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 木
我跟我爸的關系有點微妙。從小到大,給我送傘的、在家庭作業上簽名的、參加家長會的,永遠都是我媽,但凡任何一個該他彰顯父親身份的時刻,他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或許正是這種怪異的相處方式,我的性格變得古怪、孤僻、冷酷。
我十歲那年,我爸決定把我送到鎮上跟奶奶一起住,等上初中了,又開始讓我去寄宿制的學校。他無非是想讓我盡可能不出現在他面前。
小學六年級,我在奶奶家門口被車撞了。我被好心的鄰居送到了醫院,奶奶打電話給我爸,他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六個小時之后。我躺在病床上,愣愣地看著不善表達的他。
病房里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他問我:“喝水嗎?”“不喝,剛喝過了。”“吃蘋果嗎?”“不想吃。”“……”“藥水快打完了,我出去叫護士。”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們彼此都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逃逸的肇事司機被查出,只是人還沒有找到。我爸去了一趟他家,司機的父母早已年邁,老人一見我爸便雙雙跪下,求我爸不要追究責任。我爸什么也沒說,回來自己交了醫藥費。作為父親,他沒有為我討回公道,這是兒時的我所不能接受的。

自從這件事情后,我爸對我的態度有了轉變,由冷漠變得嚴厲。他要求我每天必須跑五公里,要求我吃很多的維生素,要求我晚上天黑之后不能在外面逗留,甚至還讓我媽剪掉了我齊腰的長發。
我那時正處于叛逆期,覺得他的這些要求很可笑。一個常年不在家并沒有為自己的女兒付出什么的人,有什么資格現在跑出來指手畫腳。于是我曠課、染發、跟班里眉清目秀的小男生談戀愛,試圖激起他的憤怒。
他一次次地把我從網吧拎回家。每次我逃課去網吧,總能被他找到。他進來后也不生氣,就只是搬一張桌子到我旁邊坐著,一直到我內心慌亂,肯離開為止。
有一次我在網吧里熬了一個通宵,起身想要離開的時候,一回頭突然看到睡著了的他,蜷縮在破舊的已經掉皮的椅子上。

我伸出右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立馬驚醒。見到是我,松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你不玩了?”“嗯,回家吧。”奇怪,我明明是可以趁他睡覺偷偷跑掉的。
我對什么事情都只有三分鐘熱度。很快,我便不再頻繁地跑網吧,把頭發也染回了正常的發色,最后和那個眉清目秀的小男生說了分手。我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少女,總歸是肯乖乖回學校讀書了。
高二那年中秋,多年不見的舅舅從異地回來,一家人難得聚在家里一起吃飯。飯桌上,舅舅看向我,得意揚揚地說:“我就說當年那個醫生胡說八道吧,你們看,都都不是挺好的嗎?這么久沒見,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聽說還是班里的團支書呢!有出息。”
眾人齊刷刷看向我,好像十分贊同舅舅的話,只有我爸,臉色尤為難看。舅舅又說:“都都,你還記得你十歲那年的事情嗎?”
那天剛好是兒童節,學校早早就結束了慶祝活動。我在校門口等了很久才等到我爸,他重心不穩,身上還有很重的酒味。我有一絲害怕,于是便勸我爸別開車了,我們打車回家。沒想到剛說完,我爸就火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別人不相信我,你是我女兒,連你也不相信我嗎?”說著便把我拽上了車。
我慌了,哭喊,但沒有用。也許是受到了刺激,我爸一踩油門車子就沖了出去。他瘋狂打方向盤,我怕了,說自己不舒服,頭暈想吐。他終于慢了下來,直到我們被一排綠化帶逼停。我跳車,把我爸拖出來,翻出自己的紅領巾為他擦血,用他的手機打電話給我媽……
我媽跟警察很快趕到。車子被拖走,我爸被送去了醫院,我坐在醫院冰冷的長椅上等待檢查,手里握著我媽給的一個梨,就在這一刻,內心徹底崩潰。
創傷后應激障礙,又稱PTSD,我好像患上了這種病,只要看見我爸那張臉就會不安、亂叫、咬人。醫生建議給我換個新的環境生活,讓我爸暫時少出現在我面前。
可能是年紀小,記憶容易模糊,很多年后這一段經歷在我腦海里已經變得不清晰。而舅舅似乎也以為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不再能影響我,所以在這一刻當作玩笑話說了出來。
我陪他們嘻嘻笑笑,后來以要寫作業為借口離開,正準備關房門時,我爸走了過來。我明顯聽到他嘆了一口氣:“都都,對不起啊,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早就為那次事故變得滴酒不沾。他不是故意把我放到奶奶家生活,他不是故意讓我去寄宿制學校,他不是故意逼我跑步吃維生素——是我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我在奶奶家生活的時候,他總是趁我睡著帶來一袋袋零食;我學自行車的時候,他偷偷跟在我后面怕我摔倒;我參加演講比賽的時候,他就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很多年來,他看似冷漠忙碌,但其實在我人生每一次重要時刻,他都有參與。
楊子江摘自微信公眾號story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