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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徐建剛
損害賠償是發生合同障礙(包括效力障礙與履行障礙)時的主要救濟手段。在確定損害賠償范圍時首先需考慮損害的類型。通常而言,在發生合同效力障礙時,對應的損害類型為信賴利益;而在發生合同履行障礙時,則為履行利益的賠償。信賴利益與履行利益的二分,構成合同領域內損害賠償的基本框架。〔1〕合同對固有利益的保護是合同法保護范圍向侵權法擴張的結果,本文對此不予詳述。而在此之外,為合同履行而支出、因合同未履行而落空的費用,既不屬于信賴利益(合同效力并無瑕疵),也難以為履行利益所涵蓋(無論合同是否履行,均產生這一費用支出),其應否賠償、如何賠償,不無疑問。
在“上海盤起貿易有限公司與盤起工業(大連)有限公司委托合同糾紛案”〔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5)民二終字第143號民事判決書。(以下簡稱“盤起案”)中,盤起工業(大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大連盤起”)委托上海盤起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盤起”)銷售產品。因合作過程中產生糾紛,大連盤起解除委托合同。上海盤起為相關產品的銷售組建銷售團隊、開展促銷活動等,支出160余萬元。由于合同解除,這些支出的目的無法實現,上海盤起請求賠償這一費用。在該案中,合同效力并無瑕疵,不產生信賴利益的賠償問題;從合同履行的角度看,即使大連盤起并未解除委托合同,這些支出依然會產生,也無法將其歸入履行利益的賠償。如此一來,上海盤起關于該費用賠償的訴請難以找到相應的規范依據。類似案情在實踐中并不鮮見。〔3〕類似情形的典型案例還包括“哈爾濱富華鑄造材料有限公司訴大連國豐機床有限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以下簡稱“國豐案”),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哈民三商再終字第3號民事判決書。
由于費用在表述上與成本近似,國內多數學者將其與信賴利益等同視之,認為費用屬于合同訂立或履行的成本,是基于對合同的信賴,從而將其歸入信賴利益的賠償。〔4〕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784頁;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23頁;李永軍:《合同法》第3版,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555頁。也有學者直接從交易成本的角度出發,將費用區分為“為獲得履行而產生的支出”和“基于對合同的信賴但不屬于履行的支出”。〔5〕參見許德風:《論合同法上信賴利益的概念及對成本費用的損害賠償》,載《北大法律評論》編輯委員會:《北大法律評論》第6卷第2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新近研究則指出,費用在本質上是對履行利益的一種替代,請求權人可以“盈利性推定”的方式主張其補償(而非賠償)。〔6〕參見張金海:《論違約救濟中徒然支出的費用的補償:必要性與路徑選擇》,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5期。在司法實踐中,相關案件判決通常將此類費用歸入直接損失(例如“盤起案”與“國豐案”一審〔7〕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南崗區人民法院(2012)南民三初字第581號民事判決書。)、實際損失(例如“國豐案”再審〔8〕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哈民三商再終字第3號民事判決書。)甚至信賴利益〔9〕參見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7)渝一中法民終字第1252號民事判決書。的賠償中,不一而足。這一問題多出現在合同解除時的損害賠償糾紛中,尤其涉及對合同解除后損害賠償范圍的確定。〔10〕參見李永軍:《合同法上賠償損失的請求權基礎規范分析》,載《法學雜志》2018年第4期。
守約方對于為合同履行所支出的費用能否請求賠償?這究竟是一個立法缺失問題,還是一個通過現行法的解釋即可解決的問題?這涉及費用在違約損害賠償中的定性,尤其是在信賴利益與履行利益的二分中該如何確定費用的性質及地位。這一問題的實質指向的是對合同中利益概念的認識,涉及對違約損害本質的理解。
落空費用問題的產生與對損害的理解密切相關。其中,差額假說對損害的認識是這一問題的起源。
按照差額假說理論(Differenzhypothese)〔12〕Vgl.Mommsen,Zur Lehre von dem Interesse,Braunschweig 1855,S.4; Brox,Schuldrecht AT,41.Aufl.,München 2017,§ 28,Rn.9; Lange/Schiemann,Schadensersatz,3.Aufl.,Tübingen 2003,§ 1,S.27 f;同前注〔4〕,韓世遠書,第 778 頁;王澤鑒:《信賴利益之損害賠償》,載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頁。,對損害有無及其范圍的判斷取決于假設財產狀況的確定。具體到合同中,若一方違約,在判斷守約方的損害時,應考慮的是“假設違約方依約履行其義務,守約方將處于何種財產狀況”(履行利益)。而在合同發生無效或可撤銷事由時,雙方均不負有合同義務,也即不存在“假設依約履行”的問題。此時,若合同無效或可撤銷事由可歸責于一方當事人,其致損行為在于使得相對人進入合同關系,相對人的損害即在于因信賴合同有效而產生的財產差額,此時的假設狀況為“假設其從未聽聞該合同時將處于何種財產狀況”(信賴利益)。〔13〕同前注〔4〕,韓世遠書,第784頁。
正是在這種劃分下,費用的性質界定存在疑問。以前述“盤起案”為例,合同并不存在無效事由,促銷費用等不屬于“相信合同有效但合同實際無效”而遭受的信賴損失。同時,即使大連盤起依約履行且沒有解除委托合同,上海盤起仍然會產生這一支出,促銷費用也無法體現在履行利益之中。如此一來,促銷費用既非信賴利益,也不屬于履行利益,難以在二者中得到保護。
雖然在概念上與信賴利益并不契合,但費用的產生畢竟是基于守約方對合同履行的信賴,將費用納入信賴利益的賠償范圍是國內學者較常見的觀點。例如,韓世遠教授明確指出,信賴利益并非僅限于合同無效或可撤銷情形;在債務人不履行義務時,債權人也能選擇信賴利益,以替代履行利益的損害賠償。其所指的典型情形就是本文中的費用賠償。〔14〕同上注,第784頁。王利明教授也認為:“對期待利益的保護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對受害人有利,因而需要通過對信賴利益的補救來充分保護債權人的利益。”〔15〕同前注〔4〕,王利明書,第624頁;另參見王利明:《違約中的信賴利益賠償》,載《法律科學》2019年第6期。
乍看之下,基于信賴因素而將費用納入信賴利益范疇在理解上并無障礙,但這與傳統民法對信賴利益的理解并不相符。〔16〕國內學者對信賴利益的論述通常針對的是締約過失也即法律行為無效的情形,強調對法律行為有效的信賴。參見朱廣新:《信賴責任研究——以契約之締結為分析對象》,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35-237頁;葉金強:《信賴原理的私法結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5-177頁;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89頁;同前注〔12〕,王澤鑒文,第150頁。如果要從信賴利益的角度考慮費用賠償,必須對信賴利益重新進行定義。王利明教授即認為信賴利益指的是“當事人因信賴對方將履行合同而支付的代價或費用,因一方不履行或不適當履行合同,將造成另一方上述代價或費用的損失”。在這種理解下,信賴利益被區分為“合同履行所產生的信賴利益”和“締約過失而產生的信賴利益”兩種類型。〔17〕同前注〔4〕,王利明書,第622-623頁;同前注〔15〕,王利明文。許德風教授也將合同中的信賴利益區分為兩種類型,即合同成立之前所支出的成本與費用、合同訂立后為獲得履行和為利用標的物而支出的成本與費用。這分別對應了王利明教授所稱的“締約過失中的信賴利益”與“合同履行中的信賴利益”兩種類型。同前注〔5〕,許德風文。
這種理解源自富勒,他將合同中的利益類型區分為返還利益、信賴利益和期待利益。富勒對信賴利益的理解,核心在于“基于對被告允諾的信賴,原告改變了他的處境”。〔18〕參見[美]L.L.富勒、小威廉 R.帕杜:《合同損害賠償中的信賴利益》,韓世遠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頁。但需考慮的是,信賴這一因素不僅存在于信賴利益,在富勒的語境下,返還利益也包含了受諾人的信賴因素在內。〔19〕同上注,第7頁、第37頁。進一步而言,甚至期待利益(履行利益)與加害給付中遭受的損害也將被歸入信賴利益之內,正是由于對相對人依約履行之信賴,所以才遭受了履行利益的損失及對固有利益的侵害。〔20〕Vgl.Müller,Der Ersatz entwerteter Aufwendungen bei Vertragsst?rungen,Berlin 1991,S.90 ff.如此一來,履行利益將成為信賴利益的一種特殊情形,作為信賴利益的下屬概念而存在。〔21〕參見張家勇:《論前合同損害賠償中的期待利益——基于動態締約過程觀的分析》,載《中外法學》2016年第3期。這顯然與通說對信賴利益與履行利益的理解相悖。從根本上看,這是由于合同關系本身是建立在雙方信賴的基礎之上,所有基于合同而產生的糾紛當然與雙方之間的信賴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因此,僅僅因為費用的支出包含信賴因素便將其納入信賴利益范疇,將使得信賴利益的范圍過于寬泛,從而對通過利益類型的區分限制損害范圍的努力造成妨礙。〔22〕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富勒在他所稱的信賴利益之下進一步區分了“必要信賴”與“附帶信賴”兩種利益類型。這將使得信賴利益的劃分過于復雜,對于實踐個案的處理而言并非易事(如“必要”之衡量)。同前注〔18〕, L.L.富勒、小威廉 R.帕杜書,第49頁;同前注〔21〕,張家勇文。此外,如果改變信賴利益的含義,認為信賴履行也將產生信賴利益賠償,在因果關系層面也會遇到障礙,即使違約方依約履行合同義務,同樣會產生這一費用的支出。如此一來,并不滿足“若無—則不”的條件性因果關系。〔23〕同前注〔12〕,Brox書,§ 30,Rn.2.為了克服這一矛盾,德國法上有學者作出了不同的嘗試。例如,Larenz曾提出,在合同義務的違反與費用目的落空(而非費用的產生)之間,可以滿足條件說的因果關系。Vgl.Larenz,Nutzlos gewordene Aufwendungen als erstattungsf?higer Schaden,in Festgabe für Karl Oftinger,Zurich 1969,151,161.L?we甚至認為可以基于衡平性考慮軟化因果關系,例外地在此時承認因果關系的存在。Vgl.L?we,Schadensersatz bei Nutzungsentgang von Kraftfahrzeugen,VersR 1963,307,310.
在對信賴利益的傳統理解之下,因果關系并不存在障礙;〔24〕在傳統的信賴利益理解下,因果關系的成立并無障礙:加害人的致損行為在于使對方相信將訂立有效的合同,基于此種信賴而產生相應的支出;如果沒有加害人的行為,受損方將不會進入合同磋商,從而不會遭受信賴損失。但按照傳統理解,費用難以納入信賴利益的概念。信賴利益概念具有自身的局限性,難以將在合同生效后、履行過程中的成本及費用包含在內。〔25〕許德風教授就明確地指出這一點,并進一步認為,對于具體的賠償而言,不應拘泥于損害類型的區分,而應回到損害賠償的目的,確定損害賠償的數額應取決于最終所要達到的目的。同前注〔5〕,許德風文。損害賠償的目的固然重要,但若一概拋棄損害概念及類型的區分,將導致損害賠償法體系的瓦解,最終不利于實現損害賠償法的功能及目的。因此,著眼于信賴的角度,無論是否改變信賴利益的內涵,都難以妥善地解決費用賠償問題。
有鑒于此,國內有學者指出,應該重新反思費用的定性。有學者在參考德國法關于費用賠償規定的基礎上,主張借鑒《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規定,通過立法的形式加入費用賠償規則,從而為費用賠償確立獨立的請求權基礎。在此理論基礎上,其主張采納從德國司法實踐中發展出來的“盈利性推定”理論,并對其加以修正,以彌補其可能的缺陷。〔26〕同前注〔6〕,張金海文。
如前所述,費用賠償問題的產生與傳統民法上對損害概念的認識及損害類型的區分密不可分。就此而言,德國法上關于費用問題的討論確實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但德國法上這一問題的出現與其法律體系的特殊性具有極大的關聯。此外,雖然德國從立法層面新增了費用賠償的規定,但對于前述條文的爭議從未停止。因此,唯有對德國法上這種體系的特殊性與現實爭議性作出必要的梳理與分析,才能借鑒德國法上的有益經驗,為反思我國法上的相關理論與實踐提供可行的思路。
費用的賠償問題在德國司法實踐中由來已久,學者一直試圖將其納入傳統損害賠償法理論中。但由于費用在損害概念及因果關系等方面的特殊性,這種努力始終難以達成共識。
關于落空費用的賠償,既然信賴利益的賠償路徑行不通,履行利益賠償的路徑自然就進入了人們的視野。“盈利性推定”理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
1.“盈利性推定”的理論內涵
在前述“盤起案”中,上海盤起之所以愿意支付費用組建團隊、拓寬銷售渠道,是因為在合同正常履行的情況下,其能夠賺取足夠的利潤,覆蓋此類費用(成本)。因此可以推定在通常情況下,費用是履行利益的最低值(Mindestschaden)。這就是德國司法實踐中“盈利性推定”(Rentabilit?tsvermutung)理論的基本思路,即費用是確定履行利益的一種推定方式。〔27〕Vgl.Staudinger/Schiemann,Kommentar zum BGB (2005),§ 249 Rn.126.
“盈利性推定”理論最早出現在德國帝國法院(Reichsgericht,以下簡稱“RG”)時期的判決中。〔28〕Vgl.RG,JW 1904,140.根據當時《德國民法典》(是指2001年德國債法現代化改革之前的文本,以下簡稱“舊德民”)的規定,在發生違約時,債權人只能在合同解除和損害賠償之間作出選擇(舊德民第325條第1款第1句)。〔29〕Vgl.MünKomm/Emmerich,4.Aufl.,München 2001,§ 325 Rn.43.在債權人已經提供在先給付(Vorleistung)的情形,由于該給付與違約行為之間缺乏因果關系,無法通過損害賠償的方式請求返還在先給付,債權人只能選擇解除合同。〔30〕Vgl.RG,JW 1913,595,596.為了避免這種不利局面,RG在判例中指出,債權人所提供的在先給付與其他因信賴給付的獲得而產生的費用被推定為債權人的最低損害,可以通過損害填補的方式請求賠償。〔31〕但也有判例明確指出,這并不意味著消極利益可以在此得到賠償。Vgl.RGZ 127,245,248.隨后,這一理論得到進一步擴展,將合同履行過程中的各項費用也包含在“推定的最低盈利(損害)”之內。〔32〕Vgl.Laube/Martin,Vertragsaufwendungen und Schadensersatz wegen Nichterfüllung,JZ 1995,538,539.
RG是基于如下推定作出判決的。其一,從當事人意愿看,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構成經濟上的等值關系。其二,從債權人角度看,其因信賴給付的獲得而支出的各項費用都可以在獲得給付后通過經營而得以填補。〔33〕Vgl.RG,JW 1913,595,596; RGZ 127,245,248; Palandt/Grüneberg,77.Aufl.,München 2018,§ 281 Rn.23.但需明確的是,費用本身并非一項可賠償的損害;毋寧假定債權人作為理性人,之所以愿意支出費用,是因為可通過合同的履行獲得不低于該費用的利益。這項利益才是債權人的損害,費用只是作為該損害的計算項(Berechnungsposten)。〔34〕Vgl.Stoppel,Der Ersatz frustrierter Aufwendungen nach § 284 BGB,Diss.zu K?ln 2003,S.15.通過這種假定方式可避免將其作為履行利益賠償時的因果關系難題。
德國聯邦最高法院(Bundesgerichtshof,以下簡稱“BGH”)基本上繼受了“盈利性推定”這一規則,并通過一系列判例進一步闡釋了其具體內涵。其一,“盈利性推定”必須是雙方就給付與對待給付的等值性達成合意(Konsens),故單務合同情形不在此限。〔35〕例如“建筑師案”(Architekten-Entscheidung),vgl.BGH NJW 1983,442.其二,所涉及標的物必須具有盈利的可能性,對于一些無法通過轉售而獲利的管制物品(Interventionsware),則無法適用這一規則確定其賠償。〔36〕Vgl.BGH NJW 1986,659.這表明BGH將費用看作所失利益的推定來認定其賠償。其三,在以“盈利性推定”方式主張費用賠償時,推定的盈利與給付和對待給付的交換關系(Austauschverh?ltniss)之間必須存在必要的關聯(notwendiger Zusammenhang)。〔37〕例如“迪廳案”(Diskotheken-Entscheidung),vgl.BGHZ 114,193; Lorenz,Schadensersatz statt der Leistung,Rentabilit?tsvermutung und Aufwendungsersatz im Gew?hrleistungsrecht,NJW 2004,26,27.
2.“盈利性推定”的不妥當性
“盈利性推定”理論本質上賠償的仍然是履行利益(積極利益),沒有突破差額假說意義下的損害概念。只不過其“推定”實際支出的費用即(最低的)履行利益,從而減輕了債權人的證明責任。〔38〕Vgl.Leonhard,Der Ersatz des Vertrauensschadens im Rahmen der vertraglichen Haftung,AcP 199(1999),660,664.這在債權人難以證明或不愿意證明其履行利益的情況下有其存在的必要。〔39〕同前注〔6〕,張金海文。
這一理論在德國法上的出現有其特定的立法與司法實踐背景。在我國法上,合同解除與損害賠償可以并行主張,直接借鑒德國司法實踐中的這一理論缺乏必要的立法與司法實踐土壤。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從“推定盈利”這一角度出發,在合同締結過程中的各項費用也屬于債權人一方為獲得盈利而應支付的成本,按照這一思路也應該得以賠償。如此一來,債權人不僅可以主張合同履行中的費用(推定的履行利益),也可以主張合同締結過程中的費用(信賴利益),從而同時獲得“如同合同依約履行”與“如同從未發生合同關系”兩種相互排斥的結果,并不妥當。
如果債權人支付費用追求的是經濟性目的,以“盈利性推定”作為其賠償依據尚有合理之處;而在債權人追求非經濟性目的之情形,此種推定顯然無法成立。為了解決這一難題,德國法上有觀點提出可以考慮精神性賠償的路徑,支持債權人的費用賠償訴請。
1.精神性賠償的由來
在德國曾發生過如下一則案例。某右翼政黨為舉辦政治集會租借了某市政廳,該政黨為此進行了大量宣傳活動,如印發傳單、制作海報、發布廣告等。該市市民對這種宣揚極右思想的主張強烈不滿,向市政府當局施加壓力,當局最終決定終止與該政黨的租賃合同,拒絕其使用市政廳。對此,該政黨就其為集會宣傳所支出的費用向市政府主張損害賠償(以下簡稱“市政廳案”)。〔40〕Vgl.BGHZ 99,182.BGH指出,此類費用的支出指向的是政治主張的宣傳等精神性目的,確定不會獲得盈利,因此無法適用“盈利性推定”的規則支持其賠償。對于該政黨而言,其“積極損害”在于所追求的目的無法實現,這具有精神屬性,只能在滿足精神損害賠償要件(《德國民法典》第253條)時予以主張,而在該案中并不存在精神損害賠償的情形,因此否定了該政黨的賠償請求。〔41〕同上注,第198頁。據此,BGH在適用“盈利性推定”理論時增加了一項限制,即債權人支付的費用僅限于經濟性目的,不得具有精神性目的。〔42〕Vgl.Schwarze,Das Recht der Leistungsst?rungen,Berlin 2008,S.286.
這一判決在德國學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多數觀點認為,對于債權人所支出費用的賠償,不能因債權人所追求的目的性質不同而區別對待,否則將構成對債權人精神性目的的不正當歧視。〔43〕Vgl.BT Drucksache 14/6040,S.143.
2.精神性賠償的否定
精神性損害指的是因侵害特定權利(或法益)導致受害人遭受精神痛苦,這種痛苦本身構成一項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損害,此時的金錢賠償本質上是一種撫慰(Genugtuung)。〔44〕參見王澤鑒:《損害賠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39頁、第257頁。費用賠償雖然會涉及精神性目的,但這其實是從目的作為行為的動機(Motiv einer Handlung)角度而言的。而從動機的角度看,任何目的都具有精神性特征,即使是出于經濟性考慮也不例外。〔45〕Vgl.Stoppel,Der Ersatz frustrierter Aufwendungen nach § 284 BGB,AcP 204(2004),81,87.例如,買蛋糕是為了滿足食欲,買汽車是為了出行便利。因此,如果追溯到行為的動機層面,因為動機的精神性特征而將其定性為精神損害,則精神損害的范圍將過于寬泛,并不妥當。在費用賠償的情形,雖然費用支出的目的可能具有精神性特征,但因為費用的支出對債權人而言產生了實際的財產減損,構成一項財產損害(Verm?gensschaden),與精神損害賠償的情形并不一樣。〔46〕Vgl.HKK/Schermaier,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Band II,Tübingen 2007,§§ 280-285,Rn.124.從法律屬性看,費用賠償并非精神損害賠償,而仍然處于財產損害的范疇。
因此,在為精神性目的支出費用的情形,如果采取精神損害賠償的路徑,不僅意味著對“盈利性推定”規則的突破,更突破了立法者對精神損害賠償的基本立場。如何在既有體系下尋找費用賠償的妥當依據,成為德國債法改革的一大難題。
每當涉及給付障礙法的修正時,德國立法者都希望就落空費用的賠償作出一般性的規定,但是在具體路徑的選擇上存在不同的看法。
1.德國債法現代化改革以前的草案
關于落空費用的賠償問題,舊德民在合同分則中作出了相關規定。根據其第467條第2句,在因物的瑕疵而解除合同時,債權人可以主張落空費用的賠償。〔47〕Vgl.MünKomm/Ernst,7.Aufl.,München 2016,§ 284 Rn.1.有鑒于此,Stoll建議在德意志第三帝國時期制定的法典中賦予債權人在合同解除后主張消極利益賠償的權利。〔48〕Vgl.Stoll,Rücktritt und Schadensersatz,AcP 131 (1929),141 ff.這其實是將原第467條的相關規定一般化地適用于所有的雙務合同。此外,Stoll雖然在表述上采用的是“消極利益”(negative Interesse),但實質上指向的就是費用賠償。〔49〕在德國法上,合同解除不以過錯為要件。Stoll將此處的“消極利益”賠償作為解除的后果,實際上排除了過錯要件的考量,這與德國法上的消極利益賠償并不相符。同前注〔46〕,HKK、Schermaier書,邊碼122。在20世紀40年代,Larenz延續了Stoll的思路,提出賦予解除權人對信賴利益(Vertrauensinteresse)的賠償請求權,作為對不履行損害的一種替代選擇。這其實已經突破了在履行障礙中只能賠償履行利益的差額假說規則。〔50〕Vgl.Dedek,Negative Haftung aus Vertrag,Tübingen 2007,S.249 f.
Hohloch在1978年德國司法部的債法改革草案中也就此提出了修正案。該草案新增第253a條規定:“請求賠償的范圍包括為了避免或減少財產損害、其他視作財產損害的不利益而產生的支出,以及因可歸責于對方的事由而發生目的落空的支出。法官得在公平的界限確定其賠償。”〔51〕Vgl.Hohloch,Gutachten zur überarbeitung des Schuldrechts,K?ln 1981,S.474.這一方案沒有直接使用“費用”(Aufwendung)一詞,而是采用了“支出”(Ausgaben)這一更日常的用語。這在賠償范圍的確定方面賦予了法官更大的裁量空間。
1984年的債法委員會草案(Kommissionsentwurf)采納了Larenz的方案,在第327條第1款規定:“債權人得在解除后請求因合同不履行而遭受的損害。他也可以不請求該損害的賠償,而主張因信賴合同的執行(Ausführung)產生的損害賠償。”〔52〕Vgl.BMJ,Abschlussbericht der Kommission zur überarbeitung des Schuldrechts,S.174.即將費用直接定性為損害。這些方案最終都未獲通過,關于費用賠償問題的爭論,直至本世紀初的德國債法現代化改革才在立法層面有了定論。
2.《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誕生
在德國債法現代化改革中,2000年8月的討論稿(Diskussionsentwurf)第325條第1款第2句繼續采納上述1984年的方案及其論證理由。〔53〕Vgl.BMJ,Diskussionsentwurf eines Schuldrechtsmodernisierungsgesetzes,S.405 f.此外,討論稿也在買賣和承攬部分規定債權人可以主張合同費用的賠償(無需過錯要件)。其特點在于兩個方面:其一,將費用的賠償問題規定在解除的法律效果中,債權人主張費用的賠償以解除合同為前提;其二,在表述上將費用視作信賴利益。〔54〕同前注〔46〕,HKK、Schermaier書,邊碼 123。
由于該討論稿公布后廣受批評,債法改革的工作隨即由新成立的給付障礙法委員會(Kommission Leistungsst?rungsrecht)承接。該委員會的部分成員主張刪去這一規定,〔55〕持這一主張的主要是Brambring、Ernst、Konzen與Teichmann。同前注〔34〕,Stoppel書,第23頁。但在Canaris的堅持下,草案再次規定了費用賠償問題,最終形成了《德國民法典》第284條。〔56〕Vgl.Canaris,Die Reform des Rechts der Leistungsst?rungen,JZ 2001,499,516.《德國民法典》第284條規定,債權人可以不主張替代給付的損害賠償,可請求因信賴給付的獲得而支出的合理費用,但即使沒有債務人義務違反,該費用目的也無法實現的,不在此限。
《德國民法典》第284條包含如下內容。其一,費用賠償請求權可以適用于所有的債務關系類型,而非僅限于雙務合同。其二,適用費用賠償,必須滿足替代給付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各項要件(但不包括損害),也即發生在債務不履行(Nicht-oder Schlechterfüllung)中,不適用于合同無效等情形。其三,德國法在債務不履行的損害賠償中采取的是過錯推定,因此,費用賠償須滿足違約方過錯要件(推定)。其四,該請求權的范圍限于費用,并不及于其他的消極利益。其五,立法者在賠償范圍上加入了“合理性”衡量,取代了“盈利性推定”規則中的“直接關聯”要求。此外,這條規定不再區分費用的目的,即使是基于盈利以外的精神性目的而產生費用,也能夠根據該條主張賠償,從而構成了《德國民法典》第253條第1款關于精神損害賠償限制的例外。〔57〕同前注〔47〕,MünKomm、Ernst書,邊碼 7。
《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出臺雖然深受“盈利性推定”理論的影響,但從對前述內容的歸納可知,立法者超越了“盈利性推定”的基本立場,并未將費用置于盈利(履行利益)的范圍之下,而是確立了一項獨立的請求權基礎。至此,關于費用賠償的爭議在立法層面有了定論。
德國法在費用賠償問題立場上的反復,為我們認識費用的性質提供了有益的思考方向。從體系上看,《德國民法典》 第284條規定于債務人違反給付義務、債權人可主張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基礎之中。就內容而言,在責任成立層面,該條的適用前提是滿足替代給付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成立要件。據此,該條在性質上更接近于對不履行或瑕疵履行的賠償(Entsch?digung),是作為一種損害填補的特殊形式(Sonderform)出現的。〔58〕同上注,邊碼6以下。費用的支出本身會帶來財產上的變動,這是費用支出區別于精神損害(心理或精神痛苦)的關鍵。因此,對費用性質的認定應該回到財產損害層面。
無論債務人是否違約,債權人均會產生費用支出,費用無法體現為財產差額,與違約行為之間不滿足因果關系(條件性)的要求。此外,如果債權人支出費用購置了配套設施,在債務人違約之后,此類設施客觀上仍具價值,從債權人整體財產角度看,其并未遭受財產上之不利益。否定費用具有財產損害性質的理由都是從費用支出的角度而言。對此,Canaris提出了不同的觀察視角。他指出,落空費用的重點不在于費用,而在于落空(Frustration);債權人的損害不在于費用的支出,而在于支出的費用無法實現其目的。因此,目的落空構成一項損害。〔59〕Vgl.Canaris,DB 2001,1815,1820.但是,若費用支出追求的是不法或背俗之目的,債權人也不得主張賠償。同前注〔47〕,MünKomm、Ernst書,邊碼18。這一觀點也能在立法理由書中找到依據,立法者指出,其“從一開始考慮的只是所支出費用的落空”,強調的也是費用的落空而非支出的費用本身。〔60〕Vgl.BT Drucksache 14/6040,S.143.此時,因果關系的判斷就成為“如果沒有違約行為,這一費用的目的將不會落空”。據此,有觀點認為,立法者通過《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加入規定了新的不履行之損害類型(積極利益),即落空利益/損害(Frustrationsinteresse/schaden)。費用的可用性(Nutzbarkeit)本身具有應予保護的財產價值,而費用的數額成為確定這一損害范圍的依據。〔61〕Vgl.Staudinger/Schwarze,München 2014,§ 284 Rn.29; 同前注〔45〕,Stoppel文,第 86 頁。
從損害的概念及本質看,這種理解是正確的。對損害的認定歷來有主觀與客觀之分。損害賠償旨在回復受害人因致損行為而遭受的不利益狀態,著眼點在于受害人自身。費用的支出雖然仍具客觀價值,但對于守約方而言,因其目的無法實現,主觀上并無意義,對于守約方而言構成一項損害。這實質上也契合了差額假說關于損害的主觀性理解。
因此,在因信賴給付而購買設備等支出費用的情形,即使設備本身仍具有客觀價值,也不排除費用的可賠償性。在“國豐案”中,二審法院以“(原告)富華公司擁有該起重機的所有權,且起重機仍具有商品價值及使用價值”〔62〕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哈民三商終字第279號民事判決書。為由否定該費用賠償,誠屬對費用性質的誤解。如前所述,債權人的損害在于費用目的之落空,而非費用支出本身。若以設備仍具有客觀價值而否定該費用賠償,將使債權人承受其目的落空之后果,并不妥當。
前文已揭明落空費用的可賠償性(財產損害),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是如何在我國法上明確具體的請求權基礎,并為費用賠償范圍的確定提供判斷依據。
一種觀點認為,我國《民法通則》第112條第1款、《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中的“因此所受到的損失”可以作為費用賠償的請求權基礎。〔63〕參見陸青:《違約解除和損害賠償——以個案中的類型化梳理為進路》,載王利明主編:《判解研究》2017年第2輯,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38頁。另一種觀點則從立法論角度出發,主張通過司法解釋創制類似《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規定,明確其請求權基礎。〔64〕同前注〔6〕,張金海文。
我國學者多認為費用屬于信賴利益范疇,而通說認為《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規定的是可得利益(履行利益)賠償。〔65〕同前注〔4〕,韓世遠書,第784頁;同前注〔4〕,王利明書,第638頁;胡康生主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編寫:《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第3版,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05頁。從這一角度看,這兩種立場是相互矛盾的。既然認為費用屬于信賴利益,則不應以《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作為請求權基礎。此外,請求權基礎指向的是請求權何時得以成立,〔66〕參見王澤鑒:《民法思維: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頁。而《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是關于損害賠償范圍的限定,其規定的是損害賠償請求權產生后該如何限制損害范圍的問題,以其作為請求權基礎誠屬誤解。
采立法論創制請求權基礎實非良策,非不得已不宜為之。況且,以“盈利性推定”作為其理論基礎,忽視了這一理論在德國法上出現的特殊背景,不宜將這一桎梏加諸中國法之上。即使不考慮其可行性問題,《德國民法典》第284條本身也不無爭議,未對其內容作出必要梳理即加以照搬并不妥當。本文認為,費用落空在性質上仍為財產損害,以我國《合同法》第107條關于違約責任的一般性規定(“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作為費用賠償的實證法依據更為妥當。需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如何確定費用賠償的范圍。
費用與履行利益都是因債務不履行而遭受的損害。在責任成立層面,須滿足履行利益賠償的要件。〔67〕如《德國民法典》第284條規定,費用賠償請求權成立的前提是滿足替代給付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要件。但Canaris認為,費用賠償只是一種具體的損害計算方式,費用賠償請求權與替代給付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之間并不構成競合關系。同前注〔56〕,Canaris文,第517頁。從內容上看,費用的支出產生于對獲得給付的信賴,這種信賴必須是合理的。
1.債權人對獲得給付的信賴
雖然都包含信賴的因素,但與信賴利益不同,費用支出情形信賴的是給付的獲得而非合同的有效性。因此,從時間上看,費用的支出必須發生在給付義務產生以后、履行完成以前,而合同生效前的締約費用(Vertragsanbahnung)則不在此限。〔68〕德國法上有觀點認為,如果債權人所期待的給付是適銷物(marktg?ngige Leistungen),可以隨時從債務人以外的其他人處獲得,那么即使在合同成立前為此支出費用,也能夠在合同成立后作為費用主張賠償。同前注〔61〕,Staudinger、Schwarze書,邊碼29。這一觀點的合理性在于這一費用屬于此類合同的通常費用,本來也會在合同生效后支出,由于標的物屬于適銷物,其目的本來也不會落空。此外,債權人的對待給付也是基于信賴給付的獲得而自愿作出,在性質上也可作為費用予以主張。〔69〕反對觀點認為,債權人提供其對待給付旨在履行其義務,并非基于對獲得給付的信賴,而且將其視作費用顯然與“盈利性推定”理論相悖。Vgl.Huber/Faust,Schuldrechtsmodernisierung,München 2002,S.163.不過對于該項內容而言,債權人也可在解除后基于解除的法律效果而主張其返還(我國《合同法》第97條)。〔70〕有觀點認為,此時應該對費用賠償作目的性限縮,將對待給付排除在外。但通過解除返還或費用賠償的途徑,在實際效果上并無太大差異。同前注〔45〕,Stoppel文,第92頁。而基于信賴給付的獲得放棄的其他締約機會在性質上屬于“所失利益”(entgangener Gewinn),不屬于費用的范疇。〔71〕費用必須是實際支出的,可能的費用不在此限。因此,無法適用類似《德國民法典》第252條的規定,賠償可能的或通常的費用。同前注〔45〕,Stoppel文,第92頁。
另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是,如果相對人對合同享有任意解除權,債權人能否主張費用賠償。對此,德國法上多數觀點認為,如果一方享有任意解除權,則對獲得給付的信賴也缺乏基礎,對因此支出的費用不得主張賠償。〔72〕但是在德國法上,任意解除權并不排除對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非解除方可以主張因此遭受的酬金損失。在這一點上,也體現出與“盈利性推定”理論的不一致之處。Vgl.BGHZ 123,96; 同前注〔61〕,Staudinger、Schwarze書,邊碼29。在“盤起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即以大連盤起具有法定解除權為由,否定了上海盤起的預期利益賠償請求權。
這涉及任意解除權與損害賠償之間的關系。有觀點認為,在一方當事人具有任意解除權時,相對方即不得主張(可得利益)損害賠償。〔73〕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05)蘇民三終字第049號民事判決書。本文認為,解除權旨在擺脫合同的拘束,并不排斥損害賠償請求權。以委托合同為例,我國《合同法》第410條雖然賦予委托人任意解除權,但明確指出其應賠償對方因此遭受的損失。對于相對方而言,因合同解除而無法獲得可得利益(報酬)也屬于損失的一種類型。〔74〕同前注〔65〕,胡康生主編書,第630頁。此外,我國《合同法》第268條也存在類似的規定。從比較法上看,《德國民法典》第649條賦予定作人任意解除權(終止權),但同時也規定,承攬人仍可以繼續主張報酬請求權。Vgl.Hk-BGB/Erbert,8.Aufl.,2014,§ 649 Rn.5 f.從比較法看,德國債法現代化改革修正了舊法中合同解除與損害賠償只能擇一的模式,二者可得同時主張(《德國民法典》第325條)。在“盤起案”中,最高人民法院雖然否定了上海盤起的可得利益賠償請求權,但將其為合同履行支出的費用界定為“直接損失”,肯定這一內容的賠償。據此而言,即使在一方享有任意解除權的情形,仍不免除其損害賠償義務。而作為損害的計算方法之一,債權人也得主張費用之賠償。不過,任意解除權規則通常與無償行為聯系緊密。對于無償行為中費用賠償范圍的限制應更為嚴格。〔75〕同前注〔47〕,MünKomm、Ernst書,邊碼 18。
因此,對費用能否請求賠償,其前提在于債權人費用的支出是否基于對獲得給付的信賴。在此基礎之上,《德國民法典》第284條進一步設置了費用范圍的“合理性”標準。據此,即使存在對給付的信賴,仍然需要進一步檢驗費用本身是否具有合理性。〔76〕國內學者也有類似建議,即在創制費用賠償請求權基礎時加入合理性這一要件。同前注〔6〕,張金海文。然而,這一合理性的含義是什么?作為費用范圍限定的依據,與其他損害范圍限制之間的關系如何?
2.債權人支出費用的合理性
(1)合理性是一種不真正義務
費用賠償的范圍必須有所限定,但對于是否有必要在條文中明確規定其合理性限制存在不同的觀點。反對觀點指出,《德國民法典》第254條關于受害人與有過失的規定本身就包含了合理性要求,即如果債權人支出的費用不合理,則違反了對自己的注意義務,必須對賠償數額予以相應的扣減。因此,在《德國民法典》第284條中再規定合理性要件是多余而不必要的。〔77〕同前注〔56〕,Canaris文,第 517頁。Brox也指出,對合理性的理解必須結合與有過失的法律思想進行。〔78〕同前注〔12〕,Brox書,§ 22,Rn.77.
肯定觀點則認為,此處規定合理性要件有其必要性,但在具體理由上有所差異。一種觀點指出,此處的合理性本質上指的是可預見性。〔79〕Vgl.Xynopoulou,Die Voraussehbarkeit als Voraussetzung des Schadensersatzes in der Vertragshaftung,Tübingen 2013,S.100.國內有學者也持類似主張,認為從現行法上看,我國《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關于可預見性的規定可以作為費用范圍限制的途徑。〔80〕同前注〔63〕,陸青文。但包括Canaris在內的多數德國學者則認為,此處并不存在預見性問題,德國法上的損害范圍不受預見性限制,對間接原因造成的損害后果也能請求賠償。〔81〕Vgl.Canaris,?quivalenzvermutung und ?quivalenzw?hrung im Leistungsst?rungsrecht des BGB,in FS für Wiedemann,2002,S.33.之所以有必要在此處規定合理性要件,是因為《德國民法典》第254條關于與有過失的規定適用的是損害范圍的限定,而費用并非損害,直接適用與有過失規定存在疑問。〔82〕同前注〔79〕,Xynopoulou書,第 101頁。
對合理性要件有無必要的爭議,根源仍在于對費用賠償性質的認識。與有過失規則適用于損害范圍的限制,〔83〕參見尹志強:《論與有過失的屬性及適用范圍》,載《政法論壇》2015年第5期。如果將費用賠償請求權在性質上界定為損害賠償,與有過失規則的適用并無障礙,可以直接適用;但如果認為費用賠償系獨立于損害賠償之外的請求權,則無法直接適用與有過失的規定,必須通過類推適用或另行規定的途徑實現對其范圍的限制。〔84〕當然,無論持何種立場,德國學者對于與有過失規則可以在《德國民法典》第284條中適用并無分歧。Vgl.Fleck,Begriff und Funktion der “Billigkeit” bei § 284 BGB,JZ 2009,1045,1048.
本文認為,費用在性質上仍然是一種財產損害,在債權人支出的費用超過合理性界限時,不得就超出部分主張賠償。從這個意義上看,合理性的限定和與有過失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二者都是一種不真正義務(Obliegenheit),違反這一義務的后果是由債權人承擔其不利益。〔85〕韓世遠教授指出,減損規則適用的關鍵即在于如何判斷非違約方行為的“合理性”。同前注〔4〕,韓世遠書,第812頁。具體到我國法上,在不創設新條文的前提下,可以通過與有過失規則在費用賠償中確立合理性限制。
雖然在法律性質上具有相似性,但在具體判斷上,合理性和與有過失仍然存在許多不同之處。例如,在與有過失的判斷中,債權人對于異常危險的提醒負有作為義務,如果未盡到此種義務,可能會以不作為的方式違反不真正義務。〔86〕同前注〔12〕,Brox書,§ 31,Rn.40.但是在費用賠償的情形不存在這一問題,對于債權人而言,只有已經實際支出的費用才能主張賠償,將來可能支出的費用不在此列。換言之,只有在費用產生以后才能判斷其合理與否,無法通過提醒的方式提前告知可能發生的費用情形。〔87〕同前注〔84〕,Fleck文,第 1049頁。此外,與有過失考慮的是守約方行為與損害的發生或擴大之間的原因力關系,〔88〕國內學者區分“損害的發生”與“損害的擴大”兩種違反不真正義務的情形,將前者稱為“與有過失”,將后者稱為“減損規則”。同前注〔4〕,韓世遠書,第810-812頁;同前注〔4〕,王利明書,第667頁。在本文看來,此種區分雖有可能但并無必要,鑒于篇幅限制不予贅述。本文所稱“與有過失”兼指前述兩種情形。而在費用賠償中,鑒于費用的自愿性,任何費用的支出與債權人之間都滿足原因力的要求,原因力難以回答其合理與否的問題。〔89〕從概念上看,損害是一種非自愿的財產減損(unfreiwillige Verm?gensopfer),而費用是一種自愿的財產減損(freiwillige Verm?gensopfer)。同前注〔12〕,Brox書,§ 28,Rn.1,9; Looschelders,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14.Aufl.,München 2016,Rn.281,960.
(2)合理性的具體判斷
費用是否合理,應從如下幾個方面進行判斷。
其一,從時間上看,如果已經出現了或能預見到債務人的違約事由(如發生給付不能、給付拒絕),債權人對獲得給付的信賴基礎即不存在,債權人若繼續支出費用,則不屬于合理費用范疇。〔90〕同前注〔47〕,MünKomm、Ernst書,邊碼 18。當然,如果費用的支出旨在避免更大損害的產生,則可以在損害賠償中將其包含在所受損失之內。此外,在合同解除的情形,如果債權人收到解除表示,也不應繼續支出費用。
其二,從因果關系上看,義務違反與費用的落空之間應滿足因果關系要求。在債務人依約提供給付、債權人費用目的依然無法實現的情形,違約行為與費用落空之間的因果關系不成立(條件性不滿足),對于債權人而言也構成一項不合理的費用支出,其不得主張賠償(《德國民法典》第284條但書)。在費用的支出旨在盈利時,如果能夠證明債權人締結的是一項本來也會虧本的交易,則可否定義務違反與費用落空之間的因果關系;在債權人追求的是精神性目的時,則必須證明該精神性目的本來也不會實現。〔91〕同前注〔61〕,Staudinger、Schwarze書,邊碼 43 以下。例如在前述“市政廳案”中,市政當局如果能夠證明即使將市政廳依約出租給該政黨,該集會由于違法本來也會被禁止舉行,則無需賠償該政黨為集會宣傳支出的費用。
其三,從數額上看,不能將合理性限定在必要性范圍內。〔92〕同上注,邊碼39。對于債權人而言,基于對獲得給付的信賴而自愿支付費用,屬于其意思自治的范疇。如果將費用限制在必要性范圍內,尤其是簡單地以給付的價值作為判斷依據,無異于迫使其在支出費用時必須隨時保持審慎態度,這將構成對債權人決定自主(Entscheidungsfreiheit)的侵害。〔93〕同前注〔56〕,Canaris文,第 517頁。因此,在債權人支出費用旨在獲取盈利時,合理性判斷的標準可以從前文提及的因果關系角度進行判斷,即費用的支出若超過可能的盈利數額,因缺乏因果關系要件而不得主張賠償。而在債權人支出費用追求精神性目的時,難以用可能的盈利作為限制的依據,可以考慮的是費用與給付的價值之間是否構成顯著的失衡(offensichtliches Missverh?ltnis)。〔94〕同前注〔47〕,MünKomm、Ernst書,邊碼 18。但須注意的是,以給付價值作為判斷費用是否合理的標準時,必須達到顯著失衡的程度,而不能簡單地以費用是否超出給付價值為準。
其四,從主觀角度上看,合理性不等于預見性。預見性規則的實質在于對合同固有風險的合理分配,對債務人而言,對風險的預見并不等同于對風險的承受。〔95〕Vgl.Schlechtriem,Voraussehbarkeit und Schutzzweck einer verletzten Pflicht als Kriterium der Eingrenzung des ersatzf?higen Schadens im deutschen Recht,in FS Institut für Rechtsvergleichung der Waseda Universit?t,1988,S.505,511; 徐建剛:《規范保護目的理論下的統一損害賠償》,載《政法論壇》2019年第4期。我國《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規定的預見性應該從規范的角度理解。同樣,判斷費用是否合理,并不取決于債務人一方能否預見到費用的支出。如前所述,賠償的費用必須是實際產生的而非可能的,只有在費用實際產生后,才需考慮費用是否合理的問題;在費用產生前,無論債務人能否預見,在所不問。在前述“國豐案”中,對于合同標的物配套起重機的費用,二審法院認為“明顯超出了被告國豐公司在合同訂立時可能預見到的因違反合同可能造成的損失”,且起重機嗣后如何處置尚不確定,故而否定了被告對起重機購置費用的賠償義務。〔96〕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哈民三商終字第279號民事判決書。購置起重機是使用機床的配套措施,二審法院認為這一費用的支出并非被告所能預見,難謂妥當。即使被告確實未能預見,從規范角度視之,所謂預見性考量旨在合理分配損失風險,起重機作為必要配套措施費用的支出,其是否會落空取決于被告是否依約履行其義務,由被告承擔更為合理。事實上,在該案再審過程中,被告主要的抗辯理由也在于該起重機并非為系爭標的機床的使用而專門定制,否定該費用的產生與違約之間的因果關系,而非其不能預見。〔97〕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哈民三商再終字第3號民事判決書。
最后,從訴訟的角度看,和與有過失一樣,合理性是一種權利障礙之抗辯(rechtsvernichtende Einwendung)而非抗辯權(Einrede),即使債務人不主張,法官也得依職權認定。就證明責任的分配而言,對于債權人支出的費用,推定其為合理;債務人應提出不合理性之證明,并對此承擔舉證責任。在有疑義時,法官應作出肯定性判斷。〔98〕同前注〔84〕,Fleck文,第 1052頁。
3.須避免費用賠償與履行利益賠償的重疊
在債務人依約履行其義務時,債權人為信賴給付而支出的費用,在性質上系債權人為追求經濟性目的(即履行利益)或精神性目的而支出的成本。此時須避免費用與履行利益之間的重疊。
依《德國民法典》第284條,債權人主張費用賠償的前提是放棄替代給付的損害賠償(即履行利益賠償),以避免兩者產生重疊。在費用支出旨在追求經濟目的時,債權人之所以愿意支出相應費用,是因為能夠期待從嗣后的履行中獲利從而填補這一費用的支出。就利益狀況而言,如果債務人依約履行,債權人所處的財產狀況是“合同獲利(毛利潤)-必要費用=履行利益(純利潤)”。如果既肯定債權人費用賠償,也賦予其履行利益賠償,無異于在滿足債權人獲利的同時,免卻其必要成本的支出,將使債權人獲得雙重賠償,違反了損害賠償禁止得利之原則。類似地,如果違約方能夠證明守約方締結的是一個虧損的合同(履行利益為負),守約方也不得主張費用之賠償,否則會造成將虧損轉嫁至違約方的后果。〔99〕同前注〔15〕,王利明文。從請求權成立的角度看,費用賠償請求權須滿足替代給付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要件,只是因為守約方難以證明或不愿證明其損害,以費用代替了損害要件。如果違約方能夠證明損害根本不存在,則因不滿足替代給付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要件,費用賠償請求權也不成立。
在“國豐案”中,原告富華公司的訴求主要包括配套措施費用的賠償及違約金賠償。違約金指向的是原告因機床不符合質量要求而產生的損失,在性質上屬于履行利益賠償。對于原告而言,為獲得該履行利益,必須購買相應的配套設施(成本)。該案一審及再審判決均同時肯定了違約金賠償及相關配套措施費用的賠償,其結果使得原告在獲得履行利益賠償的同時,無需支付相應的成本。更為合理的做法是,在肯定原告履行利益賠償(違約金)的范圍內,相應扣除配套設施的折舊費用(必要成本),從而避免費用賠償與履行利益賠償的重疊。
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債權人對于其付出的金錢以外的個人努力(Bemühungen,例如花費時間或勞務)的落空能否主張賠償。對此問題,德國法上存在不同的觀點,有的認為基于《德國民法典》第284條的立場(對精神性目的的賠償),應該肯定此類賠償;有的認為應該由法官自由裁量(《德國民事訴訟法》第287條);有的認為應該準用無因管理情形中關于付出勞務賠償的規定。〔100〕同前注〔69〕,Huber、Faust書,Kap.4,Rn.11;同前注〔47〕,MünKomm、Ernst書,邊碼 17;同前注〔61〕,Staudinger、Schwarze書,邊碼36。
本文認為,肯定說將使費用的范圍過于寬泛,事實上會突破精神性損害賠償的限制,并不可取;而否定說對此類賠償一概排斥,也不盡符合費用賠償的立法目的。基于落空費用的財產損害屬性,應采取有限制的肯定立場,在債權人所花費的時間或勞務具有獨立的市場價值或金錢價值時,事實上可將作為費用的這些時間或勞務付出評價為財產價值的一種變型,應肯定對其的賠償。
落空費用基于守約方對獲得給付的信賴而產生,從形式上看,其與信賴利益具有極大的近似性。若因此將落空費用歸入信賴利益之列,將改變信賴利益的含義,在信賴與信賴利益之間劃上等號。信賴利益的這種擴張不僅造成概念理解的變更,在因果關系層面也存在障礙,并不可取。
通過履行利益(推定)的填補,可以為費用賠償提供一定的正當性。“盈利性推定”理論的產生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與適用情境,我國法不存在相應的移植土壤。對費用予以賠償,并非因其屬于推定的盈利;精神損害旨在撫慰受害人心理或精神的痛楚,費用不在此限。從性質上看,費用因落空而構成一項財產損失,并不構成對精神損害的突破,而是作為一項獨立的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存在。從請求權基礎角度看,無需為費用賠償創設條文,我國《合同法》第107條可以作為支持費用賠償的依據。在確定費用的范圍時應滿足“對獲得給付的信賴”與“合理性”兩項要求。一方當事人享有任意解除權時,并不必然排除相對方對獲得給付的信賴。合理性的要求在本質上是一種不真正義務,是與有過失規則在費用賠償中的具體適用,在性質上屬于權利障礙的抗辯,法官得依職權認定。作為一項財產損失,費用賠償的范圍適用我國合同法關于損害賠償的一般規則。在確定費用的范圍時,應避免其與履行利益的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