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張病危通知單

@最后一支多巴胺

一切都要從兩天前開始說起，那天我是急診搶救室中班，120救護車送來一位嘔血的56歲女性患者。患者被送進搶救室的時候甚至有些讓我震驚，因為她的口角、衣服上全都是散發著腥臭味的血跡。“她是肝癌晚期，吐血快一個小時了！”患者的丈夫是一位身形消瘦、戴著眼鏡的男人。

此刻的患者已經處于休克狀態，并且很快陷入了昏迷。

毋庸置疑，對于一個肝癌晚期并發消化道出血的患者來說，死神已經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對癥處理后，患者的血壓暫時得到了穩定。

患者的丈夫對我說：“就這樣了吧，不要再折騰了。”

初聽這句話時，剛經歷了這場大搶救的我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憤怒：什么叫不要折騰了呢？難道我和同事們的勞動都是瞎折騰嗎？如果不愿意搶救又何必送到醫院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要帶回家嗎？”我停下了手中的筆，確認他的意見。

他停頓了幾秒，回答我：“我不帶回家，我的意思是不要去ICU，也不用住院了，氣管插管、心肺復蘇都不要了，輸點液就可以了，我可以簽字，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擔。”

我見識過很多不愿意配合搶救的患者和家屬，也聽過各種各樣的理由或者意見，但這樣有著充分準備和擔當的要求并不多見。

“你知道如果不積極搶救的話，她隨時隨地都會沒有命嗎？”我必須要確認家屬知道疾病發展的方向和可能。

患者的丈夫看樣子是一個有一定知識水平的人，也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就算積極搶救，也已經不可能治好了，對她來說，多活一分鐘都是痛苦。”

事實上，在患者被確診肝癌的十四個月之中，曾經發生過五次消化道大出血。每一次都是一場生死劫難，每一次都曾讓這對夫妻絕望。

“這是我收到的第十七張病危通知單。”他拿起筆簽下了病危通知單。

雖然他對患者的病情有著充分的了解和心理準備，雖然他曾多次經歷過這種場面，雖然我已經做了反復的溝通，但他拿著簽字筆的右手依然猶如灌鉛一般沉重而緩慢。

后來患者的病情不可避免地急劇惡化，生命體征在急診室的黑暗之中被慢慢吞噬。

宣布臨床死亡后，家屬并沒有哭鬧，甚至就像患者還沒有離去一般。

我將呈現一條直線的心電圖遞到患者丈夫的面前，他平靜地點頭認可，并無言語。

我知道患者長時間的病情一定讓他非常疲憊，我知道患者多次經歷的劫難也一定讓他看透了生死。所以，我能夠理解他做出放棄積極搶救治療的決定，也能夠理解他面對妻子死亡時的鎮定自若。

“穿好壽衣準備走了嗎？”我問道。他單薄的身影在急診搶救室凌晨的寒風之中顯得格外單薄：“還沒有。我是想謝謝你。”

這又是對我內心的一記重拳，我甚至沒能夠為患者爭取回一秒鐘的生命，甚至還在腹誹著他，又怎么配謝謝這兩個字呢？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勉強回答道：“早一點離開就是早一點離開痛苦吧。”

簡單交流后，家屬和提供喪葬服務的大爺們匆忙消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之中。但是有句話，卻讓我至今難以忘記。

他說：“這是我收到的第十七張病危通知單。”

我想被我腹誹的丈夫一定開始了新的生活，生活在一個沒有病危通知單的人世間。

楊子江摘自微信公眾號最后一支多巴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