過去。他不確定那些包圍他們的日本人是不是走了。另外,他手里沒有槍,他得正視這個現實。他決定再等等。他屏住氣伸長了耳朵,但是只聽到一些蟲鳴聲。剛才,蟲子們也都被嚇得噤了聲。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那邊似乎有了點動靜,呂辭奧試著伸了伸腿,腿有些酸。他一直靠著石頭坐著,腿蜷曲著。他慢慢揉著自己的腿,再次考慮是不是要過去,是慢慢靠過去,還是跑過去。他覺得慢慢靠過去肯定不行,他們要是把他當外人一槍打死了呢?他不知道他們都躲在什么地方。他想,他們還在那一片,但肯定是都找地方躲了。也許喊一聲比較合適。他剛想到這里,就聽見吳隊長喊,過來了,過來了,能動彈的都過來了。他看見有一個人影在火光不遠處。他看不清,但覺得那就是吳隊長。

呂辭奧好容易才站起來。屁股已經麻了。那邊已經聚起十來個人影了。他想,也該結束了。啥事能沒完沒了呢。他甚至還拍了拍屁股,怕上面有灰。但這個時候,槍聲再次響了。他慢慢軟倒在地,眼睜睜看著手電筒像大棒子一樣朝那邊杵過去,然后槍聲就那么頗有節奏感地叭叭地響著,不是剛開始那種密集的槍聲,而是單一的槍聲,也許兩聲槍響連得很緊,但幾乎沒有同時響起的。比槍聲更響的是罵聲,都是要日日本人祖先的,也有要日娘的,但引來的只是槍聲。很顯然,日本人是走了過去,他們是在把沒有死的全部打死。呂辭奧看不到那些屠殺者,他們隱藏在明亮如雪鋒利如劍的光柱之后。他的隊友們,此刻都虛化成為一個個黑影,他們一個個地倒下。看不到他們的臉,看不到他們的眼。他們是成熟的麥子,在鐮刀前紛然頭落。呂辭奧想,吳隊長肯定完了。呂辭奧突然發覺自己最不舍的居然是狗子,而且,他居然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在門內看到慈闊押的兩個日本人,以及被日本人玩弄的那個男孩子。他覺得有些混亂,覺得那孩子就是狗子。突然,屠殺的槍聲的節奏似乎有點不對了,他們中的一個人叫起來,接著槍聲開始密集,呂辭奧能聽得出他們是往四處亂射的,有幾顆子彈在他頭頂上飛過。他們亂射一通。哇哇亂叫。最后,他看到他們抬走了一具尸體。

他們抬走一具尸體干啥?他們為啥要抬一具尸體?想了一會兒,呂辭奧想:他們抬走的肯定是那個被自己砸了腿的小日本的尸體。

一陣風吹來,風里充滿了血腥的味道。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蟲聲響起來了,偶爾還有一兩只鳥的鳴叫。他突然感到臉上有點癢,用手抹了抹,才知道是淚水干了。他不知道自己啥時候流了淚,但可以肯定流淚的時候沒有出聲。他想起那天早上血流成河的慘狀,他想象自己一會兒再走到那邊時同樣的慘狀會再次出現,他為自己不能帶領一支隊伍殺光日本人而慚愧,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日本人的追殺逼瘋了。他突然有了那么一種絕望的激隋:日本人,打死老子吧,老子不怕死。然后,他就那么大聲地罵了出來。他忍著腿和屁股上的麻木,向成堆死在那邊的隊員走去,突然,他好像聽到了一聲咳嗽,也可能是一聲口哨,又好似一個槍托磕在石頭上的聲音,他嚇了一跳,聲音馬上顫抖起來: “我日你祖先的日本人,我就知道你們有后手,弄死你爺吧!”

“辭奧,是我,洪順。”

然后王長德帶了他小隊的另一個人也出來了,那個人跟狗子年齡差不多,十六七歲的樣子,比較壯實,除了特別能吃,基本沒有給人留下別的印象。他叫馬財旺,是霍邱人,家里人都死光了,出來逃荒,又和人走散了,后來摸到山里碰到了江隊長。他啥都能吃,他自己說,他曾經在河里抓到魚,直接就生吃了。他們在死人堆里會合。包括吳隊長在內,所有的人都躺在離原來的鍋灶不遠處。那里地勢較凹,但不像是一個能躺人的地方。靜靜的朦朧的夜色下,他們死得橫七豎八。仍然不易分辨清楚他們的臉。在沖鼻的血腥氣里,馬財旺說: “吳隊長死了,我們怎么辦呀?”

大家都沒有吱聲。王長德說: “一會兒我們就把人都埋了吧。”

“是要埋呀。”洪順說完,雖然沒有哭出聲來,但他還是蹲了下來,好像胃疼一樣捂著胸。然后他們四個就都或蹲或坐,在死去的隊員旁邊。

“我就覺得小日本子一喊,那邊日本人就不開槍了肯定有問題。”洪順說:“特別是,他說完之后又說第二次話,我更覺得有問題。我對吳隊長說,咱要隨時把槍頂到日本人頭上,不然咱聽不懂他們說什么,說不定會被他們算計。但是他不聽我的。”

“他說啥了呀?”呂辭奧問。

“啥也沒有說,我感覺他有點慌了。他四處瞅,然后又瞅我們這邊死的人。”

“他根本不適合打仗,招人他在行,打仗他一點都不懂。”王長德說,“他喊人都出來的時候,我還對他說,再等一等,再等一下,結果自己死了,把別人也都帶過去了。”

“就是,”馬財旺說,“我聽到王隊長小聲跟吳隊長說話了,我也想出來,他把我摁住了,要不然我也死球了。”

“就別提那些了。”洪順嘆了口氣。大家就不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洪順說:“王先生,你說日本人會不會再回來?”

“不好說。天黑,他們怕打他黑槍,所以走了,說不定天明的時候還會過來搜山。”

“那我們真得抓緊呢。”洪順雖然這么說,但是并沒有動。

“嗯,”王長德似乎在考慮事情,他說,“我懷疑我們抓的那個日本人可能有點來頭。你想啊,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在火光里,日本人要是想殺我們,瞄準好,也剩不下幾個。我判斷他們至少有五六十人。但他們只是打空槍,至少是故意不打死那么多人。然后,吳隊長讓日本人說話,日本人喊話之后,這幫人才圍過來……”

“你是說,那幫人是專門來救這一個的?”

“有點像。”

“那他們是怎么發現這個人在我們手里的呢?不會是晌午的日本飛機看到了吧?”

“不知道。現在的問題是,那個日本人被打死了。他們要真是專門來弄這個日本人的,我懷疑他們一定會再來的。”

“那我們抓緊把他們埋了吧。”

“我再問一下,”王長德說,“是誰趁亂把那個日本人打死的?我還聽到有人朝下躥的聲音。”

“我打的,打完了他們朝我這邊亂打槍,我就滾了塊石頭下山了。”洪順說,說的時候還恨恨地。

“你還真膽大。”

“我當時就認定了是那個狗日的喊話的問題。”

“我們現在就忙活起來,把他們弄一弄。然后抓緊走。”王長德說,“埋是不可能了,黑燈瞎火地看不見,也沒有鍬呀。白天還可以用刀掘個石頭坑出來。這大黑天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們就幫他們攏攏堆吧,到了那邊,他們還能互相再照應一下。”

“就放我剛才躲的那個地方,”洪順說,“是個大坑,下面是土。”

“我有點腿軟。”馬財旺說。

“死人沒啥好怕的,說難聽點就是一堆肉。”王長德說,“好歹也是兄弟一場,你怕他們干啥。”

開始抬人。夜色幽幽地,人軟軟地,開始他們還看看抬的是誰。他們看到了吳厚福,他的腦門上中了一槍,滿臉是血,雖然滿臉是血,腦門也已經是亂七八糟了,但臉上的神情卻反倒給人一種松弛和解脫的感覺。他們也看到了做飯的錢敏玉,這個人他們都不怎么了解,原來也沒有說會做飯,離開山洞后,他做得似乎比老孫還好些。他們看到了狗子。狗子也是頭上中的槍,他的眼還睜著,好像不太明白什么。每個人的頭上幾乎都有一槍。后來他們也就不看了,看啥呢,都一樣。好幾個人都還在流血,手抓上去黏黏的。呂辭奧和洪順一組,王長德和馬財旺一組。后來一算,還差三個人。王長德問:“有跑的,也不知道死活,我們找不找了?”

剩下三個都在喘氣,沒有吱聲。這時山下遠遠的地方開始發紅。馬財旺說:“鬼火。”

王長德看過去,然后說:“是日本人在放火。”

“是我去買酒的地方,那里有兩條街。”

火光越來越大,但遠遠看去,仍然只是一小團。王長德說:“洪順呀,你那塊滾下山的石頭把他們給連累苦了。”

“王先生,”洪順想了一會兒說,“這事兒不能怨我,你應該怨日本人吧?”

王長德半天沒有吱聲,呂辭奧和馬財旺也都沒有吱聲。最后,王長德說:“行了,估計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過來了,我們還是把他們都埋了吧。”

他們摸摸索索找到幾把大刀,就跪在那個大坑里掘土,刀不時地碰到泥下面藏著的石頭,發出當當聲,很驚人。他們漸漸習慣這種當當聲后,呂辭奧問,下步怎么走,過了半天,洪順才說,先往前走,慢慢再說,總之是要去武漢。呂辭奧問,就四個人了,大家都帶些啥?他還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帶不帶槍?王長德的意見是,一共就四個人,又沒有短槍,盡是長槍,帶上特別礙眼,碰到日本人的話,語言不通,就是個死。呂辭奧冷笑著說:“不帶槍,碰到日本人也是死。”

“總要好點。”

“日本人拿我們從來都沒有當過人。我還沒有見過日本人見了中國人不殺的呢。”呂辭奧很不高興:“帶上槍,能殺一個日本人就殺一個日本人,能殺一頭野豬就多吃一口肉。”

“殺了日本人也吃肉。”馬財旺插了一嘴。

他們終于把那個坑挖得差不多了。他們并不想掘得太深,只是想著把死人放到坑里后上面多少蓋點土,不要讓他們就那樣躺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埋人的時候,洪順說:“大家都摸一下,看他們身上有沒有值錢的,不是我們貪,事實上,我們要是死了,拿了他們的東西,也要讓別人再摸走的。錢都是給活人用的啊。”

王長德說:“不太好吧,洪順,兄弟一場,給人家留點上路的東西呀。”

洪順停了一會兒才說:“那就給他們上路用吧,我們反正也不知道哪會兒死呢。”

埋完人,大家才想起來各自的包袱。他們都找到了自己的包袱,然后又翻了其他人的包袱。這回王長德說,行吧,看能用的,不太重的都帶走吧。

他們走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山下的火還未全熄。雖然能看到腳下的血跡,但風里畢竟沒有了血腥味。路上,他們碰到劉柱子的尸體,他趴著,身上好幾個地方都流了血。沒有人計較他是逃路還是轉移。他們要趕路,只撿了些枯枝什么的,把他蓋住了事。

14.山雨

出發的時候,他們四個每人背著自己的包袱和一把大刀、一支槍以及大約五六十發子彈。呂辭奧和洪順抬著一個大包袱,包袱里面都是死去隊員的衣物。被子他們也都沒有收,洪順說:山下被火燒的村民要是能逃到山上,讓他們撿去吧。王長德背著大約三十斤面,手里還提著一張鏊子。馬財旺拎著一只鐵桶,鐵桶里面是他們撿的四個飯碗,有鋁的,也有銅的,另外還有一張大油布。油布把碗胡亂裹了一下,走起來就不叮當亂響了。

那天,他們沒敢停歇,但下午的時候,天陰得要命,他們只好抓緊時間看有沒有山洞,但是沒有。好在他們找到一個挺不錯的石頭縫,然后在上面搭了一個篷頂。雖然三面都有石頭,但他們還是搞了些大樹枝來鋪到地上,鋪得很厚,好像要把自己火葬了似的。王長德說,上面漏雨的可能性不大了,但從邊上漏雨也不得了,睡在樹枝上,下面不會濕。雖然很餓,但一坐下來,他們覺得最要命的還是困,就把面袋子裝到鐵桶里,然后又找一塊扁平的石頭片蓋上。王長德說:“把飯碗都擺到外面接水呀。”他坐著說完這句話,然后一仰頭枕到自己的包袱上就打起了呼嚕。

什么時候下的雨,完全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雨果然是從篷頂的邊沿漏下來的,他們都睡在樹枝上,身下的鋪被果然沒濕。馬財旺吵著要吃東西,王長德罵了他一頓,王長德說,本來不餓,你一吵我就餓了。王長德不可能不餓,但馬財旺的吵嚷讓他更餓也是事實。呂辭奧也一樣,能聽到肚子的叫聲像打雷一樣。外面還下著雨。王長德說: “吃不吃飯呢?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誰知道日本人在哪里呢?黑天生火,老遠就能看見。萬一日本人來了,他們必死無疑。

呂辭奧說:“不吃了,接著睡,雨還下著呢,我們明天白天再吃。”呂辭奧現在總有一種發言的沖動。就四個人,馬財旺是指望不上了。王長德總是很勉強的樣子。洪順呢,王長德不做決定,他似乎就偏要等王長德做決定。死活總得有人說話。呂辭奧想,說錯了也沒事,王長德可不會讓別人瞎干。

他們又都躺下來,可是怎么也睡不著。都不吱聲,雨聲唰唰地響,但輕柔而平緩,大家的呼吸特別沉重,而且不均勻,不是你猛地噴一下鼻息,就是他猛地噴一下。就像一個找不著調的樂隊。馬財旺還老翻身,他一翻身,不光身下的樹枝會發出吱吱或者咯咯的響聲,別人也要跟著打戰。王長德說:別動了,再動給你扔出去。過了一會兒,馬財旺說他要出去撒尿,那就去唄,但等了半天也不回來。呂辭奧說:路這么滑,他不會滾到山下去了吧。洪順說:也不能點火去找呀,這深山老林,哪兒找去?王長德說:“這個兔羔子,他是餓瘋了,說不定在摸什么東西吃呢。”

洪順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呂辭奧連忙問怎么了。洪順的聲音里充滿了擔憂和悲傷。他說: “你們說這些日本人是打哪里來的呢?要是打保初來的,他們會不會路過我家呢?”

半天,王長德說:“這很難說。我們走的路一直和日本人的路不一樣。再說了,如果沒啥可疑的地方,日本人也不一定就會燒呀殺呀的。”

“關鍵是他們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人,應該不會亂燒亂殺。”呂辭奧很想重復一下自己在安崗和順昌的遭遇,但最終還是忍住了。說起來自己又會傷心一陣,也不能安慰洪順。事實上,日本人可不就是那樣的啊。

洪順狠狠地嘆息了一聲,有一種痛苦的感覺。

“放心吧洪順,”呂辭奧說,“山里不像我們平原,小日本人少,他們不敢進山搜的。”

“就是忍不住牽掛,其實我都懂。”洪順又嘆了口氣。

王長德沒有吱聲。就在他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時候,一個黑影摸了過來,呂辭奧發現了,以為是在做噩夢,差點驚著自己,又覺得不對,連忙去摸身邊的槍,但黑影說話了:“秀才,是我。”是馬財旺,他說完這句話后,馬上就倒在一旁,又吧嗒一下嘴,然后就睡著了。呂辭奧聞到一股很重的血腥味,但是也懶得問他是什么。

馬財旺身上的血腥味頂得呂辭奧睡不著,他慢慢坐起來,雨已經停了,天光幽微,他看見馬財旺手里好像還拿著一個什么東西,就慢慢摸了過去,黏糊糊的,還有骨頭。他一動,那東西就從馬財旺手里滑落到他的手里,他湊近了看,腥味沖到鼻子里,他打了個噴嚏,洪順問:“怎么了辭奧?”

“財旺手里拎的這是啥呀?”呂辭奧好像是自言自語。

樹枝床一陣輕響。洪順也坐了起來:“我看看。”

“可黏手了,你真要看?”

洪順一把抓過去,聞了聞,鼻子抽得很響。然后直接就咬了一口,咬完又把東西遞給呂辭奧。呂辭奧接過來,但很猶豫。等著。洪順又伸手過來的時候,他問:“啥?好吃嗎?”

“不知道,管他呢,還能吃,滑滑的。”

呂辭奧早就被洪順的咀嚼聲攪亂了心,對于手里的東西,他也早就猜出了個大概,他心里是有些抵觸的,覺得那像是野人。但現在他不管這些了,有了洪順的話,自己不咬一口就顯得太矯情了,于是飛快地咬了一口,然后把手里的東西又遞了回去。嘴里的東西果然滑滑的,有點涼,有點韌性,但還算比較好嚼。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一人大概吃了六七口,感覺沒有剩下多少肉了,就又塞回到馬財旺的手里。

第二天早上,馬財旺看著手里的生肉,叫起來:“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怎么就這么點兒了?”

“會不會是讓野狗吃了?”王長德說完,然后看看呂辭奧和洪順,笑了起來。

“真的是兔子?”洪順問。

“絕對是兔子。”馬財旺說,“我本來想去跟日本人打仗的地方,看看原來的野豬肉還有沒有剩的了,后來怕迷路,就坐了下來,然后這只兔子就跑過來了。”

看骨架確實像個兔子,但是頭也沒有,皮也沒有。洪順又問:“頭呢?皮也讓你先吃了?”

“頭讓我割扔了,皮在這里。”馬財旺順手從旁邊拿出一張差不多一尺見方的灰色皮子來,沒毛的那面白生生的,有的地方還有血絲。

這時,王長德讓他們快過去幫著吹火。王長德正在生火,柴有點濕,煙很大,事實上他們就是讓那煙給嗆醒的。煙太大了也不安全,必須讓火燒起來。于是他們輪流吹,撅著屁股像是等著挨踢。肚子又餓了,吹火都沒有力氣。好在只是用鏊子,火最終還是燒起來了,煙很小。王長德說:“這場雨不小,山路一定很滑,我們不如干脆再歇一歇,把這些面全烙成鏊子饃,路上也好帶。不然,再一下雨,面要是打濕了就麻煩了。”

洪順同意,他說: “反正我們也不會做其他的面食。”

“會做,咋不會做,做面條沒有案板,有的話我就能做。另外我還能做面湯。”王長德說。

王長德的確有點能耐。雖然不是搟面條,但鏊子饃一樣也要搟成圓餅啊,他連搟面杖都沒有,就把鐵皮桶橫在地上固定了,然后把面團在上面摁呀摁的,居然就能摁出又圓又勻的面餅來。王長德說:“在行伍上老去伙房幫廚,啥都跟著瞎比畫,練出來了。”

“王先生你原來是哪個部隊的?”洪順問。這讓呂辭奧心里一緊,生怕他們談到李宗仁,談到趙尚壽。

“哪個部隊的也沒有用了。”王長德先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后才嘆息一聲說。很明顯,他是在用這個嘆息躲避洪順的問話。洪順也就不問了,他話題陡然一轉說:“我覺得雖然我們只有四個人,也得有個頭領。我看王先生就給我們當頭領吧。你們同意嗎?”

“咋不同意?同意!”馬財旺說。

“同意。”呂辭奧笑著說。

“那就這么定了。”洪順顯得很高興: “那我們還用大別山淮河抗日游擊隊的名號嗎,王先生?”

王長德正在翻饃餅,翻完了,餅里有氣泡,他就用手在上面摁。大家都等著他說話,他就是不說。洪順有點拿不準他是啥意思了,看呂辭奧,呂辭奧覺得王長德在弄金口難開的玄虛。所以,他不看洪順。但王長德終于開口了:“這個頭我就不當了,我當不了頭,就是在軍隊,也不會讓我當團長,最多讓我干個參謀長。”

“我們就四個人,在這荒山里搭伙不容易,的確是要有個頭。但我真的不想當頭。洪順你當吧。真的,我也不是客氣,就是不愿意當。”

“我不行,啥也不懂呀。”洪順連連擺手:“就是你了,不管年齡上也好,本事上也好,從哪兒說,你都是我們的頭兒。”

“哎,”王長德深深地嘆口氣,然后慢慢地說:“我們過去是二三十人,算是個隊伍,投軍人家一看也有點規模。現在就四個人,就算是去投,人家也未必能看得上。所以,也就是搭伙往前走。而且,”王長德停了很長時間才說:“我跟過來不是來投軍的,我是覺得這邊好歹還都是中國人,好混一點。我不想投軍。”

“嗯,嗯,”洪順有點摸不著頭腦。王長德說:“真的,我跟吳厚福也是這么說的。就是吳厚福不死,大家二十多人到了武漢,也是你們投軍,我走我自己的路。所以,我說洪順你當這個頭,要不呂辭奧也行,為啥呢?洪順人活一點,經歷的事也多一點,在山里行走也有經驗些。呂辭奧呢有學問,以后真要投軍啥的,也能說得更周詳些,能說幾句為國為民冠冕堂皇的東西出來。聽說他還有關系在軍隊里,真要是能找到,確實也是真有用。我可能下了山就和你們分開了。真的。我對咱中國軍隊是灰了心了。”

“這,這,”洪順看呂辭奧,好像沒有王長德大家就寸步難行了。

“王先生你就先當我們的頭領,然后你啥時候離開啥時候再說吧。”呂辭奧連忙說,看他不應,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反正也不給你餉錢,就是你一個照顧我們三個小老弟。”

王長德居然笑了笑說:“其實我哪天下山無所謂,所以你們說怎么走就怎么走。真要是打起來了,我就指導你們,你們得聽我的,打仗是生死的事,到時候真讓你們怎么干,你們就怎么干,得聽指揮。”

也只能這樣了,看來他說的是真的。

鏊子饃全烙熟也就中午了,他們又一個人吃了一張。王長德說:“我們還是把這些饃分到個人頭上吧。然后誰先吃完誰就自己出去找吃的。”

洪順按照王長德的說法,把鏊子饃分成四份,因為多出來兩張,他把多的全給了王長德,然后他把剩下的三份混在一起,又專門對馬財旺說:“財旺這些餅我們剛才都數過了,以后長德哥什么時候吃,我們就什么時候吃,他每頓吃多少,我們每頓就吃多少。”

“為啥呀?”馬財旺不高興。

“因為你要是先吃完了,你就得自己打別的東西吃,你去找別的東西吃,我們就得等你,就浪費時間了。”

“為你好呢。”呂辭奧幫腔。

“噢。”

“還有,”呂辭奧說,“以后歇腳,我們干別的事,你不用管,你就想辦法找吃的,野菜野兔子野豬,你能弄到啥就弄啥。”

“那我現在就去看看還有沒有兔子了。”馬財旺覺得這個工作不錯。

“先別走。”王長德說,“我們來把那些包袱都打開看一看,分分東西,再走的時候,就每人一個行李,不要再兩個人抬了,有了事,那樣跑不快,扔了又太可惜。”

行李不過是些衣服被子。當然還有一些小玩意兒。有用的比如小刀、小酒壺、煙葉、煙袋、打火鐮什么的。沒用的也有,比如一些農具上的東西。最奇怪的是,居然有一個釘耙。有一個人的衣服里有兩個大洋。另外還搜到一條銀鏈子和一根銀簪子。洪順要把這些錢分了,但王長德只同意把那些小玩意兒各人撿喜歡的拿走,硬貨全部留下來。“這些東西還是最后再分吧,現在分了,又用不上,還互相防著盯著,有啥意思呢?都放你身上,我們都放心。”

這樣,他們又重新劃定了每個人的個人行李和集體背負的東西。然后,不等別人吱聲,馬財旺就跑走了,說是要抓肉來吃。他們三個閑聊了幾句,最后讓王長德一個人在篷子里待著,呂辭奧和洪順去弄些野菜來。王長德又把他早上找到的水源的大致方位告訴了他們,讓他們拎著桶順便再搞些水來。

15.雨還在下

晚上,呂辭奧建議王長德找時間教教他們打槍。呂辭奧說:“王先生你找時間操練操練我們唄,槍也有,彈也有,你又是軍人,我們練好了,再碰到日本人,也能打死兩個。”

“就是,像他們那么死了,一個都沒有打著,多虧,打死一個就夠本了啊。”馬財旺說。

“洪順夠本了。”呂辭奧說。

“夠啥本?”洪順說,“早呢,我家里人死活我還不知道呢?”

“所以呀,王先生,你得教教我們呀。”呂辭奧覺得自己的牙咬得咯咯響。

“槍有啥好學的,”王長德懶洋洋地說, “洪順沒有學過,不也打得挺準的嗎?”

“怎么沒學過,”洪順說,“那時候江隊長教過我們呀。”

“我沒學過,”馬財旺生怕人家不知道,“那時候槍不夠用,沒有讓我學。我就學耍大刀了。也沒有學會。”

“那你再教他兩個不就行了?”王長德對洪順說。

“我哪會教呀,”洪順說,“要不,有時間的時候,我教他們兩個,你要是看到教錯了,就給我們再指正一下。”呂辭奧想說自己學過,還教過別人呢,但不好意思說出來,好像跟洪順爭什么似的。

“好像又下雨了。”王長德說。大家都不吱聲了,果然聽見外面有雨聲,很細,就像一張紙在耳朵邊抖了一下。馬財旺罵了一句雨。然后就再也沒有人吱聲了。過了一會兒,馬財旺低聲哭起來,說想家了。王長德說:“你哪有家了。”王長德怒氣沖沖地,把馬財旺嚇得不敢哭了。過了一會兒,洪順說:“財旺,別想那么多,就想咱咋活命吧,咱現在多活一天就是多一天的命了。”王長德嘆口氣,想說什么,但是沒有說。大家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呂辭奧又琢磨起王長德這個人,覺得他實在是太不合群了,大家都捆在一起了,讓他教個打槍他還不肯。也許軍隊官長都是這樣的,但人就這么幾個了,還這樣也實在說不過去。雖然他也看不上馬財旺,可是也不能張嘴就罵呀。可是過了一會兒,王長德又主動說起話來:“小馬,你以后要是到了行伍里,別動不動就哭,我罵你是我心煩,但也是對你進行鍛煉,行伍上別說官長了,就是班長,看你不順眼也要罵你打你,你都要受得了。”

馬財旺嗯了一聲,從聲音上判斷,他沒有記恨王長德。洪順又說:“王先生你在想啥呢?”

“我正在想我兒子呢,我呀,好長時間這個腦子里都沒有我兒子的樣子了,他剛剛跑到我腦子里……”

王長德居然哽住說不下去了。

停了一會兒,他自己又接著說:“那時候,我在團里當參謀,老婆孩子都在駐地。后來,部隊要開拔,團長找到我,要十個大洋,說是給了十個大洋,就可以讓我留在駐地做善后,說善后做好了,以后我就可以跟著師部的善后人員一起走了。那時候我就猶豫啊,要是其他人知道我送了大洋當善后會不會罵我當逃兵。但是又一想,去他媽的吧,當逃兵的人又不是沒有,好歹我是做善后呀,做善后也是在抗日呀。說實話啊,當時團長還說,善后可是有油水可撈的,我拿出來的那十個大洋,肯定會在眨眼之間就能撈回來。我真的對這些東西不太在乎。我太太也算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陪嫁當時也不少,她本人也很精明,把錢都投到了她兄弟的洋行里了,我們根本不差那幾十個大洋。我是舍不得我兒子,我兒子那個時候才兩歲半。”

大家不吱聲,都認真地聽他講。

“我給了團長十五個大洋。但是到開拔前兩天,團長不見了,來了一個新團長。我就覺得這事有麻煩了。要是原來沒有這個想法,我走也就走了,但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就下不了決心再走了。我跟太太說老團長走了,我太太說,那就再問一下新團長,看看有沒有交代,要是沒有交代,就看看再給他點好處。其實我也不是沒被人騙過,可是一想,不管怎么說,總不能新團長剛到團里就再被調走吧。就找新團長問,新團長剛開始還不耐煩,后來突然就說,善后的人老團長定好了,但不是我。我一咬牙,就問能不能換成我。他說不太好弄,都是袍澤,以后要是在戰場上見面了,人家托付這么點事他要是沒給辦面子上下不來。我就說,有什么下來下不來的,他收了我十五個大洋,結果卻把差事給了別人,他就是個騙子。新團長一笑,說,十五個大洋也確實太少了,善后里面的油水,準不知道。我見他話里有話,就問多少算是個公平的數字。他哈哈笑,最后說,這些個營產啥的,哪有數,七折八折五六百個大洋總有吧,五六百個大洋你拿個三十五十的看不出來吧?就這樣,我給了新團長五十個大洋。”

“你原來還是財主呢。”馬財旺的聲音里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意味。王長德沒有理他,繼續說:“當天晚上我給了錢,他答應得好好的,我也回家住了,但是第二天早上開拔時,他又派兵去喊我,還騙我,說是去開會,為部隊送行。我一想,也對,就去了。可是到了團部,他讓我馬上準備一下跟著部隊開拔。我說,不是讓我善后嗎?他說,師里一早下了通知,由師里派人統一善后。我說那團里也可以跟著幾個人呀。他說,師長都定完了。這不是錢的事了。但我生氣呀,馬上說,你把五十個大洋還給我吧,我送家里,那還都是借來的呢。他愣了,然后冷笑著對我說,我們可是要一起去打仗的呀,是要當生死弟兄的呀。我也冷笑,說反正是要死了,不能臨死了再去賴人家的賬,再說了,馬上要死了,上哪兒去花那五十個大洋。”

“他說,你沒有時間去送這個錢了呀,就要開拔了。我說那也得送呀,我的槍呀啥的都在家里呢,總不能光著就去打仗吧。他讓我等著,然后把裝著五十個大洋的錢袋從里拿了出來,摜到地上,而我呢,還得忍氣吞聲彎腰撿起錢袋。彎腰那會兒,就跟腰被人打折了一樣難受,恨不得把錢袋就地掉個頭,把錢那么揚在地上,然后揚長而去。可是不行,上了戰場還要聽他指揮,這種人,從后面打你黑槍的壞事都做得出來。回去以后太太那個哭呀。太太哭,孩子也哭。我當逃兵的心都有了。可是不行,他派了兩個兵跟著我呢,說是幫我拿行李的。于是我就把眼淚往肚里咽,收拾一下東西就去趕隊伍了。我那時候是有車坐的,可是趕上隊伍后,打聽到我該坐哪輛車后找過去,車上的人說,我的位置讓團長的勤務兵坐了。我就求著擠一擠,帶車的袍澤一臉苦相對我擠著眼睛說,別為難咱了吧,別為難咱了吧。”

“我跟著走了一上午,中午打尖的時候,我去找團長問,團長反把我罵了一頓,說我這個參謀怎么當的,行軍呢,找不到人,我說沒有車坐,一直走呢,他又罵我無能連個車都坐不上。我一連走了十天,天天挨罵。后來,我就受不了了,我想啊,我這是去打仗,去為國送死呀,他這是干什么呢,發國難財呀,你發老百姓的還好說,自己袍澤也下這黑手。一天夜里,我慢慢摸到他的帳篷,就用刀抹了他的脖子。”

“啊!”呂辭奧叫了一聲,覺得不太妥當,又問:“他是團長,沒有衛兵嗎?”

“我拿了個小布袋子,對帳篷外的衛兵說是孝敬團長的,他們也都知道我是團部唯一沒有車坐的軍官,就讓我進去了。所以呀,我不可能去投軍。我只能隱姓埋名了。我們路上聽廣播,知道我家那里被日本人轟炸了,可我總得想辦法回去,看看我太太我兒子究竟是死是活呀。要是在山里,我一個人也能過。可是,我總想到城里去,能看看報,聽聽廣播,能打探一下他們的消息。”

雨還在下,大家都替王長德嘆息。

“王先生你別太那啥了,”馬財旺突然說,“你要是找不著兒子,以后我給你當兒子。”

雖然都沒有出聲,但呂辭奧明顯感覺大家都一愣。洪順罵了一句:“我日你媽,我也沒有兒子呢。”

洪順一定希望大家都笑罵馬財旺一下,但是一個人也沒有。馬財旺說: “洪順你給我滾蛋,我是真的。”

洪順再剛一張嘴,一個字還沒有吐出來一半,就聽到了王長德的一聲嘆息,他說:“都睡吧。”

本來,這些呂辭奧都沒有在意,王長德有的時候也還一樣罵馬財旺。但后來有一回,他突然就發現王長德不管怎么待馬財旺,他看馬財旺的眼神都有一種特殊的關切,真的像是老子看兒子。他曾經想開個玩笑,覺得不合適,又想認真問一下,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分手的時候再問更合適些,畢竟他說了不會和自己以及洪順去投軍。

那天晚上,別人都睡著了,呂辭奧睡不著,王長德描述的軍隊對他震撼太大了。他很想扭扭身子,可又不愿因為動身體而把下面的鋪鬧得咯咯嘰嘰響,這讓他十分別扭。嘈嘈切切的雨聲讓他覺得大大小小的雨點都打在了自己的心上。他想,自己還有些錢,也許這些錢是屬于趙尚壽的。他想,把狗子的那個金鎦子也給趙尚壽吧。朦朧中,他真的見到了趙尚壽。見了趙尚壽,他突然感覺這個人曾經在哪里見過。趙尚壽說:“外甥跟我說過你好幾回,本來呢我是不愿招你們這些學生的,事兒多,還不能吃苦。但是既然你有心為國家出力,又是我外甥的同學,我也不能攔你呀。這樣,我給你找個輕省一點的崗位吧。”呂辭奧說了一堆的感謝話后,趙尚壽又說:

“你別老是說拜年話呀,你得拿真金白銀給我我才能給你辦這個事呀。”呂辭奧記得王長德說的事,明白在軍隊里辦事是要花錢的,但也心有不甘,心想自己好歹是你趙尚壽外甥的同學,你怎么能這樣直截了當呢?但是又一想,自己經過九九八十一難,來也來了,如果能吃上軍糧,掏幾個錢就掏幾個錢唄。他一邊猶豫一邊往口袋里摸,沒有想到趙尚壽卻著急了,站起來,兩步就走到了他身邊,把他的手從口袋里拉出來,把自己的手伸了進去,不但掏出了大洋,還掏出了剛剛分得的銀鏈子,不但把大洋數了又數,還反復掂量銀鏈子的重量,最后,他居然用牙咬了咬狗子給的那個金鎦子。

“這個金鎦子是我死去的一個兄弟給我的,是他娘的嫁妝,你給我留著吧。”

“什么他娘的你娘的,滾,到伙房去。”

“你拿了我這么多錢還讓我去伙房!”呂辭奧感覺頭皮一炸,頭發根根直立起來。他覺得自己氣得要爆炸了,他覺得這個趙尚壽與日本人沒啥區別,他甚至更壞,他不殺人,卻把你的錢搶干凈,比殺了你還讓你難受。他閉上眼,然后又睜大眼。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金光萬道。原來是一個夢。呂辭奧又閉上了眼,他努力在想夢里的趙尚壽怎么會這么眼熟。想了半天,夢里的趙尚壽,原來長了一張吳厚福的臉。

16.范大穎當了狗

天晴了,但路比頭一天還要濕滑。呂辭奧建議練一練槍,下午再出發。洪順只知道三點一線。呂辭奧和馬財旺端著槍站在那里,他站在他們兩個前面,先說打槍要準,就是三點一線,然后就再也說不出來什么了。王長德只好把自己的槍也拎了出來,讓洪順和呂辭奧、馬旺財站在一起。王長德講了三點一線的道理,講了準星的虛光排除,但他說關鍵是把槍要穩,怎么穩,就得反復練。怎么練,都是要空槍練。天天打子彈,哪有那么多子彈?他說,別看空槍沒檢驗,你經常瞄準,遠處的東西就會變大,更重要的是,你只要用心,人就會變得沉穩,以后碰到緊急的情況也不會太驚慌失措。為此他還給做了示范,包括出槍的動作,很利落,很干練。

三個人就趴在他們的樹枝床上瞄。呂辭奧和洪順都練得滿頭大汗,但是馬財旺卻很輕松,最后甚至把槍扔一邊,仰躺著看黑乎乎的油布。王長德叫他到外面站著,讓他站直,然后一圈一圈地圍著他罵。然后告訴他一直那么站。馬財旺站好了,王長德才回去讓呂辭奧和洪順休息。最后,他突然笑了,說:“日他娘的,又以為自己是連長了。剛才差點給他耳刮子了。”說完,又喊馬財旺過來休息。但呂辭奧卻攔住了他,說:“不行,就讓他長點記性。”過了一會兒,洪順建議讓馬財旺去抓只兔子或者抓條蛇回來,中午好好吃一頓。一聽到吃肉,王長德和呂辭奧也都沒啥意見。馬財旺就背著槍走了。王長德問:“你背槍干啥呀?放下來。”

“我都是找好一個地方,在那里等。等的時候反正也沒有事,練練瞄槍。”

說得挺有道理的。

呂辭奧和洪順又瞄了一輪,剛準備去打水搞野菜的時候,遠遠地就傳來一聲槍響。完了,是馬財旺開的槍嗎?會不會還有別人?三個人互相看。王長德一揮手:“準備好,子彈上膛。”

他們所在的地方背后是一個山峰,前面是一個緩坡,左右都算是山嶺。王長德讓呂辭奧和洪順都伏在后面靠左一側,他自己伏在后面靠右一側,都伏在大石后面。他說:“到時候我說打的時候瞄準了再打,千萬別著急,別亂開槍。”

一點兒風也沒有。呂辭奧和洪順兩個按照王長德教的辦法緊緊把著槍。而人顯然很緊張。呂辭奧覺得身子都抖了,汗出得跟雨淋了似的。呂辭奧想象著一個日本人會突然出現在他的準星前面。他想象著手一扣,準星前面就爆開一團血。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說話。他看了洪順一眼,洪順的表情告訴說,他也聽見人說話了。

是馬財旺,他說的什么聽不清,但似乎還挺歡快。還有別的人,但那人比較沉默,話不多,聲音也更輕。呂辭奧和洪順一起往王長德那里看,王長德笑著點點頭,看樣子是要收起警戒了,但呂辭奧卻搖搖頭,王長德皺了一下眉頭,然后又點點頭。呂辭奧又扭過頭來看洪順,最后壓低了聲音說: “小馬是個傻子,誰知道他帶來的是啥人?”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呂辭奧和洪順都沒有剛才那么緊張了。馬財旺說話的內容還是聽不清楚。馬財旺帶著兩個人從呂辭奧這一側的山嶺下漸漸露出頭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壯實的大漢,他滿臉都是胡子,嘴微微咧著,顯然與肩上的重負有關—一邊的肩頭露出一截槍管,另一邊的肩頭上卻有一只小小的蹄子,眼睛在笑著,但即便遠遠地看,那也是一雙警惕的眼睛。他旁邊不遠就是馬財旺,馬財旺還背著自己的槍,一邊走一邊看著這個大漢。他們等著后面跟上來一個和馬財旺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子,但要結實得多,他雙手拉著肩膀上的灰布袋口,他背后的灰布口袋很大,像塊圓滾滾的石頭,但顯然是已經裝下了房屋之外一個家。

馬財旺原來一直在吹噓他的大別山淮河抗日游擊隊。

一直等到他們三個走到篷子門口,王長德他們才慢慢走出來。洪順走在最前面,呂辭奧跟在他身后,王長德跟在最后。馬財旺看到他們,興奮地大叫。

大漢的胡子里已經有了幾根H的。他的眼神里不是警惕而是憂慮和懷疑。他身后背的東西已經放到了地上,是一只剛剛死去的狗一樣的東西。看著像狗,又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

“喲,還搞了條豺狗。”洪順笑著迎上去。

“這是洪順哥,”馬財旺介紹說,“洪順哥是我們的隊長。這是呂學生。”

大漢對他們點點頭。晚了幾步的王長德才走過來,馬財旺又介紹說:“這是王先生,他是國軍的團長。”

王長德狠狠瞪了馬財旺一眼,又對兩眼馬上露出光亮的大漢說:“不是不是,這孩子瘋了,瞎咧咧呢。”

大漢似乎頗為躊躇,費了點勁才搓著手說:“各位軍爺,我就是這山里的,我叫趙春生,這是我兒子,趙極,先生說是極限的極,我們趙家集離這里有五十多里山路……”

“噢,是趙老哥。”洪順笑著說:“幸會幸會。”

趙極一直看著那只豺狗,并不關心這些人。趙春生有點扭捏了,說:“不敢當不敢當,就喊我老趙吧,我今年四十三歲,就喊我老趙吧。”

“啊,行行行,”洪順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我也是這山里的人,這不是日本鬼子來了嗎,我們準備去投軍,哎呀,沒有想到又讓日本鬼子給伏擊了。就剩我們四個了。

“小馬兄弟都說了。”趙春生說,“都是日本鬼子害人呀,把我們村子也燒了,說是有游擊隊殺了他們的人跑了。”

王長德三人都吃了一驚。呂辭奧馬上懷疑正是洪順滾了一塊石頭,惹起了一場燒村的大火。就聽洪順說:“日他娘的日本鬼子,早晚得把他們全都弄死了,全弄死,一個都不留。來來來,咱坐著白話吧。”

趙春生笑笑,然后扭頭對還在那里看豺狗的兒子說: “去,拿一邊剝了去。”趙極去拖豺狗,馬財旺主動跟了過去。趙春生坐在一塊石頭上,剩下三人也都坐了下來,趙春生又說:“我呢,原來有片小林子,沒事就喜歡到山上打個野物,今天這個,我們今天就烤著吃了。”

“那多不好意思。”洪順說。

“都是山里的野東西,沒啥不好意思的。我倒是有點不好意思的事,也不知道當不當說,就是我這個小兒子,你們能不能帶著把他送到麻城去,他有個姑夫在城里,這邊是沒法活人了,我反正就在山里轉悠了,他還小,不能天天這么野人似的轉。”

洪順看看王長德,王長德正看著不遠處的趙極和馬財旺呢,洪順又看呂辭奧,呂辭奧覺得這個事也不是一個大事,再說多一個人也無所謂,就說:“小伙子看上去還是挺老實的。”

“這樣的,趙老哥,你也知道,這山里不太平,日本鬼子在哪兒我們也不清楚,萬一再碰上,我們也不知道會啥樣呢。”

“嗯……”趙春生從口袋里摸出煙袋來,叼在嘴里,但是沒有裝煙葉子。

“我想問一下,”一直沒有說話的王長德突然說, “趙兄你怎么知道日本人燒村子是因為有游擊隊殺了他們的人?”

“嗯,這樣的。那天白天不是過飛機了嗎,后來有人說聽見飛機上打槍了。我就有點擔心,和這個小兒子到我家林子里去了,一是看看我們下的套,套到東西沒有,二來也是躲一躲。后來,到了晚上,有點餓了,就想回去,可是又聽到山上有槍響,心想,是山上在打仗呢,不一定到我們集上。可是也不敢直接就那么回去。這孩子說他太餓了,要走,說是給我探探路。我心想,探啥路呢,一起走吧。還沒有到村子呢,就看見對面有光一晃一晃的,不太像火把又不太像馬燈。我們就放慢了腳。我們摸到街頭的時候,就發現那幫人是日本人了。我心想壞了,又不敢往回跑,怕被他們發現了。那不是有兩棵大樹嗎?我和我兒子就爬到了樹上。后來,日本人就把人都用槍逼了出來,日本人吼呀吼,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吼啥。然后,特別危險的你們知道嗎,從河那邊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人會說中國話,不是我們這里的口音,他說,有人殺死了皇軍,躲到村子里來了。后來,就有人說,那就搜呀,我們集就這些人,你們搜呀。那個人就罵,說你們藏起來了,皇軍怎么搜。還開了槍。后來,就開始燒房子。”

“看到你家里人了嗎?”洪順問。

“我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跟我分開了,說是光山那邊要人砍毛竹,跑光山去砍毛竹了。兩個媳婦,還只有一個孫子,還有就是老婆子,和我娘,當時我都沒有看到。燒完房子,日本人就走了,我回去看,人都活著,就是老婆子的腿讓槍給傷著了,是子彈擦的,問題不大。老娘今年六十二,腳扭著了。嗯,我大哥頭撞破了。嗯,人都沒有死。”趙春生感到慶幸。大家也都替他慶幸。

“除了那個翻譯官,還有一個中國人,個子挺大的,但蜷縮得跟一條狗似的。翻譯官還帶著他到人群前面認了一圈人。”

“啊!”王長德三人同時驚叫起來。他們詳細盤問了一下那個人的長相、舉止,最終確定應該就是范大穎。

王長德說:“哎,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你打他,覺得他可憐,但是你并不知道,這種人是該殺掉的。”

洪順看看呂辭奧,呂辭奧說:“再見著他,必須一槍打死,說一句話都臟了自己的嘴。”

呂辭奧想,范大穎這個人也真是個禍害,辦什么事都沒有決斷,當漢奸倒應該是沒有太多猶豫。辦正事不行,跟自己較勁卻是順手拈來、花樣翻新。這種人還真的是應該弄死的。可是呀,當時誰看他誰覺得他可憐。趙春生聽明白了,接過話說:“一看就是個受氣包的樣子,說不準人家用完他就一槍給崩了也沒準。我看那樣子,好像也傷得不輕。哎,人到了這一步,連狗都不如。”

漢奸要是都像自己家的二蛋一樣有吃的,那還得了!漢奸就該這下場。呂辭奧不想再聊這個漢奸了,他問趙春生:“你們村打獵的多嗎?”

“也說不上啥打獵,沒事都愛到山上打個野物啥的。”

“有槍的多嗎?”呂辭奧又問。

“沒有幾桿槍。我這桿還是五六年前我到麻城妹子家,妹夫給我的。就是我說把這個小兒子送他家去的那個,我妹夫,開糧食行的,家里有幾桿槍。”

“財主?”洪順問。

“買賣人。我爹過去也跑買賣,認識的他爹,就是這么回事。我大哥和我都不愛出山,我二哥還有我的一個兄弟就不在這山里了,也沒有個信也沒有個啥的,年輕的時候就跑出去了,一個說是到云南了,一個說是到山西了,都是那年我妹夫跟我說的,我也不知道東南西北,都是啥地方。”

又聊了幾句,趙春生又提到他小兒子到麻城的事。洪順說:“吃完飯再說吧,吃飯的時候我還想跟你家公子再敘幾句話。”

豺狗剝好了。洪順對趙春生說:“趙老哥,你和公子再給我們弄點干些的柴吧。”

趙春生看看他們,點點頭,就帶著兒子走了。走的時候,背著槍,但他兒子的大灰布袋子卻放在了那里。他們一走,洪順馬上開始審問馬財旺,豺狗是誰打死的,怎么碰到這兩個人的。馬財旺說他都沒有帶子彈,當然是趙春生打死的。又說,他聽到槍響后,就往槍響的地方跑,結果碰到了這兩個人。洪順說:“狗日的你真是不要命,人家都躲槍聲,你是哪里打槍往哪里跑。”

“我以為是我的槍響了,我當時正在瞄,還扣了一下。”

“你沒有裝子彈,槍怎么會響?”王長德又生氣了。

“王先生你看這個人我們帶不帶,會不會有問題?”呂辭奧問

“問題也不是個問題,關鍵是那孩子別再跟小馬似的,我們就太麻煩了。”

馬財旺低著頭不吱聲。

“要是那個當爹的能和我們一起走一段,倒是比較安全些。”王長德又說。

“我老是擔心趙春生有點問題。他們家的人怎么都那么能耐?”洪順說。

“不會有啥問題。搭伙走路吧。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多送他兒子一段路,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決定吧。”

呂辭奧說:“嗯,多個人總歸好一點。”

吃飯的時候,洪順拿出了他們的鏊子饃。馬財旺急得直瞪眼,但是沒有說什么。趙春生兩眼放光,說,不用了、不用了,但還是接過去一張。洪順又遞給他兒子,他連忙推了回去,把自己的那張撕了一半,給趙極。趙極不是很情愿和他們一起走。洪順問他話,他開始都回答,后來問他愿不愿意和他們一起去,他就不吱聲了。趙春生罵了他兩句。呂辭奧說:“這樣的趙老哥,要不你再送他一段,最好是你把他送到麻城,我們一起搭伴。”

“去呢,也不是不行,主要是我家里還有老娘和老婆子。這兵荒馬亂的。雖然說老娘是跟大哥的,可我還是有點放心不下。”

“兒子你就舍得了?”王長德試探著問。

“又不是抱在懷里的娃娃,這么大了,要是太平年都可以娶親了。”

王長德深吸一口氣,沒有再吱聲。趙春生又說他兒子:“你說你咋這么沒有出息。到了你姑父家,跟著學個生意,以后走南闖北,也能混出來個人物,你在山里干啥?”

“我……”趙極張張嘴,又不說話了。

王長德問:“趙兄,剛才怎么就敢開槍了呢,不怕引來日本人?”

“原來呢,我們這里也沒有聽說有日本人,就是前兩天才有的。我剛才開槍的時候還沒有想到這些。”

吃過飯。王長德問洪順要不要把剩下的肉都帶上,趙春生說可以把肉小火烤透了帶走,能五六天不壞。

17.牛頭嶺前

趙春生最終答應再送三十里。他說三十里外的牛頭嶺原來是有土匪的,不知道這些土匪還在不在了,他要帶大家走小路繞過牛頭嶺。王長德拿出地圖來,看了看,的確有個牛頭嶺。

按趙春生的說法,牛頭嶺是一個東西走向的高峻山嶺,北側還有一個山嶺,要小得多,兩個嶺互相抱著,大路就是兩嶺下面的谷地,外人要是進了谷里,土匪兩頭掐住,就是插翅也難逃了。小路在牛頭嶺的南側,那里亂石叢生,岔路多,且有懸崖,只能白天走。

一行六人到了牛頭嶺東端的人口時,已經過了子時。趙春生建議大家一人嚼兩口烤肉,然后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躺一會兒。等到早晨再從牛頭嶺南側的小路走。洪順問牛頭嶺大路有多長。趙春生說也就是不到五里路的樣子。洪順問王長德:“我們走大路?現在估計也不會有土匪了。”王長德說:“除非先有人探路,不然我可不敢走。”

洪順問呂辭奧:“俺倆去探一探?”

呂辭奧有點為難,但還是答應了,不答應好像他多害怕似的,再說他也覺得不太可能有土匪了,要有也是偽軍。但這時候王長德又說話了:“就這幾個人,探路還是去一個人的好。”

“我去。”呂辭奧說。他有點害怕,但覺得這正是可以鍛煉自己的時候。他覺得過了牛頭嶺就是軍隊了,白己得成為一個軍人而不能再是學生。就像王長德以前所說的那樣,游擊隊里只有隊員,沒有秀才。他覺得自己急迫得不行。

“還是我一個人去好。”洪順吸口氣,不等呂辭奧說話就問趙春生:“就順著路往前走就行了?”

“嗯,不到一里地,有一個山口,爬上去,就進那個口袋了。”

“嗯。”

“要是進了口袋走半里沒人攔你,你就可以回來了,要是有人攔,你就說是逃荒的,看能不能混過去吧。”

呂辭奧一愣,緩過神來就發現自己要是再堅持跟著去,就有點死纏爛打了。他眼睜睜看著洪順把他自己的包袱背上,把槍遞給自己。呂辭奧想,自己還是要更有氣勢些。洪順走了幾步,趙春生又喊住他:“洪先生,當心點啊。”

呂辭奧看著洪順離去的方向,看見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是沒有聽到他回復趙春生。

五個人坐在那里誰也不吱聲,不一會兒,馬財旺和趙極就開始打呼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呂辭奧隱隱聽到又有槍響了,他一直為洪順懸著的心就像斷了繩的水桶一樣, “呼”地一下掉到深井里,撞在水上,撞得生疼。王長德和趙春生都輕輕地“啊”了一下。但是沒有第二聲槍響。他們等著,誰也沒有說話。又等了一會兒,趙春生說:“我們得挪一下地方,離這里稍遠一些。”

“咋講呢?”王長德問。

“萬一洪先生要是一個人來,我們能發現他,就把他喊過來,要是他帶著土匪們來,我們就可以藏起來,讓他們找不到。”

“你咋講這個話。”呂辭奧有些憤怒,“洪順是那樣的人?”

趙春生有些不好意思,說:“我不是說他是那樣的人,但土匪有土匪的辦法。我們挪一下地方有啥不好呢,又妨不著啥事。”

把馬財旺和趙極弄醒,挪了二分路,然后又開始等,又等了半個時辰,還是不見洪順回來。呂辭奧手里有兩支槍,無聊,就給了趙極一支,讓他幫著拿。洪順還沒有回來。趙春生又說:“要不我們直接走吧。”

“不行。”呂辭奧說,“一定要等,至少也得等到天亮。再說,你不是說了嗎,晚上那小路也不能走。”

趙春生不說話。等了一會兒,王長德說: “得等,好歹兄弟一場。”

又過了兩袋煙的工夫,就聽到原來等的路邊有人走動的聲音。走過去,又走回來,而且,真的不是一個人。接著就聽到洪順在喊:“長德哥,長德哥,我是洪順,你們在哪里?”

王長德不吱聲。

“我又帶來幾個兄弟。他們都有槍的,他們要和我們一起去投軍。”

王長德還是不吱聲。

“呂老弟,呂老弟。能聽到嗎?”

王長德慢慢爬到呂辭奧身邊說:“我聽這話不對,他們肯定是抓住了他。從聲音上判斷,洪順不是在我們原來待的地方。”

王長德又爬到馬財旺和趙極那里,讓他們別出聲。

洪順又喊馬財旺,又喊一遍王長德和呂辭奧,最后又喊趙春生。但是,沒有人應他。最后,他說:“好漢爺,他們肯定是聽到槍響就跑了,你就放過我吧,我們就是幾個窮漢,想要去投軍,一共六個人四桿槍……”

“別說了。”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我不管你們是干啥的,沒有錢給,我就要你的命。”

“你要我的命干啥呢,擱過去,你是大王,我是小民,你要我死我就得死,現在我們都是中國人呀,我們家里人都讓日本人給殺了,我去投軍去打日本人呀。你老還沒有見過日本人吧?”

“別說了!”又一個人在說話,很是惱怒。

“好好,不說了。”洪順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你說你要我的命有啥用呢,我的包袱都給你了。真的沒有東西,我們路上也就是能打著什么吃什么……”

土匪說要洪順命的時候,呂辭奧心里一驚。沒想到王長德又爬到他身邊,對他耳語,說自己要爬過去看一看是啥情況,并讓他看著另外三個人別亂動。最后,停了一下,王長德又說:“要是聽到開槍,聽到我喊兄弟們開槍,就往天上放槍。”呂辭奧說好。然后,王長德又爬向趙春生,他爬過去的時候,呂辭奧注意到,因為他把肚子吸起來不著地,所以一點聲音也沒有。

“大哥,他的人肯定沒有走多遠,要不我們就在這附近搜搜吧。”先前那個惱怒的聲音說,他的聲音即使不惱怒也很響亮。但是那個大哥好像很猶豫。這時又聽洪順說:“大哥,你要是我呀,我們就一起去投軍,這兵荒馬亂的,哪里還有啥生意人朝這里來呀,要么就是逃荒的,要么就是軍隊,說不好還有日本人……”

“別你娘的胡扯了,”又是那個惱怒的聲音, “再張一下嘴我就崩了你!”

洪順不吱聲了,那個惱怒者又說:“大哥……”

“你也閉嘴!”大哥也怒了。

過了一會兒,大哥說: “你入我們伙吧。”

“你們要是去抗日,我就人你們的伙。你們要是不抗日,我還是要去投軍抗日。我跟你說大哥,我不是說不愿意在這山上跟隨你,實在是國恨家仇……”

“兄弟你別說了,我服了,”那個大哥說,“你說的國恨家仇我不懂,但每行都有每行的規矩,我們行走江湖講的就是一個義氣,我也看出來了,你是一個不怕死的,不怕死就是義氣。我們的祖師爺是宋公明,他就喜歡交天下朋友,我也是。今天就這樣,我不為難你,包袱也還給你,你去打你的日本人去。走,我們一起走,你從我牛頭山里過吧。”

“那好,那好,他們也許是從山北側繞過去了,我從山里過,抓點緊,看能不能趕上他們。先把我解開吧,這手往后背的。”

“好,給他解開。”

過了一小會兒,腳步聲剛響起來,估計他們都沒有走十步,槍就響了,接著就聽見王長德大喊:“打呀,洪順趴下!”

呂辭奧馬上翻身臉朝上,將槍對著天開了一槍。接著,趙春生也開了一槍。接著,王長德那邊又響了一槍。槍聲的余音還在耳邊響呢,就聽見那個大哥高喊:“狗日的,不仗義啊,聲聲句句國仇家恨,狗日的。”

“跑啊,跑啊。別管死的了。”這一聲是那個老惱怒的人說的。

這時候,趙極又放了一槍。

“狗日的,明天就是你的死期。”老大跑得有點喘。

馬財旺放了一槍。那邊也幾乎同時響了一槍。然后,那個老是惱怒的人叫了兩聲“老大”,又喊:“快跑,快跑。”

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王長德和洪順才過來。洪順還是背著他的包袱,另外手里還拎著一支槍。

他們就趴在那里小聲地聊了一會兒。王長德猛夸了一陣洪順,說他槍法好,也不亂。原來,王長德槍一響,洪順就趴到地上了。當時,洪順是讓另外一個小土匪押著的,王長德離他們也就兩三丈遠,一槍打到了那個土匪頭上。剩下的土匪跑的時候,洪順摸到了押他的那個死土匪的槍,并檢查到子彈已經上了膛,就在那里一直瞄。洪順說:“也看不清,瞄就是瞎瞄,主要是長德哥說的,讓自己冷靜下來。”

因為怕被土匪殺回馬槍,聊天的聲音很小。馬財旺一說話就有點激動,不停地問洪順,洪順最后煩了,干脆讓他閉嘴。洪順說,他翻過山口之后,土匪是從背后說話的,讓他站住別動,還故意開了一槍警告他一下。但是他說,他感覺那個大當家的始終就沒有想弄死他的意思,那個老是很憤怒的是二當家的,他倒是想弄死他,他根本就不想出來,在山里就想打死洪順,說搶兩件衣服得了。洪順說,他走的時候本來想背自己的包袱的,但考慮到自己包袱里東西太多,就臨時起了個意,抓了馬財旺的包袱。但是后來,他和呂辭奧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又說他其實一點都不相信有土匪。他甚至走到山口的時候都不想往前走了,就回來帶大家走一趟,可是因為要逞強,要探路回來的時候也好吹個牛,就進了山。呂辭奧問他包袱的事,他說,當時的確是那么想的。他說:“我的包袱少說也比馬財旺的重四五斤,我主要是圖個輕省。”

趙極也終于主動開口了。之前,他是沒有槍的,只有一個包袱,洪順走的時候,他拿著洪順的槍,而且還開了一槍,有些興奮,問的都是槍的事。

18.趙尚壽死了

因為隔著里把地,又有樹叢,夜里他們根本看不清牛頭山的樣子。早晨起來,他們找了個高地,讓視線掠過剛剛藏身的樹林,去看牛頭山,山并不高,南面那道嶺稍高于北面那道嶺。兩道山嶺都樹堆著樹,葉堆著葉,林子很密。中間樹木稍稀,顏色不是深綠而是淺綠夾雜著灰白和青黛,趙春生說那條顏色駁雜的地帶中就有牛頭山的大路,也是近路。他還指著問:“看見沒有,那條黑色的,細細的,那就是路。”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看到那條路。但是,唯一能看到路的他卻又說: “我想我們是不是再換一條路,我們從北面走,但是要過一條河,我沒有走過這條路,因為聽說要多繞十五六里地。”

當時,大家正在吃他從家里帶來的雜糧餅子。見大家不說路的事,他就說年頭不好,春上一季沒啥收成,熟一點就摘一點,曬干了就摻在一起磨了,有的時候還要加點槐樹花什么的,反正能吃的都磨在一起,不牙磣就行。所以餅子里有小麥,有大麥,有燕麥還有幾種豆子、高粱和玉米。與王長德的白面鏊子饃相比,趙春生的餅子也確實有些牙磣,雖然大家都吃得很香,但只有馬財旺一個人在吃了之后真誠地稱贊:香,真香。

趙春生眼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憂傷。

“倒不是怕繞遠,”洪順把話說回到路上, “問題是我們不是說好從南面走的嗎?”

“我怕,”趙春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說,“怕那幫土匪到南面劫我們。南面全是石頭,懸崖也特別深,他們一般不去劫,一來算是放行人一條生路,讓他們跟老天爺要路,再一個就是他們自己也怕有閃失。昨天,我們把他們大當家的打死了……”

“那他們就更不敢了。”呂辭奧說,他不想再在山里轉了,轉夠了。關鍵是,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的怕!可王長德還是問洪順:“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嗎?”

“不知道,昨天押我過來的也就是五六個人吧。”

“按說要是人多,大當家的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就跑出來呀?”王長德在那里算計:“大當家的都出來了,說明他們留在窩里的人也不會多,至少不會多過出來的人呀。”

“就是就是,”呂辭奧搶著說,“我看我們也別從南邊繞了,直接過牛頭山,諒他們也不敢把我們怎么樣!”

王長德看了呂辭奧一眼,很輕蔑的樣子,然后還用鼻孔笑了一下。又看看洪順。洪順擰起眉毛,低下頭,又用手撓了撓額頭。呂辭奧不想讓王長德一個眼神就把自己擊倒,他斟酌著說: “要我說,我們直接到牛頭山上,找到土匪的老巢,然后把他們全弄死得了,現在打不了日本人,先把他們給剿了,也算是為民除了一害了。”

王長德這回倒是很欣賞他的觀點,點點頭說:“為民除害是一說,但關鍵是我們不把他們干掉,怎么走也不安全呀,我們把他們的老大都干掉了。趙兄,你聽說過他們的老窩在哪里沒有,給我們當一回向導?”

“我不敢去。”趙春生說,“我和這小子回家得了,我原來以為這里沒有土匪了呢。我是舍不得這小子才送到這里來的。”

“那你昨天晚上又讓我們在這里等。”呂辭奧頂了一句。

“我一到這個地方就有些怕呀。”

“行,回去就回去吧。”呂辭奧說,“你爺倆現在就走吧,我們商量怎么過山。”

呂辭奧有些惱怒。他看也不看趙春生,而是把目光又瞄向牛頭山,此刻,太陽還沒有照到山頂,只有南嶺的東南角山崖閃耀著光芒,那些峭壁上的嶙峋巉巖,個個生動,好像它們真的是野獸,正出來曬太陽或者是和他們一樣在遠眺。南嶺之南,輕霧彌漫,紗幕層層,又曼妙又神秘,隱藏著神仙也或者隱藏著妖怪,仙子也許住在那里,長著血盆大口的怪物也許住在那里,更遠處,山嶺就是一道道勾線,它們更屬于國畫而不是腳步。牛頭山里,也漸漸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北面也是山連山,但都還在一片幽靜的深藍中。而牛頭山的西頭,更遠處,都隱在一種白茫茫的顏色之中,似乎已經沒有崇山峻嶺了,因為連山脊的勾線都看不到。這樣的風景呂辭奧一路上也見過不少了,但這一回他突然覺得特別不一樣。

呂辭奧激動地欣賞遠山時,洪順和王長德也在四處看,看他們的來路,那也是熹微晨光中的千萬重山。只有馬財旺盯著趙春生,似乎是關切,似乎又只是看他怎么辦。趙極鼓著臉,呼吸都變了許多,看到父親趙春生慢慢站起來,他果斷地一扭頭,對呂辭奧說:“我自己去送你們。”

遠眺的人都扭過頭來。

趙春生站了一半,又不好直起身,又不好坐下來,膝蓋一定難受極了,臉皺成一團,好像要哭的樣子。眼里的憂傷,變成了委屈。

王長德不看趙春生,問他:“趙兄,你是不是確定土匪窩子在南邊這道嶺上?”

“這個應該不會錯。”趙春生說,臉上也不那么尷尬了:“打獵的人都是這么說的。我家原來那些走長路的也這么說。北面藏不住人。”

不管他爺倆的事了。王長德很快定了個計劃:大家一直往前走,到山口的時候,馬財旺留下來守著東西,然后他們三個人找進入牛頭山的路,他一個人一組,呂辭奧和洪順一組。他往前走的時候,洪順、呂辭奧在后面給他做掩護,他走一段停下來,再掩護后面兩個人上前。山不大,應該不難找土匪窩。

也只能這樣了。可馬財旺覺得應該讓呂辭奧守著行李。他的理由是呂辭奧是個書生,而且還不是山里人。雖然呂辭奧罵了馬財旺幾句,說白己在山里走了這么多天早就是山里人了,但其實他還是挺感動的。他想,不管怎么樣,打起仗來都爭著往前而不是都往后躲,這就是義氣啊。

去往牛頭山林問路上,次第躺著牛頭山土匪的尸體。蒼蠅已經圍著他們飛了。把他們翻過來,先一個被一槍打在頭上,整個頭血糊糊的,還有腦漿子,很疹人。王長德還是找了根枯樹枝,捂著自己的鼻子撥開他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肩頭,又研究了一下他的手掌,最后說:“這人也沒怎么摸過槍呀。倒很像是個鑿石頭的。”又走幾步,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大土匪,他也是趴著的,洪順那一槍,打在了后背上,很巧,子彈穿過來,射中了他的心臟,他整個后背全是血,蒼蠅趴了一層,人過去的時候,轟然炸開。王長德用腳朝他屁股上一推,想把他翻個個,但是沒有翻動,馬財旺跑兩步上前把腳踩到死人頭上,說:“來,我們一起。”

“把腳放他肩膀上。”王長德訓斥說。

大土匪大約四十多歲,頭發胡子都很亂,翻過來時,臉已經變青。王長德彎腰從死人腰里抽出一把手槍來。端詳了一下,說:“我日他媽,還是個白朗寧。”他隨手把槍插到自己腰上,又摸死人腰,最后失望地說:“沒有子彈呀。”

王長德站起來后從槍把手上把彈匣卸出來,看了看說:“就三發子彈呀。”另外三個都眼巴巴看著他,他對呂辭奧說:“這槍我先拿著吧。”呂辭奧笑著點點頭,他又對所有人說:“手槍跟長槍不一樣,沒有練過根本打不了。”

“這樣吧,趙老哥你爺倆別送了,你們把這兩個尸首挪得稍微離路遠一點?我們就這么別過了吧。”洪順說:“好歹他們也是中國人,當了匪,罪該當死,但也不至于曝尸。”

趙極的臉又紅了,轉臉看向他的父親,他父親一臉的大胡子都在顫動,就像微風吹過草地。趙極說:“我跟你們走,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到我姑夫那里去。”

“我們和你們一起走吧,反正到麻城也不遠了。不過,我可不是不放心你們啊,”趙春生說著說著就有點慌了,“我只是覺得我兒子……”他只是想讓人家覺得他一直都是在考慮兒子本身,而沒有考慮其他的,但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把這個話說明白了。呂辭奧對趙春生的新決定有些欣慰,就像當初,郢子那些青年雖然很猶豫但最終還是進了糾察隊讓他欣慰一樣。而趙春生不同的是,他在躲過日本人的燒殺后,還沒有真正回家看過一回呢。看著趙春生著急的樣子,呂辭奧笑著說:“你愿意去當然也好,畢竟識路一點。你要不去,真的,也是應該的,畢竟家里還是要回去看一下的。”趙春生說:“不,不,送你們過去,也要不了多長時間……”

王長德打斷他的話,說: “我說實話,我看這幫土匪也不是能打的,我都開槍了,他只知道逃,連槍都沒有掏出來。但是,他還有沒有同伙在山里,這可真不好說。”

趙春生又愣住了,趙極把頭扭過去看他,趙極是話不多的人,那一會兒他的眼里卻全是問話。趙春生說:“不去不行,我得去。”

趙極的臉紅了,眼也紅了。誰都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人再管那兩具尸體。

最終,馬財旺和趙極留守山下。過了牛頭山山口之后,王長德之前排的戰術隊形因為多了趙春生而有所變化。但走了一會兒,大家都覺得警惕得太累了。林中不時有鳥飛過。王長德說:“算了,別這么走了,我們輕點、機靈點就行了。我們這樣緊張,動作聲音反而更大,走到哪兒哪兒鳥炸窩,給人報信似的。都打起精神來,耳朵聽好了,眼睛也盯好了。”

山不高,也就是半個多小時,他們看見前面的林子外邊陽光赫然,就明白已經接近了山頂。但此時,一塊巨石擋住了路,巨石一側有人工鑿成的小臺階路,小路筆直地向上,另一側是個山包,有茂草和小矮樹,人若是走在階梯上,應該不會露出頭來。路不長,二三十丈的樣子。但準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雖然一路上大家也沒有說什么話,但到了這會兒,連喘息都收斂了許多,四個人互相看,等趙春生最先把頭和眼皮一起垂下來后,呂辭奧對王長德和洪順點了點頭,轉身就要向上。他的槍托輕輕撞了一下石頭。王長德一把抓住槍托,好像在搶救一枚要掉到地上的雞蛋。他卸下呂辭奧的長槍,把剛剛繳得的手槍給了他。

此時的呂辭奧完全沒有恐懼,他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雖然也有點緊張,但緊張更多的是來自自然環境,也就是說他怕的是自己一腳踩空滑下去磕著下巴。他覺得上面一定沒有人,完全沒有人。臺階盡頭,有一大塊平地,兩面懸崖,后面背靠山峰,山峰下面是一個大山洞和幾個小山洞。他們挨個看了看,除了中間那個大山洞,都是經年沒有人的樣子。大山洞很深,有幾個地鋪,兩床破被子。還有燒過的灰燼。估計那些土匪是真的逃走了。往里走了走,還有亮,估計可以一直通到山南坡。他又一個勁地向前穿行,就像書中所述桃花源一樣,最終走到豁然開朗。他的眼前是一片亂石陣和一輪驕陽。他站了一小會兒,然后用干渴得冒煙的嗓子大喊一聲。又等了一會兒,也沒有人出現。返回山洞的時候,他開始慢慢害怕。想自己剛才的莽撞,也許都是因為一直以來在山里晝伏夜行憋得太久了。妙事開始出現,在一個不起眼的拐彎處,他發現有大半桶水。水很涼,他喝了一大口,骨頭都為之一麻。

呂辭奧回到臺階路路口,招呼大家都上去喝了點水,然后他又吩咐洪順把水桶連同半桶水帶下去。洪順完全同意他的指派,但沒有想到讓趙春生搶了先。

中午飯在山下吃的,十分豐盛。飯后,大家嫌天太熱,路上又沒有樹,就決定睡一小會兒,誰知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牛頭山下的那條路平坦倒是平坦,但隨著山勢彎彎曲曲的,越往西越曲折,路越窄。東頭是河灘地,也確實有一條溪水,但走著走著,那水就細得像繩了,路也只有三四丈寬,再往前,幾乎是在兩塊大石頭中間走,最窄的時候也許只有一丈寬。而且曲曲折折,如人陣中。此時,因為太陽正往下沉,溝底的光線更顯幽暗。剛上路的時候,大家因為休息充足還興致頗高地聊天,這會都已經因為趕路出汗而消沉了。呂辭奧輕聲問王長德,是不是可以到上面走,畢竟光線好一些。王長德說:“有啥不行的,爬得上去就行。”趙極和馬財旺都不愿意爬,呂辭奧說:“爬,別噦唆。”

坡有一丈多,爬上來又是一身汗,就在大家喝水的時候,呂辭奧隱隱聽到像是有人在唱歌。他豎起耳朵的神情讓大家都緊張起來。還是呂辭奧先說的話:“我覺得像是日本歌。”

“照理說日本人不可能現在就打武漢呀,如果沒有打到武漢,他們就不應該從西邊過來呀?”王長德自言自語。

“一定是日本歌,”洪順說,“這邊人唱歌不可能是這樣的,沒有這樣的口音。”

“沒有這樣的口音。”趙春生也自言白語。

“探子。絕對是探子。”王長德說,他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來探路的。”

“我們得打。”呂辭奧自言自語,但是所有人都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遙遠的日本歌似乎又響亮了一些。

“不知道有多少人呀,聽這個氣勢,至少也得有十來人,我估計是好幾個小組調查完那邊后,現在往東去集合匯報。”

“日本鬼子打到東邊了?”洪順問。

“先別管那么多,”呂辭奧說,“他們是越來越近了,我們現在要定下來,打還是不打?”

大家都不吱聲了,王長德似乎還在計算,洪順也在擰著眉頭想什么,馬財旺有些迷茫,一會兒看看呂辭奧,一會兒又看王長德。趙春生看著兒子,眼里似乎要流淚,趙極只看了父親一眼,就慌忙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地上絨絨的細草,使勁地搓自己的手。

“我打。”洪順說。呂辭奧把目光看向王長德,王長德繼續自己的計算。他又看向趙春生。

“極呀,我們回去吧?”趙春生哀求兒子。

“爹,你回吧,”趙極好像是第一次好好地跟他爹說話,“娘一個人在家確實不行。你現在就先往山里躲。”

“去吧,你爺兩個都去吧,要不馬財旺也去吧,”呂辭奧很真誠地說,“往里躲,天馬上黑了,他們應該找不到你們。”

“為啥非得打呢?”王長德終于計算完了,“我們完全有機會躲呀,他們是探子,不是正規軍,不會亂開槍殺人。”

“我受不了了。”呂辭奧盯著王長德,然后一邊說一邊看大家,“我一直躲,一直躲,躲到哪里都要死一堆人。我真的受不了了。既然碰上了,我就一定要跟他們你死我活拼一回,不然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跟他們打過仗,他們沒有三頭六臂,死吧活吧,反正我就一個人了,活了我就算是報了仇了,死了我就算是跟家里人團網了。不打,我真的受不了了。”

“打。”王長德吐了口口水。

“我也打。”馬財旺說。

王長德突然愣了下,他看著馬財旺,看了一會兒,沒有吱聲。

“你們走吧。”呂辭奧再次對趙極和趙春生說,“輕一點,跑到上面亂石上就沒事了,天黑以后慢慢地再往上走,到山頂那個洞里躲一夜,明天一早早點走。”趙極又看看他父親,他父親也在看著他。

這對父子走的時候,王長德突然說:“馬財旺,你也走吧。”

馬財旺看了王長德一眼,心里有些疑惑,然后說:“你跟我一起走?我們和趙極他們一起去?”

“我又不是你爹!”王長德有些不耐煩,“你去找他們兩個去。”

“我不走,我跟你,跟呂秀才你們一起。”

“在一起干啥,要死的你知不知道?”王長德突然發了火,罵起來:“我×你娘,你就是個傻×。快去跟上他們。”

“我就跟著你。”馬財旺挨罵之后懵了一小會兒,然后突然朝那里一坐,就跟個小孩子撒潑一樣。王長德又罵了幾句,然后就不再看他,開始布置陣地了。

他們都在溝的南側。向東的一段,也就是他們剛剛從溝底走過的一段大致呈弧形,弧頂在背。他們爬上來的時候之所以較為順利,是因為南坡較緩,也就是說不需要人趴在溝沿就能看到溝底。但困難的是,基本沒有遮擋。所以,王長德的計劃就是,在弧的兩頭,用石頭壘兩個掩體,掩體一頭一人。分配人員的時候,王長德說他和馬財旺在東頭,馬財旺靠東,王長德靠西。呂辭奧和洪順在西頭,呂辭奧告訴洪順,他靠西,自己靠東。石頭還是很好弄的,但只壘到二尺高,就能聽到日本人的腳步聲了。王長德要大家隱蔽,等他把水桶扔下去后,聽到他開槍再開槍,一替一槍,瞄準了再打。

地是石頭地,薄薄一層土,上面草細如發,有的地方石頭就那么裸露著。四個人就趴在這樣的地上,把槍放進掩體的射擊孔里。射擊孔的下沿離地面一柞高。

歌聲早已經停了,溝底的腳步聲并不整齊。呂辭奧看見有十幾個人排成兩列向前走,走得相當從容隨意,他們的穿著也很隨意,有布有綢,基本上來說都很體面,但又沒有顯得過于富貴。不聽說話,他們很像是中國商人。如果說有哪兒不像,那就是他們的體形太過精壯了。中國商人要么太胖,要么太瘦,就算不胖不瘦,也很少能看出精壯來。有那么一縷斜斜的微弱的陽光打在那隊日本人的頭頂上。他們都留著平頭,有些人在用帽子扇著風。有那么一會兒,呂辭奧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了,只聽到他們的腳步沉悶而響亮,就像那些腳直接踩到了他的心上。他瞄準了那個唯一戴著帽子的腦袋,手心開始出汗,突然他意識到這個目標太明顯了,也許別人也瞄了,于是就隨便換了一個。

水桶嘰里咕嚕地滾了下去,就像空洞的滾雷。日本人都停了下來,他們向上張望。他們幾乎排成了一排,很多人都馬上往腰上摸。但是王長德沒有開槍。呂辭奧覺得自己緊張得要死,眼睛都模糊了。他晃了晃腦袋,腳尖頂地不動,腳跟也跟著腦袋晃了晃,結果碰到了洪順的腳跟。洪順沒有任何反應。一個日本人在用一種奇怪的口音喊話:“有人嗎?老鄉,我們是商人。”

一個日本人晃呀晃地就倒下了。王長德的槍響了。呂辭奧很著急,他看著日本人在紛紛掏槍,但是他扣不動扳機。東邊傳來第二聲槍響。他還是扣不到扳機。洪順的槍響了,一股濃濃的硝味傳了過來,他冷靜下來。洪順拉了一下槍栓,這時候,呂辭奧終于聞到了自己槍口的硝煙味,聽到了自己的槍響,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自己一直盯著的那個人挺了一下,然后就撲倒了。

日本人全是短槍,但是他們已經開始還擊了。槍聲刺激著呂辭奧,他的射擊順暢起來。第二發子彈,他打到了一個人的腿上,然后他就用第三發子彈打到了那個捂著腿亂叫的日本人的胸口。射擊口前面不時有子彈射擊石頭蹦出來的碎石和火星,有飛揚的土和草。

一個日本人沖了上來,但是他沒走兩步就撲倒了。他倒下去的樣子好像被人絆了一下后耍賴主動倒地。又一個人上來了,但是呂辭奧的槍里已經沒有子彈了。他大喊:洪順,打死他,打死他。他一邊喊,一邊手忙腳亂地壓子彈。洪順說,完了,完了,我也空槍了。呂辭奧又高喊:王先生,打,王先生,打。

那個日本人終究是被打死了,但是他的后面又上來了兩個。這兩個是爬著往上來的,慌亂的呂辭奧最終還是瞄準了他們中的一個,第一槍沒有打中,從那人的腦袋邊上擦過,那人似乎能聽到子彈聲,下意識地把頭扭向子彈飛去的方向,等他的頭再扭過來時,呂辭奧的第二槍又到了。王長德那邊也開了槍,另外那個人退了回去。

弧線上突然沒了日本人。太陽又暗淡了一點,小小的戰場突然平靜下來,呂辭奧覺得自己的頭被槍聲震得有點暈,他把腦袋偏向洪順,他看見夕陽如血照在洪順的長臉大鼻子上,洪順的臉因為這一路顯得更長了,鼻子也更大了。“他們會不會從西邊繞過來?”呂辭奧問。然后,他就懵了,因為一個日本人幾乎近在咫尺了。他抽不出槍來。日本人已經舉起了槍,正在瞄準,洪順一扭頭,出手就扔了一塊石頭。槍聲響了。一塊石頭崩到洪順頭上。呂辭奧撲過去,撲到地上,才發現日本人其實還挺遠的,他又撲了一下,終于撲到日本人的腿上,日本人晃了一下,沒有摔倒,他轉過身,仰面看那個日本人,日本人也看著他,兩個人都有點愣住了,因為那個日本人長得實在像自己印象里的自己。也許自己只是一個被戰爭逼得蓬頭垢面的他,也許他就是一個發了戰爭財而衣潔光鮮的自己。他拉了一下自己的槍栓,但呂辭奧已經掏出了手槍并做好了一切的擊發準備。呂辭奧的槍響了,因為距離太近,他感覺自己是在向自己開槍。中槍的日本人看了呂辭奧最后一眼,然后就向后一仰。呂辭奧覺得有一大件臟東西潑過來一樣,連忙轉動身子躲開。他又四下打量,發現馬財旺在東邊突然站了起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好連滾帶爬地回到掩體后面。他剛躺下,感覺到自己剛才一撲兩撲帶來的身體疼痛時,就聽東邊一聲槍響后王長德慘叫一聲,那一聲的凄慘悲涼不像是叫喊,而像是吐血,叫了一聲以及一聲槍響。不是王長德中槍,而是馬財旺出事了。呂辭奧轉過身子,沒有看到馬財旺,卻看到王長德正在越過掩體。王長德沒有像馬財旺那樣站起身,他弓著身子,正快步沿著坡向溝底下跑,他的山羊胡子都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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