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這年隆冬,朔風打著旋兒吹,寒冷刺骨。呂老漢患有類風濕性關節炎,雙腿又直又硬,像踩著兩根高蹺,一歪一趔,搖搖欲跌。那些頑皮的羊羔們卻不心疼他,老去河上沿啃麥青,他緊蹦忙跳,攆了這邊攆那邊,追了這只追那只,累得臉龐發白,上氣不接下氣。
有人戳指他:“財迷轉向!天這么冷,還出來放羊,不要命啦?養羊是來錢,可健康不是拿錢能買來的喲!”
“我家清海在二環旁買了套房子,這不,還塌著窟窿呢,趁我沒癱在床上,能多幫襯他一把,就多幫襯一把唄。”
“你家清海都混成正科長了,欠債?鬼也不會相信。”
“人人有本難念的經,他那局不景氣,工資都發不全。”
兒子買房的錢,十有八九是從老家拿走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錢也是,賣掉一茬又一茬羊,換回一沓又一沓大鈔,功歸于他這個不辭辛苦的老子。難怪兒子如是說:“這個世界上,最近的人是爹,最親的人,還是爹!”
作為兒子,呂清海也有自鳴得意之處。且說那年他剛參加工作時,每月工資幾十塊,多半用于吃飯,少半日常消費,偶爾和同事結伴下餐館吃喝,自個兒不能一毛不拔老蹭吃蹭喝吧?末了兩手拍光光,只得騎著那輛破舊的“燕山”牌自行車回老家,將米、面、油、芹菜、菠菜、大蔥、大蒜等,逮啥拿啥。爹承包著四畝地,忙的時候少,閑的時候多,就想再干點別的。“手頭缺少本錢,想干啥都是墻頭長敗草——結不了果。”爹愁眉苦臉,把頭發都撓亂了。呂清海被激了下,仨月不聞葷腥,攢錢給爹買了四只小羊。漸漸地,小羊長成了大羊。羊生羊,羊成群,爹成了羊倌……
這天清晨,呂老漢起床后去廁所,發現街門洞開,驚出一聲冷汗,忙去羊圈里數羊,總共98只羊,少了41只大羊。都怪自個兒睡覺太死,呼嚕聲太響,給竊賊以可乘之機。他氣急敗壞,給兒子打電話,說想賣掉那群羊。
“好好好!”呂清海說,“我正四處籌錢呢。”
當天中午,呂清海就坐城內一位羊販子的加長單車過來了,羊,不論大小,全部裝車,錢,一如既往,呂老漢一張也沒拿到手。這且不說,他的活期存折也被兒子哼唧走了。
改天夜里,呂清海在電話里說:“爹,那四畝地也甭種了,顧身體要緊。”
“不中,我忙慣了,閑下來會加病。”
“城里恁多閑人,沒見誰因為閑,會加重病情。”
呂老漢拗不過兒子,答應把地轉讓給鄰居種。畢竟上了把年紀,是該享幾年清福了。
兒子又提出一個懇求,要把他接進縣城。娘15年前就去世了,五個姐姐遠嫁他鄉,老爹一個人笨手笨腳做飯洗衣,怪凄涼的,作為呂家的一根獨苗,他早想把老爹接走了。
呂老漢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到縣城誰都眼生面不熟的,不悶死才怪!”
兒子見沒得商量,只好說:“您老再想想,哪天想通了,告我說,麻利接你過來!”
呂老漢梗著脖頸說:“除非不能動彈,要不我哪兒也不去!”
這之后,兒子工作比較忙,竟然連續三個多月沒回老家,呂老漢落得一身輕松。白天,他經常登上村南的漳河大堤,瞅瞅西邊的太行山,一座一座離得那么遠。再瞅瞅南河套里的積水,這兒一汪那兒一汪,孤獨無依。天,說黑就黑了。高處,一顆星星出現,緊接著是無數顆,眨巴著眼睛發呆,和他一樣。
他嫌灰白頭發難看,干脆讓理發匠給自己刮葫蘆瓢。回家照照鏡子,活脫蔣光頭,忍不住哈哈訕笑。他記不清自個兒是何時開始自說自話了,不是不想和別人說話,是碰不到熟人,親友也不來串門,每天,各自忙各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在他70歲生辰這天,兒子早早就來了,從小轎車上下來的,還有兒媳婦和司機,另有一位陌生的年輕人,下車就忙著扯線,架線,接寬帶盒和無線路由器。
兒子喜眉笑眼地說:“老爹,往后每天我能看到您,您也能每天看到我了。”
“閑了?難得,真難得。”
“那倒不是,但我抽空就能陪您。”
呂老漢不以為然:“凈說沒用的,你老不回來,我打手機你都沒空接,這又亂花錢……”
“您賣羊的錢,我不該花回來幾個嗎?”
那部手機是兒媳婦棄之不用的,當時,回收舊手機的攤販只給10元,兒子嫌價錢太低,順手扔給了老爹。
呂老漢何嘗不想每天看到兒子呢?明知這是奢望。讓他料想不到的是,那部手機雖舊,卻有微信功能,能視頻聊天。
村里有個男人才48歲,就肝硬化加腦溢血,不治而亡。辦喪事這天,呂清海專程回來吊唁,當然要安慰亡者家屬一番。呂老漢在一旁聽著,直皺眉頭。
他把兒子拽到僻靜處,壓抑著聲音,好一通數落:“吹大話不上稅,說白話不如不說。你自個兒想想,都說了些啥呀!嗯?天塌不下來,往后有啥難處,只管找你。蛤蟆能撐鼓肚皮支起桌子,你一個小科長,能嗎?”
呂清海點頭如雞啄米:“往后我再不說渾話,再不亂說話了。”鼻尖冒出幾粒汗珠,在清冷的晚秋特顯眼。
呂老漢不愛多說話,但撩一句是一句,丁是丁,卯是卯。撥指數數,村里沒有一人敢違拗他這個老倔,那不抵牛了嗎?
一伙女人走過來,盯住他的禿腦殼,嗤嗤發笑。她們身邊那幾個孩子,也笑個不停。
呂老漢也笑,順嘴蹦出句膈應話:“光頭有啥不好?起碼我還活著。”
那些人不笑了,也不說話,眼望別處。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