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祎 達
近代以來,新資料陸續問世,成為歐洲東方學界、日本東洋史學界,和以羅、王等人為代表的中國學人關注的焦點,對新史學的發展影響至深。1925年7 月,王國維在清華園演講,稱當今為“自來未有能比”的“發見時代”,并將各大發現總結為甲骨、簡牘、敦煌卷軸、內閣檔案以及“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等五項。①王國維:《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見之學問》,《學衡》1925 年第45 期。最后一項,正是國內極缺,而王氏即將著手研究,與國際對話的領域。在出土外族遺文中,與西夏有關的多語文獻,尤其是西夏文文獻,數量之多,遠勝同類。黨項—西夏自唐末割據,北宋時建國稱帝,而亡于蒙古,歷時數百年。因元人未予修史,存世史料極少,西夏文亦于明代失傳。清末民初,歐洲學者陸續對零星發現的西夏文資料初步研究。②清代史家對西夏史多有關注,而且張澍等人曾注意到西夏文,不過就現代西夏學而言,當承自西方研究。有關爭辯參見聶鴻音《伯希和西夏語文評論四種》(《書品》2003 年第4 期)、艾俊川《文中象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230—244 頁)。另外,中國學者最早的兩本西夏學著作的序言,只提及外國相關研究,可為其證。參見羅福萇《西夏國書略說》(東山學社,1914 年,第1a—b 頁),羅福成《西夏譯蓮華經考釋》(東山學社,1914 年,“序”)。尤其是1908 年起,俄國科茲洛夫(Kozlov)與英國斯坦因(Stein)等探險隊多次在西夏故地黑水城(今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發掘,獲得大量文獻,③參見克恰諾夫:《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寫本研究所西夏文文獻之收藏與研究》,楊富學、裴蕾譯,《西夏研究》2010 年第3 期。王學典主編,陳峰、姜萌編:《20 世紀中國史學編年(1900—1949)》上冊,商務印書館,2014 年,第122 頁。法、俄、德、美、日等國均有研究成果問世,逐漸形成以研究西夏語文為主,旁及文化、歷史等方面的現代西夏學。④“西夏學”作為學科名,早在20 世紀二十年代便為中外學者使用,本文所涉陳寅恪、王靜如等均曾有此用法。這一名稱的概念及形成,參見王天順編:《西夏學概論》,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 年,第1—4 頁。中國學者里羅振玉率先于1912 年在日本獲得資料,與其子羅福成、羅福萇展開研究,尤以后者用功極勤,而且天資聰穎,涉獵歐洲和古代東方多語言,很快做出杰出貢獻。然而,羅福萇在26 歲過早離世,整理其遺著的老輩沈曾植,不久也謝世。國內研究陷入低潮,并且在方法上難有突破。因此王國維在演講中談到西夏學時,除已故羅福萇外,僅能舉“今蘇俄使館參贊伊鳳閣博士(Ivanoff)更為西夏語音之研究”,①王國維:《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見之學問》,《學衡》1925 年第45 期。伊氏于此前一年來到北大國學門指導有關課程。②《研究所國學門通告:伊鳳閣導師在國學門指導研究之題目》,《北京大學日刊》1924 年1 月23 日,第2 版。此通告多次發布。參見《研究所國學門通信:伊鳳閣導師致沈兼士主任函》,《北京大學日刊》1924 年3 月5 日。其著作《西夏國書說》的譯文,刊于《國學季刊》1923 年第1 卷第4 期。不過,他的新同事——即將留學歸來的陳寅恪,③陳寅恪歸國時間和聘任來歷眾說紛紜,穿鑿附會較多。經朱洪斌先生考訂,1925 年2 月16 日陳寅恪經吳宓推薦聘任為清華國學研究院教授,1926 年2 月歸國,7 月8 日到校。參見朱洪斌:《教育史視野下的清華國學研究院——評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研究〉》,《九州學林》2010 年秋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223—224 頁。將對國內西夏學的推進產生重要影響。陳先生學行為世人所仰,他精通多種語文,長期備受矚目。④參見王慶:《陳寅恪先生到底懂多少種外語?》,《文史知識》2014 年第11 期。但是他在西夏文上的造詣,卻少有人關注,即使在羅列陳氏掌握的多門語文時,也時有忽略。如史學史家楊翼驤所言,西夏學“以文字難通,能從事研究者甚少”。⑤楊翼驤先生對西夏學舉出陳寅恪、王靜如兩人,惜未做更多論述。參見楊翼驤:《楊翼驤先生中國史學史手稿存真》,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 年,第703 頁。此外楊氏曾提及陳寅恪“對西夏文也略能讀懂”,楊翼驤:《說中國近代的史學》,《學忍堂文集》,中華書局,2002 年,第434 頁。治學術史者往往不會深究這門“絕學”,而專門的學科史回顧,則偏重于研究成果。⑥專文研究僅劉進寶:《陳寅恪與藏語、西夏文的解讀》,《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 年4 月17 日,第A05 版。此文篇幅短小,只做了一般性的介紹,并呼吁國家扶持有關學科。西夏學學科史論述中,陳寅恪一般不受重視。賈敬顏先生曾稱陳寅恪、王國維是不以西夏學名的西夏學家,賈敬顏:《西夏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兼評〈文海研究〉》,《歷史研究》1986 年第1 期。在數目眾多的綜述與回顧類文章中,一般僅羅列研究成果,很少做其他探討。近日,沈衛榮先生在“‘陳寅恪與近代中國的學術與思想’暨紀念陳寅恪先生逝世50 周年學術研討會”的發言中指出,“從中國近代學術的眼光看,陳寅恪實際上是很多學科的開創者,比如印度研究、西夏史、藏學和蒙古學等等,但他沒有成為印度學家或者藏學家等等?!瓕芏嗟摹疤攲W”研究的意義類似于顧頡剛之于‘古史辨’”。會議紀要見張甲:《陳寅恪與近代中國的學術與思想》,“澎湃新聞”2019 年10 月17 日。陳寅恪的西夏學淵源、有關研究和教學活動,以及在學術流變中發揮的作用等諸多問題,尚待鉤沉。
陳寅恪在留學時期已對西夏學有所關注。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最早材料,是其留德時期的筆記本。據季羨林先生介紹,陳氏留德時的64 本筆記中有兩本關于西夏文:
第一本 封面上題西夏《法華》。里面抄的是西夏文四字句,附有西藏文和漢文譯文。
第二本 封面上題河西。里面抄的是西夏字,附有漢文譯文。⑦季羨林:《從學習筆記本看陳寅恪先生的治學范圍和途徑》,錢文忠編:《陳寅恪印象》,學林出版社,1997 年,第30 頁。另外,季先生指出:“這些筆記本,雖然看起來數目已經很多了,但肯定還不是全部,一定還佚失了一些。至于究竟佚失了多少,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統計。”季羨林:《從學習筆記本看陳寅恪先生的治學范圍和途徑》,錢文忠編:《陳寅恪印象》,第25 頁。西夏文筆記的第一本題“西夏《法華》”,應指西夏文《妙法蓮華經》,“西夏文四字句”即《法華經》里的四言偈頌。1900 年庚子之亂中,法國伯希和(Pelliot)、毛利瑟(Morisse)和貝爾多(Berteaux)等人,在北京白塔下的廢紙與舊書堆中,偶得泥金寫本西夏文《妙法蓮華經》。毛利瑟后來刊布其研究成果及寫本影印件,中國學者羅福成等人對此亦有考釋。而且柏林圖書館已于1908—1912 年間購入《妙法蓮華經》部分原件,⑧參見史金波:《泥金寫西夏文〈妙法蓮華經〉的流失和考察》,《文獻》2017 年第3 期。杜羽:《西夏文泥金寫本〈妙法蓮華經〉影印回歸》,《光明日報》2018 年7 月19 日,第9 版。因此陳氏獲取有關資料應為便利。陳寅恪曾在信中向胡適透露,此館所藏《甘珠爾》上有手寫西夏文,⑨參見陳寅恪:《致胡適》六,1931 年3 月30 日,《陳寅恪書信集》,三聯書店,2015 年,第138 頁。他很可能也可以見到《法華經》原件。
陳寅恪筆記中還有一本漢文《法華經》,他應該是采用漢文本與西夏文本對照的方式進行解讀,值得注意的是,其筆記附有“西藏文、漢文譯文”,在當時便已進行夏、漢、藏文的對勘,頗具前瞻性。西夏文筆記第二本題“河西”,為元代對西夏的稱呼。其中對西夏字及譯文的抄錄,或為其研究之整理。
據張國剛先生分析,這64 個筆記本是選學有關課程或討論課(seminar)的筆記,陳寅恪曾修過藏文、蒙文、梵文、巴利文等課程。①張國剛:《陳寅恪留德時期柏林的漢學與印度學——關于陳寅恪先生治學道路的若干背景知識》,胡守為編:《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年,第212—213 頁。但目前尚未有資料顯示陳寅恪修過有關西夏語文的課程。不過,柏林既藏有西夏文獻,又有本哈第(Bernhardi)與查哈(Zach)等研究西夏的學者,而且陳寅恪在留法時便與伯希和有過接觸,這些都可能促使他關注西夏學。當然,也有可能為陳氏自修,他接受東方語文學訓練多年,②陳懷宇先生指出,陳寅恪所用比較語言學、比較??瘜W等概念,均指Philology(語文學)。參見陳懷宇:《在西方發現陳寅恪:中國近代人文學的東方學與西學背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3 頁。西夏文屬于其關注領域,又恰逢相關研究興起,很難不引起注意??傊?,陳寅恪在留學時,曾致力于西夏文,對國際研究前沿有切身體會。他所受多年東方學、宗教學的訓練,以及所學的多種語文,正是治斯學的必備知識。
陳寅恪歸國就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后,以西域史地、佛經多語對勘等領域為其治學方向,開設有關課程。不過他并未開展西夏學的研究,但是在這方面的造詣,已為學界所矚目。1929 年初,朱希祖在《西夏史籍考》中曾言:
余聞友人陳寅恪君言,現代所得西夏文最多者,為俄國,德國僅有蓮花經一種,亦不全,近吾國所出版之西夏國書略說,及西夏譯蓮花經,即其緒余;至於西夏字典俄人聞已有之,然秘不肯示人,甚可慨也!陳氏為吾國最精博之言語學家,亦頗研究西夏文,其言其可信。③日期署為1929 年2 月7 日。朱希祖:《西夏史籍考》,《益世報》1929 年2 月15 日第16 期“學術周刊”。這表明陳氏依然保持對國際西夏學研究前沿的關注,并為同仁所知,朱氏將他譽為“吾國最精博之言語學家”。以朱希祖對西夏研究的熟稔,尚需陳氏引介國際西夏學的知識?!奥勔延兄保?943 年增補發表時改作“或以有之”)的“西夏字典”應指未公布的西夏文獻《文?!奉悺ⅰ锻簟奉悾苤煜W妫骸段飨氖芳肌?,《說文月刊》1943 年第3 卷第11 期。聶歷山(Nevsky)于1927 年曾撰文介紹介紹俄藏《同音》類(又譯《音同》)、《文?!奉惖任飨霓o書。參見聶歷山:《西夏文詞典》,載李范文編:《西夏研究》第6 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60—68 頁。國內雖為出土地,但學者手中的資料卻極為缺乏,“甚可慨也”。
不過,就在此年,原先于1917 年在寧夏靈武出現的一大批西夏文獻重現于世,一度將賣與外國。經朱希祖等人緊急周旋,1929 年秋,國立北平圖書館以巨款購得。⑤朱希祖等人原希望由史語所出面采購,但最終由國立北平圖書館采購。1943 年該文增補重刊時,隱去史語所一段。朱希祖:《西夏史籍考》,《說文月刊》1943 年第3 卷第11 期。參見白濱:《寧夏靈武出土西夏文文獻探考》,《寧夏社會科學》2006 年第1 期。此事件轟動一時,時人譽之為“中國近世學術上一巨大發現”,并曾聘陳寅恪和鋼和泰(Stael-Holstein)“詳為審查”。⑥《圖書館界:國立北平圖書館入藏西夏文書》,《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29 年第5 卷第3 期。由此可見陳寅恪在西夏學上的積累與聲望。同時,史語所于此年遷入北平,其主導者傅斯年等人都力主奪回東方學之正統,⑦參見《中央研究院史初稿》,“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秘書組編印,1988 年,第38—39 頁。兼職史學及文籍考訂組的陳寅恪也有“共同的情緒”,⑧參見劉經富:《治學不甘隨人后》,周言編:《陳寅恪研究:新史料與新問題》,九州出版社,2014 年,第151 頁。而國外學者擅勝的西域歷史語言領域,自然是爭奪重點。該領域研究向來受到史料占有的制約,這批寶貴新資料的入藏,堪稱天賜良機。北平圖書館與中研院商定,由后者設定獎學金鼓勵國內學者從事研究。
在此契機下,陳寅恪開展西夏學研究,而且還指導學生王靜如加入其中。王氏為清華國學研究院第四屆學生,于此年6 月剛入職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王靜如在晚年曾談到,“回憶三十年代初,我有幸從事西夏研究,那時我僅20 來歲(風華正茂),毅然承擔了攻克西夏文字這一任務”,⑨王靜如:《西夏法典序》,《寧夏大學學報》1990 年第1 期。他當初接受重托的決心與風采,可見一斑。王氏的畢業論文由趙元任指導研究音韻,雖然未受陳寅恪的直接指導,但該院師生聯系緊密,私下請益交流頗多,陳氏的學問尤靠漫談形式傳授。研究院后期,隨著王國維、梁啟超相繼謝世,趙元任、李濟又多外出考察,陳寅恪堪為中流砥柱。而且從事西夏研究所需的多種古語文、比較語言學和宗教學等儲備,正是陳寅恪的專長,王氏有關知識應主要源自陳氏傳授。①朱洪斌先生曾指出,陳寅恪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除王靜如的西夏語文歷史研究與之接近外,其他名義指導的弟子雖多,似乎直接師承的弟子并不多”。參見朱洪斌:《清華國學研究院與民國新史學》,南開大學2007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74 頁。
在此因緣之下,陳寅恪遂與王靜如合作研究,陳氏致傅斯年之信中記載:
此數日與王靜如君考西夏文,略有所得,雖為機械工作而甘苦備嘗,然不足為外人道也。近見日本人函,甚羨贊我所之西夏工作,蓋我所有之材料而彼無之故也。②陳寅恪致傅斯年信,原無標點,署日期為“廿一日”,為中國嘉德2015 春季拍賣會第2033 號拍品。雖然擁有獨家材料,讓日本人羨慕不已,③高山衫先生指出,日本學者石濱純太郎曾惋惜滿鐵圖書館錯過這批文獻。高山杉:《石濱純太郎論文舊譯二種——兼說王靜如佚文》,“澎湃新聞”,2019 年3 月30 日。然而釋讀過程十分艱辛。除入藏新品外,二人還研究已刊文獻如斯坦因所獲《大般若經》殘卷。陳寅恪最初未能判定經文內容,待到王靜如初步注釋并“持以見示”后,再次審定,認為殘卷可能譯自《大般若經》,遂將有600 卷之多的此經“反覆檢閱”,幸而找到相應部分,得以確定其內容,方能對勘解讀。陳氏寫道:
當時王君擬譯之西夏文殘本仍有西夏原字未能確定及無從推知者。故比勘異同印證文句之際,常有因一字之羨馀,或一言之缺少,亦須竟置此篇,別尋他品。往往掩卷躊躇。廢書嘆息。故即此區區檢閱之機械工作,雖絕難與昔賢翻譯誦讀之勤苦精誠相比并。然此中甘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亦有未易為外人道者也。④陳寅?。骸端固挂騅hara-Khoto 所獲西夏文大般若經考》,《西夏研究》1932 年第1 輯。二人研究的難度之高、用功之勤,于此畢現。雖然勞多功少,不過即使細微的發明,也足為“治西夏學者之一快也”。通過這種訓練,王靜如迅速成長起來。傅斯年對其研究高度關注,據謝保成先生考察,1930 年的年度報告對王靜如的研究,甚至幾于逐月記錄。⑤參見謝保成:《歷史語言研究所與“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江海學刊》2011 年第1 期。在師長的幫助和督促下,王靜如成果迭出,且與國際學界交流密切,于1932—1933 年出版3 輯《西夏研究》,獲得漢學界的至高榮譽——儒蓮獎(Prix Stanislas Julien),成為中國個人獲獎第一人(1936 年),時年僅33 歲,為史語所同仁與國際學界的競爭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王靜如的成就,離不開陳寅恪的傳授啟迪,乃至手把手式的指導。此外,《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組織出版“西夏文專號”,是凝結各國學者成果的國際西夏學里程碑著作,陳寅恪協助王靜如審定俄藏西夏文書目的譯釋。⑥參見王靜如:《蘇俄研究院亞洲博物館所藏西夏文書目譯釋》,《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1930 年(1932 年正式出版)第4 卷第3 期。在“西夏文專號”封二,是《西夏研究》第1 輯的廣告,前人未曾留意的是,此廣告中的署名里陳寅恪位列第二著者,正式出版時卻只署其學生王靜如一人。此刊在王氏論文外,另有陳寅恪兩篇文章,署名的變更應是代表著陳氏的意見。沒有他傾力傾心的培養和提攜,難以想象王靜如會在短短數年內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與聲望,并最終成為中國“近代意義上西夏語言文獻研究的開拓者”。⑦杜建錄:《在吳天墀先生指導下學習和工作》,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編:《吳天墀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1913—2013》,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18 頁。
陳寅恪的西夏學研究成果,主要體現于已發表的兩篇論文。其一為《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夏梵藏漢合璧校釋序》。陳氏此文舉出二事,第一是考察其經題“ (種咒)”,利用西夏文、梵文、藏文和漢文的比較,推求其翻譯來源,提出譯自藏文先于漢文等假設。第二是引錢謙益文集中的史料,推斷亡國后西夏文獻的流傳。⑧陳寅?。骸段飨奈姆鹉复罂兹该魍踅浵蔫蟛貪h合璧校釋序》,《西夏研究》1932 年第1 輯。此篇除收于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一輯外,還曾單獨刊載,⑨陳寅?。骸段飨奈姆鹉缚兹该魍踅浛坚屝颉?,《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32 年第2 卷第4 期。而且收入自己在清華的講義《敦煌小說選讀》中,作為僅有的三篇自撰文章之一,⑩此佚稿由張求會先生發現,文句略有不同。參見張求會:《陳寅恪講義〈敦煌小說選讀〉相關問題續探》,《陳寅恪叢考》,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165—166 頁。反映出作者十分珍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應是此文在具體研究之外,在方法上示范所謂比較語言學,足以引領新風氣。這一理念直接體現在序文中對王靜如作品的評價:
治吾國語言之學,必研究與吾國語言同系之他種語言,以資比較解釋,此不易之道也。西夏語為支那語同系語言之一,吾國人治其學者絕少,既有之,亦不過以往日讀金石刻詞之例,推測其文字而已,尚未有用今日比較語言學之方法,……有之,以寅恪所知,吾國人中蓋自王君靜如始。然則即此一卷佛母孔雀明王經之考釋,雖其中或仍有俟他日之補訂者,要已足開風氣之先,而示國人以治國語之正軌,洵可稱近日吾國學術界之重要著述矣。①陳寅?。骸段飨奈姆鹉缚兹该魍踅浛坚屝颉?,《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32 年第2 卷第4 期?!颁痹凇段飨难芯俊返? 輯中作“詢”。陳寅恪將王靜如這一年輕人的著作譽為“近日吾國學術界之重要著述”,評價極高。一方面王氏此作有突出貢獻,另一方面,實為借評價王文而提倡“比較語言學之方法”,尤其是用“吾國語言同系之他種語言”進行比較,即陳寅恪所學并示范,而王靜如繼之的方法。因此“足以開風氣之先,而示國人以治國語之正軌”。陳氏早在歸國前便倡言“為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②不過陳寅恪稱自己所注意是歷史(唐史、西夏)和佛教,而非其倡言的“中藏文比較之學”。參見陳寅?。骸杜c妹書(節錄)》,《學衡》1923 年第20 期。然而其主張卻未受足夠重視。以西夏研究為例,當時已有成果除輯佚補史以外,便是金石考訂,在文字釋讀上進展有限。羅福萇年少有為,本可更進一步,卻不幸英年早逝,遂“不過以往日讀金石刻辭之例”,與國外研究的差距漸大。在其他領域,則出現附會西學的做法。1932 年陳寅恪因對對子的試題引發爭論,痛斥時人附會西學進行比較的做法,感嘆“嗚呼!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并多次提及“藏緬語系比較研究之學未發展”,“而與漢語同系之語言比較研究,又在草昧時期”等等。③參見陳寅?。骸杜c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15 年,第249—252 頁。西夏語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正是他認為應該進行比較研究的對象。在《西夏研究》第1 輯的廣告中,此篇名為“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經考釋序”,出版時改為“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夏梵藏漢合璧校釋序”,把“考”改為“校”,特意突出“夏梵藏漢合璧”,正是凸顯比較語言法的特征。
其二為《斯坦因Khara-Khoto 所獲西夏文大般若經考》一文,Khara-Khoto 即黑水城。該文具體考察兩個西夏文詞語“ (眾生)”和“ (最上)”,指出西夏譯佛經有直譯與意譯兩種不同的風格。兩篇論文篇幅不長,所見資料有限,多僅以提問題的形式作初步考察。不過陳氏所舉均為西夏學的關鍵性命題,至今仍待后學繼續探索,頗可見其慧眼卓識。此外,他還對西夏故地的譯名進行過探討。④陳寅?。骸鹅`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金明館叢稿二編》,第120—127 頁。中古史研究中偶有論及黨項-西夏史,他將黨項納入唐代外族連環性中考察,⑤參見陳寅恪:《唐代政治史略稿手寫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第236、240 頁。重視西夏的歷史影響,指出“西夏之拓拔氏則關系吾國史乘自北宋至元代者,至巨且繁”,⑥陳寅恪:《論李棲筠自趙徙衛事》,《金明館叢稿二編》,第5 頁。尤其是在黨項王族拓跋氏的族源問題上頗具史識。⑦西夏皇室拓跋氏的族源,自古以來有羌族與鮮卑族兩種說法,陳氏認為源于羌族,自稱元魏后人是自我夸耀。這一問題歷來爭論激烈,直到新碑刻資料的出土才漸漸平息,現在通常認為源于羌族。參見陳寅?。骸独畹略YH死年月及歸葬傳說辯證》附記丁,《金明館叢稿二編》,第54—56 頁。陳瑋:《西夏皇族研究綜述》,景愛編:《中國遼金西夏研究年鑒2013》,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
然而,在發表兩篇西夏學論文之際,陳寅恪轉向“禹內”之學,致力于中古文史研究,一舉奠定其學術地位。但是對于西夏學在內的西域歷史語言領域,卻成為一個遺憾。四年后,陳寅恪在致聞宥的信中說,“近日友人王君歸自歐,渠本治西夏語文者,最近於契丹女真文亦有所論說。寅數年以來苦於精力不及,‘改行’已久,故不能詳其所詣,然與之談及亦忻羨不已”。⑧陳寅?。骸吨侣勫丁范?,1936 年10 月11 日,《陳寅恪書信集》,第212 頁。聞宥對西夏學的研究,或與陳寅恪有一定關系?!熬Σ患啊被蚴菍嵡?,不過陳寅恪的“改行”應也有其他原因,學界多有討論,茲不贅述。但是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對這一領域依然充滿興趣,對王氏所言“忻羨不已”,抗戰時期陳氏還曾為鄭天挺訂正梵文。⑨參見鄭天挺:《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上冊,1938 年7 月30 日條,中華書局,2018 年,第72—73 頁。然而人生浮沉,陳寅恪最終還是放棄了有關研究。
陳寅恪治西夏學,雖然有新資料出現的偶然因素,但與他所受東方學之訓練和早年研究旨趣一脈相承。陳氏留學多年,具有國際前沿視野,同樣深受域外漢學影響的王國維、陳垣等人,均有近似現象。①參見牛潤珍:《史學二陳及其學術精神》,《河北學刊》2012 年第1 期。不過,如王國維給羅福萇的祭文中所言,“我老師宿儒,以文字之不同,瞠目束手,無如之何”。②王國維:《羅君楚傳》,《亞洲學術雜志》1922 年第4 期。雖有謙遜的成分,卻也流露出一絲遺憾。晚清以降的西夏研究,如戴錫章輯《西夏紀》、王仁俊編《西夏藝文志》等,雖然用功頗勤,但無力利用新資料。王國維考證西夏文獻版本、羅振玉、羅福成等人的考釋等,則雖有新資料,卻難以在語言上與歐、日等國學者相對話,而陳寅恪則身負解讀這批新資料的新工具,處于國際前沿。年輕一輩的學者,西學素養提升,具有更強的國際意識,故而他們得與國際學界交流、競爭,共同促進研究的推進。陳寅恪指導學生王靜如,正是這一潮流的典型。從清代以來為西夏補史(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綱目體等),到羅、王之學,再到陳寅恪及其學生王靜如等人,西夏學的發展歷程,是中國近代學術轉型與發展的一個縮影。
陳氏自稱“於西夏語文未能通解”,受時代水平與個人投入所限,其能力無需高估。西夏文筆畫繁多,最基礎的錄文工作極易出錯,陳氏亦不例外。但在當時的條件下,已屬難得。在西夏學的發展歷程中,陳寅恪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他有關西夏學的論著雖然數量極少,具體研究不多,以至世人罕知,然而卻有深厚的底蘊和敏銳的視角,其意義更在于示范新的范式。此外,他培養、提攜相關人才,學生王靜如傳承其早期治學理路,與世界各國學者對話且廣受認可,奠定了今后國內西夏學研究的基礎。王靜如曾言:“陳先生之功不僅在著作一方,其所談論之學友及指導之門人,亦莫不受此熏染。……現代中國史語研考精深,方法謹嚴,能與西人漢學相競者,多是其友人或門人?!雹弁蹯o如:《二十世紀之法國漢學及其對于中國學術之影響》,《國立華北編譯館館刊》1943 年第2 卷第8 期。可謂一語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