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村寧次是如何逃脫制裁的

徐家俊

小林淺三郎向何應欽呈遞降書

岡村寧次其人

岡村寧次，1884 年5 月15 日生于日本東京四民坂町街區的一個武士家庭，是家中第二個兒子，父親岡村寧永。1904 年及1913 年，他先后畢業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和日本陸軍大學。1917 年1 月岡村作為青木宣純中將的助理派往北京，收集情報，1923 年他轉任日本參謀本部第二部（情報部）第六科中國班成員。次年到上海任日本領事館武官，1932 年8 月任關東軍副參謀長，指揮關東軍進攻熱河等地，并代表日方簽訂《塘沽協議》。1938 年任日第11 軍司令官，指揮進攻武漢作戰。1940年4 月晉升陸軍大將。岡村寧次最主要的罪行不是與國民黨軍隊作戰，而是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華北抗日根據地和八路軍作戰。1941 年7 月，岡村寧次調集數萬日偽軍，對華北抗日根據地進行多次大“掃蕩”，包括最殘酷的1942 年的“五一”大掃蕩，前后造成約百萬平民的死亡。1944 年11 月就任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指揮除東北和臺灣之外的全部侵華日軍，對中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抗戰勝利后的岡村寧次指揮日軍統一向國民黨軍投降，不向八路軍投降，受到蔣介石的嘉許和欣賞。1945 年9 月9 日，日本投降儀式在南京原陸軍軍官學校大禮堂舉行，岡村寧次代表日軍在投降書上簽字蓋章。

岡村寧次是一個屠殺中國人民十惡不赦的頭號戰犯。早在1945 年11 月，延安公布的戰犯名單中就將岡村列為第一號戰犯。遠東國際審判法庭也將岡村列入戰犯名單，其檢察局曾先后三次要求把岡村引渡回日本接受審判，卻被南京政府以種種理由無限期地拖延下來。岡村寧次還在南京受到了優厚的待遇，他常常坐禪靜養、下棋飲酒，散步消閑；還受高官政要的看望或會見，其中包括蔣介石、白崇禧、何應欽、湯恩伯、冷欣等。但隨著谷壽夫、田中久一等日本戰犯被國民政府判處死刑以后，各界民眾日益關注對岡村寧次的審判。在國際和國內強大輿論壓力下，蔣介石不得不宣布將岡村寧次送交中國軍事法庭審判。1948 年3 月30 日，岡村從南京被押解到達上海，但沒有關進監獄，而是安排他住在虹口黃渡路王文成的私宅內。王文成，又名王子惠，他從小學到大學均在日本讀書，曾任汪偽政府的經濟部長，與日本財界關系頗深。與重慶方面有聯系，是個兩面人物。京滬杭警備司令湯恩伯部署便衣警察在其居住的寓所周圍日夜守衛，不時提供中國各界對岡村寧次反映的情報，還專門聘請日本醫生為其治療肺結核，可謂關懷備至。直到同年下半年岡村寧次才被轉送到位于江灣的國防部戰犯監獄關押。

獄中生活及法庭調查

監獄中，岡村寧次在生活上也享受到很好的待遇，經常有人探望，并送來各種物品；不少物品本人用不了還經常送人，以聯絡感情，拉攏關系。這里摘錄他在1947 年《日記》中的若干文字，充分披露了當時的情況：“8 月14 日，與盟友磯谷廉介及其他數十名在監舊識相繼來談，連晚飯后的自由活動時間也與友人談話，心情甚快。”“8 月25 日，松岡送來雞蛋、蔬菜、香蕉等，照例分給磯谷及患病的柴山、神田。”“9月11 日，入獄以來，蒙齋藤弼州經常照顧，并為我作翻譯，今日托齋藤弼州由獄內合作社買紙煙若干，分贈經常照顧我的人等。”“9月17 日，本日中秋節，又收到獄外送來各種食品，并有月餅。”“9月23 日，日本青年會之哈頓博士（京都帝大畢業）來監探視，承贈咸牛肉罐頭。”“9 月24 日，王家送來食品。同監有一姓巖元的木工，曾多次贈我燃料，日前我以香煙回贈。他用木料制作小型屏風送來，鄰室河邊憲二并在屏風上作畫。我在獄中，除齋藤外，尚有一、二人照顧我。大家對我關心，實屬幸運。”“10 月8 日，收到大量監外送來物品，仍照常分與磯谷等人。”“10 月29日，松岡、王宅的平山等每隔四、五日即送來物品，不勝感謝。”“11月26 日，湯恩伯將軍來信探問病情。”

1948 年7 月7 日，上海軍事法庭發出傳票，令岡村寧次出庭受審。7 月12 日經法庭調查后，岡村申請保釋。8 月3 日，上海軍事法庭經檢察官施泳偵查，確認在任期內有縱容部屬屠殺平民等罪，以“民國三十七年度第145 號”文提起公訴。

8 月14 日，上海軍事法庭對岡村又一次進行法庭調查。法庭首先由張體坤軍法官發問岡村的履歷，休息數分鐘后，法庭庭長石美瑜開始訊問了六個問題，其要點為：（一）擔任駐華指揮官是奉令抑系自意?（二）以大將地位曾參與大東亞戰爭最高軍事會議幾次?（三）擔任總司令以前岡村已在華作戰，對于日軍屠殺放火的行為是否知悉?（四）作戰期間，日軍27 師團長落合甚九郎、116 師團長長菱田原四郎、64 師團55 旅團長梨岡壽男、長沙警備司令船引正之等所部殺人放火的罪行，岡村應否負責任?（五）日本投降時，散布中國的日軍共有多少?（六）日本海空軍是否亦由其負責?

對于以上六點，岡村寧次供稱：（一）擔任駐華指揮官最高指揮官系奉政府命令。（二）并未參與大東亞戰爭最高軍事會議。（三）關于日軍屠殺放火等種種事件均不知道，擔任總司令后曾約束部下。（四）落合甚九郎師團長等的罪行我不能負責，因總司令官以下有方面管轄軍，方面軍以下又有軍司令部，師團由司令部管轄，與總司令部相隔兩級，故其罪行應由師團長負責。（五）日本投降時在華日軍確悉不知，大概在一百萬人以下。（六）一部分空軍受其指揮，海軍及海軍陸戰隊則自有系統。岡村除口頭答復庭上訊問外，并當場提呈答辯書一份，其內容大致分為兩點，一、起訴書內所列日軍屠殺中國百姓之罪行，其責任原由直屬長官師團長負責。二、提出他曾設法防止其部下加害我人民的種種證明。在法庭上，岡村寧次把自己的侵華罪行推得一干二凈，仍念念不忘“大東亞和平”。

軍事法庭對岡村的初次審訊

8 月，上海軍事法庭正式公布岡村寧次列入受審名單，并公布法庭設在虹口的塘沽路。塘沽路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馬路，東起大名路，西至浙江北路；長1840米，寬9.3 米到14.6 米。塘沽路最初修筑于1848 年，以美國圣公會主教文惠廉之名命名為文監師路，1943 年8 月更名為塘沽路。塘沽路309 號原為日本人居留民團舊址，后來在此成立了日本人俱樂部。抗戰勝利后被國民政府接收，改為上海市民政局、上海市參議會用房。1948 年8 月23日上海軍事法庭在此審判日本戰犯岡村寧次。

法庭設在參議會大禮堂內，該禮堂修建于20 世紀30 年代，系典型的意大利風格。由于禮堂的座位不夠多，審判前，軍事法庭于同年8 月17 日發了公函還向上海最有影響的同鄉團體之一“湖社委員會”借用座椅200 只作了加座，以供旁聽者入席。上海有幾千條馬路，有許多高樓大廈、會場禮堂，為什么法庭選定在塘沽路上的大禮堂內?這不禁讓人想起《塘沽協議》。1933 年5 月31日國民黨政府派熊斌與日本代表岡村寧次在天津塘沽簽訂停戰協定。這是一份喪權辱國的停戰協定，為日軍進一步侵占華北敞開了大門。現在讓當年《塘沽協議》簽署者的岡村寧次在上海塘沽路的一個會場受審，這兩者究竟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的安排?目前也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作出可信的判斷。

投降儀式上的岡村寧次

1948 年8 月23 日是軍事法庭公審岡村寧次的日子，那天下著雨，天氣悶熱潮濕，不僅審判場所上海市參議會禮堂內有1000 多人參加旁聽，外面的廣場上也擠滿了人。禮堂門前掛出大幅標語，白底黑字，非常醒目。全副武裝的憲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外面的大立柱上懸掛了兩個高音喇叭。國民政府國防部軍法局局長徐業道、上海市市長吳國楨、參議會議長潘公展等也到場旁聽。8 點左右，一輛車號為“Q3·1104”的紅色警備車押著岡村寧次及船引正之、落合甚九郎等幾名作證的日本戰犯來到現場。

法庭中間是審判臺，上面設有審判長、檢察官、陪審官、書記官等七個席位；在這次審判中，石美瑜任法庭審判長，王家楣任檢察官。還有法官陸起、林健鵬、張體坤、葉在增。當時這批司法人員年輕氣盛，一心想通過審判岡村寧次為民族伸張正義。江一平、楊鵬、錢龍生律師擔任岡村寧次的辯護人。臺下是通譯員席位，分譯中、日兩國語言。9 點 半，審 判準時開始，岡村穿著西裝出現，戴著玳瑁邊的眼鏡，沒有站在規定的被告圍欄中而受到了優待。法庭上首先由檢察官施泳宣讀起訴書，控訴岡村寧次作為侵華日軍派遣軍總司令參與發動侵略戰爭，縱容部下殘殺無辜平民等罪行。石美瑜庭長首先審問岡村寧次，岡村總是避重就輕，百般推脫。至12時上午的審訊結束。中間還休息3個小時。

下午3 時審訊繼續進行，幾位辯護律師與法庭之間展開激烈辯論，場內氣氛一度緊張。6 時半，庭長石美瑜宣布庭審結束。岡村寧次案公審一次就停頓下來，一拖竟達幾個月之久，引起各界民眾的不滿，其實作為庭長的石美瑜也十分不滿，認為不判岡村輿論上不行，自己會被后世唾棄，他要求辭職回鄉，但是未獲批準。其實，法庭開庭前一天，即8 月22 日，戰犯監獄典獄長孫介君就到岡村寧次的居室，由齋藤弼州翻譯，探問病情并密告：“先生前在塘沽協定時和在停戰投降時，均未采取對中國不利的措施，中國有志之士均甚嘉許。蔣總統本無意使先生受審，然考慮國內外的影響，不得不如此。但絕不會處以極刑。至于判無期也好，判十年也好，結果都一樣，請先生安心受審。”孫還授意岡村，“在受審時，對中國民眾所受災害，要以表示痛心為宜。判決后可根據病情請求保釋監外療養，無論是審理和入獄只是形式而已。”

岡村寧次初次公審以后，被收押于江灣高境廟戰犯監獄。時隔半個月不到，即9 月8 日，岡村提出因病保釋申請，11 月27 日被批準出獄，仍然回到虹口黃渡路王文成的家里。作為頭號日本戰犯，他入獄累計關押僅100 多天。另一方面，上海軍事法庭在國民政府高官的授意下費盡心機起草判決書。軍事法庭在擱置6 個月后，即1949 年1 月24 日，國防部軍事法庭向岡村發來傳票。事前審判長石美瑜接到“中正”簽署的電令：“據淞滬警備司令湯恩伯呈請，將岡村寧次宣判無罪，應予照準。”

1 月26 日上午10 時，軍事法庭對岡村寧次進行第二次公審，公審時間和具體地點并沒有對外公布，開庭時只允許20 余位新聞記者象征性地到場旁聽，與第一次公審時千人旁聽的場面簡直是天壤之別。在公審時，石美瑜象征性地問了幾個問題后，按預定計劃匆匆地走過場，于當日下午4時宣讀了民國三十七年戰審字第28 號判決書，宣判岡村寧次無罪。判決書最后的署名為：審判長石美瑜，審判官陸起、林健鵬、葉在增、張體坤。

這份《判決書》提出的理由是非常無理、缺乏邏輯性的。特別是把岡村寧次的案情僅僅局限在 他1944 年11 月 到1945 年8 月任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這不足一年的時段內。此前岡村在關東軍、華北派遣軍的經歷，竟然無一字提及。1944 年11 月以前侵華日軍的種種暴行均與岡村寧次無關。1944 年11 月以后派遣軍的“零星暴行”均由侵華日軍第27 師團長落合甚九郎中將等人負責。這不免令人產生時空騰挪的感覺，難道日本法西斯侵華是從1944 年11月開始的?在整個審判過程中，上海軍事法庭完全回避日軍在華北抗日根據地范圍內犯下的滔天罪行，特別對岡村指揮的華北大掃蕩，表現出明顯的袒護。這個判決書實際是一份岡村寧次的辯護書，其行文用詞，都帶有明顯的反共傾向。

判決后輿論嘩然 紛紛指責

判決書宣讀后，法庭內全場嘩然。石美瑜拒絕回答記者在現場的提問和質疑，立刻宣布退庭，慌忙躲進庭長室。憤怒的記者們不顧憲兵的阻攔，沖入辦公室向法庭抗議。這時候，法庭副官向岡村寧次耳語幾句，后者即趁此混亂時機從后門走脫，徒步返回寓所。后來，岡村寧次曾在日記中寫道，“東京國際法庭將我列入戰犯名單，傳我到庭受審，中國政府以有病予以拒絕，以后等待東京審判的進展，并考慮國際關系及輿論動向最后才使我入獄，隨后又因病情惡化準予秘密保釋，恢復獄外生活，以迄今日，宣判無罪。除對中國政府、蔣總統、國防部各位將軍的一貫好意永志不忘外，并愿病愈之后，獻身于日華友好，以酬夙愿。”岡村還寫道：“關于對我的判決，軍方以外各方面有的主張判無期徒刑，石審判長曾擬判處徒刑七年，我自己也希望如此判處。這樣，表面上也好，實際上因有種種條件，即使服刑也等于零，今天判決無罪，我想主要是以何應欽部長為首的軍方要人，尤其是湯恩伯將軍強硬主張宣判無罪的作用。”這一切正如湯恩伯在其札記中所寫的：民國三十七年對岡村寧次大將進行審判時，正值華北局勢惡化。在國防部戰犯處理委員會審議本案時，行政院及司法部的代表委員均主張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我從反共的見地出發，主張宣判無罪，并要求主任委員會、國防部副部長秦德純，特別是何應欽部長出席參加審議，結果我的意見獲得勝利，并經蔣總統批準。總之，蔣介石、何應欽、陳誠、白崇禧、湯恩伯等人都程度不同地為岡村寧次的寬大處理而盡心盡力。

岡村寧次被判無罪，引起國內輿論的強烈不滿，眾多具有正義感的人士提出抗議，中國共產黨也對此發表聲明。這是上海軍事法庭，也是國民政府審判日本戰犯最大的敗筆。中共中央發言人于1949 年1 月28 日發表聲明，“嚴令南京政府立即逮捕不久前被國民黨軍事法庭宣判無罪的日本戰犯岡村寧次，同時逮捕主要的國民黨戰犯。……”上海的《申報》在2 月1 日全文轉載了中共的聲明。在國民黨統治區敢于發表中共的言論是很罕見的。表明上海新聞界對岡村寧次判決敢怒不敢言，而借助中共聲明來表達自己的心聲。1941 年，岡村寧次調集數萬日軍，對華北抗日根據地進行殘酷的大掃蕩，造成約百萬平民的死亡，八路軍喪失了一半根據地及人口，平原地帶全部變成游擊區，總軍力由40 萬減至30 萬，太行山深處的前方總部被日軍特種部隊突襲，參謀長左權犧牲。日本投降后，岡村寧次執行國民政府的命令，指揮日本軍隊統一向國民黨軍隊投降，而不向華北的八路軍投降，受到國民政府的欣賞和嘉許。1946 年內戰爆發，岡村寧次雖然和其他日本戰犯一起，實際上他充當了國民黨的軍事顧問，所以岡村被捕之后，延遲到1948 年8 月23 日才首次受審，后因患肺病審訊拖延，國民黨高層全然不顧民族大義，為岡村開脫罪責，做無罪判決。當然，國民政府內也有一些堅持正義立場、在辦案過程中不贊成過分寬大的人士，如司法行政部部長謝冠生，又如軍事法庭曾派京滬醫院朱院長，以健康原因為岡村寧次申請保釋，但朱院長拒絕擔保，判成岡村無罪釋放也并非石美瑜的本意，只是他們的意見沒有占據上風。岡村被釋放后，他曾坦言：“李宗仁代總統為爭取和平，已下令對我重新逮捕，而上海警備司令部湯恩伯將軍將命扣押不發，而令我乘船回國。此外，日后在東京，中國代表團團長商震親口告訴我，李宗仁也曾命令商震將我逮捕歸案，經與美軍當局協商結果，予以拒絕。”湯恩伯、商震等人的行為，自然是蔣介石在幕后操縱的結果。

1949 年1 月28 日晚上，湯恩伯派一名副官通知岡村，準備好物品于29 日早晨6 時半到戰犯監獄集合。30 日，岡村及其他日本侵華戰犯259 名在上海乘美國“約W 維克斯”號輪船回國，逃脫了中國人民的審判。2 月4 日清晨，岡村寧次踏上日本國土，隨后被安排在東京國立第一醫院住院療養。后來，岡村寧次還出任蔣介石的軍事顧問，1961 年6 月出訪臺北，1966 年4 月，岡村寧次突發心臟病死亡，時年82 歲。他死有余辜，中國人民及其子孫后代將記住這個臭名昭著的頭號日本戰犯。岡村寧次曾在日本防護戰史室的鼓動下，整理自己的日記，并撰寫個人回憶錄，其編著的《岡村寧次回憶錄》是他罪惡人生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