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迪
(黃淮學院文化傳媒學院,河南 駐馬店 463000)
在西方美學史上,審美的功利性和無功利性一直是各家爭論的焦點。審美作為一種包括感知、想象、情感、理解在內的復雜心理活動,亦稱“審美活動”,就其本質而言,它確實是超越一切利害關系的純粹精神活動,是不涉及概念和目的的,是無功利性的;但是人作為審美活動的主體和參與者,審美活動即有關“人”的審美和情感體驗過程,人之所以能夠進行審美活動,是因為人與審美對象之間建立了“詩意聯系”,沒有這種“詩意聯系”也就沒有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當然也就沒有美。而這種“詩意聯系”的建立,不管是來自于對物質利益的驅使,還是來自于對精神世界的關照,都包含有一定的目的性在其中。也就是說,審美活動作為實踐活動的一種,因為有主體“人”的參與,所以必然有功利性存在。因此,完全不關乎功利的審美活動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無功利性只是作為創作主體的初衷和最高理想,而實際的創作必然是夾雜著各種功利性的目的在其中,即審美活動就是人的功利性活動。
審美的無功利性作為康德美學的重要思想,它是康德在繼承并總結前人理論的基礎上所提出來的。康德認為“美”的一個重要契機就是審美情感的無利害性,而所謂無利害性就是無功利性,它是不與對象實存相結合的愉悅情感。這種愉悅情感不是以存在為依據,也不是以概念為目的,它不同于感官上的享受,也不同于道德上的滿足,是一種純粹的超乎官能和理性的無利害的愉悅,無關乎人的實際欲望。因此,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只有摒棄了對物性的占有欲望才能成為真正的審美的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審美只有在需要得到滿足之后才能獲得,并且不是通過對客觀事物的內在關照而獲得,而是通過其外在的客觀形式所獲得,即形式是使審美主體產生美感的核心。例如繪畫、雕塑或建筑,它們的美不在于本身是什么或者內在傳達了什么,而是在于它們通過色彩、線條或造型展現出來的給人以直接的、純粹的審美視覺上的沖擊感,不需要借助思考和想象,是主體自動化地生發美感。顯然,康德的這種美只能局限于類似于繪畫、建筑和雕塑等的視覺藝術或造型藝術,而自然美和文學作品等的美則顯然被排除在外。同時,對于形式的過分推崇,而忽視內容,又容易走向形式主義的誤區。在中國文學史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駢體文和行草書法可以說是對形式美的藝術實踐的嘗試。這一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最動蕩、人生悲劇最多的時期,同時也是人的精神最自由、最解放、最浪漫的時期。即使貴為王侯,生命也可能會受到威脅。為了排解內心的苦痛,人們選擇許多“外化的形式”,其中“有藥”,“有酒”,有玄談,有藝術。晉人對美的“一往情深”的追求,成就了中國歷史上形式美的“標本”。[1]注重內容表達和情感抒發的主流美學思想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被追求形式美的審美價值取向所取代,但是這種唯美的藝術形式和非功利的美學思想并未得到長足的發展,很快就受到來自正統儒家思想的各種聲音的排擠和反對,最終失去了主流地位。誠然,形式對于藝術很重要,尤其是對于類似繪畫、建筑和雕塑等的視覺藝術或造型藝術而言,形式美是使觀賞者獲得美感的直接且重要途徑,但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其實最主要的并不是形式,而是藝術家通過色彩、線條亦或文字等“有意味的形式”向欣賞者所傳達的思想。創作者創作作品的過程,其實就是他們在自然或不自然地滲透自己的思想和意識的過程,而欣賞者或讀者的接受作品的過程,其實也是在借創作者的思想尋找共鳴或獲得精神的釋放和靈魂的升華,這就是康德所說的“善”,是關乎利害的。也就是說,審美的本質和創作者的初衷是實現它的超功利性,但是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卻總是直接或間接的、自然或不自然的和功利相關,即完全無功利傾向的審美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但是審美作為人類追求自由之本質的對象化活動,它具有充分實現人的心靈解放的效果。就其本質而言,審美是對“人的存在”之“審”,質言之,它是人的體驗外界客體的一種感悟過程,是審美主體即人對“美”的一種領悟過程,其發生前提是審美主體的獨立存在,而后才有可能使審美客體即“美”的對象“主體化”,經過審美體驗后的主體因此得到自由的提升,其生命也得以“美化”。審美主體這種經由審美而轉化為“詩意棲居”的生命存在的過程,就是一種基于現實功利又終于超越功利的體驗活動。[2]實際上,審美的無功利性是對其功利性的一種反思、拓展和超越。審美的無功利性強調的是對審美現實功利性的超越而絕非對審美自身內在的功利性的否定。
在康德看來,“美”是純粹無利害的,而“善”則是利害的。無論是間接的善,還是直接的善,其中都包含有一定的目的性在其中,即利害關系,審美活動作為主體人參與的活動,它包含著人的各種欲望,因此是一種有功利的“善”,而人們通過藝術不僅體現出對精神的需求、對政治的反映,還可以間接地獲得一定的經濟利益,可見,審美實際上就是有功利的各種“善”的融合。
人作為一種有思想有意識的高級動物,他之所以區別于一般動物就在于,他不僅有對物質需求的欲望,也有對精神需求的欲望。也就是說,人需要面包,但又不止需要面包,人在面臨生存問題之外,還面臨著諸多精神世界的問題,而藝術一定程度上正是人們這種需要的解決,藝術的審美作為人類追求自由之本質的對象化活動,它不僅具有充分實現人的心靈解放的效果,還能喚起審美主體的內心意志和希望。正如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和莊子的“乘物以游心”,雖然他們追求的是一種自由自在的“大美”境界,可也有功利性的目的,就是從道的觀點,爭得個體生命的自由發展。從這個方面來說,藝術的美就是功利的“善”,它不僅是我們生存的需要,更是我們生命的需要。相對于物質的直接功利性而言,藝術審美的間接功利性使它在滿足人類生存的需求上顯得不那么重要,因此一些人認為“沒有藝術也照樣生存,人類在沒有藝術的情況下將不會失去很多”[3]。人們一再地強調物質的重要性,認為“金錢是萬能的,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行的”,卻從來不敢去想象沒有精神、沒有藝術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這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說:“我們一直知道,音樂所不能預防的東西。我們不知道,我們的世界里沒有音樂將會是怎樣的。”[4]藝術作為一種無形的存在,它滲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中,只是我們沒有去感受也并未意識到,但這卻并不影響它的存在。物質需求固然重要,但精神需求也必不可少。尤其在市場經濟高速發展的當下,人們在享受物質帶來的刺激和快感的同時,也在面臨著新的生存危機的挑戰,孤獨、恐慌、暴躁、消極、沉淪等成為當下人的共同精神狀態。身處這個消費時代,表面上我們已經擺脫了傳統的束縛,通過各種形式來尋找生存的意義和美的價值,但實質上現代文明所帶給我們的遠不止這些,快節奏的生活本來就使人緊張忙碌、疲憊不堪,來自現代文明下的住房壓力、結婚壓力、升職壓力、人際關系壓力等諸如此類的煩惱、恐懼、憂愁的層出不窮加劇了現代人的心理失衡,加之各種原始野蠻和暴力變相顯現出來,在這個消費品充斥的市場,人們漸漸迷失了自我,找不到生存的真正意義和價值,相比物質匱乏所帶來的肉體上的饑寒交迫,精神和心理的極度空虛和無助更讓人痛苦,這就迫使人們不得不去找尋各種方式的藝術,并借藝術的內在審美來緩解和釋放內在的緊張、恐慌和寂寞等情緒。因此,不管是文學作品還是其他藝術形式,之所以被欣賞者所青睞就在于審美主體從中可以找到共鳴或者得到精神和心靈的撫慰。
中國文化歷來有“文以載道”的傳統,同時也是最講求實際的,具有高度的社會意識性,這就要求不管是哲學還是文學、藝術等,都要以不同的方式關心社會生活、人際關系、道德價值,本質上都是對當時政治生活的反映。不管是文學作品,還是繪畫等藝術都能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某一時期的政治生活狀況。例如從杜甫的“三吏”“三別”《麗人行》以及《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等作品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出當時人民生活的饑寒交迫和統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側面也暗含了社會的黑暗不合理和國家的岌岌可危。北宋張擇端的繪畫作品《清明上河圖》,表面上看它描繪的是都城汴京以及汴河兩岸的自然風光和繁榮景象,依曹星原的看法,在這盛世圖像之下,卻暗含著更為深刻的政治用意,創作者之所以選取一條即將穿過虹橋的船作為整幅畫的中心,就在于想通過把撞船的危機植入其中,來揭示出在向皇后秉政時期大家要同舟共濟的主題。不僅繪畫,服飾也是某一時期政治生活的晴雨表。唐代女子的著裝“慢束羅裙半露胸”,以及“渾脫帽”和“時世妝”的流行,這不僅展示了唐朝人的思想開放,從側面也可以反映出唐朝當時的對外開放和兼收并蓄政策。文學藝術有時又不僅僅是政治生活的反映,它更要為政治服務。《詩經》雖然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但是從最初編纂和收集的目的來看,它只是統治階級為了解民情和進行歌功頌德的一種手段,最終服務于政治。延安整風期間,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時提出了“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以及“文藝為千千萬萬工農兵服務”的觀點,更是明確表示藝術要為政治服務。“紅色文學”正是在《講話》精神指引下所創作的具有民族風格和民族氣派,并且為工農兵所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以革命歷史題材為主,以歌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為主要內容,雖然這些作品有很明顯的政治傾向,甚至文學性不高,但它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士氣,鼓舞了信心,是當時特殊時期的精神支柱,也是當時政治局勢下的必然選擇。當然,文學藝術替政治代言,這也不僅僅存在于中國,西方也如此,賀拉斯提出詩要寓教于樂,即不僅應帶給人樂趣和益處,也應對讀者有所勸諭、有所幫助。柏拉圖從國家利益和人生的角度出發,要求文藝作品要有益于國家和人生,只能表現真、善、美的東西,禁止有害的文藝作品在社會上流傳,腐蝕人心,敗壞社會風氣等。可見,文學藝術不僅是有功利的“善”在“文以載道”和“寓教于樂”的傳統思想的統治下,它還往往與社會政治密切相連。
文學藝術作為人類生產活動的一種,它不同于物質生產的直接實用性,它更多體現的是一種間接精神性,即給人帶來心靈上的安慰和滿足。正如創作者在創作之初本是想表現純粹的無功利的審美,但在創作的過程中卻總是無意識地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價值判斷和政治傾向,文學藝術本身作為一種無形的存在,它無法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但它卻可以變相地帶來經濟利益,即它的存在本身是直接精神性,但卻間接地產生了經濟利益,即間接物質性。從文學的起源來看,一般認為勞動是文學發生的起點,魯迅先生曾說過:“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須發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復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作……是‘杭育杭育派’。”[5]這個例子不僅說明了原始歌謠的產生有著明確的功利目的,同時也指出了藝術在產生之初,只是原始人類在勞動的過程中,通過發出“杭育杭育”的聲音來擺脫沉重勞動所帶來的痛苦的一種情感發泄,而情感的發泄則進一步促進了生產勞動的繼續。從本質上看,這就是一種生產行為的重演,或者說是勞動過程的回憶,也可以說是生產意識的延續和生活欲望的擴大。可見,文學藝術從產生之初就不是單純的精神性的產物,它是勞動的需要,也是生活的需要。當下市場經濟的繁榮發展,更是把文學藝術也納入到了商品市場的體系中來,文學藝術已不單純是創作主體或審美主體的精神依托,它也是商品,供人們消費,對消費主體而言,他們消費金錢以獲得愉悅的情感體驗和審美享受。不同于以往的消費有形的物質商品,現代人在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情況下,他們更愿意去消費感情、消費希望、消費夢想、消費寄托,因為藝術可以讓他們從中找到共鳴,獲得情感上的發泄和精神上的安慰。對創作主體而言,藝術已不是獨屬于藝術家的藝術,它不僅需要欣賞者,也需要消費者,藝術家的創作經過商業市場的運作,獲得了一定的受眾,也就等于獲得了一定的經濟利益,而經濟利益的獲得反過來又可以促進創作主體的創作積極性。因此,不管是文學作品,還是其他類似于繪畫、音樂、電影、服裝等藝術,都不僅講求內在的思想價值,也注重外在的商業包裝,因為被納入市場體系中的文學藝術活動實質上就是買賣雙方的交易活動,商業包裝作為市場經濟的運作手段,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加商品的知名度,進而使其獲得更多的受眾,以實現利潤的最大化。但是藝術作為一種特殊的交易活動,它又不同于一般的交易活動,一般的交易活動是為了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而它則更多是為人們的精神需求服務,因此藝術創作既不是文化商賈借助藝術的外衣賺取商業利潤的手段和途徑,也不是專屬藝術家的被束之高閣的精神替代品。真正的藝術應該是精神的“善”和政治的“善”以及物質的“善”的融合。
審美活動作為實踐活動的一種,它不僅如康德所說是純粹無功利的,同時也包含著諸如精神性、政治性和物質性等各種功利性在其中,它是“美”與“善”并存的綜合體。它是創作主體和審美主體的精神家園,反映一定的時代精神和社會風貌,同時它也無意識地間接促進了經濟的增長和社會的進步。但是當下,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和商業成分的注入,人們對物質的重視遠高過對藝術的關注,藝術所帶給人的精神價值已被經濟效益、娛樂效果所取代,商業成分的加入使它逐漸地去精神化而呈現出物質化的特征。誠然,審美活動從一開始就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和政治、經濟等密切相關,但是過重的商業包裝和娛樂色彩卻使它淪為藝術的空殼,毫無思想而言,沒有思想的藝術就不是好的藝術,這正如現代雕塑之父羅丹所表示的:不僅在藝術中一切都是思想,藝術的整個美來自思想,來自作者在宇宙中得到啟發的思想和意圖。而且整個審美文化都以思想為核心,就像“美麗的風景所以使人感動,不是由于它給人以或多或少的舒適的感覺,而是由于它引起人的思想。”[6]可見,藝術之所以是美,不是因為形式,而是因為所傳達的思想。裸體藝術的盛行不在于它滿足了觀賞者的性欲和沖動,而是在于它打破了世俗的審美傳統,表現了對身體和性的關注,傳達了自由和人性解放的思想。而如今人們對于審美活動的認識則完全流于形式層面,忽視了審美精神層面的重要性。例如很多人穿衣打扮追求時尚,甚至為了時尚去一味地復制和效仿,但這顯然不是真正的時尚。真正的時尚是審美的時尚,是包含主體內在的審美理想、審美趣味、審美感受以及審美判斷的特殊審美現象和審美行為方式。例如旗袍在中國叫時尚,走出中國就不一定是時尚了,同樣,比基尼在西方叫時尚,在中國卻不一定是時尚。時尚有一定的文化生存背景,它包含著特定時代、特定地域的審美思想傳統,旗袍的溫婉典雅體現的是中國人的內斂含蓄的傳統思想,而比基尼則體現了西方人的熱情大膽。顯然,藝術不是簡單地復制模仿,但它也不是一味地“泛個性化”,文學作品講求適當的“陌生化”效果,適當的陌生可以增加審美難度,喚起審美者好奇和體驗的欲望,但是過分地注重新穎獨特和與眾不同,只會被歸為異類,最終因為沒有受眾而被市場淘汰。商業的參與,不僅使藝術在與市場的競爭中退于邊緣地位,使審美主體個性缺失或“泛個性化”,同時,作為藝術的創造者藝術家也被迫被納入消費市場,藝術的物質性超過了精神性,藝術不再是藝術家的藝術,而是娛樂大眾的藝術,為了去迎合觀眾,藝術家成為了賣笑者,成為了供大眾娛樂消遣的對象。作為審美的創造主體也由原來的精英立場向大眾立場轉變。比之藝術看不見的精神價值,它所帶來的商業價值更具有刺激性、直接性和時效性,也更能激發創作者的創作欲望,這就使得藝術家不再是為藝術而藝術,而是為生存而藝術、為利益而藝術。當下的文學藝術已絕少是真正的審美活動,而是文化商賈和政客借藝術的形式賺取高額經濟利潤的工具,它正在被商業化、形式化、流行化,美的文學藝術固然不是要被束之高閣,但也絕不是為了嘩眾取寵,一味的媚俗討好只會失去它的本來意義,沒有美感的藝術注定只會是曇花一現。消費時代的到來,琳瑯滿目的各色商品充斥眼前,加之金錢、名利、權位、等所帶給人的福利和榮耀,面對誘惑很多人難以抵擋,在這個燈紅酒綠、物欲橫流的大千世界中,人們漸漸迷失了自我,找不到真正的精神家園,對于審美將最終歸于何處的問題再次受到了重視。但無論時代怎樣發展,社會怎樣變遷,只要人們秉承一個正確的審美觀和功利觀,處理好精神、政治、以及物質之間的關系,那么在商業主義盛行的當下,人們就不會喪失真正的藝術,也只有這樣,我們在追求審美的過程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審美價值,從而不背離藝術的本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