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歸來（五首）

劉康

盜火者說

在美國，喬治亞州每年的雷雨天氣

要比周邊地區多得多。老波德選擇

在此羈留，是因他對雷電

有著近乎信仰般的癡迷。他曾兩次

向我說起過他被雷電擊中的經歷

當帆船在海上航行，驚濤和駭浪

并不足以擊潰一個人，唯獨無盡的黑暗

和黑暗背后的孤獨，讓人深陷絕望

而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往往是

每個航手內心最大的依仗，也是唯一

能夠點燃他們體內引信的火種

老波德說他至今難以描述，

圣艾爾摩之火的圣潔。他所能想到的

一切詞句，都已隨體內引信的湮滅

變得喑啞無聲

麋鹿歸來

一群麋鹿失去了家園，它們在

異國的莊園里啃食美草。時間恍惚

它們的王還在荒野里流浪

烈日逐漸西沉，年輕的布洛茨基

在夜幕下尋找棲身之所。他在詩中寫道：

“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篝火旁

一匹黑色的馬映入眼底……

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麋鹿們沉浸于虛幻的美好而對王的處境

渾然不知，荒原的穹頂稠云密布

一場大雨頃刻將至

詩人和心中的敵人進行最后的對峙：

誰才是那匹馬的良伴？誰才是

這群麋鹿真正的主人？

疑問像一個巨大而不會反光的深坑

任何試圖在坑邊探頭的人都面臨著

跌落坑底的危險，王也如此

它和詩人面對著同樣的考驗：

是就此返回，還是縱身一躍？

荒野的夜空沉凝如水，一滴雨

在暗處閃爍著光芒，一些聲音

在高處低聲回蕩，一只麋鹿

叩開了虛空的大門

等式與不等式

一天中留于思考的時間越來越少

一生中用于交際的時間越來越多

一樹桂花的香氣越來越淡

一地落葉的堆積越來越厚。時間

舒展其取走一切的能力，唯獨

對未來的施予毫不吝嗇

我所順從的命運毫無邏輯可言

但對內心，持有的戒律從未改變

即便如此，覆蓋我的那層

時間的薄膜已然近乎透明。我把

一切必要和不必要的施予都歸結為

必要。我已索取過太多，但也

不至為此而感到后悔。我得到過

一些確切的東西多于

那些看起來虛幻的事物

但我從不感到擔心——時間

會為我安排好一切

認識論

我們年輕，因此我們暢談死亡

像一只擰緊發條的機械表

在時間的對立面，拋售虛無主義

然而受者寥寥無幾，他們大多

心存敬畏，對未知的終點諱莫如深

這并不影響我們的談興，1917年

34歲的卡夫卡罹患肺結核，他在

日記中興奮地寫道：終于可以安靜地

寫作了。其間，他經歷了兩段戀情

完成了兩部短篇小說集。正如一位

我們共同的兄長，在最后的時日

孤身北上，為我們帶來荒原和落日

我們舉起酒杯，在天平的另一端

互致問候。誰也不知道，

多少次這樣的夜晚，我們的交談

會突然陷入沉寂

斷 崖

北風從西面開始攀登，呼嘯聲

在我頭頂飛掠。我無登頂之心

但能想象，一只飛鳥在高空

俯瞰群山時的心情。我也有過

類似的境遇，那是在64層

時代大廈的天臺，望著一枚落日

在崖尖打滑。群山寂寂，只有

幾只飛鳥從地平線趕來

我欽佩它們，敢于和時間抗爭的勇氣

但也深知這種徒勞。當我的舊友

從時間的另一端起身返航，他也

一定經歷過這種絕望，在攀至

斷崖的深處，一枚月亮

靜靜地懸掛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