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林 方 璐
(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寧夏 銀川 750021)
謚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謚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商周時期,《左傳·桓公六年》記載:“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1]19《禮記·檀弓下》云:“卒哭而諱,生事畢而鬼事始已。”[2]35為避免直呼祖先名諱而在其死后稱之的新名號便是謚。謚初是為了區別生死,活人稱名,死人稱謚,鄭樵《通志·謚略》有云:“生有名,死有謚。名乃生者之辨,謚乃死者之辨,初不為善惡也。以謚易名,名尚不敢稱,況可加之以惡乎?”[3]201謚最初本無善惡之分。春秋時期,謚衍化出“辨行跡,明善惡,寓褒貶”的功能,成為一種特殊的人物品評方式,謚號是生者對逝者一生行為事跡的蓋棺論定。《逸周書·謚法解》(下稱《謚法》)中記載:“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4]167謚以事定,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每個人的行為事跡各有不同,功過有大小之分,事跡有善惡之別,因人行為有差,謚遂有好壞美惡之分。謚號作為一種品評人物的手段,在中國古代起到了懲善勸惡的作用,但因中國古代社會政治文化的特殊性,人物謚號未必全能與自身事跡名實一致,其間存有一些名實不符的吊詭例子,或名美實惡,或名惡實美,謚號背后所隱含的歷史奧秘,頗值得探討。
秦厲共公是春秋末期秦國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國君(前476-前443),按照春秋時期謚法行用,“厲”為惡謚,《謚法》中言,“殺戮無辜曰厲”“暴慢無親曰厲”。歷史上謚號為“厲”者多為昏德或不終者,如周厲王、齊厲公、宋厲公、鄭厲公、陳厲公等,以上幾位國君事跡與“厲”謚之義相合。然而考諸史籍并未見到有關厲共公之“厲”行的直接史料,[1]其謚頗值得商榷,下文試析之。
厲字本義為旱石,指粗悍的磨刀石,兼有烈、猛的意思,如《禮記·表記》中“不厲而威”。從文字學來看,金文中厲字比較少見。據現有史料,厲字只少數見于西周金文,作人名用,如《五祀衛鼎》之“邦君厲”。金文中無厲王,厲王作剌王,厲為剌之轉寫。據涂白奎先生考證,厲(剌)謚本為美謚,剌在西周金文中音義同于文獻中的“烈”,其義為功烈、為美善。周人以此加諸先王,實為美稱美謚。等到周室東遷,剌字或以音轉厲,詞義多歧,遂致誤解。[5]春秋時期,“厲”謚變為惡謚,《逸周書·謚法解》(下稱《謚法》)云:“殺戮無辜曰厲”“暴慢無親曰厲”,“不思忘愛曰剌”“愎佷遂禍曰剌”,厲與剌都為惡謚。
秦厲共公在位時正值春秋戰國之交的動蕩時期,是時周王室權威漸衰,諸侯逐鹿中原。厲共公積極展開對外作戰,“十六年,巉河旁。以兵二萬伐大荔,取其王城”,“二十一年,初縣頻陽”,“三十三年,伐義渠,虜其王”。[6]199一度迫使蜀、晉、楚來賂,秦國國力強大,可謂是秦國比較有作為的一位國君。秦厲共公是春秋末期時人,按照春秋謚法行用,“厲”為惡謚,然而考公事跡,并無較多“厲”行,加以“厲”之惡謚似名不符實。
謚以事定,厲共公事跡與春秋時“厲”謚之義不符,上文講到,“厲”謚在西周時期是一個美謚,厲共公之“厲”是否也是取其美謚之意呢?從秦國的歷史來看,秦國立國較晚,西周末年犬戎之亂,秦襄公將兵救周有功,被周平王賜以岐以西之地,令其從戎狄手中自取之,秦國始國。秦因周王賜地以攻戎之名而不斷向東蠶食,最終立足關中。關中是西周的文化中心,秦在與戎作戰的過程中不斷收攏周余民,學習西周先進的生產經驗和文化,秦承周文化。秦國偏居西陲,秦人長年與戎狄雜居,并且秦國東出為晉所阻,與中原文明交往不便,在文化發展上秦國可能并未與中原各政權同步。據此推測,秦人在議謚、給謚時可能并未采用當時中原流行的字義,而是依舊沿用周例,厲取周時本義“烈”而非《謚法》中所說的含義,指厲共公功業之烈。若如此講,厲當為一個美謚。
共之謚,《謚法》中有恭謚號而無共字,共、恭音近,共可能為“恭”字之轉寫。“尊賢貴義曰恭”“執事堅固曰恭”“既過能改曰恭”,“恭”在西周和春秋時期都是作為一個美謚,秦國在厲共公時國力強大,武功頗著,數國來朝,國力的強盛從側面反映了厲共公的英明睿智。以美謚“共”謚之情有可原。
由此說來,厲共當為一個美謚,而后人執于春秋《謚法》之義而忽視了厲原有本字“剌”之義“烈”,從而產生誤解。然而,細考歷史,真相卻值得商榷。如果說歷史上秦厲共公之“厲共”果真作美謚講,何以秦人不說,文獻不載?而后兩千多年竟無絲毫文字記載流傳?“厲”雖本為美謚,但人們對歷史的認識是鮮活的,不斷發生著改變,而因實責名,由此詞語的概念可能也一直不斷地變化著去反映現實。秦國雖然東出為晉所阻,但與中原政權互有遣使,而且秦國亦有招納其他國家的優秀人才,如百里奚、由余等,交往中會不斷受中原文化影響。《謚法》作為春秋時期的一部文獻,其中“厲”“剌”作為一個惡謚是當時字義衍變的結果,秦厲共公作為春秋末期時人,厲謚很大程度上應當作惡謚講。美謚之說似有不妥。
既然美謚說不妥,那么,惡謚說是否成立呢?秦孝公在求賢詔中說:“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之不寧,國家內憂,未惶外事……”[6]202“會往者厲、躁、簡公之不寧”這一句可資參考,此說反映了秦厲共公在位時有令國家不寧的一面。考春秋時期謚號為“厲”的國君,謚為“厲”者,皆為昏德或不終者,齊厲公昏憒暴虐,引發齊人痛恨,聯絡胡公呂靜之子殺死厲公,宋厲公弒君自立,晉厲公被殺,鄭厲公嘗被逐,陳厲公淫亂見殺,以上厲皆為惡謚。[7]秦孝公之口道出秦厲共公國之不寧,昏德者謚為厲,然而,厲共公“國之不寧”具體事跡為史不載,且其在外位三十多年武功頗著,國力強大,惡謚說較難成立。作為惡謚的“厲共”對厲共公來說名實不符。厲共公之謚值得進一步商榷,這就有必要對謚號及謚法作一個說明。
謚號和謚法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謚原起于避諱,“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1]19以謚號代替死者姓名,避免直呼其名,以示敬重。謚初是為了區別生死,活人稱名,死人稱謚。如宋人鄭樵在《通志·謚略》所言:“生有名,死有謚。名乃生者之辨,謚乃死者之辨,初不為善惡也。”[3]201春秋時期,謚漸衍化出的含義,有了“勸善戒惡”的功能,《五經通義》中記載:“謚者,死后之稱,累生時之行而謚之。生有善行,死有善謚。所以勸善戒惡也”。在中國古代,謚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死而謚,今也。古者生無爵,死無謚。”[2]90謚號的議立須遵循某種規范和細則,這便是謚法。
議謚、定謚有著一套規范,謚以事定,然而謚乃由生者為死者所加,議謚者出于某種目的,給謚可能具有一定的主觀性,未必符實。《春秋公羊傳·閔公元年》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8]35,避諱作為中國的一項古老風俗,古人出于避諱的目的,給謚時可能存有一定的溢美成分。春秋時期,衛懿公荒淫無道,“好鶴,淫樂奢侈。九年,翟伐衛……翟于是遂入,殺懿公。”[6]1594《謚法》云:“溫柔圣善曰懿”,這顯然不符。又如齊景公,“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履賤踴貴。……庶民罷敝,而宮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聞公命,如逃寇仇。”[1]276如此昏君,卻被謚為“布義行剛”的景,顯然名實不符。謚乃由生者為死者所加,有溢美的同時也應有溢惡,生者在為逝者議謚時,掌握議謚話語權的人,出于自己的目的,給予的謚號可能包含有個人的主觀情感,除有溢美外,亦有名實不符的貶低。如秦哀公之謚,“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早夭的謚為哀,但哀公在位長達三十六年,至少也有三十六歲的壽命,早夭一說不符。考哀公事跡,其在位時,秦楚通婚,時“晉公室卑而六卿強,欲內相攻,是以久秦晉不相攻”[6]197,秦國有了一段穩定的和平期。吳楚戰爭之際,楚人申包胥赴秦求援,秦哀公發兵救楚,兩敗吳軍,此可見哀公之才。哀本為平謚,短壽早逝、事業不順者謚為哀,然哀公功業頗著,亦非早逝,有何“哀”之?無哀而以哀加之,名為哀之,實為諷之,其中的蹊蹺令人尋味。又如后世的秦檜,死后被謚為“忠獻”。《謚法》云:“危身奉上曰忠,知質有圣曰獻”,宋高宗趙構還在秦檜墓碑上題下“決策元功,精忠全德”八字,單從謚號來看,秦檜可謂是南宋的大功大忠之臣。宋寧宗開禧年間,韓侂胄為積極推動北伐,追封岳飛,追奪了秦檜王爵,改謚為“謬丑”,將他列為與金國屈辱議和的罪魁禍首。而在韓侂胄北伐失敗后,南宋君臣為討好金國,又恢復秦檜“申王”封號和“忠獻”謚號。宋理宗寶祐二年,朝廷又把秦檜謚號改為“謬狠”。秦檜謚號的蓋棺論定是在元朝脫脫在《宋史》中,秦檜被列入“奸臣傳”,“檜兩據相位者,凡十九年,劫制君父,包藏禍心,倡和誤國,忘仇斁倫……”[9]13764。從秦檜謚號的屢次更改中,我們可以看到,謚號未必能真正反映出一個人的一生事跡,謚號與當時的政治現實密切相關。
透過秦哀公之謚管窺厲共公謚號背后所隱含的奧秘,長期以來,秦國統治集團內部關系復雜,各種矛盾叢生,并經常因矛盾激化而引起殘酷的政治斗爭。君臣對立,公室與私家尖銳沖突。據《史記》載,秦憲公死后,“大庶長弗忌、威壘、三父廢太子而立出子為君。”[6]181“出子六年,三父等復共令人賊殺出子 ”[6]181,而厲共公之子懷公更因大臣圍攻而自殺,“懷公四年,庶長晁與大臣圍懷公,懷公自殺”[6]199。后出子亦被權臣所殺,“出子二年,庶長改迎靈公之子獻公于河西而立之。殺出子及其母,沈之淵旁。”[6]200秦國歷史上的權臣弒君反映了權臣這一群體力量的強大,內政不穩,“秦以往者數易君,君臣乖亂,故晉復彊,奪秦河西地。”[6]202作為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君主,厲共公勢必不能容忍權臣對自己行事的掣肘,而積極的對外征伐亦需要君主掌握強有力的集權,以便調度,這勢必會損害權臣的利益,引發君臣間的沖突。在厲共公在位時期,或許由于其手腕強硬,這種沖突并未大規模爆發,未見諸史冊。然而,等其死后,君臣不睦,議謚之時便有所齟齬。我們可以想象,厲共這一惡謚的議立背后是激烈的權力角逐。厲共公死后,權臣伺機奪權,出于報復的心理,不顧厲共公功績而揪其“國之不寧”這一面硬給其“厲”之惡謚,以圖報復。厲謚的確立意味著權臣在權力斗爭中取得了勝利。而“既過能改曰恭”,畢竟是君主之謚,為尊者諱,算是權臣報復之余的自我掩飾,為厲共公留了一點顏面。如此想,厲共一謚似乎明了。
自秦襄公至秦孝公,諸位秦君都是一字謚號,獨厲共公是二字謚號,相當反常!而且考秦國國君謚號,惡謚甚少。按春秋謚號行用,秦君謚號中惡謚有有厲共公、躁公、靈公及二任出子。失國謂出,兩任出子在位期間均被權臣所弒,失國謂出,主少國疑,兩任出子均失國,謚之出也算妥當。厲共公、躁公、靈公三公年代相近,“好變動民曰躁”,“好祭鬼神曰靈”,“躁”與“靈”都是惡謚,靈公雖作吳陽上疇,祭黃帝,作下疇,祭炎帝,不作人事而喜鬼神,但其他惡行未見史冊,躁公之“躁”事跡亦不詳于史。結合秦國國內內政不寧的現實,厲共、躁、懷、靈、簡、惠、出時期,似都有權臣秉國,王權難繼。其他秦君為美謚號,獨此三君為惡謚,似有不實。
如果確如文中所說秦國權臣出于自己的私利而利用特權為厲共公擬惡謚,為何不見后世秦君為其改謚呢?首先,春秋時期,謚例較嚴,謚號的議定有著嚴格的規范和細則,很難輕易改之,觀秦一史,并未見改謚之例。況權臣秉國日久,改謚一舉容易引發大規模的政治沖突。又如孝公言:“會往者厲、躁、簡公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秦厲共公在位時有令國家不寧的一面,后“六國卑秦,丑莫大焉”,厲共公本身亦有不是,況厲謚雖惡,然“既過能改曰恭”,厲謚之外有共之謚,算是為厲共公留了一點臉面。綜合以上,秦人遂默認厲共公之謚號,未加改謚。
因君臣不睦,臣子出于自己私心以惡謚謚之厲共公。正如馬非百先生在《秦集史》中認為的:“‘會往者厲、躁、簡公之不寧,國家內憂,未惶外事’,所謂‘不寧’‘內憂’自是指內政人事有摩擦而言……而厲、躁兩公時事,不見記載者,蓋國史有諱。不能盡書耳。然厲、躁兩代,武功頗著,而及其死也,群臣竟以惡謚謚之。此非其君臣不睦又一旁證耶?”[10]43因君臣不睦等原因,厲共公謚號名實不符。
結合以上,我們對厲共公謚號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厲共公之謚不是美謚,作為惡謚講亦名實不符,其謚號當是秦國權臣出于自身的政治目的,為報復和掌握政治話語權而在厲共公死后對其強加以惡謚,以圖貶抑。厲共一謚背后反映了當時大臣與新君集團激烈的權力角逐。先秦史史料稀少,關于厲共公之“厲”惡行并未直接見諸史冊,或因國史有諱,故為書不載。弄清厲共公謚號背后的奧妙還有待于新史料的發掘。秦厲共公作為秦國歷史上一個比較有作為的君主,縱然連年征戰耗損國力,且內政有摩擦而致“國之不寧”,但其功績是主要的,厲共這一惡謚含有相當的主觀性,與厲共公事跡名實不符。謚號是對一個人一生蓋棺論定的總結性評價,謚號的性質與名實是否相符需要進一步的細致區分,考稽史料,仔細甄別,而非囿于歷史定論,為歷史表象所惑。弄清楚謚號背后的枝枝蔓蔓,有助于我們更好的理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