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話中的話語標記“我怕”研究

秦子梅

（廣西師范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4）

引言

20 世紀80 年代以后，在西方語言學研究中，話語標記已經發展為一個獨立的專題，我國學界對話語標記也日漸關注，成果越來越豐富。張博宇[1]概括認為，話語標記語具有句法上的相對獨立性和交際中的程序性意義，主要以詞、短語或小句的表達手段來傳遞信息，對理解話語內容和話語者意圖起到引導作用，而且體現認知主體的元語用意識。目前，話語標記的研究大部分集中在以“看、想、說、知道、覺得”等核心詞構成的短語研究， 縱觀普通話及方言話語標記的研究，未曾涉及“我怕”及以心理活動動詞“怕”作為核心的話語標記，由此，筆者對桂林話中的話語標記“我怕”進行了具體研究。

二、“我怕”話語標記屬性的界定

“我怕”是桂林話中日常使用的一種結構，例如：

①（情景：面對挑釁，準備應戰。）打就打，我怕你啊。

②（情景：天空黑沉沉的，預測要下雨了。）看天氣，我怕要下雨咯。

③（情景：調侃自己賺錢賺得少。）才得這點錢，我怕，吃飯都不夠。

④（情景：表明自己的立場，否認沒有講別人的壞話。）我怕，哪個人講了他的壞話呀！

以上四個例句中，“我怕”的含義不盡相同，例①中，“怕”作為動詞，表示害怕的意思，“我”作為主語，“怕”作為謂語動詞，賓語是“你”，此句是“我+怕+賓語”句式。例②中，“怕”是心理活動的動詞，表示估計，含有憂慮、擔心的意思，“我”和“怕”是兩個詞，此句為“我+怕+從句”句式。例③中，“我怕”的結構有固化的趨勢，兩個詞之間結合得較為緊密，“怕”的擔憂意義逐漸消減與虛化，“我+怕，+主句”句式。例④中，“我怕”，已經演變為話語標記，它相對獨立、不與后面的任何單位構成更大的語言單位，刪掉不影響句意的表達，但是在語用上有不同，“我怕”用來引出話題，表明自己的態度，發表自己的見解。

目前，學者們對于話語標記的定義有不同的闡釋，但是，對于話語標記的特征，學界達成了一定的共識，即：在語音上，話語標記形成獨立的語調單位，與其他語言單位之間可以有停頓；在句法上，話語標記具有獨立性，主要出現在句首；在語義上，話語標記編碼程序信息，除證據性標記外，不會增加所在語句表達的命題的內容，也不影響其真值條件；在語用上，話語標記是自返性的，對言語交際進行調節和監控；在風格上，話語標記多用于口語。[2]

再看下面幾個例子，可以發現，桂林話“我怕”滿足話語標記的特征。

⑤(情景：學生抱怨題目很難，老師卻覺得很簡單，于是數落學生。)

A：我怕，這個題目你們都嫌難，那其它的你們莫做了。

B：這個題目你們都嫌難，我怕，那其它的你們莫做了。

C：這個題目你都嫌難，那其他的你們莫做了，我怕咧……...

從例⑤中的三個語例可以發現，第一，在句法上，“我怕”具有獨立性，可以放在句首、句中或句尾，位置相對靈活，刪除它們之后的句子仍符合句法規則；第二，在語義上，加上“我怕”使句子有較強主觀性，刪掉它不會影響對句子的理解，但影響句子的語用效果，句子中的嫌棄意味就沒有了，就是變成純粹的指責；第三，在語用上，話語標記“我怕”對語境具有一定的依賴性，例句中，雖然老師數落學生那么簡單的題目都不會，但是暗含鼓勵，老師反向鼓勵學生不畏難，語氣比較緩和。如果沒有話語標記“我怕”，那就是老師對學生很嚴厲的指責，要學生不要做其他的題了。第四，在語音上，“我怕”要停頓一下，常常可以加上語氣詞，口語化傾向比較明顯，在書面上前后常常有逗號隔開作為標識。

三、“我怕”的句法位置分布

“我怕”常常出現在話輪開端，在言語者發表自己的看法之前，也可以出現在話輪中，用于話輪之間的銜接，一般不用于話輪結束。如要用在話輪結束位置，一般就要和感嘆詞一起，或者加上第二人稱代詞一起使用。根據日常口語中的對話，將“我怕”的句法位置分布歸納如下：

(一)“我怕”+言語內容

⑥（情景：媽媽對兒子自以為聰明表示不滿）

媽媽：我怕，他那么能干的人哪還要人教啊！自己學就可以了。

⑦（情景：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兒子卻想打出租車回家，于是媽媽責怪。）

媽媽：我怕，就這點路，你還想打車回去？

在例⑥中，“我怕”放在話輪開端位置，發表自己的看法，對兒子的自以為是表示不滿，含有責備義，后面的反語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例⑦中，可以看出，“我怕”也是引出自己的觀點，刪掉“我怕“二字，句意沒有改變，但是語氣顯得沒有那么和緩。

（二）言語內容1+“我怕”+言語內容2

⑧（情景：大家評論張三飯量大。）

張三真是好能吃，我怕，四兩米粉都吃得下去

⑨（情景：準備回家，但是路很難走。）

這條路那么難走，我怕，走到天黑也走不回去。

例⑧和例⑨中，言語內容1 是事件發生的條件，言語內容2是話語人對事件的看法，話語標記“我怕”位置是在話輪的中間，銜接前后，并有強調了說話人的態度的作用。

（三）“我怕”單獨使用

⑩（情景：兩人在討論天氣炎熱。）

A：昨天天氣差不多有四十度。

B：是啊，我也覺得好熱，我一天都沒出門。

A：我還去田里面走了一趟咧。

B：我怕……

“我怕”單獨使用，表示對說話內容的附和，也表明自己不贊同或意外的情感態度，例⑩中說話人B 在表示對天氣熱的贊同后，同時對A 在大熱天還要出去干農活表示意外，后面省略了說話人對對方的擔憂情緒。

（四）我怕+語氣詞

?（情景：催促對方趕緊去寫作業。）

我怕咧，你還不快點去做作業，明天哪樣子交？

?（情景：討論某個人很樸素、節約。）

A：他平時好節約的，一件外套都可以穿十把年。

B：嗚呼，我怕哦，他哪樣子那么厲害！

“我怕”加上語氣詞后與不加表達的情感一樣，但是加上后態度更為和緩，語氣更為委婉。一般可以加上語氣詞“咧”“哦”等，加上語氣詞后，可以放在話輪前、話輪中間及話輪后。

（五）我怕+第二人稱

?（情景：兩個人一起討論鄰居一家人從來不見男主人。）

A：隔壁新搬來一家子，天天只看到媽媽和小娃仔，他爸爸不在了嗎？

B：我怕你，莫亂講話，他爸爸是海員。

?（情景：A向B訴說班上的同學把張老師氣哭了這件事。）

A：我們昨天把張老師氣哭了。

B：我怕你們，張老師脾氣那么好的，你們做了什么事情？

當后面的句子邏輯主語為第二人稱單數“你”或者是第二人稱復數“你們”時，可以把“你”和“你們”提前，表示強調，“我怕你”和“我怕你們”組成一個較為固定的結構，作為話語標記表達說話人的態度和觀點。

四、“我怕”的語用功能

方梅[3]把話語標記的功能歸納為：1）話輪轉接，比如指示一個新話輪的起始，像英語中用于句首位置語義很虛的well；或者標志一個話輪的結束，像英語中用于句尾的“you know”；還可用于引入另一個談話人的話輪，像英語里反義問句末尾的right；2）話題處理，指把一個談論對象前景化所采用的語句結構手段，如英語里的左向位移；3）指示說話人的態度；4）指示段落或意群的開始或結束，如英語里的first 和then。殷樹林[7]在回顧了基于連貫理論等關于話語標記功能的看法之后，將話語標記的功能歸為三類：第一是語篇功能。話語標記的語篇功能是指話語標記可以作用于語篇的構建，具體說，也可以表示語篇的開始、發展和結束，也可以表示話題的設立、發展、切換和拉回等；第二是人際功能，表明態度功能和調整語力功能；第三是互動功能，話語標記的互動功能主要表現在話語標記可以用來提醒受話人、應對、確立共同認知狀態和尋求受話人認同等。綜合以上學者的觀點，筆者認為，“我怕”作為話語標記主要有語篇功能和情感表達兩大語用功能。

（一）語篇功能

輪流說話構成話輪，在話語中，“我怕”可以用于開啟話輪和話輪延續。

1.開啟話輪

?我怕，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偏偏那天他沒來。

?A：我今天去買了好多新鮮的蘑菇。

B：我怕，你還花錢買，下次我帶你去山上撿去，那里蘑菇多到你扛不動。

上一個例子中“我怕”在對話中有轉換話輪的作用，上承某一事實，表明說話人否定和不贊成的態度，下啟說話人自己的觀點，這樣可以完成一次話輪轉換。加上了話語標記“我怕”，話語銜接就更加自然、過渡更加流暢了。

2.話輪延續

?她從小身體就不好，我怕咧，她可能比林黛玉還嬌弱！

?我老婆講我不關心她，我怕，哪個有耐心天天去哄她開心，工作忙得要死。

上面例子中，說話人敘述還未結束，用“我怕”來上承話語的條件，下接條件引發的結果，或進一步引出或闡釋自己的觀點，表明自己的態度，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可以延續話輪。

（二）情感表達功能

“我怕”作為話語標記，自身也具備一定的情態表達功能，可以表達說話者的主觀態度，一般都是表達自己反對的意見，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一般推測，表否定

?（情景：兩人一起放學回家，其中一個人走得很慢，于是走得比較快得人就說：）

走得那么慢，我怕，等你慢慢走回去天都黑了。

?（情景：兩個人一起爬山，面對對方質疑自己體力不行，于是說道：）

一點都不累，我怕，好高的山我都可以爬。

例?中，“我怕”前一句是前提，后一句為推測的結果，表示走得那么慢，估計走回去天都黑了的意思，暗含話語者的不滿，是對對方行走緩慢的否定。例?中，“我怕”可以表達對談話者對自己體力估計的否定，即不贊成對方的觀點，認為自己可以行。

2.責備抱怨

?（情景：小花有急事找小明，可是小明來得很晚，于是小花責備說：）

我怕，還等你來，黃花菜都涼完了。

?（情景：長輩責備晚輩不上進，于是說：）

我怕，你天天這樣混日子，哪天是個頭哦。

例?和例?中，都暗含責備的情感態度，如果把“我怕”去掉，責備義就沒那么強烈，只是一般的陳述。

3.諷刺暗貶

?（情景：超市免費發放雞蛋，一群人蜂擁而至，其他人評論說：）

我怕，哪個有他們手腳快，才一下子，就跑得沒影了。

?（情景：出現老人逼迫年輕人讓座的新聞，于是大家評論：）

我怕，那個老人家身強體健的，健步如飛，還逼到年輕人給他讓座。

例?及例?，含有諷刺暗貶義的情感態度。

4.醒悟夸耀

?（情景：兩個人出門，其中一個人提醒另一個人帶錢包，對方則說：）

我怕，幸好有你提醒我，不然的話我肯定沒有帶錢包。

?（情景：小明熱情的幫助朋友解決了一個難題，朋友感謝說：）

我怕，沒得你我真的不曉得怎么辦呢。

加上“我怕”，暗含醒悟和夸耀的情感意義。

五、“我怕”話語標記的演變

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怕”有四個義項：一是害怕、畏懼，作動詞；二是經受不住，作動詞；三是擔心，作動詞；四是表示估計、憂慮。例②“我怕要下雨”中使用的是義項四，是我估計要下雨的意思。例③“才得這點錢，我怕，吃飯都不夠” ，這里的“怕”的估計意義漸漸虛化，有調侃及自我批評的情感態度。而例④“我怕，哪個人講了他的壞話呀”中，“怕”的意義已經虛化，脫離了現代漢語中的四個義項，只是表明話語者的感嘆，表明話語者的否定態度。從例②到例④，在語音上，“我怕”的語音由清晰變得越來越輕而短； 在詞匯意義上，其中的動詞“怕”漸漸的失去部分的范疇特征，“我怕”由原來的表示具體的、客觀的詞匯意義而轉為語用功能的表達，刪除后不影響句子的表意功能；語法上，“我怕”從作為句子的語法成分轉變為不具有語法地位的獨立成分，“我怕”由兩個詞而漸漸發生固化，在這個過程中先后發生了詞匯化（固化）和語法化（虛化）。

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推測出“我怕”逐漸成為話語標記的過程，大致為：

“我+怕+賓語”→“我+怕+從句”→“我+怕，+主句”

朱德熙[4]指出，“謂詞性賓語跟述語的關系不如體詞性賓語跟述語的關系緊，當中往往可以有停頓，特別是當賓語比較長的時候。”沈家煊[5]提出概念整合的“隱退”(conceptual recession)類型。“隱退”是相對于“突顯”而言的，“一隱一顯”才形成一個整體。一個概念隱退，相應的表達形式發生的變化主要有三種：由重讀變輕讀；由長大變短小；由自由變黏著。隨著句法地位的變化，相關詞的詞義逐漸模糊，與新的詞構成一個整體，形成話語標記。

“我怕”話語標記由主謂結構發展而來，“我怕”話語標記功能的產生是因為在句子的主謂結構和賓語小句之間進行了隱顯置換，就是說主謂結構逐漸退隱、降級，而賓語小句逐漸顯現、突出為前景成分。之所以能進行一隱一顯的功能轉換，是因為其中的動詞“怕”的謂賓動詞句法屬性，都是可以帶小句賓語的。在桂林話中，“怕”也是使用異常頻繁的一個動詞，因此，“我怕”進行話語標記化，也不是不可能的。

綜上所述，桂林方言中的“我怕”是話語標記，在句法位置分布上，“我怕”常接在話語之前或中間，也可單獨使用或加上語氣詞。“我怕”作為話語標記有開啟話輪和話輪延續的語篇功能和一般推測、責備抱怨、諷刺暗貶和醒悟夸耀等情感表達功能。“我怕”話語標記由主謂結構發展而來，反觀其他同類話語標記動詞，與“我怕”一樣，使用頻率都較高，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我怕”成為話語標記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