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國
(福建江夏學院法學院,福建福州,350108)
商業秘密在國際上又稱為“未披露信息”aWTO制定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TRIPS 在第二部分“有關知識產權的效力、范圍及利用的標準”第 39條將商業秘密規定為 “未披露的信息”。,其是企業一項重要的無形資產,是知識經濟時代企業競爭制勝的關鍵籌碼。當前,我國正著力推進創新創業,優化營商環境,維護良性的市場競爭秩序。保護企業商業秘密成為維護良性市場競爭秩序的必然要求。對商業秘密的保護,涉及多種法律保護機制,其中包括對嚴重侵犯商業秘密的違法犯罪行為予以刑事追訴制裁的刑法保護機制。現實經濟生活中,侵犯商業秘密的違法行為頻繁出現,但多數糾紛系按民事法律程序處理,只有達到一定刑事追訴立案標準才會啟動刑事制裁程序。b據統計,截至2018年底,全國各級法院已審結侵犯商業秘密民事案件2635起,但同期審結的侵犯商業秘密刑事案件僅有182起。可見,侵犯商業秘密不法行為雖然多發,但欲啟動刑事立案追責難度較大。根據我國現行《刑法》第219條規定:“侵犯商業秘密罪,是指以盜竊、利誘、脅迫或者其他不正當手段獲取權利人的商業秘密,或者非法披露、使用或者允許他人使用其所掌握的或獲取的商業秘密,給商業秘密的權利人造成重大損失的行為。”可見,是否造成“重大損失”系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中追訴立案的關鍵要件。
現行《刑法》第219條未明確侵犯商業秘密罪中“重大損失”的具體認定標準。為了適應司法審判實踐需要,2001年4月18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頒布的《關于經濟犯罪案件追訴標準的規定》第60條中,首次明確了“重大損失”的定量標準,即“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c《關于經濟犯罪案件追訴標準的規定》第65條規定:“侵犯商業秘密,涉嫌下列情形之一的,應予追訴: 1、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的;2、致使權利人破產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該條規定為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追訴提供了較為具體的數額依據。2004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刑事司法解釋文件《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再次明確了“重大損失”的數額認定標準。根據該條規定,實施《刑法》第219條規定的行為之一,給商業秘密的權利人造成損失數額在50萬元以上的,屬于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了“重大損失”。此后,經過數年司法實踐的摸索檢驗,至2010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布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以下簡稱《標準二》)第73條又進一步細化了“重大損失”標準,即侵犯商業秘密涉嫌下列情形之一的,應予立案追訴:(一)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損失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的;(二)因侵犯商業秘密違法所得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的;(三)致使商業秘密權利人破產的;(四)其他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重大損失的情形。
檢視晚近以來最高司法機關對“重大損失”的一系列司法解釋,可以看到,“重大損失”的認定起點金額沒有變化,但具體標準趨于細化,由此能更有利于公檢法機關辦案審理需要。然而,必須清醒地看到,即便是最新的2010年《標準二》,對“重大損失”的界定仍存在諸多不夠明晰之處,如:“損失數額”涵蓋哪些方面,是指商業秘密本身的價值,還是指喪失商業機會而遭受的經濟損失?違法所得是指實際獲得的還是包括潛在即將獲得的?所得是指毛收入還是純收入?不同的尺度將會得到不同的結論,從而極大影響案件追訴及定罪量刑。
“據統計,通過對100例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進行梳理分析,大約95%的控辯雙方對‘重大損失’認定提出抗辯,特別是爭論‘重大損失’的計算標準,甚至由于法院判決中所使用的‘重大損失’的計算標準無法服眾,造成被告人進行上訴或者檢查機關抗訴。”[1]筆者通過北大法寶司法案例庫,檢索查詢自2012年以來國內發生的10起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中司法機關對“重大損失”的認定,其中5起是以侵權銷售毛利來認定d5起案件對應的裁判文書分別是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作出的程某侵犯商業秘密罪:(2013)深羅法知刑初字第6號一審刑事判決書、江蘇省常州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作出的鄒某乙及王某侵犯商業秘密罪(2014)新知刑初字第1號一審刑事判決書、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李某某侵犯商業秘密罪(2015)廈刑終字第590號二審刑事判決書、浙江省東陽市人民法院作出的邢某及李某某侵犯商業秘密罪(2016)浙0783刑初1012號一審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唐某及夏某等侵犯商業秘密罪(2018)渝05刑初95號一審刑事判決書。,3起是以商業秘密開發成本來認定e3起案件對應的裁判文書分別是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作出的劉某某侵犯商業秘密罪(2012)深南法知刑初字第32號一審刑事判決書、山西省應縣人民法院作出的張某某侵犯商業秘密罪(2017)晉0622刑初71號一審刑事判決書、河北省唐山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作出的劉某2張某4侵犯商業秘密罪 (2019)冀0291刑初5號一審刑事判決書。,1起是以銷售凈利來認定f這起案件對應的裁判文書是浙江省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東莞市福豐自動化設備有限公司等侵犯商業秘密案(2015)浙臺知刑終字第2號刑事裁定書。,還有1起是以侵權人收到的合同銷售款來認定g這起案件對應的裁判文書是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作出的楊某侵犯商業秘密(2012)海刑初字第2611號一審刑事判決書刑事判決書。。由此可見,司法實務中對“重大損失”的認定標準歧異較大。
理論界對侵犯商業秘密罪中“重大損失”如何認定也進行了一系列研究。錢玉文、沈佳丹認為,應重構“重大損失”的綜合認定模式,分層次確定違法行為造成權利人的損失:在損失數額具體可查證的情況下,適用“利益損失模式”;在損失數額難以估算或確定的情況下,對于造成權利人全部損失的行為適用“商業秘密價值模式”,對于造成權利人部分損失的行為適用“非法獲利模式”。[2]金郭認為,“重大損失”所評價的范圍應當限于權利人因喪失合理商業機會而遭受的經濟損失。[3]閆洪師認為,一方面,應當嚴格按照直接經濟損失標準計算“重大損失”;另一方面,應貫徹“排除合理懷疑”原則和刑法謙抑原則,避免按照“刑事追責導向”來計算“重大損失”。[4]沈玉忠認為,在侵犯商業秘密案的“重大損失”認定方法選擇上,應根據侵犯商業秘密樣態來選擇較為合理的計算依據,同時,科學界定損失的范圍。在未來圖景上,應改變援用“民事損失”認定“刑事損失”的模式,構建侵犯商業秘密罪認定的多維標準。[5]
綜上所述,目前理論界對侵犯商業秘密罪中“重大損失”認定標準的研究,主要囿于傳統的刑法學科視角,缺乏案例實證研究和其他學科、其他視角的多維檢視觀照,所提出的見解有一定的局限性,也不能切實回應新時期司法辦案的需要。在當前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優化創業營商環境大背景下,基于實證角度,考察侵犯商業秘密司法實務案例中所折射出的問題,應結合法務會計學、司法鑒定學等學科知識。在司法實務中,厘清“重大損失”必須憑籍法務會計h一般認為,法務會計是為了司法目的,綜合運用會計學、法學、審計學等學科的知識與方法,通過調查獲取有關財務證據資料,并以司法機關能接受的形式在司法活動中展示或陳述,以解決有關法律問題的專業鑒證活動。,法務會計視域下探析“重大損失”才具實證意義。為了對“重大損失”的現行法律規定及其在司法實踐中可能引發的爭議有一個更深入的理解,以下就以司法實務中一個侵犯商業秘密的代表性刑事案例,從實證角度,結合法務會計的原理及相關法律規定進行闡釋分析。
甲公司是一家從事高端機械設備生產的制造公司,在業界具有相當名氣,其自主研發設計了一款同行業獨有的智能化食品包裝設備,該款設備含單杠和雙杠兩種型號,其中,雙杠型號須投入更多的材料。對這款設備的組合材料及生產工藝流程,甲公司有專門的技術圖紙,并采取了相應的保密措施。吳某原是該公司的一名技術人員,有機會接觸到上述圖紙,在該公司就職一段時間后即離職,之后與他人合作創辦了另一家設備制造公司(以下簡稱“乙公司”),生產銷售與甲公司同款的智能化食品包裝設備,導致甲公司原有的客戶群流失。甲公司察覺到這種情況后,當即向司法機關報案。司法機關以涉嫌侵犯商業秘密立案,對吳某及有關人員采取了強制措施,并委托丙會計師事務所對本案侵權金額作出法務會計鑒定,從而為后期司法機關審查起訴及庭審階段提供了有力的專家證據。
參照前述《標準二》第73條規定,對于甲公司舉報的這起涉嫌侵犯商業秘密案,司法機關需要會計師事務所鑒定的是吳某所創辦的乙公司侵權涉案金額是否達到法定立案追訴標準。結合本案實際情況,司法機關要求對如下兩個方面的金額分別進行鑒定:一是乙公司對商業秘密權利人甲公司造成的損失數額是否在50萬元以上;二是乙公司因侵犯商業秘密違法所得數額是否在50萬元以上。鑒定理路分述如下:
1.乙公司因侵權給甲公司造成的損失數額。對于侵犯商業秘密對權利人造成的損失如何具體計算認定,現有的刑事法律和司法解釋沒有明確的規定。基于法務會計鑒定應遵循的審慎合理原則,確定以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每臺相同型號設備的凈利潤乘以乙公司在此期間銷售上述型號設備的數量來計算甲公司的損失數額。其中,銷售數量較易認定。根據司法機關提供的當事人筆錄、銷售合同、銀行流水對賬單據等資料,確認乙公司在上述期間內銷售相同型號的設備共13臺。較為復雜的是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每臺相同型號設備的凈利潤。經過到甲公司現場深入調查取證,并遵循法務會計審核測算原理,由此求得同期內甲公司相同型號設備的每臺凈利潤為32,918.82元j法務會計鑒定計算過程如下:根據財務核算一般原理,欲求得前述凈利潤,需要確認甲公司銷售該型號設備的銷售營業收入、銷售成本、應分攤的稅費及三項期間費用等精確數據。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共計銷售前述智能化食品包裝設備37臺。其中:雙杠型號27臺(乙公司生產銷售的就是該型號),合同金額為5,175,000.00元;單杠型號10臺,合同金額為1,800,000.00元。以上37臺合同總金額為人民幣6,975,000.00元,賬面體現的不含稅銷售總額為6,268,317.17元。據此,可算出每臺雙杠型號的平均不含稅銷售價格為172,247.66元。以上數據根據甲公司提供的銷售合同及銷售發票等審核得出,和甲公司經審計過的財務報告比對一致。另外,根據甲公司相關賬冊資料,并基于配比分攤原理,可求得每臺設備應分攤的稅費及三項期間費用合計為24,791.38元。此時,最核心的即是要確定甲公司上述型號設備的銷售成本。這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需對甲公司的成本核算和結轉方法,以及該設備技術層面的成本構成要素有一個深入了解。丙會計師事務所通過審核,發現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共計生產銷售智能化食品包裝設備37臺,其中,雙杠型號27臺,單杠型號10臺。而乙公司生產銷售的只是其中的雙杠型號。為此,必須分清雙杠型號和單杠型號的不同生產制造成本,由此算出的甲公司雙杠型號設備的銷售凈利潤才有真實可信性。然而,審核中發現,甲公司原來對這款智能化設備的成本核算較為籠統,只是分批次結轉核算,并未明確分開核算雙杠型號和單杠型號的制造成本。為此,事務所項目組經過司法機關協調,深入甲公司的生產車間和技術部門,取得這些設備的一手生產圖紙、技術參數及相關工時記錄,經過與甲公司財務、生產技術部門的比對核算,最終測算出雙杠型號比單杠型號每臺的制造成本多出14,552.17元。根據該差異條件,最后計算得出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內每臺雙杠型號設備的平均制造成本為110,973.05元、凈利潤為32,918.82元。,乙公司在涉嫌侵權期間內銷售相同型號的設備共13臺,據此涉嫌給甲公司造成的侵犯商業秘密損失為32,918.82×13=427,944.66元,尚未達到50萬元以上。故根據《標準二》第73條第1款規定,乙公司的侵權行為尚未達到刑事案件的立案追訴標準。
2.乙公司因侵犯商業秘密的違法所得數額。對于侵犯商業秘密案件中侵權人違法所得額如何具體計算認定,現有的刑事法律和司法解釋同樣沒有明確的規定。在本案中,基于法務會計鑒定客觀性、公正性、審慎性的執行原則,會計師事務所擬定以乙公司在涉嫌侵權期間銷售相同型號設備的毛利來確定其違法所得額。而毛利額為乙公司的銷售收入減去對應配比結轉的銷售成本。根據司法機關提供的當事人筆錄、銷售合同、銀行流水對賬單據等資料,可確認乙公司在上述期間內銷售相同的雙杠型號設備共13臺,每臺平均不含稅售價為159,292.04元。然而,乙公司銷售上述設備的銷售成本卻無法獲取第一手的賬務憑證資料予以直接認定。最終,基于財務核算可比性和合理性原則,參照法務會計鑒定的基本理路,確定以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生產同款雙杠型號設備的平均制造成本來比照核算乙公司的銷售毛利潤。由此求得乙公司在涉嫌侵權期間銷售相同型號設備每臺的毛利額為48,318.99元k該案中,如何確定乙公司銷售上述設備的銷售成本是一個較為棘手的問題。因為,作為一家由涉案人吳某私人創辦的公司,乙公司財務核算較為混亂。從司法機關扣押提供過來的可供審核資料來看,乙公司的賬本及會計憑證不完整,在生產成本及銷售成本的歸集結轉方面不能按企業會計準則及相關會計制度進行準確配比核算,無法真實完整體現上述型號設備的銷售成本。參照《稅收征管法》第35條以及《稅收征管法實施細則》第47條規定,納稅人“雖設置帳簿,但賬目混亂或者成本資料、收入憑證、費用憑證殘缺不全,難以查賬的,稅務機關有權核定其應納稅額”。核定時,稅務機關可參照當地同類行業或者類似行業中經營規模和收入水平相近的企業核定,或按照營業收入或者成本加合理的費用和利潤的方法核定。丙會計師事務所通過查詢,發現這款智能化食品包裝設備國內只有甲公司在生產,在同行業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除乙公司涉嫌侵權在生產外,全國找不到第二家企業在生產這款設備。且甲公司自成立至被侵權期間的成本核算總體上較為連貫扎實,且之前每個會計年度均經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審計確認。綜合上述因素,基于可比性和合理性原則,最終確定以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生產該款雙杠型號設備的平均制造成本來比照核算乙公司的銷售毛利潤。根據前文所述,甲公司在被侵權期間內每臺雙杠型號設備的平均制造成本為110,973.05元。以該成本數據為基礎,乙公司在上述期間內銷售相同的雙杠型號設備共13臺,每臺不含稅售價為159,292.04元,故每臺毛利額為48,318.99元。,總共銷售13臺合計的毛利額為48,318.99×13=628,146.87元。根據《標準二》第73條第2款規定,如按前述這種測算口徑,則乙公司的違法所得已超過50萬元,其行為已達到了侵犯商業秘密罪立案追訴標準。
通過本案兩種法務會計鑒定理路的分析,可以發現,相同的案件,按照現行司法解釋文件所規定的不同計算口徑,會得出不一樣的鑒定結果,導致對涉案人員是否達到犯罪立案追訴標準不同的判定結論。因此,如果繼續維持目前法律文件中對“重大損失”界定模糊不清的現狀,很可能導致“同案不同判”,將不利于司法審判的公平公正,進而阻礙法治長遠目標的實現,也不利于保護經營者合法權益。
在新時期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優化創業營商環境背景下,為了確立更加健全有效的商業秘密刑法保護機制,應對照前述司法實務案例所折射出的問題,立足法務會計實踐要求,對侵犯商業秘密罪中“重大損失”的刑法認定,從如下方面予以完善。
1.由最高立法機關即全國人大啟動《刑法》修訂程序,對該法第219條“侵犯商業秘密罪”的規定與時俱進地進行修訂完善。《刑法》第219條制訂于1997年,其中,關于商業秘密的定義及侵犯商業秘密犯罪行為表現形式的規定,已不能完全涵蓋現實情形。為此,應參照2019年4月23日修訂后施行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中第9條關于商業秘密的定義l2019年4月23日修訂后施行的新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第9條將商業秘密界定為:“本法所稱的商業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具有商業價值并經權利人采取相應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經營信息等商業信息。”而之前《刑法》第219條則將商業秘密界定為:“不為公眾所知悉,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并經權利人采取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前者的界定更為全面準確。及侵犯商業秘密四類情形m2019年4月23日修訂后施行的新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第9條詳細規定了侵犯商業秘密的四種情形,明確了“以電子入侵手段獲得商業秘密”視為侵害商業秘密的方式之一;新設“教唆、引誘、幫助”他人這些間接侵權行為的規定;將侵犯商業秘密主體范圍由“經營者”擴至“經營者及其他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所有這些,比之前《刑法》第219條的規定都更為詳盡完整。的明細規定,將這些規定吸納入刑法條款中,從而確保最高立法機關本身關于侵犯商業秘密立法的協調一致性,維護法制的統一和權威。
2.總結 2001年以來關于侵犯商業秘密罪相關法律解釋文件的有益經驗,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出臺專門的《關于辦理侵犯商業秘密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包括“重大損失”如何具體計算認定在內的侵犯商業秘密刑事法律適用問題進行精準明晰的規定。這部由兩個最高司法機關出臺的司法解釋,應在梳理以往相關規定的基礎上,總結近年來司法實務界的偵訴審判經驗以及理論界的合理建議,立足于當前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優化創業營商環境的背景,從外在形式與內在條款設計上作出富有科學性、前瞻性的詳細規定,為辦理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提供更為合理精確的法律依據。
2010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布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第73條規定:“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損失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的。”對這條損失的起算金額,筆者認為,在新的司法解釋文件中仍可保留,但是應明文規定損失的具體涵蓋范圍。通過對近幾年相關立案追訴法律文件的梳理,筆者發現,對于損失的認定范疇,趨于擴大,已從最早的限于“直接損失”演進為目前的“損失”。有鑒于此,在新的司法解釋文件中,結合法務會計原理,建議對損失明確規定按如下次序予以認定:
1.因商業秘密受侵害失去商業交易機會而損失的凈收益。這種商業交易機會主要包括如下方面:一是權利人利用該商業秘密進行商品生產或服務,但因商業秘密受到侵害,上述商品或服務的市場份額、客戶群被擠占損害,由于喪失上述商業機會而蒙受的交易凈收益上的損失。前述案例中甲公司的損失就屬于這種情況。二是權利人擬將該商業秘密直接轉讓或許可他人合理使用,但因遭到被侵權人不法侵害,由此喪失轉讓或許可他人合理使用的機會,從而蒙受的轉讓費或使用費損失。對上述損失,基于公平合理性原則,宜采用凈收益計算法,即參照近期同類交易行情,以交易可得收入金額,扣除相應的成本稅費,所得的凈收益來計算衡量損失金額的多少。這是一種較為直觀并符合會計權責配比核算原則的計算方法。
2.因商業秘密受到侵害導致其固有價值喪失或部分喪失而蒙受的損失。在新的司法解釋中,應規定若一項商業秘密受到侵害時,無法按前述第一種方法認定其受到的損失,則可按因商業秘密受到侵害導致其固有價值喪失或部分喪失而蒙受的損失。對這種商業秘密固有價值損失的計算,可參考商業秘密的研發創制成本,并結合其使用年限及攤余價值,采用收益估值法對商業秘密的市場預期獲利情況綜合分析后估算確定。具體可委托會計師事務所、資產評估機構這些專門的經濟鑒證機構來審核并出具獨立客觀公正的估值報告予以認定。
以上兩條所述的是司法解釋中對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的立案追訴損失起點金額。從該解釋文件規制的完整性角度,還應對刑法第219條中的“造成特別嚴重后果”的具體情形進行界定。從損失的金額角度考慮,筆者認為,可借鑒以往的有關規定將損失金額在250萬元以上認定為“造成特別嚴重后果”,對該等情形可判處三至七年的有期徒刑。
2010年5月的《標準二》第73條中規定,若無法按第一順序認定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的損失數額,則按第二順序“因侵犯商業秘密違法所得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的”來認定追訴。該條規定初看似乎清晰明了,也有一定的追責合理性。然而,從晚近以來的司法辦案實踐來看,卻存在諸多爭議。其中,最為關鍵的是何謂“違法所得”,即是按交易的總金額,還是毛利潤,或者是凈利潤?這涉及到追訴標準的寬口徑抑或緊口徑的模式。此外,違法所得是指案發時實際已取得的,還是案發時可得而尚未收取的?這些在之前的規定中均未明確。但實際上,如前面案例所描述的,不同的口徑得出的金額迥然不同,會極大影響對案件的認定結論。筆者認為,在21世紀知識經濟背景下,基于營造良性的市場競爭環境、強化商業秘密產權保護的總體要求,在出臺針對侵犯商業秘密犯罪案件的司法解釋時,應總結以往經驗教訓,顧及法務會計鑒定的實操性,在該解釋中作出如下更為簡易可行的規定,即將“因侵犯商業秘密違法所得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的”,修改為“因侵犯商業秘密違法交易數額在三百萬元以上的”。之所以如此調整,其理據如下:
1.以“違法交易數額”來代替“違法所得”,易于立案追訴的司法認定。違法所得存在前述模糊不清之處,而違法交易數額則較為明確,即不法侵害人將非法獲取的商業秘密用于生產經營后的對外銷售或服務交易金額,也包括其將該商業秘密對外轉讓或許可他人使用的收入額。不管哪種情形,在司法實務中,都僅需要核實其交易金額,而無需考慮頗為復雜的違法犯罪成本費用,這將節約司法資源,有利于推進商業秘密的司法保護。此外,在司法解釋相關條款中,這里的違法交易數額應指明包括已收及可收的交易金額。對于可收未收的交易金額,仍應參照前述標準來追訴,但可作為量刑的因素予以考慮。
2.犯罪立案追訴的標準確定在“違法交易數額三百萬元以上”具有現實合理性。按之前規定,違法所得數額在50萬元以上應予刑事追訴立案。如果將違法所得改為違法交易額后,仍將數額定為50萬元,很可能會擴大刑罰打擊面,不符合現代社會刑法謙抑基本原則。前述50萬元是多年前定的標準,考慮經濟發展過程中物價漲幅水平以及多數行業的通常利潤率n根據國家稅務總局稅源報表統計數據測算,近年來,國民經濟各行業平均利潤率普遍在10%至20%之間。按本文中主張的所得額50萬元除以交易額300萬元,求得的利潤率為16.67%。該利潤率界于國家稅務總局統計的行業正常利潤率區間內。,根據交易額=利潤所得÷利潤率的會計原理,折算后交易額按300萬元來進行刑事立案追訴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前后連貫性。當然,也許有人會覺得某些情形下抬高了立案標準起點金額,給不法分子逃避刑罰創造了機會。筆者認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于經濟違法行為,可借助于其他法律責任來規范市場競爭秩序,刑罰只是法律制裁手段之一。對于金額不大、危害不嚴重的,可通過民事、行政手段來追究責任抑制違法行為。我國2019年4月23日修訂后的《反不正當競爭法》,已對侵犯商業秘密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者如何承擔行政及民事責任作了較為全面的規定。o2019年4月23日修訂后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1條規定:“經營者以及其他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違反本法第九條規定侵犯商業秘密的,由監督檢查部門責令停止違法行為,沒收違法所得,處十萬元以上一百萬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的,處五十萬元以上五百萬元以下的罰款。”第26條規定:“經營者違反本法規定從事不正當競爭,受到行政處罰的,由監督檢查部門記入信用記錄,并依照有關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予以公示。"此外,該法第17條對民事責任如何承擔也作了合理規定。借助這些法條相關規定,對侵犯商業秘密、尚未達到刑事追訴標準的一般違法行為,已能進行較為有力的行政處罰及民事追責。只有對于嚴重的侵犯商業秘密行為,才有必要啟動刑事追責機制。這種理念也符合刑法謙抑原則。因此,綜合各方面因素來看,侵犯商業秘密罪立案追訴標準確定在“違法交易數額三百萬元以上”,具有現實合理性。
商業秘密是當代知識經濟、信息經濟背景下經營者的寶貴資源,保護經營者商業秘密是促進創新創業、維護良性市場競爭秩序的必然要求。法治是保護商業秘密的長效優選機制,對嚴重侵害商業秘密的違法行為進行刑事追訴制裁是其中最具威懾力的手段。在新時期,針對以往出臺的法律文件中有關侵害商業秘密罪“重大損失”認定存在的不足之處,必須秉承刑法謙抑慎罰、節約司法資源、弘揚法治正義的原則,與時俱進,照應現實,從損失的認定模式、選擇次序、追責起點金額等方面創制相對科學合理的侵害商業秘密罪 “重大損失”認定之刑事法律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