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堂嫂因為癌癥走了沒有一年時間,才四十六歲的堂哥又倒下了。堂哥患的是腦出血,也是—種很難醫治的疾病。
大年初一,家里只剩堂哥一人。晚上睡前,他給自己切制了兩盆豬肉臊子,他最愛吃豬肉臊子。農忙時節,挖—塊搭在鍋里加熱后,常夾饅頭或者拌面條吃。堂嫂在世,每次肉臊子都是堂嫂烹飪,沒了堂嫂,只能由堂哥下廚。
可堂哥突發腦出血,之前似乎沒有任何征兆。平日他感覺頭不疼不暈,沒想到晚上睡著就犯病了。他躺在熱炕上昏迷過去了,第二天上午9時左右,兒子和女兒打電話沒人接,敲門也沒人應聲。兒子慌了,翻墻踹門進屋發現父親昏迷在炕上。先送縣醫院再送市醫院,CT檢查為腦出血,出血量28毫升。出血量達不到開顱手術的條件,只能采取藥物保守治療。躺在醫院里,堂哥昏迷不醒。兩天后才醒了,但右半邊身子不能動了,大夫用棉簽根部劃右手心右腳心,反應遲鈍。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堂哥不認人了,不記事了。大夫說,就看個人造化了,弄不好,后半生都要癱睡在床了。
在農村,一個病人就會將一個家庭擊垮,何況這次堂哥病得不輕。我反反復復懇求大夫,一定要讓堂哥站起來,他家里的情況不允許他躺下去。堂哥有兩個孩子。女兒還未結婚,本要在正月里訂婚、結婚,但堂哥卻突發疾病住院。婚事已定,堂哥一年半載又未必痊愈,所以我們堂兄弟就替堂哥做了決定,侄女婚事如期舉行。女兒訂婚、結婚那天,堂哥仍然躺在醫院,未能參加。
記得堂嫂在確診為癌癥后,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看著兒子結婚。所以兒子跟姑娘—樣,結婚也甚是緊迫。兒子結婚那天,是堂嫂患病治療兩年來最高興的一天。他們全家拍了最后一張全家福。
堂嫂被確診為癌癥,是在西安一家醫院。當時是我和堂哥陪著去的,我們乘坐夜班車,晚上到西安已經凌晨一點多了,當時正是9月份,天氣異常炎熱。我們趕到醫院,大廳和門口已經有不少病人和家屬,在空地上或躺或坐,等著排隊掛號。在大城市看病,能把好人熬成病人,更何況堂嫂還有病在身,但為了節省點錢,堂嫂跟著我和堂哥—塊兒在醫院熬著。
當天上午檢查后,大夫初步診斷為癌癥晚期。為了進一步確診,我們送了活檢。大夫喚我們談話后,堂哥瞬間臉色蠟黃,潸然淚下。我安撫他要堅強,而且先不能告訴堂嫂。在等待結果的空隙,堂哥找到了在西安打工的舅舅,舅舅在農戶家只租了一間房,房間陳設甚是簡陋,也比較凌亂。晚上,我們讓堂嫂躺在屋內床上,我們三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搭了臨時床鋪,剛睡下還感覺熱乎乎的,可睡到半夜,我感覺臉上—麻一麻的,肚子也脹似鼓。清醒后一看是下雨了。人倒霉了,天也跟著作對。那一夜,我們從凌晨四點坐到天亮。
苦等了整整兩天,取結果的時候,我讓堂哥陪著堂嫂,我一個人去取。到醫院排隊等待取通知單的間隙,我內心默默祈禱,祝愿堂嫂平安無事。可是通知單顯示,已經發牛病變。那天,拿著結果單,一小時的路程,我足足走了兩個小時。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堂哥堂嫂,又怎么跟他們講清楚,我怕他們挺不過來。
我安慰堂哥,現在有新農合政策,看病有報銷,還可以爭取戶籍地民政部門的救助。對農民來說,患病最愁的就是看病錢,花了看病錢,辛辛苦苦給兒子攢的娶媳婦錢就沒了保障。我苦口婆心地開導堂哥,有人就有錢,先救人要緊。到了醫院,大夫建議化療,每個療程—萬多元。為了省錢,大夫允許堂哥堂嫂在外面找個便宜旅社住。為了找個便宜點的旅社,我和堂哥轉遍了醫院附近,最后找到一棟非常偏僻陳舊的家屬樓,樓內每個屋子被隔成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好處是租金便宜,每晚30元錢。我估計這是西安城里最便宜的旅社了。堂嫂化療期間,每次都住在那里。
化療甚是痛苦,但堂嫂每次都能堅強面對。我不知道,堂嫂從確診治療到最后離去,她知不知道自己的疾病,還是她早就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可喜的是,多個療程化療結束后,堂嫂病情好像有所好轉。回到家,堂嫂催人給兒子張羅娶媳婦。她不但要給兒子把媳婦娶下,還要給兒子兒媳照看孩子。慢慢地,堂嫂看起來跟正常人一樣了。她開始到村里找零活干,賺點錢,好給兒子娶媳婦。
其實,我和堂哥心里清楚,堂嫂仍然是個病人,她的病情并未痊愈,需要好好臥床休息。可是要強的堂嫂怎么也不聽勸,偷偷摸摸地在村上找零活千,堂哥和我手里捏把汗。或許是堂嫂硬撐著,她從未給家人透露半點痛楚。尤其是在娘家爸娘家媽面前,她看起來像個正常人—樣了。事實上,堂嫂病情惡化,返到西安復查不容樂觀,但她卻能從容面對,在堂哥面前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唯獨知道娘家爸娘家媽相繼去世后,堂嫂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說在自己生病期間,娘家老人沒少操心,可是他們這么快相繼離去,她再也沒有機會盡孝了。
事實上,堂嫂在跟病魔賽跑,在她倒下去前兒子終于結了婚。兒子婚后不久,堂哥又陪著她一次次地趕往醫院,該死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最后堂哥帶堂嫂返回家,堂嫂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身體漸漸消瘦下去。好像堂嫂也感覺到自己撐不下去了,她只是靜靜地躺著,很少出門,似乎在等著什么。
堂嫂生病期間,堂哥料理了全部家務,他和堂嫂沒有影響兒子和女兒工作。兩個孩子也懂事,女兒在醫院加班加點多賺點錢,自己省吃儉用,不忘給家里寄錢;兒子在工地上千活,隔三岔五給堂哥堂嫂買些他們喜歡吃的東西。
癌癥折磨得堂嫂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堂嫂帶著遺感離我們而去。堂嫂走了,痛苦之余,堂哥長吁一口氣,再也不用看著堂嫂遭受病痛的折磨了。
堂嫂走后,堂哥很快調整過來,跟著兒子到工地上去開碾路機,幫襯著兒子干些零活。盡管每天吃飯休息也不規律,但堂哥覺得比照顧堂嫂那幾年舒暢多了,起碼感覺心不累了,整個人的氣色也比之前好看多了。
讓堂哥沒想到的是,沒了堂嫂后,隔三岔五總有人給他介紹離異女士。剛開始堂哥還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堂嫂離去不久。后來漸漸也就沒那么拘束了,甚至還找我幫他分析一番,看哪個更適合與他共度余生。我建議他再等等,等堂嫂過了三年醍也來得及。沒想到,堂哥被橫沖直撞的所謂中年女人的愛情沖昏了頭腦,堂哥說怕錯失了—份良緣。
堂哥最滿意的是一個在縣城有家屬樓的離異女士,她的子女已經長大了,沒什么負擔。她要求堂哥“嫁”到他們家去。還有一個離異女士較為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她嫁給堂哥的條件是,堂哥必須負責給她的兒子娶媳婦。各種離異女士見得多了,堂哥發現這些離異女士嫁給自己都是有目的的。我想,這種事情,堂哥自己看清楚比我給他說清楚管用多了。
堂嫂走后,堂哥沒過幾天清閑日子,便讓突發的腦出血撂倒了。堂哥前前后后住院幾十天,出院時還不能走路。我回家看望他的時候,他比較消極,說如今沒了堂嫂在身邊陪他,擔心自己癱臥在床,后半生要受罪了。我勸他自己要鼓勁,好好堅持康復鍛煉,癥狀一定會有所好轉的。等他痊愈了,還不是會有不少中年離異女士排隊等著嫁給他嘛!堂哥被我逗笑了,苦笑著說,現在都成了這熊樣,哪個女人還愿意跟他在—起過日子呢?
我笑著說:“那說不準,關鍵就看自己給不給力了。”
事實上,堂哥很給力。沒有多久,堂哥終于可以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朝前邁幾步了。對于腦出血剛剛痊愈的人,練習行走跟嬰兒學習走路—般困難。若堅持不下來,前面的所有努力便會前功盡棄。堂哥右腳著地很重,經常練習走路導致他右腳的每只鞋子都露出了大腳趾,鞋底也磨透了。看著堂哥搖搖晃晃地走起來,我的心也跟著咯噔咯噔疼起來。
堂哥說,他只要能走路,生活能自理,以后的日子就不受罪了,也不給兒子和女兒增添沒完沒了的負擔。從堂哥身上,我看到了前些年堂嫂跟病魔做斗爭的那股堅強勁。
我最近回家,在村路上碰見堂哥,我快步走上前去,堂哥也幾乎同時向我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說堂嫂的三年祭日快到了,希望我到時候回來跟他—塊兒再送送堂嫂一程。說堂嫂嫁給他一輩子,把罪都受完了,他打算后半輩子就一個人過,誰也不找了。
堂哥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默默點頭應允,淚水不覺間溢滿了眼眶。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