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金玲
(吉林化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吉林 吉林 132022)
蕉風俳諧,抑或蕉門俳諧,即由松尾芭蕉一手創建并推向巔峰,席卷日本詩壇,再經由其親朋好友、門人及再傳弟子、仰慕者等幾代人共同努力,如今在日本詩壇仍占有一席之地的俳諧流派,持續影響著后世的俳諧創作[1]。其發句(后世亦稱俳句)以短短“五、七、五”十七個音節詠嘆,令讀者產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享受和超越時空的無盡聯想[2],是后世徘人的靈感家園,被學者們以任意角度、從任意切入點激賞[3-4]、解構[5]、解讀[6],再經漢譯名家[7]之妙筆,在爭鳴中生發出或穩健飄逸如唐宋風骨、或朦朧狂放如印象派畫作的異彩紛呈的譯作。松尾芭蕉以其深厚的文學素養、天才的藝術嗅覺和自覺的美學追求,以寂寞為伴,以苦旅為樂,以四季為題,以萬物入詩。行萬里路——晚年的多次跋涉,拓寬了審美視域,其腳程堪比徐霞客,甚至與“神行太保”戴宗相比不遑多讓;讀萬卷書——“品李杜之心酒,啜寒山之法粥”,深川的隱居生涯,使其有機會接觸高僧大德,在幽靜艱苦的環境中學習沉淀,禪宗、道家、理學、心學的哲學影響刻骨銘心,而其高超的繪畫和書法功底更使其徘句的取景構圖和審美意境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高足向井去來、服部土方、支考、許六等人的俳論和對先師藝術理念不同側面的追憶[8],則是后世俳諧學者取之不盡的藝術寶藏。
1662年,芭蕉19歲時,任武士藤堂新七郎之子良忠伴讀書童兼近侍期間,由于良忠師從“貞門派”俳人北村季吟學習俳諧,因此不難得出早期芭蕉受貞門徘風影響較大的推論。而其人生中吟誦出的第一首原創俳句,即以“廿九日立春”為題:
春やこし年や行けん小晦日
(筆者譯:去歲仍未了,立春悄然已來到,小晦日好巧)
寬文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既是除夕前一天,又恰巧為立春,十九歲的芭蕉便萌發了此游戲之作,頗有貞門“寓教于樂”之風。可惜好景不長,23歲時,在他經歷了主人(兼摯友)英年早逝的巨變和陣痛后,便萌生了人生無常之感,離家游學了6年,而很有可能恰恰是其后6年左右的人生“真空”期,為其奠定平民意識和漢學素養打下了深厚的根基,期間以筆名“宗房”創作出的俳句被一些詩集收錄。29歲到江戶發展后,他逐漸嶄露頭角;31歲獲先師北村季吟贈送俳諧論著《埋木》,師徒關系昭然若揭;32歲曾以筆名“桃青”為旅居江戶的談林派大師西山宗因唱和出《談林十百韻》這樣重諧趣機智的“談林風”俳諧,體現出其極高的語言天賦;同年,在第一批弟子杉風、其角、嵐蘭等人入其門下后,江戶蕉門的雛形誕生了。其后數年他詩名日顯,門人漸多,同時還做著水道監督的本職工作,直至37歲時再度急流勇退,毅然于深川隱居。
這個時期稱之為蕉風的萌芽期,此時的俳諧創作相對于其扛鼎之作,尚且稚嫩,其不重意境、偏向說理、機智詼諧的文筆體現了其積極入世的儒者情懷和平民意識,也是其俳諧理念逐步由模仿走向獨創,從自發的“自由王國”走向自覺的“必然王國”的艱苦摸索期。
隱居后的芭蕉,雖潛心俳諧藝術和禪悟,其聲名卻日盛。38歲時,他入住芭蕉庵后,弟子其角等人編著的《俳諧次韻江戸桃青》出版,極大提升了他的知名度,可稱之為蕉風崛起的宣言。39歲時,他改筆名為“芭蕉”,芭蕉庵卻因火劫燒毀,友人募資重建芭蕉庵,卻無法安撫他對俳諧新境的追求。于41歲時,以《野ざらし紀行》為見證的第一次跨年苦旅開始了,僅有門人千里一人護送,在隨后發行的《冬日》詩集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豪邁自信的芭蕉:
狂句木枯の身は竹斎に似たる哉
(筆者譯:身兒似竹齋,摧枯拉朽寒風害,狂句吾獨愛)
43歲時,《春日》詩集中的不朽詩句誕生了: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
(筆者譯:寂寂古池旁,青蛙倏忽跳下塘,咕咚水聲響)
作為其最膾炙人口的代表作,該句集中體現了其對弟子反復提倡的“幽玄、閑寂、纖細、枝折、多姿、余情”等藝術理念,以“動”和“聲”反襯“幽”和“靜”,念念不忘,必有余響,作者以佛學中的“諦觀”之心,以水聲為禪機,將司空見慣的俗物“青蛙”點化成了時空之神的使者,予寂寂“古池”以勃勃生機,令水波和水聲在讀者心中持續激蕩,呈現出一幅“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清幽古池圖,貫徹了其“風雅之誠、風雅之寂”的藝術追求,實為千古不易之佳句。之后數年,芭蕉的聲名逐漸達到頂峰,其與相熟的弟子時常書信往來或見面,點撥俳諧創作。其弟子廣納門徒,使蕉風進一步發展。又經過三番五次的遠足(每次僅一、二弟子相伴,沿途也可能有各地仰慕者款待接送,因日行千里被后人揣測為忍者),以及以《猿蓑》為代表的俳諧集和以《奧州小道》[9]為代表的俳諧紀行集的出版,俳諧的藝術境界終被推至空前絕后的高峰,蕉風也相應蔓延至大半個日本。
這個時期可稱之為蕉風的成熟期。推其緣由,一言以蔽之:藝術來源于審美實踐,而詩人需要感性靈感生發的時空。如果芭蕉仍然汲汲于江戶詩名,不主動切斷紛擾的社會聯絡;如果其僅僅滿足于在書齋苦讀冥想,而不進行更廣闊的田野考察,以四時變換的山川風物拓展美學視域;如果他僅僅陶醉于在旅行中被前呼后擁,排場甚巨;那么,即使是天才,也將過早地泯然于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如果說芭蕉的“風雅之誠”是其藝術生涯一以貫之的“初心”和“使命”,體現了對“不易”之句的追求,其晚年倡導的“輕妙”技法,則著力于貫徹其“高悟歸俗”的美學理念,開啟了影響后世的求新求變的“流行”新風。服部土芳在《三冊子》[7]中推崇開啟輕妙新風的里程碑之作:
木のもとに汁も膾も桜かな
(筆者譯:樹下有菜湯,香氣彌漫飄四方,櫻瓣落其上)
其描繪場景之輕松,花瓣之輕柔,飯菜之輕香,以短短十七個音節巧妙組合在一起(高悟),芭蕉捕捉到了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歸俗)的迷人之處,化用“落紅本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之意境,令讀者悠然神往。實際上,由于對“輕妙”的理解,歷來存在著爭議,其弟子亦有不解處,乃至其晚年,蕉門內部論爭迭出,為蕉風的中落埋下了隱患。
在以《去來抄》和《三冊子》為代表的蕉門俳諧論著中,對芭蕉提出的一以貫之的“萬世不易”和“一時流行”的俳諧創作方法論有著或含糊不清、或相互抵牾的解釋,但亦為后世學人提供了多重解讀的豐厚空間。總體上芭蕉俳風的微妙變化與其人生閱歷和漢學修養底色,與其善于捕捉時代脈搏的藝術敏銳性和不斷逃離自我“舒適圈”的藝術追求息息相關,在既不違反“季題”限定,又絕不庸常流俗的基礎上,松尾芭蕉帶領其弟子不斷為拓寬美學范疇艱苦摸索,將司空見慣或一閃即逝的事物提煉成亙古風雅、膾炙人口的佳句,以平和的筆觸將原本展現升斗小民的喜怒哀樂的玩笑之作提升成飽含唐宋氣象的士大夫詠嘆調。在芭蕉的大多數作品中,都蘊含著一個樸素的辯證法,即:變化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靜止”之美需要“運動”來烘托,不易之“誠”離不開流行之“歸俗”。
蕉門在松尾芭蕉去世前后,經歷了弟子的背叛、各立門戶、筆戰、相互攻訐,進而走向了分裂,部分各具號召力的高徒們都打著芭蕉的旗號,號稱繼承了芭蕉的精髓,廣收門徒,所謂“蕉門十哲”究竟何許人也,各門各戶眾說紛呈,在此背景下,以《三冊子》和《去來抄》為代表的古典徘論迎來高峰,客觀上推動了蕉風在日本全境的蔓延,使平易近人的芭蕉最終走上了“圣壇”,其佳句在民眾中口口相傳,但詩壇卻似乎進入了黑暗期,虛假繁榮,佳作寥寥,若非與謝蕪村、小林一茶等寥寥數人的橫空出世,《猿蓑》、《奧州小道》中呈現的一代江戶詩風幾成絕響;而正岡子規對發句(俳句)藝術性的肯定和現代化追求,使蕉風再度成為學人爭相模仿和研究的焦點[10],俳句似乎終于迎來了第二個春天,其余響也一直延續至今,但是,誰解芭蕉味?見仁亦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