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會娟
我承認那天我喝了酒,要不是喝多了,我也不會看見丁一,也是因為喝了酒,我和我老婆說的關于丁一的一切在她看來都是醉話。酒醒后有幾次想盡辦法見他,但都沒能如愿。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心里存不住事,大事小情都要立馬和老婆說,不說就憋得慌,憋得慌就睡不著覺。
只是再和她提起,她鐵定會認為我說的不是醉話,而是瘋話。
提了幾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提了,反正她也不相信。有那么幾個夜晚,我就只能被這件事憋得大睜著兩眼,耳邊充斥著老婆高低起伏的鼾聲。結婚之前她不這樣,結了婚,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她的鼾聲和她的身材一樣,開始走形且變得粗壯。
今天下班前,處長給我交代了一篇發言稿,本來這個任務早就安排給了辦公室老劉,但老劉一直沒動靜,每天照樣喝茶看報,沒事人一樣。直到今天處長問起,他才煞有介事地、慢慢地放下水杯,然后猛地一拍腦門說,哎呀呀,搞忘了,搞忘了,瞧我這記性,哎呀呀!一邊說還一邊轉磨磨。處長看都沒看他,而是盯著站在老劉邊上的我,說,怎么辦?
老劉這不是第一次,前面也有幾次,火燒眉毛了都,他一撇身,干干凈凈躲開了。他一邊躲一邊總是說哎呀呀,我能力實在有限啊,哎呀呀,瞧我這記性呀,哎呀呀。
火團就硬生生砸到我身上來了,我又不能不接,我怎么能不接呢?我比老劉年輕二十幾歲呢。滅了幾次火之后,處長發現我還是有點水平。這次要不是因為前兩天我手頭上在忙著處里的階段性工作總結,估計處長起初也不會把發言稿交給老劉。老劉怎么會是這樣?哎呀呀。聽一個老同志酒后說,老劉最起先來單位的時候不這樣,剛轉業過來時年齡是偏大些,可做事還是積極的,不知怎么地,后來慢慢就這樣了。
改著改著,計劃又生變,說是領導明天不在賓館聽各處領導口頭匯報,而是一大早就要來處里檢查工作。這一下就把大家腦袋里的螺絲立馬嘎吱嘎吱旋緊了。等趕完稿子,都快午夜十二點了,老婆孩子肯定早就睡了。
老婆自打生了孩子,隨時哈欠連天,睡眠總是不夠,見縫插針都要睡一會兒。記得剛結婚那會兒,我不回來她是不會上床的,她總是撅著小嘴,撒著嬌說你不在身邊我根本就睡不著嘛。矯情得很。而我呢,每次走到樓下看到自家亮著的燈,甭管早晚,心里也都是美滋滋的。那時候,矯情的老婆睡眠真是少啊。
我總是想起并懷念婚前,尤其是老婆生孩子之前的種種,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對眼下不滿,我能有什么不滿呢?孩子白白胖胖健健康康,我們兩口子工作穩定,收入嘛,和在這座城里大多數人家一樣,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結婚后,兩大家人東拼西湊好歹付了首付,貸款按月還就是了,反正我們的工資按月到賬。
前年,能打會算的老婆還從她同事那里買了一輛知根知底的二手車,代步也夠了,這么快就用不著擠公交地鐵,這樣的生活在以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對于我和老婆這樣從農村一步—個腳印走出來的人,能過上這樣穩穩當當的日子,還能有什么不滿呢?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老婆現在離了我也能睡得像頭老母豬。而我呢,完全一副沒出息的模樣,只有在老婆身邊才能睡得踏實。真是可笑,婚前婚后,我倆完全對調了個個兒。
停好車,今天我很清醒,又沒有喝酒,不像第一次看見丁一。
那天,喝多了的我拿著自家鑰匙在地下車庫東北角那個小房間的門上捅了半天。其實那天我不過是在停車庫東北角撒了個尿而已。幸虧是撒了個尿,不然我就不會發現丁一。我把褲子提上,恍惚間是到了自家門口,那天我確實喝多了,飯前處長就有交代,他可是滴酒不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千軍萬馬萬水千山都是我的事了。
處長老婆死于車禍有幾年了,剛新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媳婦,本來結婚之前說好了不要小孩的,處長兒子畢竟都快高中畢業了,可沒想到結了婚沒幾天新媳婦就變卦了,說什么都要給處長再生個孩子。處長推脫、掙扎幾下也就妥協了,于是,從上個月開始戒煙戒酒像模像樣地做準備了。
那天席間我說了什么,從那家私人會所怎么出來的,我真是一點都不記得。出來后,夜風很緊,我被嗆著了,猛勁兒吐了幾大口,腦袋略微清楚了一些,王老板在我狂吐的時候喊人幫我叫了代駕,然后他親自駕著他新提的一款黃色瑪莎拉蒂送處長回家了。我小心翼翼地目送著瑪莎拉蒂調了頭上了路,還沒容我擺手,瑪莎拉蒂就低吼著沖了出去。我使勁咬了咬牙,把那句快要出口的臟話咬碎咽了下去,因為身邊還站著會所的女老板和兩個服務員。
趕來的代駕是個二十出頭小伙子,穿著厚實,尤其上身,被淺綠色沖鋒衣包裹得嚴嚴實實,晚上天是真涼,不這么嚴實也遭不住。見他把折疊自行車放在車上,“砰”的一聲關上后備廂后,我就又開始昏睡了。上了自家的車和上了自家的床摸著自家的老婆一樣,那種感覺非常踏實。醒來不是因為車子駛進了樓下停車庫,而是被尿憋醒了。代駕倒是很本分,停好車就騎上他的折疊自行車悄無聲息地走了,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尿完尿,我提上褲子,一轉身,就掏出鑰匙對著停車庫東北角那個小房間的門使勁鼓搗起來,鼓搗了好一陣,才發現不對勁兒。那個門雖然有棱有角,大小看起來也沒毛病,甚至連把手和鎖都有,但明顯是個水泥門,假的。我罵了句臟話,準備往電梯口走,沒想到剛走到窗前就發現了丁一。
我沒練過武術,頂多是粗糙地看過些金庸的武俠小說,可小說中對一招一式的武功講解不多,或者也講了,但都被我跳過了,那些都不重要,只要記得喬峰段譽令狐沖的武功都不低少林武當峨眉各種派系武功非凡就可以了。辦公室老劉年輕的時候倒是當過特種兵,他喝酒不喝酒,都喜歡吹自己當年多么牛逼,他說他從四樓溜索下來破窗而人解救過人質,說他在開訓動員大會上單掌劈過一摞磚,還說他用十幾個啤酒瓶砸腦袋也能做到毫發無損。我沒當過兵,不知道老劉說的這些是真是假。
受各種知識所限,我根本叫不出那些專業的術語,畢竟我只是—個悶頭寫材料,偶爾陪領導吃吃飯擋擋酒的小公務員。所以,我只能把我從窗外看到的按照我自己的理解講出來。
我罵了句臟話,明白自己錯以為是在自家門口,就準備走人了,可是,剛到那間小屋窗前,就透過玻璃窗發現這間房間的西側墻壁上粘著一個人。那個人像只壁虎一樣,手腳著墻貼在那里,身子快碰到屋頂了。如果,我是說如果,西側墻壁是放平成地面的話,那個人就不像是壁虎而是一只青蛙蹲在那了。玻璃窗外面還有一層織得很密實的鐵絲網,房間里有燈,不然我是不會朝里面多看一眼的。
那個人穿著一身名牌黑色運動裝,長相也很帥氣,年齡怕是不會比我小。全身上下,只有衛衣的帽子在重力的作用下朝下耷拉著。他兩眼放光,看到我看到他之后,瞪了瞪眼,撇了撇嘴,一邊微笑一邊做了個鬼臉。
我又四下打量了一番,確定整個地下停車庫此刻就我一個人,倒也沒有害怕,只是感到這絕對是個秘密,一個秘密形成之初是不愿與人分享的。于是,我看了看周圍,然后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他也懂得起,從墻上跳下來,像一陣風一樣。跳下來的時候,身子還在空中打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轉兒,像跳水運動員,刷的一下就落到了地上,雙腳穩穩當當,沒有朝前搶,也沒有向后仰。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吧。他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和處長給下屬鼓掌的動作差不多一樣的輕綿,還有點象征性的意思,也走到了窗前,這就開始了我們的對話。
停車庫的燈本來就很少,暗黃,偏偏東北角這一塊的燈壞了,不然我也不會選擇到這個位置來撒尿。和他比起來,我倆一個躲在明處,一個躲在暗處。先是做了自我介紹,他說他叫丁一,甲乙丙丁的丁,一二三四的一。
心里不爽吧?
嗯。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么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一個剛剛替領導擋了酒胃都快要吐出來的男人,一個每天只會寫寫講話稿發言稿以及各種文件材料,放下筆,哦不,離開電腦鍵盤啥都干不成的男人,還能怎么回答呢?
他笑了笑,用下巴勾了勾我,說你們處長和王老板交情不淺吶。
怎么怎么,你還認識我們處長?我對這個問題的好奇遠遠超過了對他武功的好奇。他又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我手上的錢包。這是老婆給我買的手包,是個什么牌子的我沒記住,反正據說是個美國的牌子,在中國叫奢侈品,在美國可能就是個日常用品。老婆說你應酬多,還是要打扮下,不能讓人笑話。各種盤算對比權衡之下,找她們同事在美國的一個女同學代購了這款手包,據說比國內專柜便宜了一千多塊錢。話說回來,要不是老婆,我這個出身農民的人哪里會認得眼前的這個人穿的是一身名牌運動裝呢?
我同事以前就嘲笑過我,說我喝再多再醉都會記得錢包,說我是財迷。我是財迷?我怎么會是財迷呢?我的工資卡心甘情愿被老婆緊緊拿捏著,就連孝順老家父母的錢都是我費勁巴力地偷偷攢下的。關于這一點,我其實對老婆是不滿的,可不滿又能怎樣?或者說,老婆對我也有不滿的地方,誰對誰都不可能百分百滿意,湊合著處吧,道理我是想得通,可我倆還是在這個問題上吵過幾次架,冷戰過好些天。我畢竟不像處長那樣風光。處長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可別人吃肉我其實連湯也喝不著,頂多是別人喝完湯后我從鍋底撿點連骨頭帶花椒大料的渣渣嘗嘗。
所以,打死我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財迷的,我對身外之物看得很輕很輕,大家都使勁兒向上爬朝錢看的時候,我更愿意在邊上輕輕地鼓掌,就像處長給下屬鼓掌那樣,又輕又慢又綿,和丁一剛從墻上落地時的動作一樣。隨著年齡和工齡的增長,我的職務沒有任何變化,所以我更在意的是老婆,萬一我把錢包弄丟了,或者弄壞了,老婆肯定會很不高興,畢竟,買錢包的錢也是她一點一點攢出來的。給我買完了包,老婆又開始算計著怎么攢錢給自己也買一個像樣的貝殼包。對于像我這樣的中年男人,其實寧愿得罪同事也不愿得罪老婆,孰輕孰重我分得一清二楚。
丁一那天指了指我的錢包,說媳婦不錯。他既然能清楚我們處長和王老板的關系,指不定也知道我和老婆的關系,只是我沒搞懂他說的是我老婆給我買了錢包對我不錯,還是說,老婆在其他方面不錯,比如……呵呵。老婆生完孩子有很長一段時間對我很冷淡,甚至直截了當告訴我自己想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在家一個人解決也可以,出去找個人解決也沒問題。說這話的時候她心平氣和,神態自如,一點為難、難過的樣子都沒有。要在以前,大街上我多瞅別的姑娘幾眼她都會立馬和我急眼的。為此,我倒是難過了許久??蛇@段時間老婆突然又變了,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比剛結婚那會還要難伺候了。
本來我和丁一還可以好好聊聊的,可老婆來電話了,火急火燎地說孩子吐了,還帶著發燒,要趕緊送醫院。我抱歉地朝他笑笑,說改天再和他細聊。他很理解地點點頭,說先忙先忙。連聯系方式都沒來得及留,我就匆匆走了。這時候酒其實早就醒了。
后來我又在下班回來的時候找過他幾次,但每次都發現這間房子空無一人,里面也是空無一物,連個桌椅板凳都沒有。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那天晚上其實房間里除了丁一,也是這樣空空如也,連一只燈管都沒有。有時候在家看著看著電視,或者在單位開著開著會,我就會突然想到丁一,沒錯,他是叫丁一,甲乙丙丁的丁,一二三四的一。老是找他不見,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說不定我不過是喝多了做了個夢,就像老婆那晚上聽了我的話,翻身留給我一個后背的同時,嘴巴里回復我的那句,有病,瘋了吧你。
我當然不甘心,面對秘密,誰的好奇心都會被吊得高高的,懸懸的。我在散步的時候也特意去停車庫東北角的那間房子仔細看過,停車庫的燈還沒人修,東北角一片黑暗,我打開手機手電筒,大著膽子走過去。沒錯,門是假的,真的有假的把手和鎖頭,水泥封得死死的,房間只有那一個窗戶,外面還被密實的鐵絲網封得牢牢的。我頭都變大了,他當時是怎么進去的,后來又怎么出來的呢?他到底去哪了呢?
今天下午,上級領導臨時決定明天來我們處里檢查指導工作,本來安排的是幾個業務處長下周二前往領導住處口頭簡要匯報工作的,不然一開始處長也不會把處長的發言稿交給老劉寫。這樣一來,計劃全變。全處上下忙成一鍋粥,就連老劉都自覺行動起來,老劉行動起來的特點就是動作快、標準高,幾下就把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連自己玻璃杯多年的茶垢都清洗得一干二凈了。他打掃完之后坐下來,喝了一大口茶水說,哎呀呀,又找到當年當兵的感覺了。
而我正忙著寫第二稿材料,處長說第一稿站位不高,沒能把處里的工作全面準確客觀地反映出來。雖然我認為站位已經拔得很高過高,再拔都要穩不住了,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按照處長提出的三點建議進行了修改。處長也很緊張,忙著布置這個那個,跟著忙到了十點多鐘,仔細看了兩遍我改的第二稿,他又把稿子往桌子上一甩,說算了算了,還是要降降,站位得降降,實事求是的原則還是不能丟、不能丟。
等定了稿往回走,辦公室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處長對我的站位、語言組織能力都給予了充分的信任。記得有一次他把我寫的材料改動了一個詞,結果送呈到大領導那,又被大領導改回來了,從那以后,他就不會對我的稿子指手畫腳了。今天這篇發言稿我寫得很滿意,其實給領導寫稿子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因為你既要有統攬全局的視角,也要有具體有力的措施,絕不是外人以為的那樣簡單,比如,老劉就經常會說,筆桿子嘛,寫點東西還不是手攥把拿的事。呵呵。
寫完稿子,我又把稿子念了兩遍,不是輕聲的那種,而是抑揚頓挫,有張有弛的那種,就像領導講話一樣,眼前的一行一行的字就好比是一排一排地認真傾聽的群眾。第一遍,我校對出了一個錯別字,并調整了兩個詞語,第二遍再念的時候,整個辦公室都回蕩著我的聲音,我念著念著,竟然真把自己當成了處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直到讀完最后一句話,我仍意猶未盡。
我很滿意,這也就是說處長也一定會很滿意,文字的東西就是這樣,自己滿意了,往往別人就會滿意,自己不滿意,在別人那里也過不了關。我能想象得出來,處長明天向領導匯報時的模樣,低調又自信,從容又大氣,領導完全有理由相信這篇發言稿實打實就是出自他的肚皮。而我和其他人一樣,陪在邊上,除了微笑連一個多余的標點符號都不能有。一想到這一層,我大腦瞬間就泄了氣,我把稿子摔在辦公桌上,比處長甩得還要用力,然后又把泄了的氣填充到另外一個空間,憋了一肚子,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
進入停車庫時我看了一下時間,十二點二十八分。反復寫稿子完全把我的腦細胞給調動興奮了,我那天剛一駛入停車庫,就預感到一定能遇著丁一。
果然。
小屋里有一盞節能燈,把整間小屋照得泛白。我懷疑這盞燈都是丁一臨時安裝的,因為我前面認真看了那么多次,壓根就沒有發現。丁一還是穿了一身的運動裝,和上次純黑色不同,這次是湖藍色,不過有些橘黃色、淺綠色的映襯點綴,看樣子應該也是大牌,只是這個牌子并不常見我不認識,但質地看起來相當不錯。這次他倒是沒有練功,不過是站在窗口對面的墻邊,無所事事的樣子。
他看到我,就朝著窗口走了過來。我迅速把自己內心的各種疑惑梳理了一遍,挨個提了一堆問題,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處長和王老板的?
丁一斜靠在墻邊,看著窗口的我,笑了笑,他好像總是微笑,看起來很真誠,但是我實在看不懂他笑容背后的內容。他伸出手,在雪白的墻上畫了一幅炒鍋大小的太極圖。
我不懂太極,就像對武術一樣.從來沒有研究過,我只能認得出那是一幅太極圖而已。太極圖像是兩條首尾交錯的魚,黑魚蹬著白眼睛,白魚瞪著黑眼睛。
我突然明白,我說你畫的太極我明白什么意思了,這兩條魚就像是我和你,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你看到了黑的我,我看到了白的你??蛇@跟處長和王老板有什么關系?丁一搖搖頭,也不解釋。
停頓了一會兒,我似乎又明白了,自古官商不都如此嗎?你盯著我的錢,我盯著你的權,然后湊成一個圓。我對自己能想出這樣的解釋感到自豪,但其實我一點都不關心太極圖意味著什么。他呢,可能也只是隨手畫了一幅畫而已,和畫一只老鼠畫一盆花沒什么區別。
我問他那天是不是粘在墻壁上了,他嘿嘿笑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那么開懷。他說不是粘,是站。 “粘”字拖著長音, “站”字嘎嘣脆。我說我不信,除非,除非你再站上去讓我見識見識。我雖然說著不信,但出口還是依照他說的“站”。
丁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用眼睛掃描了一下整個小屋,然后就開始了他的行走與表演。毫不費力地,我眼見著他抬起一只腳放在墻上,另外一只腳朝上邁了一小步,身子立馬傾斜起來,再邁一步,身子就與地面平行了。
他有點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繼續朝前,哦不,是朝上走去。接近屋頂的時候,我以為他會倒回來或者調身走下來,也或者像上次一樣,翻身跳下來。但是沒有,他又踩到了屋頂上,頭朝下,我倆立馬成詭異的180度,他就像一根針或者一根繩一樣,垂吊在屋頂。
我忍不住吼出了聲,然后又像第一次見他那樣,賊似的立馬觀察了一下四周,阿彌陀佛,沒有人。丁一甚至在屋頂上面跳舞,和在地面上一樣自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他的運動裝非常合身,屈臂彎腿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眼睜睜看著他懸在空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我沒法形容他的表情,因為一個倒立的人你根本就不認識他的表情。我仰視著他,正如他仰視著我。這樣看了一會兒,我開始頭暈,求著他趕緊下來。
運動過后的他喘氣有點粗。我又問他平時怎么進去——我沒問他怎么出來,他能進自然能出。問他出去做什么?問他為什么要進來這里?這些問題瞬間發生了擁堵,比早晚高峰環城路堵車情況還嚴重。我最害怕堵車了。
去年年底,科長終于退了休,我趕緊向處長做了表示,并做了莊嚴的承諾和鄭重的表態,那會兒我相信生活是屬于那些豁得出去的人們的,要在以前,不管老婆背后怎么鼓搗使勁兒,我是不會這么低三下四的??墒聦嵰淮斡忠淮巫C明老婆是對的,因為我就是因為沒有低三下四,結果錯過了一個又—個扶正的機會。
處長果斷地朝我點了點頭,肯定了我的工作和人品,我瞬時感到自己是一個德才兼備的好干部,好干部立馬又自然而然地感到科長的位置在向我招手。結果群眾評議的那天早上,我的車在環城路上活生生堵了一個半小時,趕到單位的時候評議已經結束,科里—個比我還年輕、任職時間還短的同事高票當選。
我滿腔憤怒找到處長時,處長正在擺弄一串汽車掛飾,那串翠綠色的掛飾被他盤得油亮。他見到我后,從椅子上起身后不緊不慢地說,你呀,怎么就不能提前點。這話說的,好像我平時的表現都沒用,只有這一天有用似的。我突然想到朋友圈不知道誰發過的一句話:要想春天抵達,冬天就要出發。
出了處長的門,我拍了一下腦門,像老劉那樣,皺著眉頭說了一句哎呀呀。從那以后,我每天上班時間都比正常提前半個小時以防萬一,因為處長還說了,下一個正科的位置無論如何肯定就是我的了。不要以為我相信了處長,我不過是寧愿假裝相信他而已,所以,我每天早起早出發。
丁一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我有沒有帶煙。我自己點了一支,點煙的時候我注意到時間已經過了一點鐘,再把煙和火機從鐵絲網中間挨個遞過去,他把玻璃窗開大,訕笑著說通通風,吸煙有害健康。
他吸煙姿勢很老練,深吸了一大口才慢悠悠地吐出來,說人人都想鶴立雞群,我倒覺得鶴立雞群未必就好。他終于提到了他自己,我內心激動起來。有這身本事又能怎樣呢?他拽了拽身上湖藍色的運動衣,說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信不信?我當然相信,一個會飛檐走壁的人,當然可以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是我又想到了超人漢考克、蝙蝠俠、鋼鐵俠,難道……難道他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切!我這個老黨員忍不住對自己噴口口水,不管咋說,我還是堅信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
丁一說他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獨來獨往,上天人地,左右逢源。我又“切”了他一聲,說人是社會性動物,獨來獨往不現實。丁一說,如果你是一只鶴,你就只能獨來獨往,你看我,練就一身絕世功夫,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見到誰就能看穿誰,關鍵是,想見誰就能見到誰……可是可是,還沒容我發問,他朝我噓了一聲,說,這不就是人人想要的生活嗎?隨心所欲呀。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仔細想想,哪里又出了問題。丁一倒是沒再往下說,給了我思考的時間。慢、慢,我這么想著,鶴立雞群相當于天下無雙獨孤求敗無人匹敵獨占鰲頭,身邊人的風景都是眼皮子底下的風景,身邊無風景可看,只能把眼光收回來,朝著自己內心看??墒?,可是,可是一個人活成了一道風景,自己整天對著自己的這道風景觀賞,不會膩煩嗎?
你還記得莫泊桑嗎?就是中學課本里選過他一篇叫《項鏈》的小說。丁一肯定看出了我的問題,他有這個本事,所以開始說《項鏈》的故事。我停止了思考,說記得記得,那個夫人叫馬蒂爾德。他說沒錯,就是這個人,他說,人生活在希望之中,一個希望破滅或者實現了,就會有新的希望產生。我倒是同意他說的這句話,但是這句話和這個小說有關系嗎?他是在認真的解讀這篇小說嗎?我拿不準。
希望是一個接一個的,這我倒是深有體會,就比如,剛畢業的我本來想著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可真正得到了又想著升官發財了,要小孩的時候覺得只要健健康康就行了,可真到孩子生下來了,又要想著給他最好的吃的喝的穿的,上最好的學校,找最好的班級。還有老婆,攢錢買完這個又要買那個,沒完沒了。我把自己約束成一個好丈夫—個好干部,規規矩矩地,畫了一個框,又畫另外一個。一個接著一個,一步挨著一步,一環扣著一環,這就是希望吧,并且是無數個希望就鋪就了生活的大道吧。
你想的沒錯。丁一把我自己的想法都能看出來,我是想得到的。這時候,我倆都已經把煙抽完了,我又掏出煙盒,朝他示意,他擺了擺手。你這么想是對的,那就是希望,就是生活。我是多么羨慕你們這種有希望的人啊,丁一嘆了口氣說。
我這才發現,對一個呼風喚雨的人來說,欣賞自己這道風景會不會感到膩煩不是問題,他那么隨心所欲累不累人也不是問題,他的希望到底是什么才是個巨大的問題啊。丁一說,確實,生活于我毫不費力,可生活還有什么意義?當年,為了練成絕世武功,我一門心思地琢磨各種武藝,不遠萬里拜師學藝,有時候對著電腦中的一個動作,一練就是一整天,毫不夸張地說,我睡覺里都在不停地鉆研武藝。這我相信,有那么幾次,領導交代我寫稿子,我睡著了都還在為一個詞不停推敲。
直到練成絕學,我發現那些人能完成的所有事情,我都能完成,而且保證比他們完成得還要好。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了,我做過汽車銷售,也在電信營業廳干過,只是當時干得都不咋的,賺得少不說,還出了不少差錯。然后,他饒有興致地講了半天發生在他身上的各種糗事,有和大老板的,有和客戶的,還有和同事的,本來無聊至極,但由于是發自丁一之身出自丁一之口,我也就饒有興致地聽了下來,時不時地還配合他一下,嗯啊哼啊哈啊地。
丁一一邊講,一邊把眼光掠過我放長遠,伸到停車庫的西南方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探照燈一樣,探照著過去的簡單瑣碎又無聊的往事。等他終于講完了,他沖我又笑了笑,我知道,那笑是針對他的過去不是對我的。整個夜晚,他花在這些往事上的時間占了大頭,因為已經到了凌晨五點了。
練成絕學之后就為難了,我又不可能去做那些細致人微的活,反正那些活對我來說小菜一碟,那我也不能每天躺在床上啊,你知道嗎?睡眠現在對我來說都用不著了,所以我也不可能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睡不著不說,問題是我的腰椎啊頸椎啊肌肉啊,幾下就會廢了的。這個時候對我來說,身體,只有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每天就躲在這間小屋子里,躥上跳下,自娛自樂,偶爾有點小小的要求,就是想讓自己吃得好一些,穿得舒服一些。丁一又伸手拽了拽湖藍色運動服的衣領,說真懷念當時睡夢里都在鉆研武藝的時光啊。他這么說的時候,讓我想起了結婚之初的老婆,那時候是多么美好啊。
他一講到身體,我才發現我一個寫稿子寫到半夜,本來想摟著老婆睡上幾個小時的人,居然在地下停車庫和一個飛檐走壁的人聊到天快亮,無論如何我得走了。丁一說,別別別,再聊聊,一會兒,就一會兒。我沒想到他會主動邀我留下來。他說我好久都沒有說這么多的話了,你也知道,我獨來獨往,沒事就在這間小屋子上躥下跳。
他又講了講他最近讀的書,他說市中心那家新華書店不行,那里的書沒有意思,在北市區中央廣場有一個花生書店,那里的還不錯。這個花生書店,我聽都沒聽說過,不過中央廣場有一家萬州烤魚,麻辣味道相當不錯。丁一不管我有沒有聽進去,繼續說你可以去看看,那里的書有個性有品位,說不定對你寫稿子有幫助,起碼可以啟發一下你的思路。
丁一提到稿子,我又想到了今天的發言稿,忽然想到第二大點第三小點有一個詞還可以斟酌。哎呀呀,我說。丁一戛然而止,看著我。估計天已經開始亮了。我看著他,滿腦子都是處長的發言稿,他也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突然,一束車燈掃了我們,朝著停車庫的出口迅速駛去。車上的人應該沒有注意到我們,因為前面有兩輛越野車擋住了視線。這個秘密差點就被人發現了,看來我真的要走了,我說我抽空還是會來看你的。丁一微笑著點了點頭,還沒容得我離開,他就轉身上了屋頂,動作輕盈。
我看了看時間,本來還想去家里看看老婆孩子的,但是時間來不及了,因為我要提前半小時到單位。走到我的車旁,才發現雙腿已經僵了,我做了幾個簡單的動作,拉了拉腿,扭了扭腰,又踮著腳跳了跳,血液活動起來之后腿肚子麻嗖嗖地,好了一些之后才上車打著了火。
車子駛出停車庫,大亮的天如約而至,我看了看時間,老婆應該已經起床,整整一宿,她竟然連個信息都沒發電話都沒打,像個沒事兒人一樣,要知道,這是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夜不歸宿啊,我以前哪怕是去陪吃陪喝陪唱,不管多晚都要趕回來的呀。她怎么會是這樣?她為什么就無視我的存在了呢?我可是她名正言順言聽計從的丈夫啊。
別看一夜無眠,可我的頭腦倒是清醒的。只是想著這些問題,我的心緒開始低落,想著媳婦昨晚肯定睡了個難得的好覺吧。一腳油門踩下去,汽車反倒歡快地奔著單位跑了起來,猴急猴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