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感

孟醒石

深 秋

越往郊外走，秋天越深

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家，已深如一口井

城里的人覺得我們在坐井觀天

殊不知，到了冬天

漫天飛雪的日子，井水不結(jié)冰

井底最溫暖

越往高處走，秋天越深

到山頂，秋天已深如大海

山頂與大海本來有一千五百米的落差

此時卻顛倒了過來

我們站在山頂

宛如海中的魚，沙漏里的沙

丹 頂 鶴

今天，通過醫(yī)院的機(jī)器設(shè)備

我偷窺到自己身體里有一大片沼澤

五臟六腑，都已深陷泥淖

即便是遵醫(yī)囑，戒酒，加強(qiáng)鍛煉

也難以恢復(fù)到從前

干脆認(rèn)命

并往好處想，沼澤就是濕地

雖然看起來，一大片荒蕪

卻能調(diào)節(jié)氣候，涵養(yǎng)水土

維持生態(tài)平衡，讓我的心臟

能單腿直立于蘆葦叢中

第 七 感

那時候，井水是透明的

可看見投井自盡的人

月亮是透明的，可看見望月懷遠(yuǎn)的人

我也是透明的，不回頭

也能感覺到后面有人在看我

有時候是王小娟，她的領(lǐng)口隱含兩朵花蕾

有時候是魏老師，他的眼睛不容一粒沙子

如今，很多感覺都消失了

有人在我背后捅刀，我也不知道

有人在我前面引路，我也看不見

垃圾污染井水，當(dāng)王小娟不存在

塵沙漫過月亮，當(dāng)魏老師不存在

霧霾籠罩華北，當(dāng)無極縣不存在

大雨退去

過了滹沱河，就是省城

在鄉(xiāng)親們看來，我是過河的卒子

可以橫行無忌

實際上，過河的卒子

只能前進(jìn)，不能后退

山也退，云也退

打一針，燒也退

誰都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大雨退去，下水道井口篦子上

堵滿了沒有退路的各種垃圾

夢 囈 癥

只有妻子知道

我經(jīng)常在深夜說夢話

向她坦白前世和今生

只有妻子知道

我經(jīng)常在睡夢中大聲喊叫

把她的胳膊當(dāng)成井繩

她打撈出的我——

有時是青年，有時是少年，有時是兒童

有時背后還站著一個家族

為了避免使小孩受驚

我常常獨(dú)居書房，對著古今中外的作者囈語

對著一句句謊言尖叫

情急之下，我奮力抓住的茅草

也只是茅草

無力將我拉到懸崖之上

浯島紅高粱

記憶中，華北平原的高粱

超過了民間的屋頂

暗紅的穗子在燃燒

我們的童年，總處于燈下黑

在黑暗中讀書識字

在濃墨里奔跑游泳

得到了閃電的啟蒙

而浯島上的紅高粱

植株短小精悍，如五言絕句

經(jīng)過矮化的品種，能抵御強(qiáng)臺風(fēng)

正如我們的祖先

為了避免遭受戕害

在詩中遁世，刪繁就簡

在畫中隱居，曲徑通幽

不管是內(nèi)陸的黃土，還是海上的紅壤

高粱都有著顆粒飽滿的憂傷

都有著把眼淚釀成美酒的理想

我驚詫于兩岸風(fēng)土的和而不同

又驚喜于精神世界的殊途同歸

在仙洲浯江書院

朱熹著述《論語集注》《四書或問》的地方

沉甸甸的高粱穗

如史筆，在風(fēng)中疾書

浯洲太湖

浯洲的荒蕪令人吃驚

除了花崗巖、片麻巖、火成巖

就是綠樹、雜草

人們生存的路徑

不過是龜背上篆刻的甲骨文

稀稀落落的村莊古厝

隱藏在榕蔭深處

這看似原始的洪荒之地

其實暗藏著一個個奇跡

他們鑄劍為犁

開墾被炮火燒焦的大地

種田、栽樹、挖淡水湖，涵養(yǎng)水土

積攢下大面積的森林和濕地

過冬的候鳥，常常來此棲息

沒有污染的地方

才是心靈的故鄉(xiāng)

荒蕪，才是澤被后世的巨大財富

與其給子孫留下金錢萬貫

莫如留下更大的騰挪空間

你看，茫茫大海，就這么荒著

好像空無一物

鳥 巢

寒風(fēng)已經(jīng)把楊樹修剪了無數(shù)遍

只剩下主干和幾根粗大的枝條

只剩下一個鳥巢，凌亂的筆畫

里面掩蓋著什么？

就像一個少年，在課本的空白處

寫下幾個端正的字

又趕緊用亂線涂抹掉

至今我仍覺得他寫的是正確的

至今我仍覺得他是勇敢的

我相信那些字還會飛回來

尋找鳥巢中，遺落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