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嘉樂 謝欣倫
(廣東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在跨文化背景下,文學作品的交流要跨越文化的空缺,避免因誤讀、誤釋、誤譯而引發的文化失落、扭曲與變形等變異現象,使得原文本內涵得以再現。“只有遵循變異的路徑,符合目標語國家的語言、文化和讀者的口味,文學作品的譯本才能真正融入目標語國家,并豐富目標語國家的文學寶庫。”[1]127創造性叛逆是文學變異學的理論基礎,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譯者的“創造性叛逆”精神可以創造出一座文化交流之橋,連通讀者和作者。“創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這一術語是由法國文學社會學家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在其著作《文學社會學》中首次提出,他認為:翻譯總是一種創造性的叛逆。
《我不是潘金蓮》出版于2012年,是中國內地作家劉震云的力作之一,小說的主線索為“伸冤”,前半部分主要講述女主人公“李雪蓮”為了證明自己的假離婚案,一路不畏強權,層層告狀,據理力爭;后半部分主要講述了女主人公“李雪蓮”為了證明丈夫的妄加之罪——污蔑她為潘金蓮,而再次走上伸冤之路,希望給自己沉冤昭雪。葛浩文與夫人林麗君在對這部作品進行譯介時,始終面臨著跨語言、跨民族、跨國別、跨文化的挑戰。葛浩文與夫人雖然努力追求譯文盡量貼近原文甚至忠實原文,這是一個最理想化的狀態。然而,在實際操作中,過于忠實原文卻又是不現實的。因為,“翻譯是譯者和原作者之間兩種意識的對話,是兩種文化的對話,是對原文本的再創造”[2]195。理想與現實存在著差距,而這個差距又決定了《我不是潘金蓮》英譯本中蘊含著大量的創造性叛逆這一事實。
作為世代流傳的文化典故,典故以簡練的字詞傳達一個客觀事實,構成其表面意義,其深層意義則蘊含著由此事件所體現的哲理或凝結在背后的文化內涵和意象。《我不是潘金蓮》一書中,作者用典豐富,英譯本中的創造性叛逆現象體現了譯者為傳遞典故的文化意象,在中西方文化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求同存異,進而使讀者順利完成文本的理解閱讀。
例1:
原文:
秦玉河:“嫁我的時候,你是個處女嗎?新婚那天晚上,你都承認,你跟人睡過覺。”
接著又補了一句:
“你是李雪蓮嗎,我咋覺得你是潘金蓮呢?”[3]68
譯文:"Were you a virgin when you married me?On our wedding night you said you'd slept with someone before me.Are you Li Xuelian,or are you Pan Jinlian,China's most famous adulteress?"[4]60
“潘金蓮”這一文化典故首次登場,故事女主人公李雪蓮首次被丈夫污蔑為潘金蓮,怒不可遏決定把她與丈夫的假離婚案鬧大,還自己一個清白。因為“潘金蓮”在《水滸傳》和《金瓶梅》中是一位水性楊花,通奸殺夫的淫婦蕩女,這顛覆了李雪蓮遵守婦道的形象,是對她極大的侮辱。在翻譯的過程中,若平鋪直敘,把潘金蓮直接以人名的形式進行音譯,恐怕會引發文學作品中文化內涵的失落,讀者理解不了其背后凝結的文化意義。因此,葛氏夫婦通過增添的形式,對潘金蓮這一人物加以解釋說明,以期對文學作品的文化內涵進行相關補償。除此以外,書名中也包含著潘金蓮這一人物形象,倘若葛氏夫婦直接把它翻成 I am not Pan Jinlian, 此書在英語世界的銷量可能會有所下降,因為國外讀者缺少背景知識,并不知道潘金蓮意味著什么。葛浩文譯介中國小說的目標“是讓目標語讀者與市場能夠更好的接受譯本”。[1]128鑒于此,葛氏夫婦把書名創造性改寫為 I did not kill my husband. 這樣一來,標題營造了一場懸疑案,而這也更加扣住了故事情節,突出了這本書的敘事性風格特點。據葛浩文所說:“國外讀者愛看故事,所以我現在翻譯劉震云的小說。英語世界看他的小說沒有問題。”[5]649書名的變異增添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吸引了更多閱讀人群,進而更好地推動書本的銷量。
例2:
原文:“當了三年市長,還沒見過治下的‘小白菜’。對了,沒見過這個‘潘金蓮’,剛才你又說,她是‘竇娥’,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沒見過這個‘竇娥’和‘哪吒’。”[3]129
譯文:"I've been in this job for three years and haven't had the pleasure of meeting the 'Little Cabbage.'Oh, that's right, I haven't met this 'Pan Jinlian,' or the one you just called 'Doue,'this supernatural demon-queen.."[4]120
“竇娥”這一人物是來自于元朝關漢卿的作品《竇娥冤》,她遭受官員陷害,最終含冤而終。“哪吒”在《西游記》中則是擁有三頭六臂的蓮花之身,能除妖降魔,本事超群。譯者對竇娥和哪吒的文化意象進行了一個整合,使得兩個人物形象都發生了變異。細讀例子,發現“小白菜”,“竇娥”,“潘金蓮”和“哪吒”都指的是李雪蓮,因此葛氏夫婦為了減輕讀者的閱讀負擔,省去理解文學典故的困難,用省略號略譯了哪吒這一人物的翻譯。取而代之的,是把哪吒這一人物形象所蘊含的能力以形容詞supernatural體現出來,與此同時作者想要失落喻體竇娥和哪吒的文化意象,直接突出本體李雪蓮demon-queen的性質。因為在各級官員看來,李雪蓮不畏強權,繞過各種阻礙一級一級地告狀,最終告上了人大。對于耽誤和得罪過李雪蓮告狀的官員,李雪蓮讓他們聞風喪膽,因此葛氏夫婦覺得李雪蓮更像是一位擁有超能力的(supernatural)女魔頭(demon-queen)。于是,葛氏夫婦改變了竇娥原本弱小無助的人物形象,把她比作是擁有超能力的女魔頭,此處的人物形象變異無疑是一處有創意的叛逆。
“文化負載詞(culture-loaded items)是指標志某種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詞、詞組和習語,這些詞匯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活動方式。”[6]232作者劉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蓮》中運用了大量的文化負載詞,從而得以在文學作品中勾勒中國民眾的生活環境、民風民俗和思維習慣等。因此,文化負載詞在英譯的時候,為了取得語言文字和文化交流中的平衡,譯者可能通過移植、詮釋、變形等手段,使得文化負載詞的內容信息得以順利抵達異國文化環境中。
例3:
原文:找人找到第四天,兩個隨員病了。白天還只是咳嗽,到了半夜,發燒三十九度五。[3]214
譯文:On the fourth day, two of the searchers fell ill, coughing during the day and spiking a fever at night, one as high as 102.[4]198
在描述具體事實和人物背景的時候,葛氏夫婦會變異處理相關的數字和計量單位,產生與原文本等效功能的譯本,不破壞文本內在的邏輯和意圖。中國的溫度計量單位為攝氏度,而美國和其他一些英語國家多使用華氏度而較少使用攝氏度。因此,為了適應目標語讀者的閱讀習慣,譯者不遵循原文的計量單位,而將之轉化換算。計量單位的變異體現了葛氏夫婦的創造性叛逆精神,而這種精神又是基于目標語讀者的接受程度,拉近文本與讀者的距離。
例4:
原文:老董上前與賣肉的說,他們二人,從北京慕名而來,能否照顧照顧,給賣上四兩肉,讓他們嘗個鮮。賣肉的搖頭,別說四兩錢都不敢賣給他們;賣給插隊的一錢,排隊的人會把他打死。[3]285
譯文:So Dong walked up to the manager and explained that the dishes fame had reached them all the way to Beijing, and they wondered if they could buy a taste of the meat. Their request was greeted with a shake of the head and an explanation that he could not sell them even a sliver. If he did, the people in line would beat him to a pulp.[4]262
在翻譯過程中,葛氏夫婦將讀者的審美期待考慮進去,盡量追求語言的優雅。四兩和一錢的重量究竟是多少,在這里已經顯得不重要了。因為在原文里,“四兩肉”是個微不足道的信息點,作者想要突出的是老董遠道而來的目的。因此葛氏夫婦把握作者的思想,把四兩肉譯作a taste of meat(嘗一下肉),而后面的一錢則起著強調賣肉攤主不可能賣給插隊的人任何一塊肉的作用,對此葛氏夫婦淡化了數字的概念,將之翻譯為a sliver(一小塊)。葛氏夫婦不拘泥于原文的條條框框,在把握住原作核心思想后,創造性叛逆意識在譯文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以期適應譯語讀者的審美趣味和閱讀習慣。
刪譯是對翻譯忠實原則的一種叛逆。譯者掌握很大的自主性,顛覆了原著和原作者的地位,決定了譯文信息的去留。《我不是潘金蓮》英譯本中,刪略的情況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出于語言層面上的要求,即簡化語言復雜度,使文本變得流暢自然,順應目標語讀者的接受程度,刪略一些字詞句和比喻等修辭手法;二是出于文化層面上的考慮,刪略文化負載詞,以適應譯語國家文化模子,省去冗雜的理解過程。
例5:
原文:為了躲避警察盤查,三年前,李雪蓮花了二百塊錢,在北京海淀一條胡同里,辦了一個假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取她名字中一個“雪”字,前邊加一個“趙”字,叫“趙雪”,“平反昭雪”的意思;二十年告狀,可不就為了平反昭雪嗎?這假身份證制得跟真的一樣,往年別的警察沒有看出來,現在盤查李雪蓮的警察也沒看出來。警察將身份證還給李雪蓮。[3]231
譯文:She handed him a false set she'd spent two hundred yuan for three years before in a lane in Beijing's Haidian District specifically to avoid interrogations.They were so authentic looking they fooled the police,then and now. He handed them back.[3]218
葛氏夫婦刪略的信息為李雪蓮辦理假身份證的時候所取的名字“趙雪”以及名字背后的意義。中國人的名字,不僅是一種文字符號,而且還是中國文化的縮影。李雪蓮給自己所取的名字“趙雪”是取其諧音字“昭雪”,因為昭雪是出于成語“平反昭雪”。李雪蓮寄自己的抱負于名字,希望給自己洗脫冤情,恢復名譽,緊扣故事情節的發展。但是葛氏夫婦在譯文中并未提及,因為取名字背后的文化背景過于繁雜,無法在西方國家的文化模子里得以體現,若一字一句進行闡釋,則需大費周章。此處譯者的創造性叛逆以失落中國人取名字的智慧為代價,換回了目標語讀者的連貫閱讀感受。
例6:
原文:歷年出事的根兒,被秦玉河自個兒給刨倒了。李雪蓮告狀告了十年,雪球越滾越大,事情由芝麻變成了西瓜,由螞蟻變成了大象;李雪蓮成了當代的“小白菜”,成了名人;現在,這棵白菜終于爛到了鍋里。更妙的是,這白菜不是被別人燉爛的,是被他們自個兒燉爛的;驢樁不是被別人刨倒的,是被他們自己刨倒的;現在芝麻和螞蟻沒了,西瓜和大象也就跟著解脫了。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給別人帶來這么大的解脫;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給別人帶來這么大的快樂。[3]257
譯文:Qin himself had inadvertently seen to that.Li had gained fame as a modern-day Little Cabbage.Now the cabbage had turned to mush in the pot.Never had someone's death brought a man so much joyful release.[4]234
葛氏夫婦刪略了一連串繁雜的隱喻,一開始的芝麻和螞蟻是比喻李雪蓮假離婚案,而西瓜和大象則是比喻官員的官場生涯受李雪蓮告狀的影響;隨后的芝麻、螞蟻是指秦玉河,西瓜和大象指各級官員;葛氏夫婦刪略此處的修辭手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簡化語言,避免加重讀者的閱讀負擔。但是,此處的“芝麻”和“西瓜”等暗喻,在原著258頁又再次反復出現,同樣葛氏夫婦也是在譯文中對此隱喻進行刪略。雖然葛氏夫婦的刪略是為了追求閱讀的流暢性,但是未以全局觀的視角審視,可能會影響譯作的互文性。從原著的寫作技巧來看,小說分為三章,前兩章是序言:那一年和序言:二十年后,敘述了李雪蓮假離婚案如此芝麻綠豆般的事是如何變成涉及到層層官員的命運;但是第三章才來到小說的正文:玩呢。然而第三章中,李雪蓮并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效仿李雪蓮告狀方式的史為民想要驚動政府從而快速護送他離開正值人大會議期間的北京回老家。它以詼諧的方式描寫了史為民是通過“西瓜,大象”(告狀)變成“芝麻,螞蟻”(回家),與李雪蓮的“芝麻,螞蟻”(證明假離婚案,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演變為“西瓜,大象”(告狀)。如果刪略前面兩章大段的“芝麻變西瓜,螞蟻變大象”等鋪墊和敘述,別出心裁的第三章并未與前兩章有聯系,因而顯得是獨立和多余。這無疑改變了作者的寫作手法,未從作者的角度思量反復出現的隱喻發揮的作用,使得作者的寫作意圖發生了變異。
誤譯顯然不符合翻譯標準的要求,但是謝天振教授在《譯介學導論》一書中曾指出:“從文化交流的層面上看,誤譯有時候卻有著非同一般的研究價值,因為誤譯反應了譯者對另一種文化的誤解與誤釋,是文化或文學交流中的阻滯點”[7]79。 《我不是潘金蓮》一書中,譯文出現誤譯的情況可分為譯者的有意誤譯和無意誤譯。若從創造性叛逆的角度對這兩類誤譯進行解讀,則可探尋到譯者對原作文化的無意誤讀和有意誤讀,發現跨文化交流中的阻礙點。
例7:
原文:正著急間,突然聽人在身后喊:
“帶魚,舟山帶魚啊,清倉處理,十塊五一斤!” [3]244
譯文:At that moment she heard a shout behind her:
"Ribbon fish from Zhoushan, special close-out sale, fifteen yuan a catty."[3]221
人民幣的法定名稱是“元”,俗名是“塊”。在民國時期,人們使用的是貨幣為銀元,“塊”是修飾銀元的量詞,如今中國貨幣的單位為元角分。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受過去文化的傳襲,中國人很少使用貨幣單位規范化地說出錢的數目,人們依然習慣于把“一元紙幣”稱為“一塊”。因此“塊”成為今天群眾使用的一種非正規的主幣單位量詞。原文中的十塊五其實指的是十元五角,顯然并非譯文所理解的十五元(fifteen yuan)。譯者出現這樣的錯誤可能是因為對非正規的主幣單位量詞不熟悉,無法拿捏中間的塊字起的是什么作用,因此忽略塊字,誤讀為十五。這樣的誤讀會造成無意誤譯,雖是無心之失,但是會扭曲正確的信息,使得文本信息內容發生變異。
例8:
原文:“老白羊湯館”右手的攤主,是拔牙兼賣雜貨的老余。[3]131
譯文:The owner of the stall to the right of the café,Lao Yu,pulled teeth and sold odds and ends.[4]122
有意的誤譯則是譯者在文化碰撞中,為了更好地迎合本民族讀者的文化心態和接受習慣。湯水是一種典型的中國飲食文化,食物在燉煮的過程中,營養和精華匯入清水,因此有利于人體的消化和吸收。而湯館是以喝湯為主的飯館,在西方國家較為罕見。因此,譯者在此處有意對湯館進行誤讀,將喝湯的地方誤譯為喝咖啡的地方。考慮到西方人在喝的東西上,鐘情于咖啡,特別是在美國,全民愛咖啡,葛氏夫婦將湯館改寫為咖啡館也是合乎情理的。除此以外,café亦指可以提供飲品和便餐的小餐館,變異的咖啡館與原文的“老白羊湯館”的定位也較為類似,符合目標語讀者的生活經驗。
因為語言和文化的差異,《我不是潘金蓮》英譯本中存在著大量的創造性叛逆事實。葛氏夫婦的創造性叛逆在文化典故和文化負載詞的處理上尤為凸顯;除此以外,譯者的創造性叛逆主體意識也從刪略和誤譯中得以體現。總體而言,葛氏夫婦在這部作品的英譯中大多使用歸化的翻譯策略,適當地進行刪略,增添和改寫,以期提升譯本的可讀性與可接受性。譯作的成功離不開譯者的辛勤耕耘,對于這部作品的翻譯情況,葛浩文自己也贊賞:“我給美國的代理人寄了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不到兩個禮拜,他們就打電話說:好小說!所以我這次要來找劉震云老師簽個名,不是我要,是美國的出版社代理人要。”[5]649葛氏夫婦的創造性叛逆精神推動了這部作品走向更遠的接受群體視野,甚至有機會為劉震云小說埋下 “下一個中國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