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寒
書法,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在中國書法發展史上,章草的歷史地位和時代審美,都是一座令人仰止的巔峰。如果讓我用一句話來形容章草之美,可謂“大風起兮云飛揚”!沒錯,借用了漢高祖劉邦《大風歌》的名句。然而,多年前與章草初見時,我可沒有這感覺。
我大學讀的是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大二時,啟功先生給我們七八級的同學開了一講“中國書法藝術欣賞”公開課,我對書法的喜歡和關注始于此。那會兒年輕啊,無知無畏,覺得草書龍飛鳳舞的好看,照著字帖寫了一陣子。自我感覺有點模樣了,就想拿去給啟功先生看看。記得那是1979 年剛入秋的一個下午,我和一位同學結伴來到先生住的小乘巷胡同,登門求教。
先生午休后剛起床,穿一件白色無領的老頭兒衫,花白的頭發整齊地向后梳著。小平房的面積并不大,一張書桌兩架書就占了半間屋。因為事先有約,先生便直奔主題。看了我們兩人的習作,先生語重心長地說,學書法就像做學問,基本功必須要扎實。你們還是要先把楷書寫好,從點畫開始練習,“一點不茍且”。先生解釋說,點是漢字中一個最小、最基本的筆畫,就是這么小的一個點,書寫時起筆、行筆、收筆的動作和環節一個都不能少!楷書的臨帖,甚至是相伴一生的功課。“這不,我還經常臨帖呢。”說著,從書桌上拿起一張墨跡給我們看,是先生臨寫的柳公權《玄秘塔》。我頓時感覺到了自己的臉紅心跳。先生接著說:“楷書顏柳歐趙,喜歡誰就寫誰。有了楷書的基本功以后,如果喜歡草書,可以學章草。”說罷,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一冊明拓松江本皇象《急就章》給我們看,這就是我和章草的初見。我喃喃道:“這種字體好像不怎么好看……”先生意味深長地說:“章草之美是大美,承前啟后,博大精深,對它的審美急不來,得假以時日慢慢兒悟。”

啟功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大學問家,精通音韻學、訓詁學、古典文獻學、紅學、博物館學等,后來還當選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擔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我們能夠在先生家里當面聆聽教誨,即便在那個年代機會也不多。“先楷書,后章草。”先生的耳提面命和門徑之引,我牢記在心。只是,后來學業繁忙,再后來是工作繁忙,練筆斷斷續續的,常常自責愧對先生教誨。
這些年,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一些了,在著名書法家程同根老師指導下,以唐楷《顏勤禮碑》為范本,從點畫開始打磨,一絲不茍地臨帖兩年。然后,以皇象《急就章》為范本,學習章草。心追手摹、日積月累,對啟功先生所言章草之“大美”,漸漸開悟。
章草,又稱草隸,形成于漢初,鼎盛于東漢,衰落于南北朝。從結體上說,章草承前啟后,法度森嚴。它源于篆隸,又對篆隸的結體進行了刪繁就簡的改造,創出一種新的字范,可謂筆筆有來歷,減省有法度,楷書、行書、今草都從章草發展變化而來。從筆法上看,章草兼收并蓄,繼往開來。其筆法使轉如草書、提按如楷書、波磔如隸書、圓轉如篆書、便捷如行書。可謂“亦真亦草亦篆亦隸,又非真非草非篆非隸”,它集古典筆法之大成,蘊無窮之變化,成為千年書法史上一座寶庫和豐碑。

然而,臨帖時得其形易,得其神難。草書的典型審美是“飛動之美”,可章草每個字都是獨立的,相互間筆畫并不連帶,不像大草或狂草,它飛不起來,所以不能用“飛動之美”去品讀和把握。那么,章草作為草書,其動感之美又該怎么解讀呢?這個問題困擾我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前不久的一天,我來到河南南陽漢畫館參觀,那一塊塊來自大漢王朝的畫像石(磚),使我茅塞頓開,就像瞬間打通了任督二脈,頓悟章草之美:那是一種沐浴著大漢雄風的“舞動之美”啊!
在一塊名為“踏鼓舞”的東漢畫像石前,我心潮澎湃,佇立良久。你看它的畫面:主角是一位舞者,她雙腿蜷曲,弓身扭腰,顧盼回眸,颯爽英姿,手中一道彩練舞得上下翻飛,仿佛還在獵獵作響。舞者的造型讓我聯想到章草的體勢,而那道飛舞的彩練,則像極了皇象《急就章》中的長橫畫,蠶頭燕尾,一波三折,生動無比!
另一塊名為“建鼓舞”的東漢畫像石,同樣震撼人心。建鼓舞是漢代流行的一種樂舞,舞者多為男性,特點是圍繞著建鼓邊鼓邊舞。細看這兩位舞者:斂首弓腰,團身輕足,原地起舞,蓄勢待發。章草的動感,不也是如此么?漢代舞姿與章草體勢,勁健有力威武沉雄,兩者神韻何其相似乃爾!
順著一塊塊畫像石(磚)看過去,無論是歌舞宴飲場景,還是仙人出行畫面,都傳遞著同一審美韻律:威武沉雄!這不禁讓我想起了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雖短短三句,卻豪氣沖天,壯懷激烈。再讓我們聽聽青年戰神霍去病的豪言壯語:“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正是西漢初年的金戈鐵馬戰場廝殺,及后來的開疆拓土威儀天下,為這個帝國注入了威武的時代基因,打上了沉雄的歷史烙印。這個論斷,有出土文物與歷史文獻相互印證,信矣哉!
我們常說,筆墨當隨時代。其實,任何一種文藝形式都會被打上時代烙印,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章草之美也是如此。現存章草經典之作,首推三國時東吳皇象所書《急就章》,啟功先生當年向我們推薦的,也是這本帖。要想把握章草的經典之美,發掘其時代基因、探究其歷史烙印都是必要的功課,差別只在深者看深,淺者看淺。
南陽之行,令人難忘。告別南陽,列車北上。車窗外云卷云舒,我的思緒也起伏飛揚。當年,啟功先生在公開課上講:“書法入門以后,再往下寫,就不單是寫字了,寫的是文化和修養。”多么耐人尋味的教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