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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白的“虛無”:拉康視閾下的主體脫罪之辭

2020-02-24 19:45:01
昭通學院學報 2020年2期
關鍵詞:主體

(中國人民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2)

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麥克白》(Macbeth)演繹了麥克白在聽信三女巫的預言后弒君當上國王,殺害班柯、麥克杜夫妻小,后又被馬爾康率大軍將其從王位拉下并被麥克杜夫砍下首級的悲劇。在對麥克白人物形象的評析中,有相當一部分評論者對麥克白報以同情,如威廉·海茲利特(William Hazlitt)就曾評論:“麥克白充滿了‘人類慈善的乳汁’,他坦率、喜歡交際、慷慨大方。他是讓大好機會、妻子的慫恿和預言的告知給引誘得犯罪的。”[1]但是,在對麥克白進行拉康式的精神分析并以近現代史上人類經歷的政治苦難為鑒時,我們會發現,麥克白在權利的角逐中似乎并非一位值得同情的英雄。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受到了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的啟發,將索緒爾結構語言學中的能指概念引入了精神分析領域,并運用“他者”理論對無意識進行了更深一步的探究。巧合的是,拉康“他者”理論的最終所指指向了虛無,而麥克白在敗北之時也將自己的所作所為指向了虛無(“Signifying Nothing”)。運用拉康的理論對麥克白進行精神分析后,有學者認為麥克白是“欲望”的受害者和“能指”的犧牲品。[2]但問題是,麥克白以“虛無”為自己罪行開脫的傾向卻鮮見關注與評論。這不禁令人發問:在現代精神分析學的視閾下,麥克白如何一步步地成為一個野心家?麥克白的“虛無”能否成為其罪愆的擋箭牌?造成悲劇的麥克白應不應該受到道德審判?

一、主體的消亡:犯罪的心理安慰

在西方哲學傳統中,主體總是與“他者”如影隨形,并且一直是該二元對立結構中占據優勢地位的一方。自黑格爾提出“主奴辯證法”(The Master-slave Dialectic)后,主體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出現了轉變。實際上,在20世紀的哲學思潮中,主體原本在蹺蹺板上處于控制地位的一端慢慢地被“他者”彈起,甚至走到了弗萊德·R·多邁爾所說的“主體性的黃昏”(Twilight of Subjectivity)。在這一過程中,拉康對主體的描述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他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基礎上,將“無意識”(Unconsciousness)置于“他者”的視野,并對這種包含著“他者”欲望的間性主體進行了考量。他認為,在“鏡像階段”(Mirror Stage) 中,主體一開始認為物我一體,后來在“他者”的映襯中才擁有自我意識,并且該過程常伴隨著主體的“誤認”(meconnaissance)與想象。但是“這種想象能力往往以迷惑性的形式呈現出來,從根本上造就了自我異化性。”[3]

透過拉康精神分析學中的“他者”理論來審視麥克白這一人物形象時,我們發現,麥克白在被“大他者”(The Other)與“小他者”(The other)①逐漸異化(Alienation)的過程中喪失著主體意識。在此劇伊始,三女巫(the Three Witches)即以讖言的形式發出一個奠定全劇走向的聲音:“萬福,麥克白,恭喜您這葛萊密斯爵士!萬福,麥克白,恭喜您這考多爾爵士!萬福,麥克白,恭喜您這未來的君王!”[4]這個預言為麥克白的欲望及野心提供了一種超自然的啟示,并且也是麥克白之后自我開脫所依附的神秘力量,但其實這不過是“人物的欲望積極強烈時所夢想出來的神奇現象。”[1]在羅斯宣布“王上命我稱您考多爾爵士”[4]后,麥克白更加堅定了要去應驗那個宏大神啟的決心:當上未來的國王!之后,作為“大他者”的社會環境一直以神秘莫測而又無所不在的方式消解著麥克白的道德意識。此外,在麥克白逐步迎合并陷于消解自我、任憑欲望支使的過程中,麥克白夫人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倘若麥克白在對鄧肯動手之前還曾有所顧忌的話,那么作為“小他者”的麥克白夫人則將他的這些念頭完全打消了:她在知道讖語之后,用“只要你敢作敢為,就是一個男子漢;若你霸氣超前,你就是堂堂大丈夫”[4]刺激著丈夫。于是,在麥克白夫人的不停詢喚中,麥克白逐漸卸下心理包袱,最終走上了篡位弒君之路。實際上,“主體是認同在他人身上并一開始就是在他人身上證明自己。”[5]在此,作為“小他者”的麥克白夫人對麥克白欲望的先行性指認也逐漸轉變為麥克白的主動追求。

需要指出的是,麥克白的主體意識經歷了從短暫的被動消解到主動去迎合消解的過程,這是他制造悲劇、掙脫罪責的開端。首先,三女巫的預言如同幽靈一般在整部劇中飄蕩,也正是這些預言讓麥克白心生波瀾,并喚醒了他意欲當上國王的欲望。所以,設法以自身行動去應驗這個預言便成為麥克白的追求。其次,麥克白在下決心殺鄧肯前因心存恐懼而行動遲疑,這使得他將目光投向夫人,希望從她那里尋找到心理安慰并得到肯定的答復,即支持他的弒君行動。由此,他用一種欲擒故縱的方式說出“我看此事咱們最好打消”[4]“假如我們失敗了呢?”[4]這些試探性的言語刺激著麥克白夫人詢喚丈夫弒君篡位的神經:“讓我把精神的濃漿灌入你的耳鼓;讓我逞辯舌的雄威破除一切路障,助你奪得那王冠,既然命運和神靈似對你寄寓厚望。”[4]實際上,麥克白夫人的回答不僅刺激著麥克白的自尊心,而且還為他提供了寬慰內心的舒緩劑。這一切正是麥克白所希望看到的,因為他要在女巫所代表的社會環境及夫人的支持下心安理得地開始弒君行動。

由此,通過對麥克白心理的分析,我們看到他的主體性在三女巫及麥克白夫人的詢喚中業已消解。從麥克白在整部劇中的心理變化來看,他無疑是歡迎這一消解了的主體的,因為這個新的主體得到了周圍環境、親人的支持,從而為他陰謀的實施提供了心理庇護及精神動力。實際上,拉康原本略帶悲傷所指出的主體消解過程卻在麥克白這里成為了他實施陰謀的第一步。但是,也正是由于麥克白歡迎主體消解這一吊詭的現象才使我們在拉康理論下將麥克白的脫罪意圖看得更加清楚。

二、“他者”:代人受過的替罪羊

根據戲劇旁白(Aside)的特殊呈現方式,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劇中人物在觀眾面前真實想法的表露,即弗洛伊德意義上的“無意識”。但是與弗洛伊德將無意識以及性欲(Libido)推及到對文明的分析不同,拉康對無意識的“純潔性”表示懷疑。他認為,人的無意識并非是個人的本真想法,無意識也是由“他者”建構出來的。在拉康看來,“他者”是“結構主體的‘另一個場景’,它既是構成主體的無意識的場所,也是主體的無意識構成本身。”[6]這無疑是對弗洛伊德無意識更深入的探尋,所以拉康講道:“回到弗洛伊德的口號意味著一個逆轉。”[5]依照拉康對“無意識”的闡釋,我們發現,麥克白以“他者”對自己的影響為幌子,在尋找“他者”充當替罪羊之前便對有罪必罰的道德審判心知肚明。

首先,在麥克白的內心深處,他仍然明了人類文明中因果報應、作惡必罰的信條。這一點在麥克白殺了國王之后的旁白中便可窺見一斑。此時,瘋癲狀態下的麥克白是以一個恐懼、無助的形象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整個房間響徹著它的聲音:‘睡不了啦!葛萊密斯謀殺了睡眠,所以考多爾不能再有睡眠,麥克白從此不能安枕’”[4]“何處敲門?我怎么啦,什么響動都讓我肉跳心驚?這是什么手啊?唉!看得我眼球欲脫,四海之水可否洗凈這手上淋漓之血?”[4]此處麥克白的心中仍是人類歷史發展中殺人償命、懲罰、贖罪等道德層面的無意識。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無意識使得麥克白要借助“他者”來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壯膽。并且,麥克白夫人的旁白也可佐證夫婦二人對罪罰的恐懼。麥克白夫人在瘋掉之后,嘴里念念有詞的還是在刺殺國王鄧肯之后而產生的恐懼:“滾開,該死的血跡!滾,我告訴你!”“還是有血腥味啊;用完阿拉伯的一切香料也薰不香這雙小手啦”[4]在這里,麥克白夫人的無意識還停留在殺害鄧肯的那夜,她的無意識深處已經不是要當王后的欲望,而是她內心深處對傳統因果報應論的恐懼。

其次,麥克白以“大他者”(社會環境)和“小他者”(麥克白夫人)作為替罪羊,將他們視為轉嫁罪行的對象。一方面,在聽到自己果真成為考多爾爵士之后,麥克白開始對三女巫預言的“大他者”進行自我暗示:“葛萊密斯和考多爾爵士!最大的榮耀還在后邊。”[4]在拉康看來,作為“大他者”的社會環境會以潤物無聲的方式將社會的意志加之于個人的無意識當中,它像福柯意義上的圓形監獄(Panopticon)一樣,監視著其中的每一個人。此時,我們發現,三女巫的預言連同麥克白向三女巫求得的三條神讖作為“大他者”對麥克白產生了巨大的心理暗示作用。而麥克白便是認識到了這個社會環境強加給個人的巨大力量,于是索性把個人的罪責再重新推向社會。另一方面,在麥克白看來,不斷慫恿丈夫的麥克白夫人也成為了他犯罪的引誘人,這一點我們在前一節已進行了論述。

自此,麥克白被“他者”化了的無意識開始逐漸變為其行動的指南。之后,他頻頻強化從“他者”那里得到的訊息:“如果我命定是天子,不勞我操心,機緣必使我登上王庭。”[4]這里,麥克白還是將他當上國王的原因歸結于“機緣”,言外之意便是,這不是他主觀主動追求的結果。直到后來這一欲念在不停的指認與認領中成為麥克白穩固的無意識:“坎伯蘭親王!一道雄關,橫亙在我路上,我要么跌倒其畔,要么越關而前。”[4]此刻,我們可以看出,麥克白認為這已經不是他自己主動去尋求弒君篡位了,而是周圍的環境推著他走向這條不歸路。然而,也正是麥克白的辯解與猶豫使得多數評論者對他的行為抱以同情,但在拉康“他者”理論的視野下,麥克白顯示出其狡黠的面目。

最后,在麥克白尋找到了轉嫁罪行的對象之后,他便沒有顧慮地開始了其欲望的追逐。正如麥克白所言:“而今,司空見慣陰慘事,對弒殺思濤,已再無恐懼可令我悚然心跳。”[4]此時的麥克白已經無所顧忌,殺戮與篡位也不再令其產生恐懼,因為在麥克白看來,害死國王、麥克杜夫妻兒、班柯以及使得麥克白夫人瘋癲而死的兇手都指向了一個存在于人們無意識領域中的“他者”——這正是麥克白為自己罪行找到的替罪羊。

三、“虛無”:一場遮掩罪過的陰謀

在對主體無意識的真實性進行質疑的同時,拉康又進一步對“他者”的產生表示疑問:“他者”的無意識又是誰建構的呢?他的答案是另一個“他者”。在他看來,如此問題不停地追問下去,就會沒有盡頭,如果有,也便是一個無。毫無疑問,拉康受到了結構語言學家索緒爾及其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概念的影響。在索緒爾看來,能指在指向所指的過程中需要借助更多的能指符號來闡釋所指,由此便產生了一條能指鏈,且處在不停的滑動中。就麥克白而言,我們在對他弒君篡位的動機分析之后,認為他所高喊的“虛無”可視為唐納德·克羅斯比(Donald A.Crosby)所界定的“道德虛無”(Moral Nihilism)②。所以,當麥克白將道德虛無裹挾到自己所作所為之中時,“他者”在這條無邊界的鏈條中不斷指涉,從而成為替罪羊。然而,他卻成功地實現了兩點:掩蓋罪過與轉移人們的注意力。

首先,麥克白在轉嫁罪責之后便是要將生活推入虛無,由此便可以混淆并掩蓋人們對其罪行的聲討,從而只去感嘆生活的虛無性。實際上,虛無作為遮掩其野心的幌子,隨時都體現在麥克白的行動之中。在讖語第一次成真之時,即得知自己已經成為考多爾爵士時,麥克白內心的無意識已與聽到三女巫預言之前大不相同。這種被“他者”改變的無意識,使麥克白更堅定了自己的行動決心。于是,在得知自己的權力實現了第一步時,他就發出“眼前唯余幻覺,別無一真”[4]的感嘆。之后,在麥克白準備去刺殺鄧肯時,他面對尖刀,看到的是一幅虛幻的景象:“你這致命的幻象,可見而不可觸嗎?你或許只是一把匕首深藏在我心胸,你這虛幻之物,或源于我發熱的頭顱?”[4]

事發之后,一連串的敲門聲著實讓麥克白夫婦恐懼不已。于是,他只能用“與其知我所為,還不如忘我是誰”[4]來尋求短時的慰藉。最終,在麥克白失敗之際,他還幻想著“虛無”能為其罪行開脫:“生命不過是能動的影子,是可憐的演員,在舞臺上蹦跳,轉瞬便跡斂聲銷;是白癡的故事,意味寥寥,只充滿憤怒與喧囂。”[4]麥克白“他者”建構下的自我對傳統的因果報應理念抱有恐懼:一方面他希望讓人們知道自己是被社會、被妻子慫恿才下此毒手,另一方面也用“虛無”的幌子將弒君篡位這樣的罪行全都逃脫掉。麥克白在經歷了自我的重塑之后,主動地去迎合“他者”對自己的詢喚,在隱隱感受到這世界的虛幻性后,最終欲借助這一虛無性來為自己的罪行辯護。

其次,麥克白不斷用虛無的說辭在劇內劇外營造一種萬事皆空的氛圍,引導人們將注意力轉移到對人生空無的感嘆之中,從而使人們忽略、忘卻對麥克白的審判。誠然,在麥克白即將被大軍擊潰之時,他對虛無的感嘆豐富了整部劇的內涵。因為它一方面預示著麥克白整個篡權謀殺的終結,另一方面也將人們帶回到對人生意義的思考。此時,悲劇內外的人們不禁浮想聯翩:這樣一位叱咤風云的人物都不過是終歸于零,何況自己并沒有麥克白的氣概。所以,這種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貫穿著觀眾對麥克白的評價,從而使人們更多的對麥克白報以同情,并認為他促使人們思考了生活的本質。而此時,對麥克白的罪責的聲討也就成為了次要的問題,麥克白也成功地混淆了視聽,逃脫了罪責。在麥克白的“道德虛無”中,他以轉移視線為手段,引導人們陷入一味對自身生活境遇的思考中,因為在他看來“道德評判純粹是個人和武斷的,且不承認理性的辯解與批判。”[7]

實際上,在拉康“他者”理論的視閾下,我們清楚地看出了麥克白怎樣逐步地走向對虛無的指涉,并且我們也需關注拉康在揭示虛無之后的意蘊以及莎士比亞對這一問題的態度。對拉康來說,他的本意并不在于讓人們都因看透人的虛無性而抑郁終日,無所適從。事實上,拉康是想讓人們意識到,自己在拿起“人格面具”的時候其實已經在按照“他者”的意愿生活了。而莎士比亞也是在揭示人的本質、關懷人性方面給與人們更多思考,讓人們去探尋人性倫理道德的永恒性問題。作為精神分析學家的拉康和作為文學家的莎士比亞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人類精神世界,又在人的存在境遇中遇見彼此。所以,我們不禁要問:麥克白屠殺篡位的事實難道要在虛無的幌子下被歸結于一個“他者”,而他自己不受懲罰嗎?

四、“虛無”下的權力濫用

拉康曾言:“如果一個人認為自己是國王的話他就是個瘋子,那么一個國王認為自己是國王的話,他同樣也是個瘋子。”[5]在這里,拉康突出了權力在人們生活中對人的異化。雖然拉康并未明言虛無與權力勾結時的后果,但透過對麥克白經歷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這將是災難式的后果。因為在“虛無”的幌子下,權力擁有者便擁有了最高話語權,所有“他者”都將被置若罔聞。這時,一個極權世界逐漸形成,“他者”的命運也控制在權力擁有者的手中。一旦一種極權形成,“它的勝利就是人類的毀滅;無論在哪里實行統治,它都開始摧毀人的本質。”[8]可以說,對權力的追逐是文學中的一個常見主題,但《麥克白》的獨特之處在于它為我們展示了虛無心理與權力角逐相糾纏的后果。麥克白在不斷獲得權力(從爵士到國王)的同時,也在不停地以“人生虛無”安慰自己、告知他人。終于,在他做到國王之時,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攔他的所作所為,麥克杜夫妻兒、班柯已經慘死于其手。這時“他是莎士比亞所有反面角色中最不值得同情的一位”,因為他是一個“屠殺的機器。”[9]這也就提醒我們,當社會思潮陷入一種空洞的虛無之后,人類一切的價值判斷將會在話語壟斷者的專制之下失效,“他者”被視而不見,個人也毫無主體性可言。《麥克白》的悲劇性也即體現為在這種虛無背景下,個人主體被權力隨意操控,喪失著本該有的尊嚴,陷入一種無奈的境地。

所以,對麥克白進行道德審判與罪惡清算是我們應有的態度。在虛無背景下,作為“瘋子”的麥克白所犯下的罪行絕不能隨風而去,因為麥克白手中握有權力,這便使他對文明的摧毀具有更大的威脅性。按照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的看法,道德與科學一道構成文明的支柱,“虛無主義是對文明本身的拒斥。因而一位虛無主義者便是知曉文明原則的人,哪怕只是以一種膚淺的方式。一個單純的未開化者、野蠻人,并不是虛無主義者。”[10]而作為知曉文明原則的麥克白逐步從主體的消亡、“他者”的架構,到指向世界的虛無,再到后來“瘋子”的狀態,用“虛無”為自己開脫罪責提供了一套絕妙的托辭。然而,不論麥克白如何辯解,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麥克白為了篡奪王位而屠殺眾人,這份罪惡是無法僅用虛無與“瘋子”而搪塞過去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但這種事,現世永遠有裁判的公道:教人殺戮之策者,必受殺戮之報;給別人下毒者,自有公平正義之手讓下毒者自食盤中毒肴。”[4]也正是從整部劇的殘忍后果來看,有評論者認為“沒有哪一篇文學作品能像《麥克白》那樣,把暴力作為主題、對象和情節、動力和傾向,清晰地、排他性地表現出來。”[11]

此外,莎士比亞在劇中設定的兩個陰暗神秘的意象也表現著作者對麥克白一系列逐權行為的否定態度:一是麥克白夫婦謀殺事成之后的敲門聲,二是警鐘。第二幕中的敲門聲確實給該劇增添了不少的神秘色彩,因為它發生在麥克白夫婦弒君之后無所適從的情境中,且劇中始終沒有告知觀眾是誰在敲門。麥克白的弒君行為從表面看來做得滴水不漏,但在這時他至少要背負起沉重的心理負擔,在這詭異的敲門聲中心存恐懼。還是在第二幕中,鐘聲的響起,是國王被殺的預示,更是一個警醒,正如羅斯在第四幕中所說:“喪鐘敲響,卻無人問:誰,已亡故?”[4]喪鐘的意象不得不讓人想起約翰·鄧恩(John Donne)的名句:“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從這個意義上講,莎士比亞在陰暗幽森中以振聾發聵的敲門聲和鐘聲告誡著劇里劇外的人們:罪惡總會帶來負擔。并且,這聲音也是對麥克白執念的悲情提醒。實際上,劇中黑暗環境的設定也是對麥克白權力觸角的拒絕,因為麥克白也如同站在圓形監獄之上的權力操控者,想一步步“通過透明度達成權力”,“通過‘照明’來實現壓制”[12],而幽暗環境使他的權力實施暫時進入一種不順暢的狀態,從而表達著莎士比亞對麥克白權力追逐的否定。最后,麥克白在眾人的圍攻之下難免一死,這既是對虛無與權力相勾結的斬斷,也讓人們重新回到一種尊重個體的倫理社會之中。

綜上所述,麥克白的“虛無”與權力緊密交織,它借助極權的淫威使所有“他者”都在該環境中患上失語癥,從而任由權力操控者對世界的任意解釋與發號施令。所以,對麥克白的最終清算意味著人們要對這種恐怖時刻警醒,因為倫理道德的約束既是重建生活秩序的基底,也是人們無助時的最后一片希望之地。縱觀世界大戰、猶太人大屠殺等慘絕人寰的悲劇,我們都能看到“虛無”與權力的影子,它們的結合帶來的總是災難。所以,對麥克白的罪惡進行審判,而不是一味地同情麥克白在當今看來便有了時代內涵,那便是對正義的捍衛,對和平的呼喚。

五、結語

在拉康“他者”理論的視閾下,我們看清了一個利用“他者”作為替罪羊的消解主體如何在“虛無”的幌子下為自己洗刷罪行的過程。更讓人們警覺的是,麥克白手中的權力讓他擁有絕對的話語權,這使得他可以置文明中的道德基礎而不顧,于是便在“虛無”與權力的勾結中大行其道。誠然,單從拉康的精神分析學角度對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進行重新審視并不能完全窺見該劇的豐富內涵,但從拉康式的“他者”理論出發去關照該文本,正是對《麥克白》深刻性進行詮釋的新嘗試。

在《麥克白》中,莎士比亞無時不在對這種異化了的人性進行警醒,也引導著人們對更大規模的麥克白式悲劇進行警誡。在這部劇中,“虛無”的本意并不是引導人們在生活中尋求一點寬慰,而是提醒著拋棄作為文明基礎的道德之后人們可能遭遇的悲劇。從這點上說,莎士比亞如同一位預言家,因為20世紀的眾多災難無疑不是落入了麥克白式的陰謀與災難。由此,在對麥克白個人悲劇報以同情時,我們更應該發起對他的道德審判,使文明的道德根基深入人心,從而避免更大規模的麥克白式悲劇。

注釋:

①拉康曾用“Autre”與“autre”來區分兩種“他者”,英文一般譯為“Other”與“other”。在中文語境中,張一兵教授較早地將其稱為“大他者”與“小他者”,并將“大他者”分為“神性大他者”與“魔鬼大他者”。本文參照了張教授對“他者”的區分與譯法。參見張一兵著《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學映像》,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23 頁。

②唐納德·克羅斯比將虛無主義分為五類,分別為政治虛無主義、道德虛無主義、方法論虛無主義、宇宙虛無主義和存在虛無主義,并給予存在虛無主義更多的關注,因為其他四種都只是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而存在虛無主義則直接關切人類生活。參見Donald A.Crosby,The Specter of the Absurd:Sources and Criticisms of Modern Nihilism,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8,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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