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瑋琦
(湘潭大學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我國對人民陪審員參審范圍的規定時有變化,從最初規定人民陪審員與法官完全同職同權,到規定陪審員不再審理法律適用問題,再到現今區分三人與七人合議庭,賦予三人合議庭中的人民陪審員以法律審職權。如此變化究其原因,除不可避免的歷史局限性之外,無法妥善地處理司法民主化與專業化間的關系是更為深層的因素。故有必要明晰人民陪審員的價值定位,分析人民陪審員參與法律審理與表決對司法的影響,進而提出優化建議。
近代陪審制度濫觴于英國,被譽為“自由的明燈,憲法的車輪”。“陪審制度首先是一種政治制度,應當把它看成是人民主權的一種形式。”[1]實際上,陪審制度自出生之日起就擔負政治使命,無論是英美法系的陪審團制度或是大陸法系的參審制度,其建立的初衷和動力均源于對民主政治的追求。在我國人民陪審制度產生之初,政治色彩尤為濃重,隨著時代的發展,政治色彩逐漸消褪,司法民主開始在陪審的畫卷上揮毫潑墨。時至今日,我國人民陪審制度再一次被賦予陪審員法律審職權,更是我國追求司法民主價值的充分彰顯。
陪審制度在司法公正與權威、公民法治教育等方面縱使有著不可或缺的促進作用,但不可否認,司法民主作為英美法系陪審制度的標簽,已經融入其制度價值的血脈中。大陸法系參審制亦將司法民主作為其制度發展的出發點與落腳點,就如同我國人民陪審制度始終追求司法民主與司法公信的價值統一。陪審員之所以被反復賦予法律適用的權力,與大陸法系國家普遍存在信任危機有很大關聯,表現在司法領域就是對司法的不信任。就我國而言,民主法治開始深入人心,在面對貪腐、政治決策等問題上民眾的關注度越來越高,對司法大案的判決結果也是眾說紛紜。人民陪審員通過行使法律審職權,能夠讓法官直面公眾質疑和監督,約束其自由裁量權,避免司法腐敗,實現公正審判。人民陪審制度作為連接民眾與司法最直接的橋梁,社會需要其發揮司法監督功能來配合時代的發展,如此汲取了一般公眾智慧和社會經驗的審判結果才是能夠體現普通民眾心理的,更容易讓他們接近司法、接受司法的令人滿意的判決。
200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標志著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復興。《決定》第十一條與之后的《關于人民陪審員參加審判活動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七條、2012 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八條、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三十九條等相關法律法規均有“陪審員在執行陪審職務時,與審判員有同等的權利義務”等類似規定。在這期間,雖規定人民陪審員與法官享有同等職權卻因其無法理解龐雜的法律知識,更多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參與庭審。“陪而不審、審而不議”和“駐庭陪審”等問題嚴重,陪審制度難以發揮其預期作用。基于此,《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要求“逐步實行人民陪審員不再審理法律適用問題,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2015年《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進一步提出,將人民陪審員的職權明確為只就案件事實認定問題獨立發表意見并進行表決,而不再對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參與表決。在全國50家法院開展為期3年的改革試點工作,探索了人民陪審員只參與事實審機制。經過三年試點,各地法院已經探索出不少可復制、可推廣的經驗做法,其中所涉重點難點問題也基本形成共識,立法條件已經具備。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8年4月27日表決通過并向社會公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以下稱《人民陪審員法》)。《人民陪審員法》以三人合議庭和七人合議庭分開的模式對人民陪審員審理案件的范圍做了規定,明確人民陪審員在三人合議庭中對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獨立發表意見,行使表決權;在七人合議庭中對事實認定,獨立發表意見,并與法官共同表決,對法律適用,可以發表意見,但不參加表決,也即對人民陪審員的參審范圍作出了區別對待。審判權在法官與人民陪審員之間的配置改革,并非徹底廢棄了我國傳統的共享模式,而是在保留傳統共享模式的同時,適度引入分權模式與建議模式,創立了獨具中國特色的人民陪審員參審模式。
我國近些年來開展的司法改革一直致力于實現法官隊伍的專業化、精英化,旨在使審理權與裁判權重新歸位,實現法官專職審判,讓專業水平高、業務能力強的法官充實到審判一線。雖然在法官專業化的進路上遇到一些困難和窘境,但是必須看到的是,我國確立的司法精英化、專業化的司法改革目標是一種優勢選擇,不但可以有效解決目前我國高度同質化的法院組織管理模式,改善不論職責性質、風險承擔、法律技藝能力,法官均獲一體化司法待遇的現狀,也可以避免司法審判中的科層式或行政化現象。[2]但賦予陪審員在三人合議庭中享有法律審職權,即讓法律知識相對欠缺的人民陪審員與專業化的法官共同組成合議庭審理法律問題,在此情形下人民陪審員必然會分擔法官職權。如此,法官專業化帶來的較高審判質量必然被大打折扣,甚至會磨平司法改革在法官精英化方面付出的努力。
司法審判無疑是非具備豐富的專業性知識而不能勝任的工作。本次修法賦予人民陪審員法律審職權,理應對陪審員的專業知識提出更高的要求。立法者在立法過程中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只是賦予案件相對簡單的三人合議庭的陪審員以法律審職權,七人合議庭恪守陪審員只對法律問題有建議權的紅線。但適用七人合議庭審理的案件畢竟為少數,況且三人合議庭審理的案件也并非憑借公眾樸素價值觀就能判斷。即使相對簡單的案件也存有認定證據效力和適用法律條文等專業性問題,然而立法為擴大公眾參與卻相背離的將人民陪審員學歷由大專降至高中文化水平,同時有進一步排除法律專業人士進入陪審員隊伍的趨勢。②從未來我國陪審員制度發展趨勢看,具備法律專業知識的陪審員比例還將進一步降低,這也與本文倡導的立法進路相通。為回應這一問題,本次修法規定人民陪審員具有接受培訓的權利與義務。③且不談如此淺嘗輒止、蜻蜓點水的法律培訓方式能否起到應有效果,這一做法顯然誤入將人民陪審員“法官化”的歧路。法官這一職業特殊性決定了只有經過長期的專業學習與訓練方能勝任,寄希望于連國家統一法律資格考試都沒通過的陪審員表決法律問題是不科學的。《人民陪審員法》還規定審判長對陪審員有指引和提示義務,④這種指引和提示活動可能存在的弊端在于難以拿捏尺度與界限,力度稍小則無效果,力度稍大則會影響陪審員獨立判斷,甚至可能將“指引”和“提示”演化成“說服”和“教育”。就以往陪審制度運行情況來看,當法官就某一專業問題與陪審員展開爭論時,由于陪審員地位較低且因專業知識欠缺而“底氣”不強,往往會聽從法官判斷,即使有意見和想法也大多會保持緘默,這就與人民陪審制度的設置初衷相悖。
人民陪審員除法律知識的掣肘外,也缺少充足的時間精力去完成整個案件的事實認定與法律審判,這也是筆者不建議陪審員參與表決法律審的因素之一。眾所周知,我國的人民陪審員來自于社會的各個行業,除了任職陪審員外,更多時間是從事其本職工作。不避諱的講,任職陪審員自然是將其本職工作優于陪審工作處理,所以要求他們花費如辦案法官同樣多的時間與精力去了解案情、分析案件法理不免有些強人所難。人民陪審員更多的仍是在開庭審理階段集中接觸、了解案件,即使適當增加案外時間,加深的可能只是他們對案件事實的認知,欲對法律適用做出清晰判斷仍非易事。
在被稱為“世紀大審判”的辛普森案中,即便社會大眾都確信是辛普森作案殺人,但陪審團的判決卻與之大相徑庭。結果我們都知道,辛普森被判無罪。在我國,雖然如此重要的案件要經由七人合議庭來審理,自然剝奪了陪審員法律審的權利,但這對于三人合議庭的案件審理卻有警示意義。
案件進入審委會的概率提高,加劇審判分離。相對于職業法官,陪審員由于缺乏審判經驗,再之容易感情用事,因此做出誤判的可能性更高。[3]試想在三人合議庭中,合議庭成員審理法律問題時,因專業知識差異以及視角的不同,陪審員與法官就相關問題產生不一致的看法,經由法官說明分歧仍然存在,有分歧的應當寫入筆錄,有重大分歧的,人民陪審員或法官可以要求合議庭將案件提請院長決定是否提交審委會討論決定。⑤由此帶來的后果是上交審委會審理的案件數量會大幅增多。不少學者對于審委會討論決定案件提出了質疑,他們認為應當改變審委會功能,只讓其參與旁聽庭審,只賦予法律上的討論權且對合議庭應當只是建議性質,有激進者更是主張取消審委會制度。總體來看,對審委會的看法消極方面占大多數,理由之一就是違反了司法的親歷性,造成審、判分離,即“審者不判、判者不審”,嚴重影響司法公正。也正因為如此,審委會改革被看作是司法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而人民陪審員參與法律審在一定程度上會加劇審委會制度的不良發展勢頭,這無疑是我們不愿看到的。
法官分權與放權幅度不易把握,拖慢訴訟效率。在合議庭中因為人民陪審員可能存在不合理的推諉與扯皮無疑會減緩訴訟進程,降低訴訟效率,不僅無法發揮一些學者認為的人民陪審制度對“案多人少”痼疾的緩解功能,反而會使案件數量增加。此外,人民陪審員同法官分享法律審判權會面臨信任與專業的雙重考驗。在大多數法官的認知下,人民陪審員不是法官,至少不具備與法官在法律審中享同等表決權的條件,由此法官對陪審員的不信任,以及陪審員對自身作出的法律判斷的不信任,都會導致該權利流于形式。何況大多數法官不愿輕易放權,所以,即便賦予人民陪審員法律審職權也很難保障其有效運行。
司法責任制是一項極其宏偉的制度,其目的的實現須依賴諸多配套措施的出臺與實施。如改革法官準入制度,提高法官準入門檻,推進司法資源分類管理和完善法官員額制,改革法官職業保障等等。[4]從人民陪審員與法官“同職同權”的制度設計的邏輯起點推演下去,似乎不難得出人民陪審員也要適用司法責任制的結論。
人民陪審員的履職保障還未完善,筆者認為現階段不適宜將司法責任制適用于擔任“司法民主代表”的人民陪審員。從法理角度而言,司法責任制約束的是全體審判人員,且三人合議庭中的陪審員還擔負法律審職權,依法應當適用司法責任制。但人民陪審員所處的社會階層及社會身份都有多元化特點,一旦作出令當事人不滿意的判決,不可避免會遭到與法官等同的道德批判、人身或財產安全威脅,然而相應履職保障卻無法與法官平齊。因此,在此情形下讓人民陪審員適用司法責任制有失公平。此外,后勤保障特別是經費乏力問題是制約陪審制度發展的瓶頸之一。雖然法律規定人民陪審員的相關經費由法院以補助形式發放,但也十分有限,⑥在我國不再設置專職陪審員的市場經濟時代,人民陪審員除本職工作外還需另外分配時間和精力投入到陪審工作中,所以僅靠單位支持或陪審員發揚奉獻精神,均難以維持其對陪審工作的積極性。因此獎懲制度、交通用餐補貼、意外傷害、辦公條件、業務培訓等多方面的保障還需在今后立法中予以完善。
對于人民陪審員的職權改革,筆者認為應從立法層面區分事實審與法律審,讓人民陪審員專職案件事實的審理與認定。具體而言,事實認定部分,由人民陪審員與法官同職同權共同審理認定。法律適用部分,僅在制度內保障人民陪審員的參與權,表決權僅法官享有。法官對法律適用部分提出具體意見后,人民陪審員對此可發表獨立意見并記入筆錄,最終由法官對陪審員評議意見進行吸收、參考后做出裁決。陪審員評議意見未采納的部分,法官應當對其釋明理由。為達到這一目標,筆者建議:
民主化是長久以來各國信奉的一種理念,并力圖使之在社會的各個方面得以體現和貫徹,人民陪審員制度便是在司法領域的表現形式之一。但司法實踐中民主化與專業化并未良好的銜接融合,反而二者往往會出現互相擠壓、相互侵占的現象。對此,有一些聲音認為二者不可能相處融洽,必然呈現出一種你進我退、互相蠶食的趨勢,對此筆者并不認同。翻開歷史畫卷我們還未找到民主未完善而司法已經獨立的例證。司法獨立到一定程度其民主化一定也能很清晰地體現出來,司法民主與獨立實為一種互為依存、相濡以沫的關系,不能為了司法民主而舍棄司法專業,反之亦然。就司法獨立防止國家暴政、集團暴政的功能而言,司法獨立呵護人民民主;就人民民主追求公平、公正的本性來說,它追求、創造并呵護著司法獨立。法官職業化不足和司法民主化不足,是當今中國司法陷入困境的癥結所在。[5]所以,當下我們要關注的重點便是如何在立法中既保證法官職業化建設與司法民主化建設相統一的原則,又能實現二者在司法實踐中的各自突破。
長久以來制約陪審員制度進一步改革和完善的原因就在于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難以真正的界分。有觀點認為造成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難以界分的原因在于缺乏事實審與法律審區分的法文化土壤、會耗費大量司法資源以及陪審員適用司法責任制制度沒有建立起來,基于上述情況法律審與事實審的分離具有不可行性。[6]筆者以為解決問題不能因噎廢食,對于法律審與事實審的界分問題理論界和實務界已有一定的探索和研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比如確立事實問題清單制度,有的法院甚至制定了《人民陪審員參與刑事案件審理的事實認定問題清單》,對15種常見刑事犯罪案件如何制作事實問題清單進行了具體的說明。[7]筆者認為這一做法對于問題的解決具有較大的意義。另外,在個案中確立法官對陪審員事實和法律問題區分指導制度不失為一項有益的嘗試。既然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因為種種原因難以準確書面化地區分,不如在清單中列舉大概范圍,具體到個案時由法官向陪審員釋明個案中哪些是事實問題,哪些是法律問題,這項工作對于具有較強專業技能且辦案經驗豐富的法官來講應當是較為容易的。一旦這些措施能夠奏效,那么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區分的難題就不再稱之為難題了。可以預見的是這項工作并不簡單,但若通過不斷的有益探索和實踐,是能夠妥善解決的。
普通民眾的職業背景、生活體驗多元,具備的知識和實踐經驗多樣,能夠在不同類型的案件中,為司法審判提供其所需的各種非法律性知識和實踐經驗,彌補職業法官在相關知識和實踐經驗方面的不足。[8]基于此,在確定陪審員專職事實審后,可以將人民陪審員的入職門檻再次降低。愈加隨機化和平民化應當是陪審員選任的趨勢,讓所有愿意參與陪審的公民都有機會參與司法。一名合格的人民陪審員必須具備的素質應是道德良知、社會經驗和一般公眾的價值觀,與文化程度高低沒有必然關聯。只要陪審員能夠以平常理性加之常識、情理和良心對案件事實做出的判斷,就應當符合正當性的要求。
《人民陪審員法》規定陪審員的文化水平由過去的大專降至高中文化,筆者以為任職門檻有進一步降低的現實需要。須知在農村地區對于年齡稍大的民眾來說擁有高中學歷其實并不普遍,因為這一門檻的存在使得這部分人群難以進入到人民陪審員隊伍。我國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已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大多數民眾都是九年義務教育的親歷者,且接受了九年義務教育,就應當已經具備了人民陪審員在進行事實認定時應有的讀、寫和簡單的事實分析能力。另外,我們還可以借鑒一些偏遠地區的做法,專門吸收當地一些公道正派、德高望重的宗族老人加入到陪審隊伍中來,在這種情況下完全可以摒棄學歷限制,真正發揮陪審員依靠豐富生活經驗長于事實認定的優點,將司法民主化發揮到極致。
人民陪審員制度是人民群眾參與司法的重要途徑之一,體現了我國司法制度的民主性和開放性,這一制度應當繼續堅持和完善。當前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已到深水區,此時《人民陪審員法》的出臺意義重大,是進一步深化司法改革的又一里程碑。人民陪審員參審范圍的確定對平衡司法專業化與司法民主化具有重要影響。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理應循序漸進,逐步向事實審與法律審相分離,人民陪審員專職審理、認定事實問題的立法進路邁進。
注釋:
②參見《人民陪審員法》第三十一條。
③參加《人民陪審員法》第五條、第六條。
④參見《人民陪審員法》第二十五條。
⑤參加《人民陪審員法》第二十條。
⑥參加《人民陪審員法》第二十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