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娜,蔣 偉
(達州職業技術學院 師范系,四川 達州 635000)
巴山文學是中國當代地域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新世紀文學潮流中扮演過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巴渠作家”的重要代表賀享雍于2003年開始陸續出版小說《土地之癢》《民意是天》《人心不古》《村醫之家》《是是非非》《青天在上》《盛世小民》《男人檔案》《大城小城》九卷加上即將出版的《中國作家》,十卷小說由此構成其長篇小說《鄉村志》系列。十卷系列小說以志書式的實錄方式,再現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鄉村社會所經歷的巨大變遷和轉型之痛,作品無論是從內容上、形式上,還是思想上、觀念上飽含作家深深的“巴渠”鄉土情結,是一部反映鄉村巨變的“寫真集”,也是一部刻畫鄉土兒女在歷史變遷中心理與情感上巨大波瀾的“心靈史”。
本文以賀享雍《鄉村志》小說中的敘事倫理為主要研究點,討論其作品在敘事中的三個問題:一是敘事者通過其環境描寫、人物塑形、情節架構、語詞偏好等企圖體現出怎樣的一種倫理價值觀念?二是敘事者進行敘事的動機背后顯示出一種怎樣的倫理訴求?三是作者賀享雍的敘事為如今的四川巴渠地區描繪出怎樣的倫理意識和倫理模式?
敘事形式和敘事話語是作家對人類生活的把握,其在文學作品中所建構的敘事秩序來自于作家對人類生活的思考和重新塑形,蘊含著作家對人物行為、道德思想、價值追求等諸多倫理問題的理解,也為讀者在閱讀時進行倫理的思考與判斷提供了先驗的參照,其表現作家對人類生活的理解和讀者借以對人類生活的再理解。
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發生重要轉型和變化,以土地為生的鄉村,其舊有的生產模式和生活經驗逐漸被打破,而新的生產生活形態尚未真正建立。《鄉村志》系列小說就針對此階段人民群眾所表現出的強烈矛盾和沖突來進行人物塑形。體現人物對時代的大膽渴望,對自然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人的新的思考。
作者在對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進行設定和塑造時表現出強烈的敘事意圖,其采取典型化與意識形態緊密結合的方法,來塑造小說中的正面人物、中心人物和反面人物,讓不同角色的人物形象擔當不同角色的倫理說教。人物性格的多樣性集中體現為新、舊兩個時代及城市、鄉村兩種經濟模式帶來的截然不同的顯現,以人物在真與假、是與非、美與丑、善與惡的價值判斷面前往往做出的“刻板化”選擇,在各種力量和矛盾沖突的動態博弈過程中顯現出靈魂的深度,敘事中為人物提供矛盾和斗爭的最高點及選擇的最艱難處,正是其人物形象最飽滿之處。如小說對青年人代表——賀家灣村村主任賀端陽的塑造。
賀端陽在第二部小說《民意是天》中剛出場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想要競選成為村主任、實現自己政治理想抱負的青年人,其三次競選最終才成功。從客觀上說,賀端陽第一次敗于黑惡勢力和宗族、房派觀念,這是農村地區長期積累下的人情世故,雖然被村霸賀良毅兄弟打的傷痕累累,迫于無奈,放棄了競選的努力,但仍得到300多張票,這些票是其和朋友百般辛苦拿來的選票;第二次則敗于農村丑惡的官場潛規則,過程中讀者看到權力的壓迫和制約,鄉委書記和鄉長為了保持既有利益而干預基層村委的選舉工作,并派出暴力和黑惡勢力鎮壓滋事。賀端陽被關進派出所里,等其出來后選舉已經結束。而第三次選舉一開始,我們就看到一個全新的賀端陽,其仍未忘自己的初心,并能夠在敘事者的引導下借其口總結出自己的初心源于一直被“邊緣化”,“長期的邊緣化生活狀態使其具有更加敏銳的慧眼來看到村莊自治及村務工作中的不公平現象”,“冷眼旁觀的同時,又有了更多的反思機會,這旁觀和反思又使他對自我存在本身有了思考的空間,于是乎,那要努力走上村莊政治舞臺,參與村莊事物管理并力求影響他人的明確的自我意識,驅使他“當官”的念頭愈來愈加強烈,信心愈來愈加堅定,非得為此去碰個頭破血流,不達目的不罷休不可了。”[1]199賀端陽自己經過競選的8年,也更加成熟和穩重。賀端陽從一開始依靠自己的一腔熱血和滿腹正義到第三次“成熟”蛻變之后,總結自己為魯莽有余、冷靜不足,開始懂得利用自己的關系網為自己經營,并有意獲取政協委員的老校長賀世普和同為政協常委的民營企業家賀世海的支持。這二人作為資本的力量和外界權力的影響也在干涉和引導著村委選舉。第三次的選舉可謂多方力量的角力抗衡。
如果說《民意是天》中的賀端陽是一個單槍匹馬的“堂吉訶德”式的騎士,那么其在第三部《人心不古》和第五部小說《是是非非》中,就開始轉變為“浮士德”一般的奮斗者形象,他開始成為矛盾事件的推動者及決策者,此時才是其人物形象最飽滿之處,他會為了安排好因遭受丈夫家暴而自殺的村婦賈佳桂的身后事,連夜邏輯清晰地發揮其村干部的決策,第一時間清晰地理出處理事故的方案,并將可能出現的問題做好各種應急措施;其因要急于為村上修路,而與鄉上馬書記進行政治斡旋,私下指示民眾去鄉上討要政府撥付的專項資金,而自己又能找到金蟬脫殼的路子,私下偷賣本屬于國家集體財產的樹木。他所體現出的善與惡、是與非讓我們一時無法為這位年輕的村干部定性,他的鄉村政治愿望成為我們思考這個村未來走向的主脈,其承擔敘事者敘事倫理建設的主導者,如同肩負上帝使命的摩西一般,肩負了敘事者想要改變鄉村,帶領鄉民走上未來的使命,這是敘事者的賦予,也是敘事者的建構。
賀享雍小說中除了描寫土生土長的賀家灣村村民外,還集中表現處于鄉村與城市、土地與資本交融下的具有矛盾性格的新式“農民”,如賀世海、賀世普一類。
賀世海是第一部小說《土地之癢》中賀世龍的弟弟,其原為賀家灣村的村干部,失勢以后去了朋友的公司,第一部的結束他是一個成功的農村企業家,改變了賀家灣沿襲長久的經濟生產方式,從務農變為務工,推動了賀家灣的經濟結構調整,也影響了村民的思想和生活。第二部小說《民意是天》中,賀世海一出場即為大名鼎鼎的民營企業家,并已經成為縣上的政協常委,作為賀家灣的英雄人物形象出現在賀端陽的描述和百姓的傳頌中,在賀端陽的第三次競選前,我們通過賀興仁的口,了解到這樣一個英雄人物“謀官”的苦心和目的,其成功的經驗得益于與政協燕副主席的“私交”和“利益輸送”,其努力謀取的人大代表也是為了保證自己生意利益的更大化和持續化。這樣一個人物的成長路徑撕開了赤裸裸的官商關系。《民意是天》的結尾,賀端陽與賀春乾、伍書記的矛盾升級達到頂峰,即將崩盤的前夕,伍書記則用了官場司空見慣的利益交換贏了一片祥和之氣,賀世海為了自己將要得手的“人大代表”一職,同意伍書記的條件壓制住賀端陽的叛逆造反之心,使讀者在對即將到來的鄉村改頭換面的未來充滿期待之時,卻看到“兩位領導臉上再沒有一絲愁容和愁緒,而是春風滿面,笑口洞開!賀端陽在接了象征村委會權力的公章后,向賀春乾伸過手去,賀春乾自然領會賀端陽的意識,也馬上向賀端陽伸出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喜得伍書記在一旁帶頭鼓起掌來。”[1]199此時小說更加緊張了,這樣緊握的兩只手象征著兩方權力和斗爭的和解還是融合?一片祥和之氣,將為賀家灣帶來新的民主政治嗎?我們都不清楚,只有在后續中尋得答案,但此時,我們對人物的正面形象和靈魂產生了懷疑,這樣一個矛盾就如此化解,這是魔幻還是現實。
6部小說中,《人心不古》的主人公賀世普以其理想的失敗塑造了一個對鄉村法制的思考者形象。他本是縣重點中學校長,德高望重,處事公平無私,因退休后在家無事,便被村主任賀端陽邀請回村里發揮余熱擔任本村的矛盾糾紛調解員。初回村里的賀世普帶著自己的滿腔熱血和在現代城市生活中經歷的現在社會秩序以及現代法治觀念企圖引入自己的村子,以法制和道德新秩序改變村民的法治觀念,改善村里的舊面貌。最初的賀世普,以自己的“鄉賢”身份平息了多次糾紛,可是經過“維護黃葛樹失敗”“訴告賀世國入獄”及“爭取采光權案”之后,他的愿望失敗,遭到村民的疏遠和排斥,在尷尬中敗興而歸。賀世普的最后失敗是本書思想上的高潮,因為他的失敗,從書中開啟對現代鄉村法制觀念的思考,新舊的沖擊中,我們僅依靠一個“夕陽武士”就能改天換地嗎?答案是否定的,法制觀念的改變雖然是漫長的,但卻并不是不能取勝的,從市級主管部門、到鄉鎮司法所、再到村委、以及每一戶百姓,法制需要從人的內心出發,需要先提高自我的法制修養和法制觀念,才能從思想到行動上改變鄉村的法制面貌。賀世普斗爭的失敗,是以自己的威望和信譽在斗爭,可是面對強大的鄉村傳統,道德與信譽則更多表現為一種虛無,這為我們思考如何改善鄉村法制面貌提供了思路。
賀享雍以敘事上的失敗開啟鄉村法制勝利的篇章。
“賀世普虎著臉從汪庭長手里接過材料,一看標題,立即便傻眼了……只見后面幾十頁紙,每頁紙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賀家灣村民的名字,每個名字后面又都蓋著一個鮮紅的指印。”[2]320鮮紅的指印讓賀世普最后一點心理安慰也喪失殆盡,這些對他“宣戰”的紅指印宣告著這個村莊一場戰爭的結果,賀世普的善意和愿望在這次戰爭中流血身亡。
“世普看著那些指印仿佛正在往外淌血,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難言的痛苦,慢慢地那些布滿紋路的指印在他眼前搖晃起來,變成了一只只噴著怒火的眼睛,這些眼睛都瞪著他,使他有一種深陷重圍的感覺。”[2]320
賀世普在“失去民意”后黯然離開自己一直深愛的土地鄉村,其失望逃離的背影使人物對鄉村法治建設和倫理的思考和審視從一種愿景的理想狀態回到現實本身。
第四部小說《村醫之家》以口述史和傳記史的形式,插入敘述賀家灣赤腳醫生賀萬山的從醫之路,20世紀60年代,賀萬山在偶然的機會中,繼承祖父和父親對醫藥的熱愛及天賦,走上治病救人之路,其本著醫者良心全心全意地為鄉親們服務,幾十年的從醫生涯中其認真負責、救死扶傷,深受鄉親們的愛戴和尊重。改革開放后,在國家政策支持下,其逐漸成長為一名具有合法行醫資格的鄉村職業醫師,當代社會里,其又在對兒子的教育中為我們大膽揭露現代醫療社會里醫療領域里的不良現象。這部“番外人物篇”以賀萬山的職業成長經歷反映出中國鄉村醫療的真實舊貌,其在缺醫少藥的社會轉型時期“粗野成長”,在現代醫療社會里慨然正義,表現出中國鄉村醫療衛生和鄉村道德倫理的沉疴。
賀享雍的《鄉村志》系列小說在對人物進行塑形時,敘事者先將人物放在自己生成長過程中,使人物在經歷自我認識、自我改善之后才得到英雄式的勝利;其次以土地之上的復雜關系交織為現有的生活面貌來展現人物性格,世界永遠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黑與白的拼湊和交融。權力、資本等有更多的關系影響著鄉村的發展,而這些復雜利益和矛盾的每一次交鋒,又促使鄉村得到自身的凈化的發展。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敘事者在敘事開始就明確強調自己的立場,并大聲疾呼,反復強調,這也使得文章中人物形象圍繞著作者的選題和立意,出現明顯的“好人派”與“惡人幫”,好人做的所有事情、他的所有缺點都能被包容為人之常情,而惡人則只會更加丑惡,如惡霸賀良毅不僅欺負弱小,打架滋事還勾引有婦之夫;阻礙村民民主的霸道書記賀春乾,不僅霸權、逐利、無知、腹黑,且與其搭檔賀國藩的妻子胡琴有著長達十幾年的非正當男女關系,其貪戀情欲,醉于權利,是小說中的第一大反派。文學理論中我們總是反對將人物臉譜化描寫,力求以復雜和矛盾表現人物的真實,在作家賀享雍的記述中,這樣臉譜化的人物卻能在小說中更加真實的呈現和展示,其原因是臉譜化的描寫更能積聚人物的典型性格和作者急于抨擊的弱點,使其盡快成為典型,為后續故事的發展厘清旁支,這樣弱人物重敘事的方式,更加凸顯宏大敘事的重點和意圖。
“作為修辭的敘事”這個說法不僅僅意味著敘事使用了修辭,也意味著敘事不僅僅是講述故事,而且是一種行動。首先是敘述者向他的讀者講故事,然后是敘事者講述的這個行為過程成為作者向其特定讀者的講述內容。最終使得敘述者的講述成了整個敘事結構的組成部分。當敘事成了文本的重要修辭手段之后,作者所要講述的小說主題就成為一種重要“行動”,“作者出于一個特定的目的在一個特定的場合給一個特定的讀者將一個特定的故事。”[3]《鄉村志》系列小說將故事放在真實的中國鄉土,在賀家灣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中有著大大小小無數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著,而敘事者卻打破時空的自身邏輯,從中篩選出具有主題式的故事,圍繞著敘事目的進行故事的敘述,因此每一部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都是被敘事者經過挑選和編排的,敘事者選定某些特殊的人物,通過講述在他身上發生的相關事件,將與之相關的人物和事件聚攏形成小說特定的主題,即我們看到的《鄉村志》每一部小說的獨立敘事主題。《土地之癢》的土地改革問題、《民意是天》的村干部選舉問題、《人心不古》鄉村法制建設問題、《村醫之家》的鄉村醫療問題、《是是非非》的鄉村經濟發展問題、《青天在上》的維權上訪問題。這些話題與時代發展相結合,體現時代發展的現實問題,是當時鄉村與民眾所遇到的最大的矛盾。
小說選擇了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在鄉村生活敘事中,作者所秉承的自我倫理觀念和社會政治意識形態相結合、創作的外部環境與內部環境相結合。作者主體性的“缺席”導致小說敘事者態度的模棱兩可,表現出作品主題的含糊與不確定,一方面我們能看到對傳統宗法倫理中美好質素不自覺地流露出深深的眷戀及贊許,如村民的熱情、好客、淳樸、仗義;另一方面又深知處理鄉村人性需求與實際現狀的烏托邦式解決路徑在鄉村走不通;其以審美的方式來塑造人物形象,但這些人物一被賦予審美的、理想主義色彩,隨及就陷入民間倫理與政治倫理、現代性社會倫理的夾縫中左右彷徨的境地。
受中國傳統文學中“文以載道、美善合一”價值標準的長期影響,中國文人的創作與現實政治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系,這一創作初衷和思維方式使得作品的敘事視角和敘事語言與倫理批評和倫理分析結合在一起。作者賀享雍成長于巴山渠水之中,具有深厚的鄉土情結,其生活下的鄉村秩序和鄉村倫理狀態直接影響著作者的創作取向,其以自身的經歷為主線去構思敘事,使作者與文本敘事的敘述者之間的距離無限縮短。文本敘事中的主人公不僅是小說里的一個角色,更多地成為敘述者意圖的呈現,成為作者借由敘述者話語的一個心靈投影,傳達著對傳統鄉村田園和諧的認同與眷戀,暗含著作者的敘事姿態——對傳統鄉村倫理的審視。
賀享雍以新的鄉土記憶和鄉土倫理經驗去書寫新的巴渠鄉村故事,思考著以現代發展為核心的鄉村“常”與“變”之間的矛盾。在鄉村政治、經濟、文化、倫理、教育等社會宏觀層面與鄉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家庭構成、思維方式等隱性層面之間,講述著個人經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歷的敘事提供關于生命的倫理訴求[4],其所呈現的異質性模式成為新鄉土敘事倫理的重要改革。也是新的審美特征的重要體現。
20世紀是中國鄉村社會發生劇烈變化的時期,不僅體現在現實政治、人與土地、人與人的關系上,也體現在文化上及倫理關系上,中國鄉村從傳統的小農社會,到集體制社會,再到工業化社會,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經歷了三次大的文化變遷[5]。人們生活中的倫理語境變得復雜多元,其打破傳統的以家庭、宗族為單位的社會團體,開始以“經濟”“契約”為主建立新的現代社會聚集關系,突破一直以來儒家強調的以“仁義禮智信”為主的倫理準則,忠義、孝悌、誠信等優秀的文化品格不再作為倫理的制高點被崇拜敬仰,而是不斷跌下神壇,為經濟利益讓步。市場化和現代化進入導致以血緣為紐帶連接起的親疏網絡和倫理秩序開始逐步式微,舊有的倫理秩序不能完全解決生活中的困境,而新的現代性社會體系中的倫理秩序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作為人際關系調和劑的鄉村倫理已無法再彌合人與人之間的裂痕,這一重要變遷引起作者強烈的留戀和敘事緬懷。
賀享雍的這一系列小說讓讀者審視到市場經濟體制下傳統與現代倫理秩序的碰撞,以其強烈的重構欲望展現傳統鄉村在進入現代社會建設隊列的進程中對秩序的渴望和對自我代謝能力的需求。
敘事者并沒有站在主流意識形態的立場上,對鄉村倫理進行批判及諷刺,而是置于同等地位,小說情節的敘事及對事件起因的插入介紹,實質可看做對人物的同情說辭,其以鄉村民眾出發,以人為中心,建立適應鄉村發展的生態倫理,包括政治生態、土地生態、法制生態及環境生態等。
第一部《土地之癢》中道出老一輩農民在土地與生命、土地與喜怒哀樂之間的最純粹的關系和轉化。賀世龍為代表的賀家三兄弟對土地的情感變化成為敘事者講述土地故事的主線,土地為人們帶來收獲和希望時,人們膜拜敬重土地;土地成為解決人生命的唯一資源,與每個人休戚相關時,賀家兄三弟因此土地糾紛三次吵架并分家。從“土地之樂”——“土地之累”——“土地之痛”——“土地之殤”。賀世龍是土地最忠誠的人,也是對土地感情最深的人;莊稼人相信土地是其最后的希望和信仰存在,這是鄉村倫理的最后的一道防線和心靈的底線。但是如今,這道底線,正在被土地之外的資本和金錢代替。小說尾聲處,人們不再為土地停留鄉村,而是趨向資本集中的城市,這是資本與土地的較量,這一較量影響著人們對土地的感情和倫理變遷。鄉土的道德倫理因為土地政策和土地的變化發生不斷地調整,而這一切正像賀世龍老人所說:土地靜默的看著在它上面發生的一切。
賀世龍對土地的執著表現為不同于豐裕社會的消費性格、勤儉生活態度以及根深蒂固的戀土情節,其家園理想根深蒂固,代表著世世代代在土地上生活生存的中國農民理想,其所擁有的物質性話語與倫理觀念完全依附于其所安身立命的土地,傳統農村社會里,因物質生產對土地強烈的依附性,導致靠土地所謀生的人們被強制性“捆綁”在那邊土地之上,而“以土勞作”的生產方式又反過來導致對人口和土地的強烈渴求,因此中國傳統鄉村社會形成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人際關系,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會結構和人際關系是一種以己為中心、以血緣的親疏和地緣的近遠為次序向外延伸的“差序格局”。[6]而隨著時代的發展,城里、村里兩股勢力互相影響,村里的青年不斷走向城里,而城里的資金和勢力不斷改變鄉村,賀世海及賀興仁在資本的影響下一改以前不會務農、眼高手低的形象,轉而成為村里人跟隨和擁護的“領袖”。在現代化進程中,土地不再成為人們生產的唯一資源,新的生產方式所需要的新能力需要新的人際關系,利益的獲取周期不斷壓縮變短,利益的直接可觀性導致以自我為中心的利益觀迅速膨脹,呈現出一種失序紊亂的倫理局面,這種局面一方面體現在人與鄉村,另一方面體現在鄉村里的人與人之間。
如果說第一部小說中敘事者還站在故土家園上來訴說“土地之癢”代表著作者對土地留戀,而從第二部小說開始,敘事的矛盾沖突就開始脫離其所生活的農村,而是來自于所處的時代和歷史之中,其有了時代的背景和外來經濟的影響,體現出無形的矛盾,如《民意是天》中賀世普本人的尊嚴和尊重的滿足,《是是非非》中賀端陽的政治理想的滿足與矛盾。
小說以敘事者的口吻為我們展現出四川巴渠地區鄉村真實面貌,敘事者一開始站在同情者的旁邊角度來描寫鄉民的愚昧和無知,其同情和肯定鄉民爭取民權的“聰明”詭計,如“上訪”“假意鬧事”“不予理睬”,表面上是村民們“智勇”取勝,然而取勝的鄉村惡習又轉而成為小說批判的對象,以愚昧、落后為代表的鄉村陋習的取勝,也就是科學、法制的缺席,而這一缺席所引起的暫時性勝利及村民的狂歡更引得讀者去思考勝利背后的原因和失序的鄉村倫理。對鄉村干部的諷刺和官場惡習的直接批判,更是呼吁加快鄉村干部隊伍的建設力度,讓鄉村干部隊伍的素質跟得上社會發展的腳步、跟得上國家法制建設的腳步、跟得上鄉村渴望民主法治的腳步。
第六部小說《青天在上》的維權鬧劇,描寫了鄉村社會治理遭遇的尷尬和困境。村民賀世忠在擔任賀家灣村支部書記期間,為了完成農業稅上交“工作”,不但自己借了4萬多元錢給鄉政府,還向幾位村民借了幾萬元。國家免除農業稅后,鄉政府和村集體無法償還債務,賀世忠本著“踩線不越線”的原則,逐漸從“維權型”上訪——“謀利型”上訪——偏執型的“上訪專業戶”。賀世忠的不斷上訪,弄得縣、鄉政府領導煩不勝煩,但迫于國家“維穩”的壓力,又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和賀世忠上演著一場場黑色幽默似的“喜劇”。我們來審視小說中的幾次“由悲轉喜”:
1.賀世忠的老伴兒田桂霞因得腎病需要換腎,而工地老板拖欠工資遲遲不發,為了治病救人,賀世忠在工友的啟發下上演“自殺式維權”要取了工資。
2.賀世忠為了讓鄉政府歸還自己墊付的農業稅款,帶著老伴兒尸體去政府門口維權,最終獲得經濟補償及妻子的低保補助名額。
3.為了將死去妻子的低保名額轉給自己,賀世忠大鬧鄉政府,最終為自己、兒子、兒媳也爭取到低保,再是女兒、女婿的低保,甚至演變為自己的孫子和外孫女。最后一家7口都拿到了低保。
賀世忠剛出場時并不是一個鄉村無賴,其重情義、愛面子,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為集體、為家人,但是讓其膨脹和毀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扭曲的鄉村維穩體制帶來的利益糖果,讓其興奮乃至癲狂,失去尊嚴和自我。在《青天在上》中,鄉政府馬書記、賀端陽等基層干部更多的是無奈和辛酸,他們有著維護屬地治安的重責,但也因為上級的考核壓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賀世忠逼著滿足他的愿望……小說對社會轉型中“花錢買平安”的鄉村社會治理方式和“維穩”中的高壓手段做了喜劇性的處理。作品聚焦的是當下鄉村社會的地方治理問題,打量的卻是現代化過程中國家政權建設所面臨的種種矛盾,以及國家政治體制和法制化建設等重要課題。
J·希利斯·米勒在《閱讀的倫理》一文中認為“讀者的倫理義務在于尊重文本語言的不確定性并認同語言的這種特質”[7],作者對敘述中的語言負責,并充分釋放語言的潛在意義,而讀者根據其所敘述的語言去探究所述故事中的深層倫理問題。
賀享雍以舊的生活經驗模式作為思考的依據和參照,在小說表述時,潛意識地就將筆觸的重點放在新的異質性的社會諸領域,如其第一部《土地之癢》表達土地流轉制度——的農民對土地態度的多次轉變,親兄弟因為土地劃分的不均而產生間隙,互不往來,彼此仇視,后又因土地剩余而和好,最后被閑置的土地不再成為兄弟情感交流的媒介,取而代之的金錢調和了兄弟之間的土地糾紛。第二部中鄉村選舉的“鄉賢”推舉到利益的平衡與競爭,再到知識與能力的角力,最后因為法制制度的保證。……這一系列不同于以往的生產方式經驗和生活倫理習慣成為作家思考鄉土轉型的“靈感”,也成為新時期新鄉土小說的魅力所在。因為諸如種種的差異性和思考,使得我們在土地之上看到另一種思考方式。土地不再作為中國人倫理的媒介和根源,產生于土地之上的親情倫理等被現代性社會所打破,以新的模式提供對其思考的方向和角度。根植于鄉土土壤而發展變化的中國農民的生活史、心靈史和精神史,與現代性社會的發展出現錯位和滯留。
傳統的鄉村社會是保持一種穩定和諧的人倫關系,而當代中國的現實鄉村則面臨著傳統倫理秩序的全面崩塌。土地的荒蕪與凋敝,青年勞力外出務工,空巢老人與孩子等等,鄉村社會穩定的婚戀觀、財富觀甚至孝道倫理都受到嚴峻的挑戰,物質欲望的膨脹與不良的風氣正在摧毀著鄉村人倫觀念,古典的鄉村正在搖搖欲墜。賀享雍不得不直面鄉村的現實,他再也無法以主人公的視角融入到鄉村社會中,而是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對失序的現代倫理進行審視。
中國鄉土小說的敘事呵護了現代生活秩序中脆弱的個體,其以帶著強烈倫理訴求的意識承受著現實生活中人生道德的相對性和模糊性,企圖建立一種囿于個人經驗的道德訴求,一種以人為主的生存倫理。對文學作品而言,最富倫理性的敘事行為并不是創造憐憫去彌補作品中的人物裂隙,而是通過清晰的描述行為表達有關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這種倫理裂隙,以此提供給讀者去進行認知和思考。
20世紀80-90年代以來,中國現代化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生活現代性”即“民生”問題逐漸成為中國現代化建設的要義,社會物質結構的重新組合,帶來了大量的民生問題。[8]作者在確定小說敘事的主題后,要思考的即是如何表達變革時期鄉村中國的社會生活和世道人心,如何展現一個真實的鄉村中國的存在。[9]為了說服讀者接受所要建構的倫理價值觀念,敘事者在小說情節的安排上,將其關注的重點放在了情節“為什么”的原因而不是故事“是什么”的結果之上,如《人心不古》中賀世國因長期家暴導致妻子賈佳桂的喝農藥自殺,敘事者反復在記述賀世國與妻子家暴的原因及當天喝農藥事件時兩人的神經恍惚和諸多異常現象。
賈佳桂在自殺之前天氣異常:“天氣悶熱,太陽鉆進了云層里,偶爾從云峰里露出面孔,也像是害了貧血病般蒼白著面孔,但人卻熱得要命。”
動物異象:“坐在桐樹下的狗突然發出來一聲十分怪異的叫聲,緊接著,便一聲連一聲地拉長聲音哭了起來,猶如一個女人傷心的哭叫。”“忽然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出去開了門一看,外面黑乎乎的一片,沒有一個人影,卻是自家的那只黑狗,又坐在大門中間的階沿上嚎了起來,聲音瘆人。”
造成悲劇的“惡人”出于性格原因,經常家暴妻子賈佳桂的賀世國,作者對他的解釋是“盡管世國常常打佳桂,那是因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但他心里實際是很愛佳桂的,更沒想到要讓佳桂死。”敘事者企圖用賀世國的老實、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及當晚的魔障來說服和引起讀者同情,進而接受異質于法律之外的鄉村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即——“就活人不就死人”。
就活人不就死人”這種具有鄉村特色的倫理道德樣式是出于死者家庭本身的實際情況和鄉村傳統來說。村官不愿意看到一個家庭因為母親去世、父親坐牢而使小孩無人管教,過早失學進入社會,當地公安機關也不愿意處理這種事情,村民們多是處于憐憫之心,同情死了妻子的丈夫,同情失去母親的孩子。這種“以和為貴”、“就活人不就死人”的思想和價值觀念長期在宗法制的鄉村中存在,特別是宗族聚居所形成的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意味著“和稀泥”式的不成文法在調解鄰里糾紛、處理人際關系中有非常好的效果。封閉保守的宗法制環境形成的以家族為本位的、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倫理觀念,成為敘事者在小說中極力反映也是極力想改變的倫理模式,然而每一部小說的結尾都在透露這一理想的失敗和妥協。
自古以來,鄉土中國社會的發展,并不是一部簡單的自然發展史,也并不是不變應萬變的物理實踐。現代中國政治風云的變換,深刻地影響了中國鄉村階級基層的分化、調整和發展。經過百年的社會變革,中國農民的政治身份和經濟地位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其中的重要現象就是鄉紳階層的消失。如今很多學者都在極力肯定鄉紳在中國鄉村社會中起到的重要作用,認為作為非政府、非組織的鄉紳階層在鄉村社會結構中有著一定的文化領導權,其對自然村落秩序的維護以及社會各種關系的調理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在賀享雍的“鄉村志”系列小說中,我們看到新鄉紳階層治理的失敗,如新農民階層的賀世海、賀世普。賀世普的失敗是失去“民心”,人民不再需要鄉紳階層,不再渴望和敬重他們。賀世海為農民帶來的金錢夢想打破了傳統的鄉村生產方式,使很多人進城務工,并逐漸成為賀家灣村的傳奇人物和榜樣人物,但是小說中賀世海解決“黃葛樹危機”和“修路贊助款”的事情,我們看到的是其作為鄉紳階層的破產,其自身喪失了傳統鄉紳階層的品質和道德,反之以一種新式的充滿政治、金錢和輿論式的社會交往手段。賀享雍將賀世普、賀世海等放在小說中的治理嘗試,體現了現代鄉紳階層并不能從外在的模式來拯救鄉村社會,真正能使鄉村走上自治和輝煌的應該是賀端陽一類的新式鄉村干部。
在第五部小說《是是非非》中,作者又擺脫了法律來講故事,其似乎想要在這個故事中再次證明,現代社會法制倫理在鄉村生活中的難以適應,《是是非非》講述因村里沒錢修路,鄉鎮領導又只顧自己的政績和招商引資,于是迫于無奈,村主任賀端陽及村會記賀勁松商量之后決定讓村民砍伐集體林子賣樹集資。在小說中,問題的出現和問題的解決都游離在法律倫理之外,鄉政府想挪用上級撥給賀家灣村的修路款,賀端陽私下組織村民去假意送“感謝信”,實為以輿論逼迫馬書記吐出村上修路的款項,“執法隊”與村民因罰沒款起沖突械斗,也是在村民先發制人的“上訪鬧事”中達成共識。小說在從鄉鎮、村、村民、村干部的利益博弈中體現當前招商引資、聽證、官商勾結等社會敏感問題,以黑色幽默的喜劇結果,似乎在照應《人心不古》中留下的那個問題,不以法制倫理為發展準繩的鄉村建設將在一團混亂中走上更加混亂。這是我們思考當前鄉村法制、政治、民生、經濟發展的重要啟示。賀享雍所建立的敘事倫理是依據鄉村的智慧和道德為準繩的,一切以村民的利益及需求為前提,以“鄉民”的最大利益為標準和目的,凡是最終實現村民意愿和利益的,即使是非法的、不合道德、不合禮儀廉恥的都是好的。
新的鄉土倫理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倫理范式或道德規范,而是在不斷借鑒和融合現代理念和其他“地方性道德知識”中先進成分的基礎上實現自身倫理文化的提升與優化。唯此,新鄉土倫理方能既顯其“新”之內涵,又不失其“鄉土”之本色,也才能真正成為中國鄉村發展強大而持久的精神動力。[10]
中國古典哲學是向內的哲學,其始終認為人道德人格的建立不僅僅來自于對“格物”的認知,“知識”引導等外在形式,更多的是返身求助于人的“本心”,對“本心”的揭橥與發現,在其影響之下,中國古代小說大多是一種“述而不作”,而賀享雍的小說中,作者時而出現在作品中去引導人物進行內心的反思和思考,每一部主要人物的成長和成功都來自于根植人內心的心理層面和道德層面的真與善,內心的道德倫理不斷喚醒自我,修正行為和認知,進而達到與社會和時代的同進步。賀享雍小說中,很多愚昧、無知、暴力的人物如賀和平、賀良毅、伍書記等,其落后來源于不能正確認識時代發展的潮流和社會的進步,不能在內心去修正自我,不能及時打破舊我的認知,仍然以舊有的鄉村倫理和認識去行事,因此會觸犯法律、觸犯道德、觸犯人情世故。這是作者賀享雍在及文學版圖中建立新的道德倫理的明顯傾向和意圖。試圖以一種新的話語秩序將舊的道和和精神摧毀,并期待在摧毀和重構的道路上符合時代的發展和需求,將新時代的、現代化的倫理道德化為鄉村立足和發展的根本,其從土地制度、民族自治、維權、醫改等多方面都在以新換舊,這些方方面面打破鄉土原有的一體化倫理道德,而是化為生活、生產、政治、文化、法律、生態的多個現代社會版圖。然后組成一個全新的鄉土,一個彰顯時代氣息和現代光芒的鄉村,重組鄉村的發展之基。
在傳統的鄉土文學書寫中有兩種固有的敘事模式,一是以現代性的啟蒙思想來批判鄉村社會,通過現代思想的視野來映照鄉村社會的落后和蒙昧,強調鄉村的建設和發展迫切需要現代文明來啟蒙和批判;另一種是將鄉村作為一種文明方式,以之來反思和批判現代文明,在這一視野里,鄉村文明呈現的是比現代城市文明與人類更為和諧的精神面貌,借此對鄉村文明進行謳歌,對現代文明發展進行批判。[11]但遭到詬病的是,鄉土文學中的大多批判思想都出自鄉村之外,批評者不能客觀地審視,也很少立足于鄉村自身的情況,多以俯視態度看待鄉村,缺乏足夠的關愛精神,其反思者的立場便成為外在的文化理念,其思考則與鄉村現實發生明顯錯位。這里賀享雍將對鄉村的審視和現代文明的批判融匯在一起形成自己的倫理觀念,即文化的調適是一個陣痛的過程,且需要不斷努力尋找新生。矛盾和問題的暴露既有其令人同情的因素,也有對此進行改善的措施和努力方向。
賀享雍小說敘事的仍是一個田園詩般的美好鄉土,其淳樸、善良、無私、樂觀、積極的狀態是源于土地及民風的,賀享雍雖然將賀家灣村的種種放在現代化的時代中去,但是并沒有過多地抨擊這個淳樸鄉村的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人性的善和生活的真。其在“鄉土志”小說中總在思考這個倫理問題:即存于土地上的倫理先于人們交往的倫理。以土地為紐帶發展起來的社會倫理是人際倫理的核心與根源。土地是萬物變化和發展的源頭,在其之上的合合分分、來來往往以及歲月交替都變得合乎情理和理所應當。小說中大量充斥魔幻色彩,變成鳥的賀榮的父親,變成蛇來給兒子托夢啟示的賀端陽父親賀世春,每一次競選前的預兆,以及每部小說都出現的改先人墳墓的迷信思想,這樣的迷信一方面成為小說中主人公的精神和信仰支柱,另一方面也是其不能在現實尋求幫助只能依靠迷信和幻想的方式來尋求生死、生命之外的力量。這一力量最終還是來自于血緣和親情。賀享雍小說中唯一未動未破壞的就是親情。這大概是作者最后的堅持和信仰,親情是生命的延續,是希望,是對未來世界的渴望和寄托。
在小說中,作者對于鄉土和鄉村的描寫一直試圖建立起一種新的敘事倫理,即土地之上的劇變和人生產生活關系的改變、社會潮流的發展,其越是更替頻繁,越是矛盾重重,最終都會歸于一種像土地一樣的平淡和祥和。諸多的“變”在土地“常”的基礎上始終像涓涓細流一樣,有著自己的歸途和命運。這一切使得小說的敘述倫理超越了鄉土小說的“土地—民—民—時代—土地”模式關系倫理,超越了簡單反映農村生活面貌的鄉土小說倫理,而是上升為對于人的思考、對于人與自然以及人類命運的思考。小說中到處可見作家跳出敘事時間,以上帝視角來總結和預示這一切的發生,事件的發生和人物關系的分分合合一方面呈現出生命的輪回、徒勞與歸真,另一方面展現依存于土地之上的倫理是一種帶有執著和向上引力的自我體。每一部小說的主人公都帶有明知不可為而非要為之的執著,也都會經歷從激進到心灰意冷再到成功的階段性努力。作者似乎就是想看看這些人物是不是能夠接受諸多挑戰,是否可以戰勝自己內心固有的膽怯、沖動、無知、脆弱、恐懼……等其接受并成功通過作者預設的每一項考驗和任務之后,仍能在在仁義道德和能力上做到完美,隨后,才給予其最后的成功“獎勵”。故事的結尾以一種“獎勵式”的憐憫態度讓主人公獲得成功和喜悅。這一份成功有時代的結果,也有作者的“悲憫”及“關懷”“偏愛”。到此這一專題式的問題作者才能擱置進而探討下一問題。
每一部小說中圍繞“改革”和“劇變”,使原本統一世界的人成為具有對立矛盾的諸多團體,增加文本敘事矛盾的同時,為我們展示權利與欲望的角斗,然而,這樣的角斗和斗爭,很多并不是發生的外顯的人物關系中,而更多由人物自身經歷事件之后的“舊我”與“新我”斗爭結果來承擔,即矛盾的解決得益于個人內在世界實現和完成外在矛盾斗爭的結果,這一結果永遠順應時代潮流和改革發展的需要。這也是作品的一個局限之處。
賀享雍對其描述的巴山渠水有著特殊的情感,這份情感在思考和哀嘆中一直沉吟,每一個筆觸的涉及和停留,都包含作者對其沉重的深沉的愛戀,這樣的愛戀浸潤于文中每一個人的生命和靈魂中。因此,我們認為作者的鄉土敘述倫理起源于自己對土地的思考,對土地上生產生活命運的關注,以此產生發于心底的倫理價值和觀念,再將此以文中人物的命運體現出來,這一份體現便使得作品人物的倫理情感更加真摯和細膩,也更加富有生命力。
賀享雍的《鄉村志》系列小說在“新鄉土經驗”和現代鄉村敘事經驗的基礎上,以新思想、新文化、新價值觀、新歷史觀作為根本推動力,以世界性、現代性視野重新審視中國傳統鄉村,以新的文學筆法與表現方式敘述鄉村的劇變和矛盾沖突,呈現出根植于鄉土文化土壤的中國農民的生活史、心靈史和精神史,表現出新世紀鄉土中國全新的精神面貌與文化氣質。通過其小說的宏大敘事和鄉村倫理訴求,為我們思考鄉村倫理建設、故土復興和鄉土小說文學形式創新等方面都有新的認識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