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光 云
關于雅典民主政治,中學歷史教學時常需要結合財產等級、貧富差別等,解讀公民政治權利的不平等。近年高考試題時常考查學生對城邦貧富差別問題的歷史理解力。①參見2018 高考文綜全國卷Ⅰ第32 題。在普通高中新版教科書《中外歷史綱要》(下)第一單元第1 課的“史料閱讀”中,摘錄了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關于“平民政體”和“寡頭政體”的論述:平民政體是自由而貧窮的人們所控制的政體,寡頭政體是富有而出身較高的人們所控制的政體。
誠然,古希臘人創造了表達政治統治方式的各類術語,諸如王政、君主制、貴族政治、寡頭政治和僭主等,其中的主要術語大體上都出現于公元前5 世紀后期。②晏紹祥:《古代希臘民主政治》,商務印書館,2019 年,導言。有關政體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的政治學家亞里士多德。政體(πολιτεια)是亞里士多德政治哲學的核心概念。探究什么是最好的城邦政體,可謂是西方政治學的元問題。③參見董波:《亞里士多德論民主》,《世界哲學》2019 年第6 期。早在公元前5 世紀,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等古典哲學家已有關于政體的論述。至公元前4 世紀,雅典城邦的政治實踐尤其是民主政治的發展歷程,引發思想家們對城邦政體的更多思考。對不同政體孰優孰劣的激烈爭論持續達半個世紀以上,進而推動了西方政治學的發展。亞里士多德堪稱是“城邦制度的全面觀察者與系統闡釋者”,鮮明地提出了不同于柏拉圖的政體研究方法,尤其是不把理想政體作為研究的重點,而側重于如何將現有的政體改造為適合于該城邦的“最好”政體。④王樂理主編:《西方政治思想史》第1 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83 頁。近代以來,學界的希臘史研究領域相當廣泛,包括早期希臘史、雅典民主政治、奴隸制、城市史、法律史和戰爭史等,但鮮見從貧富差別的視域對亞里士多德的政體學說進行專門研究。⑤詳見馬永康、譚杰:《“亞里士多德學說在中國”國際學術會議綜述》,見《現代哲學》2013 年第4 期(總第129 期)7 月號;仝彬:《國內亞里士多德政治思想研究綜述與展望》,見《淮海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學術論壇)2010 年第8 卷第4 期;關于國外學界近30 年的相關研究,詳見晏紹祥:《古典歷史研究史》下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285—341 頁。因此,有必要對中學歷史教學所涉及的財產等級、貧富差別與雅典民主政治乃至城邦政體的相關問題予以適當的歷史解讀。
亞里士多德一生著述頗豐,所留存下來的作品400 余卷,①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1 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年,序,第6 頁。其政治思想主要體現在《政治學》《雅典政制》《家政學》《修辭學》《尼各馬科倫理學》等著作之中。②王樂理主編:《西方政治思想史》第1 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56—257 頁。亞里士多德搜集了當時希臘158 個城邦的政治和法律制度方面的資料,將政體分為王制、貴族和共和正宗政體以及偏離于正宗政體的僭主、寡頭和平民政體等變態類型的政體,力圖在比較分析中闡述各類城邦興衰成敗的原因。基于對貧富差別的認識,亞里士多德認為,最公正的政體應該不偏于少數富室,不偏于多數平民。最優良的城邦應該以全體公民的共同利益為依歸。
富人和窮人是社會分化的產物。在私有制社會,二者并存是歷史的必然。③Aristotle,Politics,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Ⅶ.Ⅷ.1328b10—22.文中引用古典文獻未注明出處者,皆據勞易伯古典叢書(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希臘文和英文對照本。下同。“在希臘城邦中,相互敵對的至少有兩種,一種是窮人的城邦,一種是富人的城邦,各自還可以分成許多部分。”④Plato,The Republic,Book Ⅳ,423A.但由于缺乏相關的人口、財產等詳細的統計文獻,對古希臘社會窮人與富人的劃分并不精確,其標準也不盡一致。例如,關于有產階層的劃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師徒二人的觀點就不一樣。前者主張衛國之士的軍人和軍官不應有財產,而農民則可各有其田畝。農民必須按時繳納收獲物的賦課,以供養衛國之士。后者則認為土地應該屬于公民,軍政人員都是“有產階層”。⑤Plato,The Republic,Ⅳ. 419-421; Ⅲ. 464C; Aristotle,Politics,Ⅱ.Ⅴ.1264a32.當然,有產階層不一定就是富裕階層。古希臘鄉村的窮人可有一頭耕牛作為其財產,但非富裕階層。⑥Aristotle,Politics,Ⅰ.Ⅱ.1252b12.
早在邁錫尼時代,古希臘已經出現了社會分層。線性文字B 中記錄了不同的職員,以及祭司、勞作者和奴隸。更有學者認為,少數的富有者統治階層和多數相對貧窮的人的產生,以及富人和窮人的互動關系是邁錫尼文明衰亡的內在因素。邁錫尼文明之后,富有者的代表瓦納克斯和巴塞琉斯等隨之成為“黑暗時代”(約公元前12 世紀—前9 世紀)新的地方實權人物。⑦參見:Peter W. Rose,Class in Archaic Gree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 pp.56—60.
界定“富人”和“窮人”的標準也非一成不變,影響“富人”和“窮人”社會地位的因素較為復雜。古希臘社會的主要財產是土地,而土地的耕作者和產品的生產者是一些固著于土地之上的被剝削的非自由民或動產奴隸(Chattel slaves),其債務負擔極其嚴重。因此,富人的財富狀況主要體現為對土地和動產奴隸的占有,富人可謂是占有土地較多并控制較多動產奴隸的人。⑧G.E.M.De.Ste. Croix,The Class Struggle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from the Archaic Age to the Arab Conquests,London: Duchworth,1981,p.33.窮人則是指沒有或有很少有這些財產的人。偶見鄉村窮人可能有一頭耕牛,但總體而言,窮人的財產十分有限。沒有任何財產的人屬于極度貧窮的人或赤貧的人。⑨Aristotle,Politics,1291b9,1295b25—30.
無論是窮人或富人皆是維系城邦的重要力量。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真正的財富就是家庭所必須的各種物品,就供應一家人的良好生活而言,不應該是無限度的。⑩Aristotle,Politics,1256b32.城邦必需考慮賴以存在的職能條件,諸如糧食供應、日常生活必需的工藝,用以鎮壓叛亂、維持境內秩序和抵御外侵的武器裝備,相當豐富的庫存財產以及祭祀、議事和司法職能。因此,“邦內應當有若干農民從事農業生產、工匠、武裝部隊、有產階級、祭司、一個裁決有利于公眾的要務并聽斷私事的團體。”?Aristotle,Politics,1328b10—15.
就職業而言,城邦的農民勤于耕作,無暇他顧,“這類人的財產都不大,終年忙于耕耘,就沒有出席公民大會的閑暇。一家衣食并無余裕,所以終歲辛勤,早晚不舍耒耜;他們習于知足,不貪圖他人的財物,不作非分之想;總之,他們樂于田畝之間的作息,參政和服務公共事務既沒有實際的收獲,他們就不想染指。群眾愛好實利而不重名位或榮譽”。①Aristotle,Politics,1318b10—15.古希臘農民希望過上富裕而體面的生活,“一個人看到別人因勤勞而致富,因勤于耕耘、栽種而把家事安排得順順當當,他會因羨慕而變得熱愛工作”。②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 神譜》,商務印書館,1997 年,第1 頁;Paul Millet,“Hesiod and His World”,Proceedings of the Cambridge Philological Society,No.210,new series,No.30(1984)pp.84—90。“讓他們安于耕耘,他們不久就能自脫于窮乏,或者竟然倉廩充盈,達到小康。這些群眾即使有時感到政治地位和權力的需要,如果給予他們以選舉行政人員和聽取并審查這些行政人員的政績和財務報告的權利就會感到滿足了。”③Aristotle,Politics,1318b25.因此,普通勞動者或一般群眾的政治期望不高,對于更小的權利也可能感到滿足,例如議事的權利。相對于農民而言,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工匠、商販和傭工這些市廛群眾,各操賤業以糊口,他們的種種勞作都無可稱尚。這些人相對散居于各村落,雞犬相聞,很少互相往來,但工匠、商販和傭工等這類人聚集而徘徊于市區和商場之間,樂于并便于參加公民大會。④Aristotle,Politics,1319a25—30.
從城邦人口的數量和比例來看,城邦到處有窮人。窮人多,富人少。⑤由于缺乏可靠的城邦人口統計資料,學者們基本上是根據各個城邦出動的軍隊數字來估算城邦人口。公元前500 年時,雅典城邦的總人口約90000—120000 人,其中公民人數約3 萬人。詳見晏紹祥:《古代希臘民主政治》,商務印書館,2019 年,第178—180 頁。在一切城邦中,所有公民可以分為三個部分——極富、極貧和兩者之間的中產階層。極富階層時常代表寡頭勢力,中產階層則為民主勢力。作為自由民中產階層的代言人。亞里士多德認為,富有階層“狂暴”“暴戾”。貧窮階層“下賤”“狡詐”。富有階層和貧窮階層對于國家都是有害的。富人可以免于饑寒,不會因饑寒而犯罪,但也顧慮因參加公務而妨礙治產。富室較窮人更為放肆,并往往因為自幼失教而流于奢侈,易于覆亡。此外,富人自幼在奢縱的環境中成長,“不知道紀律為何物,他們在講堂內和操場上也從沒有養成循規蹈矩的品性”,常常逞強放肆,致犯重罪。極貧的人們缺乏物資財富,太自卑而自甘暴棄,往往懶散無賴,易犯小罪。大多數的禍患就起源于放肆和無賴。因此,極富的人們只愿意發號施令,不肯接受任何權威的統治,所有人猶如主人。⑥Aristotle,Politics,1295b1—20.極貧的人們僅知道服從而不堪為政,猶如一群奴隸。這樣的城邦是主人和奴隸所合成的城邦而非自由人的城邦。惟有中產階層“最不會逃避治國工作,也最不會有過分的野心。”在軍事和文治機構中,有野心的人對于城邦常會釀成大害。⑦Aristotle,Politics,1295b10—15.“中產階層比任何其它階級都較為穩定。他們既不像窮人那樣希圖他人的財物,他們的資產也不像富人那么多得足以引起窮人的覬覦。既不對別人抱有任何陰謀,也不會自相殘害,他們過著無所憂懼的平安生活。”⑧Aristotle,Politics,1295b25—30.
由此可見,貧富差別是階級社會不可避免的歷史現象。就品性而言,富人和窮人階層永遠是彼此互不信任的。貧富雙方時常相仇,中產階層可以是富人和窮人的“仲裁者”,“只有在中產階層較其他階層之一或較兩者都占上風的地方,政府才能夠穩定”,所以,“最好的立法者都是中產階層的人”。⑨Aristotle,Politics,1295b25;1296a21,1296b34.出身于中產家庭的梭倫以立法抑制最富有的階層,扶持最貧困的階層,強化中產階層,以最優良的立法,拯救了雅典城邦。⑩解光云:《古典時期雅典城邦對貧富差距的制度調適》,見《安徽史學》2006 年第4 期。亞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似乎暗示,公民等級并不是由梭倫新劃分的,他只是因襲德拉古的制度。普魯塔克則非常明確地認為梭倫首次對公民進行分等。現代學者大多接受普魯塔克的意見,參見晏紹祥:《古代希臘民主政治》,第323 頁。正是在從這個意義上說,梭倫的目標不是民主政治,而是國家的穩定和雙方的平衡,“這樣,人民就會好好追隨領袖,自由不可太多,強迫也不應過分;富厚如屬于沒有教養的人,饜足就要滋生不遜。”?Aristotle,Athenian Constitution,Ⅻ,2.
政體,意為城邦最高統治權力的執行者所組成的公務團體。①G.N.Stavropoulos,Oxford Greek-English Learner’s Dictionar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721.換句話說,政體就是對城邦中的各種官職,尤其是擁有最高權力的官職的某種安排。基于如此安排的團體,既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少數人,又可以是多數人。“這一人或少數人或多數人的統治,如果旨在照顧全邦共同的利益,則由他或他們所執掌的公務團體就是正宗政體。反之,如果他或他們所執掌的公務團體只照顧自己一人或少數人或平民群眾的私利,那就必然是變態政體。”②Aristotle,Politics,1279b5—10.政體以一人為統治者,凡能照顧全邦人民利益的,通常就稱為“王制”或君主政體,凡政體以少數人為統治者則為“貴族政體”,政體以群眾為統治者而能夠照顧到全邦人民利益的,則為“共和政體”。王制、貴族和共和政體為正宗政體,相應于上述各類型政體,僭主政體為王制政體的變態,寡頭政體為貴族政體的變態,平民政體為共和政體的變態。無論是何種政體,皆與貧富差別相關,“僭主政體以一人為治,凡所設施也以他個人的利益為依歸;寡頭政體以富戶的利益為依歸;平民政體則以窮人的利益為依歸。三種變態政體都不以城邦全體公民的利益為依歸。”③Aristotle,Politics,1279a25—40; 1279b5—10.據統計,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提及的城邦已達158個之多。他不僅收集諸多城邦政治與法律制度資料,而且著力理清各個城邦政治法律制度的歷史,并將這些歷史資源作為研究現實各城邦政體和政治問題的重要依據,《雅典政制》便是其重要研究成果之一。
據亞里士多德的研究,諸如城邦各階層的比例不平衡,各階層的利益不平等,從事航海經商為主的島居民眾與經營田園和工藝為主的陸上民眾,不同的政治傾向等等,皆可導致城邦內訌,引起城邦政體的變革。④Aristotle,Politics,1301a—1303a.“各種政體也可因為邦內諸職司之一或其它部分的榮譽或權力的增漲而傾向于寡頭、或平民、或共和制度。”⑤Aristotle,Politics,1303b.因此,貧富差別是影響城邦政體變革的重要因素之一。僭主政體依據專制的原則,即以主人對待奴隸的方式處理其城邦的公務,寡頭政體是有產者們執掌最高統治權,平民政體則是由無產的貧民群眾執掌最高統治權。“任何政體,其統治者無論人數多少,如以財富為憑,則一定是寡頭政體;同樣地,如果以窮人為主體,則一定是平民政體。”⑥Aristotle,Politics,1280a35—40.最為正宗的政體就是最為公正的政體,應該不偏于少數富室,不偏于多數平民,而以全邦公民利益為依歸。梭倫自述為雅典創制的本意,務使少數多數各得其平。⑦Maria Noussia Fantuzzi,Solon the Athenian,the Poetic Fragments (Mnemosyne Supplements),Fragment 5. Leiden:Brill,2010.在梭倫之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雅典城邦除了將軍和財務保管員等極少數需要專業知識和技能的官員直接選舉外,絕大多數官員皆由抽簽選舉產生,抽簽選舉也被視為雅典城邦民主政治的基本標志之一。⑧Aristotle,Politics,1274b5—10.這一選舉方式無疑帶有這樣的目的,即避免某些有財有勢的富室壟斷官職,造成不良影響,引發雅典城邦政局動蕩。
值得注意的是,窮人與富人的人數對比狀況時常會引起政體變革。倘使富戶人數增加或財產增多,平民政體就會轉變為寡頭政體或門閥統治。⑨Aristotle,Politics,1303a10.“一般公認為敵對勢力的富戶和平民兩部分,倘使在一個城邦中勢力均衡而完全沒有或僅有為數很少的中產階層處于其間,為之緩沖,革命也是可以爆發的;如果兩方都明知各自的力量不足抗衡,較弱的一方就必然斂手而不敢貿然與較強的一方爭勝。”⑩Aristotle,Politics,1304b5.“凡幫內中產階層強大,足以抗衡其它兩個部分而有余,或至少要比任何其它單獨一個部分為強大——那么中產階層在幫內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它兩個相對立的部分就誰都不能主治政權——這就可能組成優良的政體。”?Aristotle,Politics,1295b35—40.因此,亞里士多德明確贊譽中產階層,“最好的政治社會是由中產階層的公民組成的”。①Aristotle,Politics,1295a25—1297b13.惟有以中產階層為基礎才能組成最好的政體,最好的政體必須是由中產階層執掌政權。形成穩定的中產階層,關鍵在于財產和人數的比例。通常,城邦中產階層的人數比較多,是“占有一份適當而充足的財產”的人。惟其財產適當,所以不致為富不仁;惟其財產充足,所以不會覬覦他人;更重要的是,惟其人數較多,所以這個階層就能衡平富有階層和貧窮階層的勢力,而使國家“少受黨爭之禍”。②Aristotle,Politics,1296a10.
當然,在貧富差別的影響下,城邦政體的變革不盡一致。就平民政體而言,政變大多起因于群眾領袖(δημαγωγб觭)的放肆。他們有時指責或誣控富戶,導致富人們聯合起來,有時則鼓動攻擊整個富有階層。③Aristotle,Politics,1304a20.“平民領袖們為了討好群眾,往往不惜加害著名人物,以重課和捐獻督責他們,使他們傾家蕩產,淪為貧戶,或誣告富有之家于法庭,俾可沒收他們的資財;這樣,最后終至逼迫富貴階層結合成為反抗力量。”④Aristotle,Politics,1305a5.在寡頭政體中,窮人憎恨并妒羨富室的財物。窮人有時候可以成為城邦的麻煩。例如,在一國遭逢戰爭的期間,窮人要是無法生活而城邦又不予供給,他們就不愿為國效勞。但如果予以供給,他們也是樂于出戰的。平民人數增加也是引致變革的原因,例如在雅典,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陸軍屢屢失敗,貴要階層悉數出征,大批陣亡;平民相對成為絕對的多數,民主勢力便頓時擴張了。⑤Aristotle,Politics,1303a10.
繼邁錫尼時代之后產生的古希臘早期政體中,公民團體實際上完全由自備武裝的戰士組成。軍事實力的重心基本上寄托在富有階層的騎兵身上。所以,富人很早就因其軍事地位和作用無與倫比而在城邦政治生活中地位顯赫。當城邦漸漸擴大,步兵(甲士)的力量才逐漸增強。⑥Aristotle,Politics,1297b20.遠古時期的君主政體結束后,自然形成了富人執掌政權的寡頭政體。古希臘歷史語境下的貴族制意為“最優秀的統治”,而寡頭制則是“少數人的統治”,因此,二者的關鍵之別在于如何認定統治的“優秀”。“在古風和古典時代,尤其是古典時代,所謂的優秀,除了出身,更多地用財富來表示。于是,貴族制和寡頭制都變成了少數富人的統治。”⑦晏紹祥:《古代希臘民主政治》,第107 頁。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看來,寡頭制是貴族制惡劣的變種和墮落政體。根據墮落程度的不同,亞里士多德將寡頭政體分為不同類型,最溫和的一種,財產資格較低,騎士等級以上的人大多享有公民權。最為極端的一種是,享有公民權的人僅是極少數掌控城邦權力的貴族。他們罔顧法律,施政僅僅考慮家族私利。⑧Aristotle,Politics,129b14—30;1292a39—1292b10.
因此,亞里士多德主張,“穩定寡頭政體應具備一高一低兩種標準的資產冊籍。在低級冊籍中的公民可以充任低級職司;較重要的官員則限于由高級冊籍中的公民選任。另一方面,任何人只要有某一定額的財產就讓他入籍而取得政治權利;使大多數群眾參加到政府方面,其勢力就可以超過沒有政治權利的的人們。凡冊籍上添入新公民時須注意到他們應該是群眾中較好的部分或階級。”“對必須由公民充任的最重要的職官或顯官,應使其負擔某些公益義務或捐獻。這樣,平民就自然不抱高官顯職的奢望,他們看到顯赫一時的重任原來要支付這么多的代價,也就認為無可妒羨了。這些顯官在蒞任那一天,還該作豐盛的獻祭,在職期間應當奠立一些公共建筑。人民既于此能同享快樂,又見到他們的城市中滿布著酬神的點綴和堂皇的坊塔或建筑,自會安心容忍寡頭政體的長久統治,而這些貴要人物把自己的錢財作成世代的紀念也應志得意滿了。”⑨Aristotle,Politics,1321a35—40.
富人的負擔遠不止這些公益義務或捐獻。在寡頭政體的城邦,對缺席公民大會的罰款只行使于富戶,或對富戶缺席所罰特重;凡具備了財產資格的人就不許他們憑誓言謝絕任命行政職司,但窮人則可以辭不就任;富戶缺席法庭的陪審職務照例必須受罰,但是,窮人缺席者不罰,或采取另一種方法,富戶的處罰從重,窮人從輕。關于武器裝備和體育訓練,也有類似的措施。許可窮人不置備任何武器,但富戶不參加則受罰。于是,富人因害怕受罰,全部都受過體育或軍事教練,窮人則因無所強制而失去這種教練。①Aristotle,Politics,1297a15—30.因此,寡頭政體始終存在對窮人和富人利益平衡和處置不當的問題。城邦可以要求富室濟貧和重于公益,但城邦也應保全富室,不使富室負擔不必要的捐輸。②Aristotle,Politics,1309a13—18;1320a6;1320b4.寡頭政體應適度注意窮人的利益。凡可以由此取得小小功賞的職司應盡量由窮人擔任;如有富戶侵凌窮人,處罰就應該比富戶侵凌富戶所受的懲誡還要加重。③Aristotle,Politics,1309a25.產業的分配盡可能均衡,使較多的窮人子孫也可以獲得中等收入。有必要規定,遺產必須依照親屬承繼的約定付給應該嗣受的后人,不得應用贈予的辦法任意遞傳,而且每一個人都不要讓他嗣受第二份遺產。④Aristotle,Politics,1266a39—b27;1266b18;1309a23.
共和政體或平民政體也注意平衡窮人與富人的利益。例如,窮人出席公民大會和法庭可以領取公款津貼;富戶如果缺席則不受處罰。按照平民政體的理想,最好是一切機構——公民大會、法庭、行政機構——全都給予津貼。如果實在不可能,則凡出席法庭審判大會、議事會和公民大會的公民,在開會期間必須給予津貼,執政各機構也必須給予津貼,至少是那些規定要參加公共食堂會餐的執政人員非給予不可,會餐費用由公款支給。執政人員的收入就是這種“伙食津貼”。⑤Aristotle,Politics,1317b35—40.鑒于此,亞里士多德認為,平衡是必須的,應該兼取兩種措施進行平衡:對于窮人的出席者給予津貼,對于富戶的缺席者則課以罰款。以此平衡貧富兩方利益,使其都參加政治集會。
誠然,共和政體公民團體的確應該限于可以自備武裝的人們,也就是說,執掌政權者必須有財產資格。但是,共和政體如果要長治久安,更應采取溫和的中庸之道,“不需以沒收財產和加重捐課的政策驅除富室;開會津貼亦宜有適當限度。與此同時,應當注意貧困的人民由富室和公眾共同給予濟助,使之各逐生計”。⑥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96 年,附錄一,第453 頁。在良好的共和政體或平民政體中,貧民和富戶地位相等。⑦Aristotle,Politics,1318a6.亞里士多德堅信,在共和政體中,富人聯合貧民反對中產階層的事情不會發生。貧富階層向來互不相容,誰也不肯做對方的臣屬。對他們而言,要是想在共和政體以外,另外建立一類更能顧全貧富兩方利益的政體,必然是徒勞的。在共和政體中,貧民和富戶兩方總是互不信任對方,也不會愿意作出輪番為政的安排。
不過,在古希臘歷史上,有志于建立貴族政體的人往往忽視了平衡窮人與富人利益的重要性,不僅給與有產階級以過多的實權,而且還用虛假的利益欺蒙平民或窮人,“富人以這類詭計施行侵凌的企圖,其為患于國政遠遠超過平民的爭吵”。⑧Aristotle,Politics,1297a5.要取得雙方最大的信任,必須有一個居于中間地位的仲裁者。中產者介于貧富之間,可以協調兩階級的爭端,中產階層具有平衡貧富勢力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以其為主的共和政體也是較為穩定而適宜于一般城邦的政體。⑨希臘貴族何時形成,有哪些具體標志,至今仍有爭議。按照雅典城邦貴族的標準,有兩個必備要素:出身高貴;富有資產。參見:Chester G.Starr,The Aristocratic Temper of Greek Civilization,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p.9—12.
平衡窮人與富人的利益實屬不易。在古希臘,盡管有嘉爾基頓的法勒亞(Chalcedonian Phaleas)和科林斯的菲洛勞斯(Philolaus of Corinth)等立法家制訂過公民“均產法”(the measure for equalizing properties),調適貧富差距,以求減少犯罪,消弭內亂,但是,完全平均財產是一件非常難以實踐的事情。⑩Aristotle,Politics,1266a39—1266b27;1274b4.亞里士多德也意識到,要想制訂一個適用于一切城邦的財產數額是不可能的。可以考查各邦的實際情況,然后分別訂定一個最高數額,這個數額應該不多不少而符合于這樣的原則:一邦大多數的人戶都能合乎這一資格而可以取得政治權利,被這項資格所限制而拋棄于公民團體以外者則僅屬少數。如果對待窮人不橫施暴虐,或剝奪其生計,則窮人雖不得享有政治權利,他們也可以安分守己,不致起而和統治者為難。但統治者未必全屬溫和,遇事都能自制,執掌權力的人對于下層人民不會常行仁政。①Aristotle,Politics,1297b5—10.
據記載,雅典在財務方面有憑人數和財產綜合分配稅課的制度。公元前377 年,雅典舉辦了一次普遍的家產調查,后來將公民及其財產劃分成一百個“等產區分”,每年城邦所需款項便平均分配于各個等產區分,按時攤繳。②詳見:D.M.Lewis,John Boardman,Simon Hornblower,M.Ostwald,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second edition.Vol.VI. Northants,Great Britai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74.事實上,絕對平等也是難以實現的。在一般共和政體或平民政體中,所謂平等的真實意義是窮人不占富室的便宜,最高治權不完全操控于窮人部分(階級),而在數量上均衡地分配于全體公民。③Aristotle,Politics,1318a.極端平民政體往往以府庫供養貧民。亞里士多德認為,要是府庫充足,足夠支付津貼,就不要讓平民英雄們以公費取悅于群眾。一個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當注意到勿使一邦的群眾陷入赤貧的困境。貧困會導致平民政體產生多種弊端。應該有一些措施保證人民維持某種程度的興旺。正當的辦法是,把羨余積儲成大宗的款項,然后以躉數濟助貧民。“理想的躉數必須是足夠讓每一個窮人購置一塊耕地;如果積儲還不充分,也該使所濟助的款項可能用以從事商販或開始務農。如果這樣的濟助不能對全邦貧民同時發放,可以依部族或其它區分挨次地分批發放。與此同時,富室仍該貢獻其資財于城邦,以供貧民參加某些必不可缺席的公民大會的津貼。為酬答富室的這種貢獻,同時就豁免富室各種無補于實際的公益捐款。”④Aristotle,Politics,1230a25.平民政體應該保護富室。不僅富室的產業不應被瓜分,還應保障富室從產業所獲得的收益。有些政體暗中削減富室產業的方法也是不該容許的。應當阻止富室被強迫的捐獻,包括出于自愿的無益于公眾而十分豪奢的捐獻,不必要的劇團(合唱團)、火炬競走以及類似的義務。諸如此類的阻止措施,也可以說是一項良好的政策。⑤Aristotle,Politics,1309a15—20.如果不兼容富戶和窮人,寡頭和平民這兩種政體都不能存在或不能存續,因此,要是實施平均財產的制度,這兩個政體都會消失或另成為一個不同的新政體,“過激的法律往往企圖消滅富戶或排除平民群眾,然而以貧富共存為基礎的舊政體從此也必然與之一起消失了”。平衡窮人與富人的利益直接影響政體的存續。⑥Aristotle,Politics,1309b35—40.
調適貧富差距,構建優良政體,堪稱古典時代古希臘城邦政治家、改革家和立法家們孜孜以求的社會理想和政治實踐。根據亞里士多德的研究,倘使窮人占據最高治權,就會憑其“多數”來瓜分富戶的財物,而這種多數顯然是在破壞城邦。倘使少數富人執政也像別人那樣,掠奪并沒收平民的財物,他們的這些行為也是卑鄙而不義的。公元前四世紀以降,古希臘文明逐漸衰微的歷史說明,如何調適貧富差距,建立理想城邦,只是亞里士多德對城邦政體理想化的探究和構想而已。古典哲學家的理想化政體并未成為古希臘政治實踐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