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在北方的一處大地上有一條河,那兒是北歸的雁群喜歡落宿的地方。離那條河二三里遠,有個村子,是普通人家的日子都過得很窮的村子。其中最窮的人家有一個孩子,那孩子特別聰明,那特別聰明的孩子特別愛上學。
他十四歲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媽媽又愁又無奈地告訴他——因為家里窮,不能供他繼續上學了……
這孩子委屈,于是一個人去到他經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條河邊去哭。在別人不常去而又似乎僅屬于自己的地方獨自落淚。
那正是四月里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著哭著,被一隊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來的優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
他回到家里后,對爸爸媽媽鄭重地宣布:他還是要上學讀書,爭取將來做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他說:“我的學費,我要自己解決。”
爸爸媽媽認為他在說賭氣話,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但那一年,他卻真的繼續上學了,而且,學費也真的是自己解決的。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最近的一座縣城里的某些餐館,菜單上出現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確確是雁肉在后廚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
后來《保護野生動物法》宣傳到那座縣城里了,唯利是圖的餐館的菜單上,不敢公然出現“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問顧客:“想換換口味兒嗎?要是想,我這兒可有雁肉。”倘若顧客反感,板起臉來加以指責,店主就嘻嘻一笑,說開句玩笑嘛,何必當真!
這時那孩子已經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
他的父母當然知道他是靠什么解決自己的學費的。他們曾私下里擔心地告誡他:“兒呀,那是違法的啊!更何況大雁不是家養的雞鴨鵝,是天地間的靈禽,兒子你做的事罪過呀!”
他卻說:“我只是為解決自己的學費每年春秋兩季逮幾只雁賣。況且我已經讀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學。難道現在我該退學嗎?”
見父母被問得啞口無言,又說:“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對,但以后我會以我的方式贖罪的。”
那些與他進行過交易的餐館老板們,曾千方百計地企圖從他嘴里套出“絕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你沒有槍。再說你送來的雁都是活的,從沒有一只帶槍傷的。所以你不是用槍打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吧?”
“是明擺著的事兒。”
“對雁這東西,我也知道一點兒。如果它們在什么地方被槍打過了,哪怕一只也沒死傷,那么它們第二年再也不會落在同一個地方了,對不?”
“對。”
“那么用網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靈警啊。不等人張著網挨近它們,它們早飛了。”
“那就下鐵夾子!”
“雁喜歡落在水里,鐵夾子怎么設呢?碰巧夾住一只,一只驚一群,你也別打算以后再逮住雁了。”
“照你這么說就沒法子了?”
“怎么沒法子,我不是每年沒斷了送雁給你嗎?”
“就是呀。講講,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不講。講了怕被你學去。”
“咱們索性再做一種交易。告訴我給你五百元錢。”
“誰給我多少錢我也不告訴。如果我為錢告訴了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過了嗎?”
他的父母也納悶地問過,他照例不說。
后來,他自然順利地考上了大學。而且第一志愿就被錄取了——農業大學野生禽類研究專業,是他如愿以償的專業。
大學畢業后,沒有理想的對口單位可去,他便“下海從商”,成了中國最早“下海從商”的一批大學畢業生之一。
希望人的聰明,不再被貧窮逼得向錯誤的方向發展……
如今,他帶著他憑聰明和機遇賺得的五十三萬元回到了家鄉。他投資改造了那條河流,使河水在北歸的雁群長久以來習慣了中途棲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積不小的人工湖。不,對北歸的雁群來說,那兒已經不是它們中途棲息的地方了,而是它們樂于度夏的一處環境美好的家園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訴世人,從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里,他為了上學,共逮住過五十三只雁,都賣給縣城的餐館被人吃掉了。
他還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結構的簡陋的“雁館”,介紹雁的種類、習性、“集體觀念”等一切關于雁的趣事和知識。在“雁館”不怎么顯眼的地方,擺著幾只用鐵絲編成的漏斗形狀的東西。
如今,那兒已成了一處景點,去賞雁的人漸多。
每當有人參觀“雁館”,最后他總會將人們引到那幾只鐵絲編成的漏斗形狀的東西前,并且懷著幾分負罪感坦率地告訴人們——他當年就是用那幾種東西逮雁的。他說,他當年觀察到,雁和別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數野 禽,降 落 以后,翅膀還要張開著片刻才緩緩收攏。雁卻不是那樣。雁雙掌降落和翅膀收攏,幾乎是同時的。結果,雁的身體就很容易整個兒落入經過偽裝的鐵絲“漏斗”里。因為沒有什么傷痛感,所以中計的雁一般不至于惶撲,雁群也不會受驚。飛了一天筋疲力竭的雁,往往將頭朝翅下一插,懷著幾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開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視地遺棄,繼而乖乖就擒……
之后,他又總會這么補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聰明,尤其一個孩子的聰明,不再被貧窮逼得朝這方面發展。”
那時,人們望著他的目光里,便都有著寬恕了……
田龍華摘自《家載一生》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