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鳴箏,張鵬霞,周澤儀
(1.吉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2.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3.東北師范大學 傳媒科學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近年來,從央視聯合江西廣播電視臺對南昌西漢海昏侯劉賀墓的主槨室進行開棺直播,到河南考古在微博上對于城陽城遺址區端出一鍋“牛肉湯”以及出土沉睡千年的“大寶劍”信息的發布,再到《尋龍訣》《鬼吹燈之精絕古城》等盜墓系列題材的影視作品的播出,還有集娛樂性和文化性于一體的鑒寶收藏類節目在各大衛視的相繼熱播,使得文化遺產、考古發掘等話題從無人問津走向引人熱議,大眾傳媒在文化遺產和社會公眾之間架起了互通的橋梁。
然而,大眾傳媒對文化遺產的呈現并非是基于客觀實際的反映。本文將文化遺產的媒介呈現方式區分為記錄式和折射式兩大類,通過分析二者在呈現內容上的差異來探討這種差異對于文化遺產學科、社會公眾的影響,以及對增加信息溝通,提高公眾的信息素養和其對文化遺產的認知能力的作用。
關于文化遺產的媒介呈現這一問題,從學科門類來劃分的話,現有的研究主要有兩大部分:其一,從文化遺產學、考古學、歷史學的學術背景出發,聚焦于公眾考古學的研究。公眾考古學就是研究考古學和公眾之間的關系,除政府、博物館、學校外,大眾傳媒也是連接考古學和公眾的重要橋梁,因此公眾考古學研究的一個分支即考古的媒介傳播。如高蒙河的《公眾考古傳媒舉要》[1]簡要分析了考古學在各類媒介的傳播情況,趙路平、呂顏婉倩、黃琰秋的《基于報紙和網絡文本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播研究》用內容分析法“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信息傳播的主體、渠道、內容、方式等,闡述當前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播的現狀與問題。”[2]其二,在新聞傳播學的范疇內,針對特定類型的大眾傳媒的文化遺產呈現進行分析,包括對傳播特點、傳播意義及傳播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等方面的考察,如張殿元的《闡釋性呈現:電視新聞報道對考古大眾化的價值解析》認為“考古電視新聞報道應該注意如下問題:超越電視考古報道的技術邏輯,解釋比描述更重要;避免零散報道造成的歷史隔斷,利用考古新聞宣揚中華民族文化;強化電視考古報道節目的文本意識,新聞生產要對歷史負責。”[3]
從傳播載體來看,關于文化遺產的媒介呈現這一選題,各種類型的媒介研究均有涉及,電視媒介的研究居多。第一,關于圖書的呈現研究除了書評之外,大多數研究包含在公眾考古的研究中,專門的文化遺產的圖書呈現研究較少,如杜非的《構建一座考古與大眾之間的橋梁——對考古類圖書的策劃實踐與思考》[4]一文基于“考古學應該走向大眾”的觀點從出版者的角度提出了策劃考古類圖書的思考;第二,報紙方面的研究側重探討關于文化遺產和考古的報道在策劃方面出現的報道重點不當、價值引導出現偏差等種種問題,如丁肇文的《對文物考古報道的反思》[5]針對文物考古報道實戰中的隱患提出了對考古報道的定位、側重點等方面的反思;第三,在廣播媒體方面,研究主要挖掘廣播在考古報道和直播方面的優勢并從中尋找新的突破點以及特定頻道在文化傳承方面的作用,如萬芳的《從海昏侯墓發掘看廣播考古直播的探索》[6]從海昏侯墓系列考古直播實踐切入分析廣播考古直播中的新聞點與進程感,最后指出廣播考古直播的不足;第四,電視媒體對于考古和文化遺產的呈現形式多樣,因此相關研究的輻射面很廣,研究角度涉及各種形式在考古呈現方面的傳播特點、傳播策略、傳播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及相應對策、所蘊含的文化價值等,研究對象既有文化遺產類電視劇、紀錄片、電視節目,也有具體的個案,如牛鴻英的《“寶”的神話生成與價值僭越——鑒寶收藏類節目的文化解讀》認為“鑒寶收藏類節目只有堅定正確的媒介立場,以公共服務性的理念和專業性的價值立場才能逐步實現電視文化生態的優化,才能真正發揮其社會文化的積極建構作用”[7];第五,在電影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個案分析,考察考古、盜墓、探秘等類型片的敘事策略、影像剪輯、視覺效果、文化表達等,如劉奎的《電影〈鬼吹燈之尋龍訣〉與歷史的奇景化》[8],將電影《鬼吹燈之尋龍訣》攜帶的歷史元素與當下影片市場的商業邏輯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第六,互聯網方面的研究傾向于探索新媒體在文化遺產傳播中的應用和發展,如《新媒體與公眾考古傳播》一文就分析了新媒體在考古傳播中的豐富應用[9]。當然也有宏觀層面的研究,張士坤、王志華的《略論大眾傳媒與考古共享的互動關系》論述了大眾傳媒和考古學之間關系[10]。
綜合以上文獻研究現狀,考古學、歷史學對于該選題的研究數量較少,大多依托于公眾考古學的研究中,姚偉鈞、張國超的《中國公眾考古基本模式論略》[11]中涉及的科普考古圖書和直播考古這兩種公眾考古的模式與文化遺產的媒介呈現是相關的;新聞傳播學背景的研究較多,但停留在現象分析、個案研究或者僅針對大眾傳媒的一種或兩種媒介展開研究,專門針對大眾傳媒對文化遺產的呈現研究很少,但也有零星的研究指出了大眾傳媒在呈現考古和文化遺產時會發揮議程設置的功能,如李欣的《專業考古直播的議程設置》[12]。本文對文化遺產的媒介呈現研究將涉及大眾傳媒的各個類型,并且根據大眾傳媒的介入程度將其呈現分為記錄式和折射式兩大類,再對其進行比較分析。
從現有的作品、節目來看,大眾傳媒對于考古和古代文化遺產的呈現主要有新聞報道、直播、鑒寶收藏類節目、影視作品、紀錄片等類型。具體來說,按照大眾傳媒的不同載體來梳理的話,主要有圖書、報紙、雜志、廣播、電視、電影、互聯網這七大類。
第一,以圖書為載體的文化遺產呈現主要有兩大類:包括由專業人士編寫的科普紀實類讀物和虛構的考古類文學作品。如蘇秉琦先生的《中國文明起源新探》是紀實性著作,而天下霸唱的《謎蹤之國》則是虛構的考古類小說。
第二,以報紙為載體的呈現主要是以消息、深度報道為主的新聞報道,其內容涉及文物、古遺址、遺跡的發現,考古發掘活動的進展,重大考古項目的審批、實施及成果展示,文物的清理、修復、保護等工作,文物、遺址或古墓遭破壞,針對考古成果引發的爭議。此外還有專門的考古類報紙,如影響力較大的《中國文物報》。
第三,以雜志為載體的呈現內容包括考古重大發現,對考古人的介紹或專訪,考古科技的新發展,古玩的收藏、鑒賞和投資等。關于文化遺產的大眾化雜志較少,具有代表性的是以小學高年級以上文化水平的讀者為主要對象的大眾文化期刊《大眾考古》,此外還有《收藏》《文物天地》《文物鑒定與鑒賞》等雜志。
第四,以廣播為載體的呈現主要有短消息報道、直播以及廣播小說節目,其中廣播小說節目會涉及文化遺產和考古題材,這類節目往往安排在夜間時段放送,如北京文藝廣播的《午夜拍案驚奇》欄目曾經就播送過《藏地密碼》《謎蹤之國》《盜墓筆記》等小說。天津小說廣播也曾播送過《文物背后的抗戰故事》《考骨——絕境尋蹤》《古董局中局》等考古和文化遺產類的小說。雖然小說廣播節目屬于通俗文學欄目,但是依托廣播這一大眾傳媒形式展現出來,所以也在本文的研究范圍。
第五,以電視為載體的呈現包括新聞報道(消息、深度報道)、直播、專業考古欄目、鑒寶收藏類綜藝節目、紀錄片、電視劇、電影、古城遺址類景點廣告宣傳片,如在中央電視臺中文國際頻道播出的揭秘國寶級文物重器的《國寶檔案》電視欄目,圍繞具體文物來闡釋其藝術內涵,講述其涉及的歷史事件、人物和傳承故事。
第六,以電影為載體的呈現就是以考古、盜墓、探秘等為題材的電影作品,如《十二生肖》《夜盜珍妃墓》《刺陵》《古今大戰秦俑情》《神話》《九層妖塔》等。
第七,以互聯網為載體的呈現包括以上所有媒介類型的文化遺產在互聯網上的再現和僅在互聯網傳播的網劇、網絡電影和網絡小說等形式,如在愛奇藝首映的電影《海昏侯傳奇之獵天》。此外,由于移動互聯網的興起,考古和文化遺產的互聯網呈現形式和依托平臺也在不斷推陳出新,不少官方考古機構及考古研究所已經開通了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官方微博甚至還推出了考古類App,如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創辦的“社科院考古所中國考古網”公眾號、國家文物局的官方微博“中國文博”、故宮博物院的“每日故宮”App、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考古匯”App等。
總體來看,文化遺產的媒介呈現中,依托電視這一載體的節目類型最為廣泛和豐富,這也可以解釋文獻回顧中為什么電視媒介的研究成果居多。報紙在深度報道方面依然有著不可比擬的優勢。在雜志紛紛停刊、休刊的大潮下,原本數量就很少的大眾化文物和考古雜志也很難有新的發展。而互聯網在傳播考古和文化遺產方面是蘊含最多可能性的媒介形式。
本文根據媒介的介入程度,將大眾傳媒對文化遺產的各種呈現類型分為兩大類:記錄式和折射式。記錄式是指大眾傳媒按照盡可能接近客觀實際的原則、采取紀實的手法不加渲染地對文化遺產進行傳播的類型,如關于重大考古項目的新聞報道、對考古發掘進行的電視直播等;折射式是指大眾傳媒在一定的事實基礎上對文化遺產進行適當的藝術化處理后呈現出來的以娛樂性為主并兼具知識性的傳播類型,如《鬼吹燈》系列的盜墓題材電影、在北京衛視播出的《天下收藏》節目等。表1即記錄式和折射式的基本闡釋和對比:

表1 記錄式與折射式的類型特征
需要說明的是,大眾傳媒對任何信息的呈現都不可能是鏡像式的反映,即使是新聞這種公共性和公益性最強的信息也是根據一定的新聞價值選擇和新聞立場判斷加工而成的,所以無論是記錄式還是折射式都會在特定的“媒介框架”中對文化遺產進行呈現,記錄式和折射式呈現的區別在于大眾傳媒對原始信息介入程度的高低。
由于制作原則和呈現訴求的不同,記錄式和折射式這兩種方式在所呈現出來的內容上也有很明顯的差異,主要表現在三方面:考古發掘過程的呈現、考古專業人員的形象建構、“地下空間”和文化遺產的呈現。
1.記錄式呈現的考古發掘過程復雜嚴謹
在記錄式的呈現方式中,考古是一個艱辛、復雜而且嚴謹的漫長過程,體現為:第一,考古隊伍成分單一,但規模龐大,主要由考古研究所的專業人員以及發掘所需要的工人組成;第二,使用工具專業復雜,包括發掘工具(如:洛陽鏟、手鏟、小刀、刷子、手套等)、測量工具(如卷尺、鉛錘、水平儀等)、記錄工具(鋼尺、鉛筆、繪圖板、相機、比例桿等)等,甚至在大型的考古發掘時還會涉及大型起重機、X光透視儀器等專業設備;第三,發掘程序復雜繁瑣,包括保濕處理、文物編號、尺寸登記、繪圖拍照、逐層逐件提取、X光透視、CT檢查、加固處理等。
例如,2015年12月18日,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的《探索·發現》欄目制作了主題為“海昏侯大墓考古發掘現場”的直播節目,為觀眾還原了大型專業考古發掘的現場。考古發掘現場人員主要為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組建的考古隊,其中包括領隊、研究員、發掘工人等。頻繁出現在節目中的發掘工具有塑料板、鋼尺、竹簽、泥土分離劑、厚海綿、木板、標尺等。從定位、掃描、編號到提取方法的敲定、實施再到提取結束時放置標尺、拍照存檔、清理保護,發掘工作按照事先的研究計劃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整個過程充滿了對體力、耐力的考驗。
2.折射式呈現的考古發掘輕松,過程充滿懸疑刺激
在折射式的媒介呈現中,考古隊伍的成分復雜,包括專業的考古研究人員、贊助考古項目的投資方、隱藏身份的盜墓者、相關利益集團,甚至還有邪教組織的參與,但人員精簡,往往僅十人左右;使用工具有地圖、手鏟、羅盤、手電筒、手槍以及帳篷等,隱藏身份的盜墓者會額外攜帶摸金符、黑驢蹄子、蠟燭、藏寶圖、筆記等;發掘過程輕松,只手就能開棺,并輔助簡單的手寫記錄和繪圖拍照。但考古發掘難點在于和虛擬的異化生物的斗爭以及重重機關的破解。
以2016年12月在騰訊視頻熱播的網劇《鬼吹燈之精絕古城》為例。劇中考古隊人員構成為考古研究所的教授、學生,考古活動投資者,盜墓者,沙漠向導。他們攜帶的工具只有指南針、手鏟、機關槍、鋁合金伸縮梯等。考古過程的描述傾向于對墓室構造的探索,以及與一系列層出不窮的“異化生物”(如紅犼、火瓢蟲、尸香魔芋等)的激烈斗爭,對于文物的挖掘只需要一把手鏟,后續也沒有相應的文物處理和保護操作。
1.記錄式的媒介呈現中,考古人物形象專業、嚴謹
考古學專業人員不僅理論知識扎實,而且專業技能過硬,同時在考古發掘中能夠主持大局、科學引導,為考古活動的順利完成爭分奪秒。因此在記錄式中考古專業人員的形象是名副其實的專業考古人。
如在2016年第3期的《大眾考古》雜志中,考古人語欄目刊登了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許衛紅的文章——《不以事小而不為 秦都咸陽城考古瑣記》,全文講述了考古隊經過對偶然發現的石磬殘塊和陶盆殘片的反復觀察、細致研究發現了其重大價值的故事,作者因此感慨:“偶遇這件石磬殘塊、這塊陶盆殘片,辨識出它們的前世今生,體驗從‘菜’到‘肴’的收獲,正所謂‘不以事小而不為’”[13]。透過這篇文章,不難看出考古人對待工作一絲不茍、細致認真、盡善盡美的形象。
2.折射式的媒介呈現中,考古人物組成復雜、浪漫
在折射式的呈現中,考古學專業人員似乎顯得不那么專業,包括知識分子、收藏家和鑒寶人等。影視作品中的他們學術水平高但實踐能力弱,思維死板不知變通,身體素質無法適應長期高強度的野外工作,體能差到拖后腿。網劇《鬼吹燈之精絕古城》中的考古研究所的陳教授的形象就是一個瘋狂癡迷考古學但求生本領和體能素質都很差從而影響到考古進程的呆板研究者。又如在鑒寶收藏類節目《天下收藏》中,辨寶環節的權威就是考古機構的專家,因此考古專業人員在這類節目中的形象就是鑒寶人。
1.記錄式媒介呈現的墓室結構清晰,文物古舊殘缺
在關于考古的新聞報道或者紀錄片中,古人的墓室有著清晰的功能結構,根據室內器物的擺放位置可判斷具體的分區,通常由主槨室、墓道、庫房和回廊構成,只是因為地位和階層的不同在造型和規制上可能會有所差異,如墓葬有“甲”字形、“中”字形和“亞”字形之分。出土文物諸如金器、寶劍、玉器、容器、酒具、編鐘等會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和壓迫,其表面的色彩和圖案會有剝離的痕跡。此外,出土文物的數量和價值大小視墓主人的身份而定,只有少數地位顯赫的古人的墓中才會出現數量驚人、價值連城的文物。
如紀錄片《中國考古探秘》第18集《洛莊之謎》為觀眾展現了洛莊漢墓的內在結構。除了主墓室之外,這座古墓周圍還有大大小小的祭祀坑和陪葬坑,出土文物有:彩繪陶器、硯臺、封泥印、獸骨、車馬器、龍頭馬身、鎏金當盧、小型甬、秤砣、糧食以及樂器坑中的編鐘、編磐、銅鉦、銅鐸、銅鈴等,這些文物表面都沾滿泥土,很多外形都已殘缺不全。
2.折射式媒介呈現的“地下空間”復雜危險,財物誘人
折射式媒介呈現的影視作品中的“地下空間”就多了幾分神秘,很多墓室結構復雜、規模巨大,富麗堂皇宛如宮殿,所到之處皆有難以破解的機關,而且不時會有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的出現和“異化生物”的圍追堵截,整個考古過程的重點在于與未知時空的斗爭,充滿了懸疑、刺激和探險的意味。古墓中文物的呈現也存在夸張的成分,金幣、珠寶完好無損,熠熠生輝,絲毫沒有在地下沉睡千百年的古舊的痕跡。古城、遺址等旅游廣告出于宣傳目的而制作,因此其對古代文化遺產的呈現在構圖、色彩、角度方面都有著明顯的藝術化處理。
綜上所述,記錄式和折射式所呈現的內容在考古發掘過程的呈現、考古專業人員的形象建構、“地下空間”及文化遺產的呈現這三個方面存在差異,這些差異源于兩種呈現形式在制作原則和播放機制上的不同,同時也是科學與藝術之間矛盾的體現。如果說記錄式的呈現相對客觀真實的話,那么不可否認折射式的呈現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文化遺產的歪曲反映和傳播,大眾傳媒因此在文化遺產和公眾之間創造了一個區別于客觀環境的擬態環境。
考古學是一門通過研究古代人類活動遺留下來的出土實物,從而探索人類發展的歷史文化規律的學科。考古學研究要將不斷發現的歷史碎片整合才能逐漸拼湊出整個人類發展的圖景,需要長年累月的積淀和探索來盡可能避免做出片面的論斷,考古專業人員鮮少有與公眾的直接和深入交流。因此大眾傳媒對文化遺產和考古的呈現成為了公眾獲取該類信息的重要渠道,但是大眾傳媒的折射式呈現顯然是對真實環境的修改甚至扭曲,這也就導致了文化遺產擬態環境的形成。
從媒介的角度來看,文化遺產擬態環境出現的原因在于大眾傳媒在同時發揮社會遺產傳承功能和娛樂功能時發生了沖突,大眾傳媒希望以公眾喜聞樂見的形式來傳播考古和文化遺產信息從而達到傳承社會遺產的效果,但卻在追求通俗娛樂的同時削弱甚至改變了考古和文化遺產的科學性和文化性。以下將對大眾傳媒為公眾呈現出來的文化遺產擬態環境的特點及其產生的影響進行分析。
我國考古學家夏鼐在其所著的《敦煌考古漫記》中寫道:“普通一般人的觀念,雖然決不會以為植物學家必定是杏眼桃腮,或動物學家是燕頷虎頸,但一提到考古學家,便以為外貌一定帶幾分古氣:戴著玳瑁邊眼鏡,額上滿布著皺紋,嘴上長著灰白胡子,用他們干癟的手指撫摸綠銹斑斕的商彝周鼎。因之,一提到考古學家便聯想到遺老。顯然的,這種觀念是錯誤的。”[14]大眾對考古學家的這種刻板印象的形成在某種程度上源于大眾傳媒的塑造。根據記錄式和折射式呈現內容的對比,可以看出文化遺產擬態環境相對于真實的環境表現出以下三個特點:
1.模式化呈現。在大眾傳媒對文化遺產的塑造的擬態環境中,模式化描述主要體現為:第一,對考古的簡單定義,折射式呈現中的考古就是挖古墓尋寶,充滿刺激和誘惑,有研究對考古類圖書調查發現“在圖書內容策劃上應用的高頻詞匯往往是探索、探奇、探寶、神奇、神秘、未解之鏈、迷案、密碼、寶藏、國寶等,以‘探’‘迷’‘密’‘寶’為中心,極力在迎合大眾的探寶和解謎的好奇心理”[15];第二,對人物形象的固化塑造,考古人總是癡迷于學術并擅長紙上談兵,盜墓者總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古玩收藏家總是投機倒把攻于算計,在折射式呈現中所有人物形象的特點都很鮮明;第三,對于文物價值的片面化處理,每每提及文物就一定首先聯想到其經濟價值,文物真假和價格高低就是文物存在的全部意義。事實上模式化塑造不僅存在于考古行業,社會上其他行業在經過大眾傳媒的呈現后都有被模式化的傾向。
2.奇異化渲染。在記錄式呈現中,從掃描定位到發掘提取再到記錄修復,整個考古過程都充滿了繁瑣、艱辛甚至乏味。然而在折射式的呈現中,大眾傳媒建構了一個奇異化的地下空間:歷史元素被雜糅、置換甚至壓縮,古墓中沉睡千萬年的尸骨、器物都相繼復活,還會出現擁有邪惡力量的“異化生物”,進入這里的考古隊通過對卦象、風水的解析開始了與惡勢力的斗爭,考古和盜墓的訴求也隨之弱化,人物內心的自我救贖成為考古的最終意義。整個考古過程被渲染上神秘、懸疑和魔幻的色彩。
3.娛樂化解讀。“考古學的終極目標——如果這有任何意義或正當理由的話——必定是將它的發現不僅傳遞給學生與同事,而首要的是傳遞給公眾,那些最終為考古學工作簽字付支票、為考古學家發薪水的人。”[16]這是考古學家保羅·巴恩在《考古學的過去與未來》中對考古學與公眾的關系的闡釋。毋庸置疑,考古學的終極目標就是將過去呈現給公眾,但是考古學本身比較晦澀難懂,因此大眾傳媒向公眾呈現考古和古代文化遺產時就會傾向于運用通俗有趣的方式來闡釋和解讀,這在折射式和記錄式中均有體現。如2013年6月28日,吉林大學考古專業趙賓福教授帶領弟子參加湖南衛視《天天向上》節目,在節目現場為觀眾模擬考古發掘的一系列環節,這種以綜藝節目為依托的考古普及有著很明顯的娛樂化特點。
正因為考古學的冷門和考古研究的相對封閉,公眾對于考古的認知幾乎完全依賴于大眾傳媒的呈現,也就是依賴于大眾傳媒對此呈現出來的擬態環境,這種引導和依賴會產生一系列影響,如公眾對于考古學科的誤會、對考古人員的刻板印象等。公眾對考古學和文化遺產的誤讀,也反映了公眾信息素養偏低的現實情況。
大眾傳媒呈現的擬態環境對考古行業的影響有:第一,對考古學科的污名化,包括對于考古活動的誤解和對考古人形象的負面刻畫。很多影視作品將考古和盜墓的界限模糊化,將考古和尋寶聯系在一起,這是對考古學科的誤解。考古專業人員在影視劇中的形象是學術水平高但實踐能力差的知識分子,這與電視直播中理論扎實、動手能力強、科學決策的形象相差甚遠。第二,推動公共考古學的發展,考古學科之所以受到社會大眾的誤解,除了與考古學科本身的小眾化、公眾的信息素養不高有關,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長期以來考古學與社會大眾的交流較少,因此處于比較被動的地位。公共考古學就是關于考古和公眾關系的科學,考古學科被污名化的現象勢必會推動公共考古學的發展,考古學只有主動利用媒介與公眾進行有效的溝通才有助于推動考古真正走向大眾化,這種溝通包括很多層次,宣傳科普是最基礎的,還有策劃活動、監測輿情、危機備案等。
大眾傳媒所呈現出的信息環境也是公眾對文化遺產認知偏差的重要原因。大眾傳媒呈現的考古擬態環境對公眾有正反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豐富了公眾的視聽環境。從盜墓題材類型片的良好收視率和驚人票房就可以看出公眾對這類作品的青睞,同時鑒寶收藏類節目在給觀眾帶來娛樂的同時,還向公眾普及了考古和古代文化遺產的相關知識,加深了公眾對于考古的理解。另一方面,歪曲了公眾關于考古的認知。在經過影視作品的藝術加工之后,公眾會狹隘地認為考古就是盜墓尋寶,充滿驚險、刺激、未知以及經濟誘惑,事實上從記錄式的大眾傳媒呈現中可以了解到,發掘古墓只是田野考古的活動之一,發掘之后還會有修復、維護、研究等實驗室考古,而且考古并不會進行主動的發掘,搶救性發掘是文物保護的最后選擇。
對于整個社會而言,大眾傳媒呈現的考古擬態環境的影響有:第一,社會價值觀的錯誤引導。在影視作品中,盜墓者不僅通曉分金定穴之術而且身懷絕技、心思縝密、正義感爆棚,古墓中的財物數不勝數,這些描述對社會價值觀的引導無疑是不利的,社會上可能會形成對盜墓者的崇拜和對盜墓活動向往的風氣,很多具有重大歷史文化價值的墓葬遭到盜墓者的破壞就是鮮活的案例。2015年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對南昌西漢海昏侯劉賀墓的勘探時就發現位于旁邊的夫人墓已遭盜竊。第二,有利于文物保護工作的不斷改進,推動文物保護立法、執法的進步。盜墓行為的猖狂導致文物的破壞和流失,對考古學研究和文化遺產保護無疑是巨大的損失,但是某種程度上也能推動文物保護工作和相關立法、執法的進步。第三,有利于文化遺產作為藝術品的價值回歸,推動藝術品和古玩收藏市場的繁榮。2003年央視經濟頻道的《鑒寶》節目播出后,各大衛視相繼效仿,鑒寶收藏類節目層出不窮,這種類型的節目雖以娛樂性為主,但仍然對觀眾的收藏理念、投資理念甚至奢侈品消費觀念產生一定影響,客觀上推動了藝術品和古玩收藏市場的繁榮。第四,促進旅游業的發展。遺址或古跡等景點在文學作品、影視作品或廣告宣傳片中的曝光會吸引游客慕名而來參觀,有利于該地區旅游業的發展。
通過比較記錄式和折射式這兩種文化遺產的大眾傳媒媒介呈現方式之間的差異,可以看出在折射式的呈現中有很多或夸張或歪曲的與實際不相符之處,因此在考古和公眾之間形成了具有模式化呈現、奇異化渲染和娛樂化解讀等特點的擬態環境,對考古行業、整個社會和公眾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但是我們不能因此阻止影視作品的藝術性和電視欄目的創造性發展,藝術和科學并非水火不容,關鍵在于如何處理二者的關系。醫學、教育、經濟等行業也會經過大眾傳媒的過濾進入公眾的視野,但由于公眾在現實生活中與這些行業有一定的接觸和了解,所以即使大眾傳媒的呈現存在偏差也并不會對公眾造成太大的影響。考古本身的非日常性導致公眾在考古認知上的偏差,因此對大眾傳媒所呈現的擬態環境傾向于信任。
總之,公共考古學應該盡快走下“學”的神壇,充分利用大眾傳媒加強考古和公眾的有效溝通,真正實踐公眾考古學“交流”和“闡釋”的基本理念[17],完善公眾的考古認知體系。我們也可以學習外國的一些做法,比如開展適當的學校教育以提高公眾的信息素養[18];大眾傳媒也應該在尊重科學的基礎上對文化遺產和考古進行合理的解釋和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