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乾


我今年32歲,身高179厘米,體重75千克,血型A,編號9582。
我能知道的關于自己的信息,就是這些。我是個罪犯,而且是屢次犯罪的重刑犯。
當然,這些也都是他們給我說的,因為我屢次犯下重罪,在以前早就被槍斃了,因為《人類保護法案》規定任何人和機構都沒有權力剝奪其他人的生命,所以我活了下來。但懲罰措施是:我的記憶被全部洗掉了。
我根本記不起來以前都犯過什么罪——甚至,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但好歹我還有一把子力氣,所以在機械廠找了一份裝卸工的差事。同事們都對我敬而遠之,他們唯恐我發起怒來就會扭斷他們的脖子。
忽然有一天,我感覺自己空白的人生里有了顏色。
那是一家我經常過去光顧的簡陋的快餐店,店里所有的服務員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但唯有她不一樣,她的眼睛亮閃閃的,臉頰上有幾粒小雀斑,每次都會注視我很長時間。
我鼓起勇氣,問能不能約她看場電影。她有些慌亂地捋了捋頭發,笑了一下說:“好啊,不過得等晚上下班以后。”
那天晚上我去接她,平生第一次和姑娘看了一場電影。電影散場后,我跟她走在回去的路上,氣氛有些沉默。我說:“我不想騙你,其實我連名字都沒有,我的編號是9582,我是一個被洗去了記憶的罪犯。”
她抬起頭,無比驚訝地看著我,說:“我跟你一樣,我的編號是3410。”
這下輪到我驚呆了。沒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竟然會遇到我的同類;更讓我驚訝的是,像她這么溫柔的姑娘,到底能犯什么罪?
我們在一起后,她推測著說:“也許我是經濟類型犯罪,殺人什么的是不可能啦,畢竟我連雞都不敢殺。”
不知道誰把我的身份泄露了出去,一天,一個黑市販子找到了我,說他們剛弄到了一批基因修復膠囊,是禁藥,藥效極強,吃下一顆就能修復大腦缺損的DNA,恢復記憶,讓自己想起以前的事情來。
我問他多少錢一粒,他報了一個價。我想了想,搖了搖頭,這個價位超出了我的預期。
黑市販子急了,說:“大哥,你想想,萬一你以前是個扛把子,手下一幫小弟,黑白兩道通吃呢?難道你甘愿就這么默默無聞地生活下去?”
我說:“兄弟,我不是不想,我是真沒錢。”
我跟3410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我不想讓它那么輕易地支離破碎。
突然有一天,3410生病住了院,她得的是髓系血癌,一種家族性遺傳病,成年后有25%的發病率,很不幸,她趕上了。
在一次化療后,醫生對我說,病人隨時都有可能死亡,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她說,不要治療了,剩下的這點錢,留著我以后好好過日子。
一個星期后,她瘦得皮包骨頭,躺在病床上,連坐起來都很困難了。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就問她,還有什么想實現的愿望嗎?
她已經極其虛弱,但還是拉著我的手,笑著說:“能遇到你,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但就是有些遺憾,我活了一輩子,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我想滿足她這個最后的愿望。
我把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還從機械廠預支了半年的工資,從黑市販子那里買了一粒DNA膠囊。
我將這粒膠囊喂她吃了下去,靜靜地等待著奇跡的發生。
可是兩天過去了,她什么都沒有回憶起來。
當時賣給我膠囊的黑市販子,已經拉黑了我的聯系方式,我又偽裝成另外一個買家,才重新找到了他。憤怒的我幾乎將他的手腳打斷,他才告訴了我實情: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記憶恢復膠囊,都是假的,那只是普通的維生素而已。
他躺在地上哼哼著:“我聽說……有一個記憶保存庫,所有被洗掉的記憶,都做成了晶體保存在那里。”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偷偷潛入了記憶保存庫,連續突破了兩道安全門,進入了中央控制室。
中央控制室里坐著一個頭發灰白的老者,戴著眼鏡,胸牌上標著他的頭銜:總工程師。奇怪的是,他看到我闖進來,卻并不驚慌。
我將手槍掏出來,頂在他的腦袋上。

“你是誰?”他的口氣還保持著鎮定。“編號9528。我來這里,是為了取回記憶。”
“孩子,我勸你別這么做。”“別廢話!否則我一槍打爆你的頭!”
他嘆了一口氣,領著我走向記憶保存庫。厚重的大門徐徐地打開了。我看到一排保險柜出現在了眼前,整整齊齊的,像是羅列在一起的方糖。他問道:“你要取哪個?”我壓抑著激動的心情,說:“3410。”
他走到3410保險柜前面,輸入密碼,打開了柜門。讓我意外的是,里面根本沒有什么酷炫的高科技設備,只靜靜地躺著一個信封。
他把信封遞給了我,打開,3410的照片滑落了出來,像她沒得病時那樣,眼睛明亮亮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但是,我卻感覺這個人有些陌生。
“根本就沒有什么記憶晶體,孩子,那些都只是一個幌子。你們只是克隆體,在實驗室的培養器里度過了前半生,自然沒有什么記憶。創造你們的唯一目的,就是那些有錢人的委托,他們都得了重病,需要更換器官,而克隆一個自己來進行器官移植,能將排斥反應降到最低。這只是醫學上的一個項目而已。”
我的手拿著那份檔案,渾身都在顫抖。
“我記得這位姑娘是一個部長的孩子,年紀輕輕,就得了髓系血癌,需要骨髓移植。但一直沒有找到配型成功的干細胞,便克隆了一個自己。可是沒等到克隆體成熟,她就去世了。”
他又打開了編號9528的柜子,拿出一份檔案,看了看說:“你的本體心臟出了點問題,支付了高額的費用,克隆了一個自己,并且都約好了手術時間。可是就在那天來的路上他發生了車禍,當場死亡。”
我咆哮起來,“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不直接銷毀我們!”
“因為《人類保護法案》,任何人和機構都沒有權力剝奪他人的生命。你們也是人,所以我們無法剝奪,只能采用這樣的方式。”
“人?”我指著那一排排打著編號的保險柜,“難道他們不是人嗎?你摘除他們的器官,毀掉他們的生命,這又算什么?”
“孩子,看來你還沒搞清楚自然人的定義。只有當你的本體死亡了,商業契約消失,你才算是一個獨立的人格主體。”
我癱坐在了地上,手里的檔案如雪片般紛飛,散落一地。
我重新回到了醫院,見到了3410。聽到我進來,她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露出一個微笑:“回來啦?看到我的記憶了嗎?”
“看到了。”
“真的嗎?太好了……我是誰?”
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龐說:“你叫雪莉,有一個幸福完美的家庭,有父母,還有一個調皮的弟弟。你還養了一條狗,它叫什么來著,哦對了,來虎,是一條特別漂亮的金毛。你從小就很優秀,學習成績拔尖,大學畢業后去了金融公司上班。你知道嗎,還真被你猜對了,你是經濟犯罪,給公司搞了一個很大的窟窿,差點害得公司倒閉,哈哈,夠厲害的……”
“真好,你這么一說,我真是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她臉上凝固著一個微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原諒我是一個想象貧瘠的人。我剛才對你說的,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看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