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視角下塞利納小說主人公形象的構建

段慧敏

塞利納親身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戰爭對于塞利納的寫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塞利納的八部小說以戰爭為主要內容，以“自傳體宏觀敘事”①Johanne Bernard : ? Echos de guerre ? , in Céline et la guerre, Paris : Fonds L.-F. Céline, archives IMEC, 2007, p. 25.的方式，將自己的人生經歷有組織、有目的地融入了寫作之中，以一個小人物的視角描繪了戰前到戰后廣闊的社會畫卷，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見證。戰爭問題一直是塞利納小說研究中的一個焦點問題。2007 年法國塞利納研究會以“塞利納與戰爭”為題組織年會討論，并將發言結集出版，從戰爭記憶、戰爭描述對比、戰爭與世界末日意象等不同角度論述了塞利納小說中的戰爭主題及其表現形式。塞利納研究專著《塞利納作品中的死亡》、《作家塞利納》等作品，也從塞利納的死亡描述、戰爭與流亡等角度對塞利納筆下的戰爭進行了探討。現有的有關塞利納小說中戰爭主題的研究中，對主人公形象與戰爭關系的探討尚不多見。雖然塞利納的八部小說都是以第一人稱進行戰爭主題敘事，但這種敘事并不是簡單的老兵對戰爭的回憶，戰爭已經轉化為主人公一種內在的真實恐懼，戰爭的創傷經歷如影隨形，影響著主人公的世界觀，推動了主人公形象的演變。塞利納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1932）、《分期死亡》（1936）與德國三部曲《從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1957）、《北方》（1960）、《輕快舞》（1961）等作品中，小說主人公并不相同，但是第一人稱的敘事、主人公身上呈現出的諸多恒定特征以及塞利納所遵循的與戰爭相關的時間順序，使讀者如同看到了同樣一個人物在不同年齡的境遇。塞利納將自身與戰爭相關的各種經歷融入到作品之中，使小說主人公的形象愈加真實。塞利納后期作品中，作者的真實信息在小說中展現得越來越明顯，費爾迪南·巴爾達繆變成了塞利納-費爾迪南，在最后的《輕快舞》中又變成了以其真實姓氏與真實職業為主人公的德都什醫生。“在史詩一樣的敘事層面卻存在著一種與既有事實的吻合，作家本人路易·德都什的出生時間在后期的小說里有精確的表述，塞利納似乎是感受到了一種為自己的奧德修紀畫上句號的需要”。①Philippe Alméras : ? Céline : L’Itinéraire d’une écriture ?, in PLMA, Vol. 89, No. 5 (Oct., 1974), pp. 1090-1098, p.1097.以戰爭視角關注塞利納筆下主人公形象的構建，有助于我們理解塞利納小說中對文學形象的歷史性思考。主人公“我”因戰爭而不斷逃亡，在尋求救贖的過程中不斷遭遇失敗，塞利納以“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揭示了戰爭中真實的人性，以人物的真實反襯戰爭的真實，再現歷史的真實，塑造了一個戰爭中普通法國人的代表形象。

一、 逃兵之路：“失敗者”與“不幸者”的命運

塞利納處女作《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爾達繆是其作品中最具代表性、影響最廣泛的人物。在巴爾達繆這個人物的構建過程中，塞利納采取了“雙線合一”的形式，以羅班松為輔助，對主人公的行為進行牽引、解釋與補充，豐富了主人公巴爾達繆的形象。羅班松是巴爾達繆的冒險與痛苦中延伸出的影子，他的命運也預示了巴爾達繆的命運。兩個人物共同構建了《茫茫黑夜漫游》中的“自我”形象。《茫茫黑夜漫游》以兩個人物的行蹤為序，按照空間劃分為戰場、殖民地、美國、巴黎郊區、圖盧茲等幾個重要情節。每一個情節都是一種痛苦的經歷，因此每一次空間變化中，巴爾達繆都試圖借助各種途徑逃脫困境，羅班松則是在每個情節的結尾處出現，與巴爾達繆匯合。巴爾達繆的形象塑造以“參軍”開始，他在小說的開端受到愛國主義的鼓舞而參軍入伍，突出了初入軍營時思想的單純與盲目。經歷了真正交火與槍林彈雨中無處不在的血淋淋的死亡之后，巴爾達繆受到了驚嚇，隨后看到士兵們在教堂后面“露天分肉”時，巴爾達繆感到一陣惡心，嘔吐至昏厥。這種惡心是驚嚇給主人公帶來的生理與心理的恐懼感，與死亡直接相關。①Pierre-Maire Miroux : Matière et lumière, la mort dans l’?uvre de Louis-Ferdinand Céline, Paris : Société d’études céliniennes, 2006, p. 75.對戰爭的恐懼戰勝了愛國主義，并使他產生了逃離的想法：“我這個敗類，此刻要是能離開這兒，寧愿付出一切代價去蹲監獄。”②Louis-Ferdinand Céline :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Paris : Edition Gallimard, 2011, p. 15.這一想法為他最終成為逃兵埋下了伏筆。羅班松的出現補充了非現役軍人的心理狀態。巴爾達繆第一次遭遇兩軍對戰之后，敗退的路上遇到了預備役軍人羅班松。羅班松所在的部隊因為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三小時，被法軍輕步兵當做德國人而猛烈射擊，部隊潰散，羅班松產生了趁此機會逃亡的想法：“要是現在不走，就永遠也脫不開身了”。（Céline，Voyage：42）對于羅班松想做逃兵的想法，巴爾達繆并不感到氣憤或驚訝，甚至非常“感興趣”。塞利納通過羅班松這一形象，在引領主人公的命運的同時，又補充說明了戰爭的盲目與殘酷：死亡的威脅不但來自敵人，也來自于“自己人”，逃亡成了兩個人物共同的、唯一的選擇。曾經熱血沸騰的士兵變成了只求活命的逃兵，羅班松的出現帶來了第一次的情節轉折，巴爾達繆逃亡的決心已下，他的軍旅生涯最終以失敗畫上了句號，主人公“失敗者”的雛形初步展現出來。戰爭的創傷與死亡的威脅籠罩在兩個人物的命運之上，不幸隨著情節的發展不斷降臨。

經歷了戰場上的失敗之后，巴爾達繆試圖到遠離戰爭硝煙的非洲殖民地闖蕩一番。巴爾達繆踏上開往非洲的航船才發覺自己是唯一自費旅行的人，其他船客都是殖民軍官，他成了眾矢之的，被懷疑是“叛徒”，甚至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這種從戰爭中延伸出來的危險敵意，巴爾達繆只能以“保住性命就行” （Céline，Voyage：115）的態度與之周旋。雖然遠離了你死我活的血腥戰場，戰爭卻仍然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對死亡的恐懼如影隨形。與此同時，羅班松仍然以神出鬼沒的“不幸的向導”的身份出現在巴爾達繆的旅程中。巴爾達繆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到叢林深處經營一家公司的事務所。抵達之后，他才發現所謂的“事務所”，只是一間堆滿雜亂貨物的小茅屋。他的前任正是他一時沒有認出的羅班松：

他長著一張冒險家的臉，面龐棱角分明，顯露出一種叛逆的性格，鋒芒畢露，與眾不同，不肯按部就班地生活；鼻子又圓又大，面頰鼓鼓的，滿腹牢騷從嘴里喋喋不休地向外噴射，抗議不得志的命運。此公原是個不幸者。（Céline，Voyage：163）

《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納并沒有對主人公巴爾達繆的外貌進行描寫，但是對于羅班松卻多次細致地刻畫，在非洲相遇的這一段中更將羅班松歸于不得志的“不幸者”。當巴爾達繆在黑暗中突然意識到這位前任便是羅班松的時候，羅班松早已逃得無影無蹤。認出羅班松之后的巴爾達繆并未顯得輕松，因為羅班松的出現代表著他的噩運③Isabelle Blondiaux : Une écriture psychotique : Louis-Ferdinand Céline, Paris : Edition Nizet, 1985, p. 63.，羅班松在非洲殖民地并未獲得成功，這也預示了巴爾達繆繼續失敗的命運。非洲之旅給巴爾達繆帶來的是深深的失望，這種失望并不是簡單的消遣或是小說情節變換的一個借口，而是一種自然存在的事件，是一種靈魂的狀態，是一種永恒存在的悲慘與荒謬的趨勢。①Pol Vandromme : Céline, Puiseaux : Edition Pardès, 2001, p. 27.巴爾達繆雖然遠離真正的戰場，卻不得不孤獨地面對人與自然的戰爭，最終貧病交加。他難以適應被人類文明遺忘的生活，焚毀茅屋，沿著羅班松的足跡從非洲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落荒而逃。兩個人物在“戰場”與“非洲”情節中都在尋找著一種“個體”的救贖。以一種“保住性命就行”的態度面對生活，但是戰爭使這種個體的救贖變得不可能，他們的不幸更在于能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不幸之中，卻永遠無法逃離。在“失敗者”的基礎上，主人公“不幸者”的形象進一步被塑造出來。四處碰壁的兩個人物，從戰場到殖民地再到美國，幾番逃亡都并未擺脫失敗的命運，因為他們所有的逃亡，最終都把他們帶回了原點，帶回到他們的恐懼的迷宮之中。（Vandromme：34）

回歸法國后，巴爾達繆繼續被戰爭中斷了的醫學學業，成為了一名郊區醫生。此時戰爭雖然已經結束，戰爭帶來的創傷卻并沒有平復，主人公不斷陷入過去沉重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巴爾達繆所治療的疾病大多是人的一生的象征：生產和流產、性及其相關的疾病、將人引向死亡的各種重癥、在當時被視為絕癥的肺結核以及癌癥等。作為醫生的巴爾達繆非常清楚，生命的真相是一種殘酷的真相，是潰瘍的真相、傷口的真相、悲痛的真相、臨終的真相。（Vandromme：31）種種真相帶來的死亡恐懼無時無刻不威脅著他，使他再次產生逃亡的渴望。回歸之后的情節中，羅班松的作用愈發明顯，在謀殺昂魯伊老太太、圖盧茲地下墓穴等情節中，羅班松甚至成為各種冒險行為的主角，巴爾達繆則變成了一個被動的證人。已經成為醫生的巴爾達繆在巴黎郊區與羅班松重逢時就在羅班松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如戰爭般兇猛的“舊病”：

再次遇見羅班松，我受到很大的刺激，猶如某種舊病復發。看到他被痛苦扭成一團的嘴臉，我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又一次勾起了我的心病，我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舊的憂愁，新的煩惱，尚且無名的怨恨。這一切雖然不是赤裸裸的戰爭，來勢卻十分兇猛。（Céline，Voyage：270）

羅班松緊隨巴爾達繆回到了法國，巴爾達繆重遇羅班松時表現的震驚忠實地反映了他的思想。巴爾達繆在羅班松身上所看到的“舊病”，即透過羅班松極端的痛苦而回想起自己不斷逃避、不愿面對的痛苦過去，是戰爭留下的創傷與痛苦回憶。羅班松呈現給他的是一種最為殘酷的痛苦形象。②Frédéric Vitoux : Louis-Ferdinand Céline, Misère et paroles, Paris: Gallimard, 1973, p. 159.巴爾達繆曾試圖通過無視或逃亡來拒絕戰爭留下的所有后遺癥，忘記自己的悲痛。羅班松的回歸卻將巴爾達繆失敗的過去與失敗的現在聯系在一起，構建起在戰場上逃亡、在后方受害、在戰后不得不面對種種遺留創傷的“失敗者”與“不幸者”的完整形象。小說的結尾部分，羅班松甚至超越了巴爾達繆的位置，成為真正的主人公，“他者”替代了“自我”走向了死亡，走到了黑夜的盡頭。對于主人公來說，死亡正是他最終能夠逃避困境、實現自我救贖的方式，是從各種困苦中解脫的渠道。塞利納以死亡來對抗戰爭，使這場“失敗者”與“不幸者”的“黑夜漫游”結束于死亡，結束于悲觀的沉默。死亡與沉默，是塞利納對于戰爭之慟的最強有力的表達。

二、戰前的危機：“受害者”的成長

《分期死亡》是《茫茫黑夜漫游》的“史前史”。塞利納以一戰爆發前的“美好年代”為背景，敘述了巴爾達繆參軍以前，童年少年時期的成長歷程。這一時期科技進步、經濟繁榮表象之下隱藏的種種危機已經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美好年代”很快成為虛幻的泡影。塞利納在《茫茫黑夜漫游》中賦予巴爾達繆以一種悲愴的態度，并將這種態度夸大出來。他的目的是將悲劇不僅僅置于某一個不幸的情節之中，而是將其置于整個人類境遇的中心。①Anne Henry : Céline écrivain, Paris : L’Harmattan, 1994, p. 89.在《分期死亡》中，小費爾迪南所呈現的并不是悲愴，而是一種艱辛與無奈。小費爾迪南的經歷比巴爾達繆簡單，他的身份變化也并不復雜。小說開端承接《茫茫黑夜漫游》，以費爾迪南（巴爾達繆）醫生兼作家的敘事展開，而后引入了童年的回憶。通過對費爾迪南童年的描述，成年的巴爾達繆·費爾迪南的行為變得更加容易理解。《分期死亡》較之《茫茫黑夜漫游》而言，更加具有靜態性。作為中心人物的小費爾迪南在各種事件中更類似于一個觀眾，而不是參與者。（Vitoux：172）小費爾迪南并沒有像巴爾達繆一樣經歷波瀾曲折，作為一個孩子，他大多數時候只能被動地忍受著世界，接受父母安排給他的生活。同時，他的個性也在不斷地接觸人與物的過程中發生著轉變。塞利納在這部小說中以一種靜態描述的方式詳細地勾勒出一個“受害者”的小主人公形象，將他描述成“有罪的世界中的一個無辜的孩子”②Philippe Sollers, Céline, Paris : Ecriture, 2009, p. 14.他所面對的是一場戰前危機中的悲慘戲劇，是死亡以及他所需忍受的日常困境。

“家庭”是《分期死亡》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家庭關系是小主人公塑造過程中的重要關系之一。《分期死亡》可以被理解為“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Henry：194）的故事。小費爾迪南離開父母之后又不斷地進入截然不同的家庭，但是這些家庭都具有同時代的共性：每個家庭中的“父親”總是會以幻想來美化殘酷的現實。“美好年代”激起了人們對科學、藝術與夢想的熱情，而科技進步帶來的經濟與社會結構變化使小手工業者們難以適應新的時代，只能通過科學發展的幻想來麻痹自己③Philippe Destruel : Céline, imaginaire pour une autre fois, la thématique anthropologique dans l’?uvre de Céline, Paris : Librerie Nizet, 2009, p. 97.，社會繁榮的表象之下隱藏著的政治危機與戰爭危機使人們感受到無窮的壓力，家庭結構與家庭關系不斷受到沖擊。小費爾迪南先后生活在四個家庭里，通過這些家庭與整個社會建立了聯系。對于小費爾迪南來說，在每一個家庭之中他都以“受害者”的形象呈現出來：自己父母家里無休止的爭吵讓他的童年充滿了恐懼；珠寶店主的妻子最終誣陷了他；寄宿學校里麥瑞文先生對他暴力以待；偽科學家庫爾西亞無償地利用他。在《木偶戲班》中，塞利納借成年的費爾迪南之口說出了戰前家庭教育失敗的真相：“我們帶著父母的建議進入生活，最終卻發現這些建議都站不住腳。”（Céline， Guignol’s band： 23）小費爾迪南一直在尋找一種理想的家庭生活，但是戰爭危機籠罩的時期，法國內憂外患不斷，生活拮據、壓力繁重的普通家庭之中，時刻存在著情緒爆發的危險，無憂無慮的童年成為了一種不可能。庫爾西亞一家曾經給他帶來過些許希望，他們對于投奔他們而來的一群“野孩子”的教育計劃曾使費爾迪南感到振奮，他們對待孩子的方式是四個家庭之中“最不暴力”（Destruel : 79）的方式，但是最終“科學農場”失敗，庫爾西亞破產直至自殺，小費爾迪南逐漸發現了他們收容這些孩子作為免費勞力的真正用意。庫爾西亞的虛偽使小費爾迪南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他的家庭夢想徹底破滅。

小費爾迪南的“教育問題”是《分期死亡》的主要內容，“科學教育”在小費爾迪南成長中占有至關重要的地位。科學的發展是“美好年代”的重要標志。但是塞利納卻在作品中呈現出了一種“災難性的科學”，（Henry: 196）并通過小費爾迪南失敗的“科學教育”影射戰前“美好年代”時期種種偽科學的危害及其帶來的社會危機。塞利納使小費爾迪南通過萬國博覽會與庫爾西亞的發明創造接觸到了“科學教育”。萬國博覽會是“美好年代”的盛事，塞利納卻透過小費爾迪南的視角講述了萬博會“災難性”的真實場面：

在機械長廊里，我們都驚呆了，那里的所見所聞簡直就像發生在一座透明的大教堂里的懸而未決的大災難[……]還有一些驚人的大鍋，有三層樓那么高，亮閃閃的搖桿從地獄深處重重地朝我們襲來……最后，我們再也受不了了，我們害怕了，從那里逃了出去……①Louis-Ferdinand Céline : Mort à crédit, Paris : Edition Gallimard, 2011, pp. 83 – 84.（Céline, Mort à crédit : 83-84）

小費爾迪南以“驚呆”、“大災難”、“地獄深處”以及“逃了出去”等來表達對萬博會的感想。科學不再具有其吸引力，而成為了各種可笑甚至可怕的表現，因此小費爾迪南相較于“萬國”這個玄而又玄的概念來說，“還是更喜歡塞納河畔”（Céline，Mort à crédit : 84）。父親帶領全家參觀萬博會，并沒有達到對小費爾迪南進行科學教育的目的，只是滿足了他個人炫耀的虛榮心。萬國博覽會給小費爾迪南留下了災難與可怕的印象，初次的科學教育也因此以失敗告終。

小費爾迪南“科學教育”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發明家庫爾西亞。庫爾西亞這一人物及其一系列的冒險行為都是對“美好年代”的各種偽科學的嘲諷與揭露。庫爾西亞這個人物缺乏內在性，他總是處于不斷的變動之中，雖然塞利納呈現出有關他的一切細節，但是讀者仍然很難體會出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物。②Maurice Bardèche : Louis-Ferdinand Céline, Paris : La table ronde, 1986, pp. 132-133.小費爾迪南眼中的庫爾西亞首先是一位科普學家，他寫出了無數的“科學著作”，甚至成為大多數學校里“課程的一部分”，（Céline，Mort à crédit : 360）但是“你可以把書里的內容記下來，也可以忘記它，輕而易舉。”（Céline，Mort à crédit : 360）小費爾迪南對于這位“科學家”的認識越來越深，對他的崇拜感便越來越少，甚至在他發表長篇大論的時候，小費爾迪南采取了充耳不聞的態度。失敗的科學教育從另一方面使小費爾迪南得到了成長，對人與世界的認識都進一步成熟。發明家庫爾西亞的一系列發明都以失敗告終，最終破產自殺。小費爾迪南在失敗的教育中領悟到了人性與社會，從而逐漸具有了獨立判斷與思考的能力，但同時各種失敗的教育與經歷，又讓他感到絕望與無助，戰前的危機中成長起來的“受害者”最終變成了《茫茫黑夜漫游》中的逃亡者、失敗者與不幸者。

三、戰爭之殤：流亡醫生與編年史家

塞利納1954-1961 年間創作的“德國三部曲”《從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北方》、《輕快舞》被視為其作品的“頂峰”。（Henry：213）三部曲中“塞利納-德都什醫生”兼“編年史家”是貫穿始終的人物形象。塞利納應用了自己的二戰經歷進行創作：“有一場災難發生了。[……]它引起了轟動，群情激奮，槍林彈雨。我置身其中，我利用了這場災難，它成為我的素材。”①Interview Cl. Sarraute. cf . Préface de Romans II, Paris : Gallimard, 1974, p. 1.在三部曲中，塞利納并不是在尋找一個深層的身份問題，而是在追尋外部世界的變化。（Henry：87）三部曲中的主人公是事件的參與者，更是觀察者，德都什醫生的職業使他能夠更好地觀察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巴爾達繆便指出了醫生的特殊性：“有了醫學，我這個并不太有天分的人，也同樣得以更加接近人與動物，接近一切。” （Céline，Voyage：240）從小費爾迪南到巴爾達繆再到塞利納-德都什醫生，塞利納敘述了一個人物的生命歷程，同時也將“受害者”、“失敗者與不幸者”的形象記入了自己的“編年史”中，最終以“歷史”的形式將其表述出來，以外部世界取代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將大寫的歷史融入了主人公的個人經歷之中，譜寫了一曲哀痛的殤歌。

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從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是關于西格瑪林根的編年史，描述了二戰法國通敵者的結局。塞利納在西格瑪林根居住了四個月,他并沒有參與貝當政府的入駐西格瑪林根，也沒有參與其離開。塞利納居住期間的無名的通敵者們、民兵們以及德軍軍官們給了他足夠的想象以復制貝當政府入駐期間的情形。（Henry：238） “傳奇是真實的，而歷史是虛假的”。②Jules Lachelier : Correspondance 1933 pas d’éd. Mentionné, p. 113.塞利納通過其詳盡而令人恐懼的事實勾勒的畫面，呈現出與正史不同的、卻更加真實的“傳奇”。自《茫茫黑夜漫游》以來，塞利納筆下主人公的生存就是“一場疾病、一場譫妄、一種沒有盡頭的焦慮”③Philip Stephen Day : Miroir allégogique de Louis-Ferdinand Céline, Paris : Klincksieck, 1974, p. 237.。巴爾達繆“如老鼠一樣”沒有目的、沒有希望地漫游了世界，而在《從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中，主人公的境遇更加殘酷，他同一群流民一起落入了洪荒之中，死亡不再是個體的或“分期”的，而是成為了一種集體的犧牲。敘事者不能隨便決定是否“離開”，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卷進了戰爭這場集體的譫妄之中，無法逃脫。在城堡里避難的有1142 位難民，同時還有“十四位部長……十五位將軍……七位海軍上將……還有一位國家元首！……”①Louis-Ferdinand Céline : D’un Chateau l’autre, Paris : Edition Gallimard, 2012, p.171.所有這些人足以構成一部歷史劇的全部演員，城堡成為了這出戲劇的背景。但是這座城堡同樣也是一個恐懼的迷宮，想要生存下去，必須要選擇正確的走廊，找到真正的出口，否則就可能遇到蓋世太保。其中的“36 號房間”也是一個神秘的死亡之地，很多人被帶進這個房間，卻沒有人出來過。主人公塞利納在這個特殊的避難場所中，除了“避難者”的身份之外，還承擔著醫生的職責，有著一個相對特殊的地位。他是唯一擁有氰化物毒藥的人，他將氰化物分給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的軍官，以此換得嗎啡，去照顧他的那些“臨終”的病人。他因此成為唯一洞悉生死秘密的“拯救者”。主人公和1142 名難民一起躲避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共同面對著死亡的威脅與未知的命運。戰爭、寒冷、饑餓是他們生存的日常，本能的需要便成為最緊急的事。（Day：240）主人公的形象逐漸融入了集體之中，戰爭背景下人類的本能在主人公的觀察中一覽無余地表現出來。主人公形象的集體化，使主人公的個體記憶融入了集體記憶，從而使歷史的真實面貌顯露出來。

三部曲的第二部《北方》是塞利納對納粹集中營的暗諷之作，也是主人公對戰爭中人類集體化的命運的全面展示。雖然主人公并沒有置身于集中營中，而是被自己的德國醫生朋友安頓在了柏林西北的左恩霍夫，但是主人公的經歷依然與集中營中的囚犯相似。主人公塞利納被德國人以“合作者”（法國通敵者）身份被安置在一個避難所，而他的身份更像是一個法國的“政治流放者”被關進了德國的集中營。他所處的環境是“一個非常陰暗的圓形小屋，折疊式的鐵床，一個洗臉盆，一個水桶，就這么多……介于修道院和監獄之間……”②Louis-Ferdinand Céline : Nord, Paris : Edition Gallimard, 2012, p. 165.這種禁閉的環境讓主人公產生了一種非人的感受：“你沒有什么好說的，只能服從，你沒有什么好希望的，你是一只動物……” 。（Céline, Nord : 201）除此之外，饑餓是他們面臨的最大威脅。左恩霍夫的生活大部分是與尋找食物相關的。塞利納與納粹醫生哈拉斯的對話總是被有關食物的話題所打斷。當哈拉斯提起左恩霍夫未來的生活以及柏林的轟炸情況時，塞利納的話題總是引向食物：

好吧，哈拉斯，我聽明白了，我們不會被炸死，但是我們會被他們給我們吃的東西弄死，肯定會這樣！[……]不要以為我在抱怨，哈拉斯！……一千卡路里就足夠了，可是湯里連三百卡路里都沒有……（Céline, Nord : 185-186）

哈拉斯的保護與“各種安排”使他們三個人物最終得以果腹。戰爭中普通人對于即時的本能需求的關注，多于對戰爭本身的關注。塞利納通過主人公在戰爭中不斷流亡與避難的描述，展現了主人公形象的集體性，揭示了人性的真實與復雜。左恩霍夫期間，醫生兼作家塞利納受命寫一本有關幾世紀以來法德醫生關系的著作，但是他一直未能完成這項工作，因為他自身的生存也受到了不斷的威脅。法國勞工們準備將他作為叛徒消滅掉，德國軍官則在尋找機會揭露他的間諜身份，他不得不日日夜夜在逃避各種敵意中度過。塞利納通過將主人公塑造成“寫作者”這一主題角色，加深了其對戰爭的真相與對歷史真實性的思考與探索。

三部曲中的《輕快舞》被稱為一場“長途火車旅行”，其中一段旅行描述了從柏林開往羅斯托克的火車，車上運送著不分生死的人們。主人公德都什醫生見證了希特勒式的“選擇”。火車每到一站，都會將途中死去的人扔下去：“我們在撤離……當然路上會有人死掉，我們在每一站都把他們扔下去……”①Louis-Ferdinand Céline : Rigodon, Paris : Edition Gallimard, 2012, p. 58.因為“集中營里已經沒有余位，也沒有食物” ，（Céline, Rogodon : 151）因此納粹對進入集中營的人也開始了“選擇”，這時就需要對集中營的囚犯進行分類，一類會被直接處死，另一類會被送去做苦役。主人公以“被選擇的人”的身份幸存了下來，同時他也成為了無數死亡的見證者，甚至成了“生來就是為了看見死人的人” 。（Céline, D’un Chateau l’autre : 106）主人公經過了許多“失去了名字的車站和失去了車站的城市”，（Céline, Rogodon : 162）在被戰爭毀滅后又被遺棄的世界里迷失了方向。旅程中最重要的一個情節是主人公在火車上偶遇了一群紅十字會保護下的小麻風病人，他接受委托將這些孩子帶往北方。在這期間，主人公醫生與保護者的身份又重新變得鮮明起來。主人公德都什醫生從被動的“被選擇”，到承擔起自己醫生和保護者的身份，護送小麻風病人去往北方，其面對戰爭與困境的態度已經從最初的“受害者”、“逃亡者”等被動的形象轉變成一個積極主動的抗爭形象，即便這種抗爭依然是在逃亡之中的抗爭，但是其積極意義卻不可忽視，這一情節也是塞利納在八部小說中唯一充滿希望的描寫。

塞利納的“德國三部曲”通過塑造一個“通敵的流亡醫生”的見證，呈現出其“編年史家”的形象，進而重新闡釋了歷史。戰爭是一場決定性的決斗，在這場決斗中，戰爭各方知道自己為何而戰，而戰勝者總是最有道理的。(Henry: 215) “這種文明的天才之處就在于在最惡劣的偏執狂的殘殺中找到了理性！……歷史的意義。”（Céline, Nord: 300）塞利納在完全保留戰爭的暴力、死亡與危險、毀滅的同時，抨擊歷史發展的實質，他迫使我們重建回憶的內容。他嚴格依據自身經歷，只講述親眼所見的內容，逐漸用“民族流亡”之說代替我們所熟悉的戰爭概念。主人公的逃亡并不是個體性的，而是集體性的，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創傷集中到主人公的身上體現出來。(Henry:215)塞利納并沒有將這種現象稱為“民族流亡”，而是將以一種諷刺性的方式稱之為“民族旅行”。(Henry:216)在三部曲中，主人公只是敘述所見，讓事實說話。“德國的二十萬名窮苦勞工是否會思考一些事情？”，（Céline, D’un Chateau l’autre : 224）被留在西格瑪林根的老奶奶們是否感到悲傷？那些在車站搶奪“大軍用飯盒里的甘薯和香腸”的孕婦們，是否也會有所懷念？（Céline, Nord: 224）紅十字會護送的那些孩子們，是否也會想念他們的父母？“母親們，孩子們，老人們……[……]沒有人感到悲傷，我甚至覺得他們是笑著的”。（Céline, Nord: 116）塞利納的筆下，戰爭被融入了日常生活中，戰爭的可怕也正在于此。更可怕的是，戰爭的結束卻并不是任何東西的結束。在柏林，老人們清理著炸彈的同時，視野里出現了粗野的年輕人；柏林的妓女們開始去和盟軍士兵幽會，而敘事者還在繼續醫治那些流著口水的麻風病兒們。德國三部曲使我們看到了毀滅之后幾乎同時出現的重組，生活立即恢復了正常。（Henry : 216）三部曲的主人公借“流亡醫生”的身份，以“編年史家”的視角冷眼觀察著世界，將一個殘酷而冷漠的末日景象呈現在讀者面前，歷史的真實性通過一個主人公的形象被呈現出來。

結 論

塞利納賦予巴爾達繆以一種非常具有共性的身份，他以個人的經歷敘述著與眾不同的歷史，在這段歷史中，戰爭毀滅了人性，死亡成為日常。塞利納將他對下層社會的感知全部賦予同一個“小人物”。塞利納筆下的這個代言人，通過其各種反應構建出了世界的真相。他游歷著世界，觀察著世界，從一個“受害者”成長為一個“失敗者”與“不幸者”，為了求生而成為“流亡者”。塞利納在后期作品中不斷使用與自己真實身份相關的信息，在慢慢拋去各種偽裝的過程中，塞利納使巴爾達繆這個普通法國人的形象不斷地接近真實，從而呈現了戰爭期間法國人的代表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