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杜嘉禧

2020年2月17日,武漢體育中心方艙醫院。 新華社 ? 肖藝九 ? 攝
?上接第8版
潘蘭教醫生牽著患者的手,對他說:我們再挺一挺就過去了。“把他們當作一個正常人,別把他們當作病人。”潘蘭說,“這句話,比任何方法技巧都有作用。”
“給他一個滿意的結局,否則永遠也過不去”
疫情之下,生死忽然變得稀松平常。一位律師失去了七十多歲的父親,生前,父親被救護車拉著輾轉多家醫院,都沒有床位,到一處檢查、打針,兩天后又被拉去另一處、再打一針。“人的尊嚴蕩然無存,能夠被接過去打一針,已經是感恩戴德了。”他在與王靜的通話里哭得很傷心。
在這個特殊時期,尸體不能在殯儀館停放,當場就得火化。王靜說,這會給家人留下創傷,需要“完形治療”——等疫情過去,她建議律師帶著父親的骨灰,回老家辦一場體面的葬禮,“給他一個滿意的結局,否則永遠也過不去”。
傳統文化中的喪葬儀式原本是很好的心理療愈。“沒有追悼會、沒有很好的臨終關懷,就會很難療愈失去親人的心理創傷。”祝卓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死亡一個人,周圍的直系親屬可能得達到6-8個,最痛苦的就是這部分人,他們可能會出現嚴重的創傷性哀傷,創傷后的抑郁以及自殺風險還是存在的。”
潘蘭的一位朋友向她求助——六十多歲的父親感染了,在醫院上了呼吸機。潘蘭為她紓解情緒。三天后她再打過去,對方說,父親已經走了,上次通完話,次日夜里沒挺過去。
“爸爸走的時候,我連摸都不能摸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掛掉這個電話,潘蘭痛哭了一場。
一對年輕夫妻育有十歲的龍鳳胎,丈夫感染新冠肺炎,突然去世。妻子把自己關起來,閉門不出,不接任何親友的電話。社區婦聯主任找到鄢群,向她求助。鄢群回答:她現在的自閉就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把菜送好、孩子看好,“讓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一段時間吧”。
盧林在汶川見到很多人,事發一個月后創傷才開始浮現。有人離開了四川,外出流浪;有人看透了生死,再難獲得安全感。
某種程度上,張梓銓是幸運的,母親漸漸退燒,精神也好起來了,社區安排她去酒店隔離。但這個女孩身上的一些東西已經永遠被改變了——她發現過去所知的常識全都失效了,“原來你之前的生活是那么脆弱”。
最初的幾天,她還盤算著封城結束之后可以去喜歡的電視臺實習,“還在想‘前途這種很高等的需求”。現在,這個愛打扮、愛吃喝玩樂的女孩每天躺著,不洗頭、不洗澡,父親做點飯,她就吃一點。張梓銓覺得自己已經不是“正常人”。
托爾斯泰的一句話也許可作為參照,“把死置諸腦后的生活,和時時刻刻都意識到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
因為在網上求援,有記者采訪張梓銓,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回答:希望你們多關心那些更底層的人——“不會上網、沒有關系、無車無房無親戚無任何保證的人,他們怎么辦呢?”
每當張梓銓在微博上表達武漢人的痛苦,就有人來和她辯論,指責她傳播恐慌。“好像打破了誰的美夢一樣。我不說的話,那些人不就白死了嗎?”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們好像不是一個病人,也不是一個人,他們就是恐慌的源頭。”
“他們都是我每天擦肩而過的人,一起排隊買奶茶的人,買菜閑拌兩句嘴的人,現在,我們、他們,都成了‘災民,甚至成了‘死者,成了追著殯儀車哭嚎叫喊的人,我如何去接受?”張梓銓說。
2月15日,武漢下了一場大雪,雪花覆蓋在空蕩蕩的街道與很久無人開動的汽車上。往常這樣的時候,鄢群會很高興,因為可以去梅園賞雪了。這一天她待在家里接求助熱線,擔憂著外頭值守的警察、工作人員,太冷了,“千萬不能感冒啊”。
張夢琳平復了下來,母親終于住院了。她祈求命運的方式是“行善積德”,很多志愿者給她送了藥,她打算等14天隔離結束,就去報名給老人送菜。
“他們開始懂得,死亡時刻威脅著每個人……”托爾斯泰寫道,“他們也開始懂得,疾病不應該把人們分開,恰恰相反,它應該為人類相愛提供機會。”
王靜總是描述武漢有多美,來寬慰熱線咨詢者。她邀請外地人在疫情結束后來看武大的櫻花。她對武漢人會說:讓我們春暖花開時,相約在東湖綠道,相約在黃鶴樓。
所有心理援助者都清楚,疫情終會結束,但武漢人內心的安寧不知何時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