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陽
(山東師范大學,山東 濟南 250300)
下述三例中包含的“大X 的”結構在漢語被普遍使用。
(1)大冬天的,也沒啥營生干。①
(2)原諒我,大晚上的說這么可怕的事!
(3)大白天的,你敢偷車?
以往研究一般著眼于“大X 的”結構中“大”和“的”的語法功能、X 的性質以及該結構所表達的語義。“大”在該結構中被視為區別詞、形容詞、標記詞、語氣副詞、程度副詞[1-6]。“的”被視為語氣詞[5][7]以及狀態形容詞后綴[6]。能進入X的時間詞分為四類:一是表示節日的時間詞,但是非傳統節日或不休假的時間詞不能進入;二是表年、月、日、星期的時間詞,其中表順序的,表基數的等不能進入;三是表示一年中季節、氣候的時間詞,其中仍有一些如“大春天的”“大秋天的”被認為是不規范表達;四是表示一天中部分時段詞可以進入,時點詞不能進入[2][4]。而沈文中提到的一些不能進入該結構的時間詞,在一定的語境下也是可以使用的[8]。此外,“大+時間詞+(的)”結構對時間詞有限制,即時間詞要能跟后續句共同表達評論義[9]。對于該結構所表達的語義,不同學者觀點不一:該結構強調節日或特殊日子的重要性和特殊性,以與平日相區別[1];該結構反映人們對于休息時間(相對于勞作時間)的重視[2][4],以及人們在使用“大+時間詞+(的)”結構時,總是與該時間內應不應該做什么事情相聯系[2][4][6];該結構表達在時間段內某事可能(不可能)發生的概率顯著大于不可能(可能)發生的概率[9]。
前人學者對上述幾個方面的討論已經相當充分。不少學者已注意到“大X 的”結構能夠反映主觀性特征,但是鮮有學者從交互主觀性的視角進行分析。Verhagen[10]構建的交互主觀性理論(intersubjectivity)更多的關注交際雙方之間的認知狀態管理,反映表達式背后說話人與聽話人之間的交互認知協作。筆者立足于該理論對“大X 的”進行闡析。一方面,為該結構的研究提供新視角,洞悉該結構背后的交互主觀性特質;另一方面,論證交互主觀性理論的適用性,為其在漢語中找到更多語料支持。
交互主觀性理論主要建立在以下三種觀點或理論之上:1)人類與動物不同,能夠意識到自己與同類都是意識主體和心理主體,能從他人的視角看待問題[11]14-15,可以自己認識世界,也可以通過他人間接地認識世界[10]3;2)主觀性有兩層含義:一種與客觀性相對,體現為概念化主體對客觀事物的識解可能與客觀事物本身不同;另一種體現為對于同一客觀事物,不同的概念化主體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10]5。第一種主觀性基本上反映Langacker[12]487-488的識解構型,只包含一個概念化主體即說話人或聽話人。Verhagen 將其略做改動,將概念化主體一分為二為說話人和聽話人,強調交際過程中會話雙方間的認知協作,使得第二種主觀性成為其交互主觀性理論得以構建的基礎;3)Anscombre&Ducrot[13]80認為普通表達式具有論辯潛能,能為某種結論提供論據,結論的推論過程涉及特定文化模型,是說話人與聽話人所共享的一種缺省規則,通常不出現在交際過程中,而是存儲于交際者的潛意識認知中。語言表達式的真正的語義正是其所具有的論辯潛能,而不在于描述客觀世界。
Verhagen 基于此提出,“語言表達式從根本上來說是用來做推論的線索,理解表達式的意義不在于解碼表達式所描寫的精確內容,而是在于根據表達式做推論從而得以進行下一步交際”[10]22。自然語言中有些表達式的意義更多的在于關注聽話人,協調說話人與聽話人關于某一概念化客體的認知立場。參與到這種認知協作中,對于說話人來說,就是想要影響聽話人的思想、態度,甚至行為。對于聽話人來說,就是要弄清楚說話人想要傳達的影響是什么,然后決定順從與否[10]10。
桂靖[14]指出“大X 的”結構反映行為的規范性。李先銀、洪秋梅[15]認為“大X的”結構所體現的是一種時間—行為間的情理關聯,即時間與后續句的行為存在情理上的關聯。劉丹丹[16]也表示“大+時間名詞+的”體現時間與行為之間的規約關系。如:
(4)大過年的,給孩子揍兩件新衣服穿。
(5)大中午的,人人都回家吃飯去了。
可以看出,上述兩例中的時間“過年”與行為“為孩子揍新衣服”以及時間“中午”與行為“回家吃飯”確能夠體現情理關聯或規約關系。但是不難發現不少指人名詞及部分形容詞也能夠進入“大X的”結構[3][5][17]。如:
(6)真不好意思,大老遠的讓你帶個電飯鍋。
(7) 大姑娘家家的愛吧唧嘴,受不了了!(BCC語料庫)
不可否認上述兩例確實存在情理關聯或規約關系(路途遙遠—輕裝出行/姑娘—細嚼慢咽),但是并非是時間—行為關聯,更應該被視為一種特定文化模型。所謂特定文化模型,即說話人與聽話人共享的認知模型,通常是一種缺省規則[18],是在交際過程中一般不用出現也可以使得交際雙方明白的埋藏在大腦深處中的規則。“特定”又指文化模型不是普遍適用的,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能會擁有不同的模型。如:
(8)大周四的,怎么不打掃衛生?(自省)
“周四”跟“打掃衛生”貌似沒有聯系。對于多數大學來說,周四檢查衛生是一個傳統,一種小眾的校園文化,對于從未上過大學的人而言,因其認知中缺乏該特定文化模型,從而導致其理解上的偏差。人類語言作為一種約定俗成體系,由同一文化的人們所共享。因此,理解“大X的”所引導的句子的關鍵在于會話雙方共享同一特定文化模型。如果缺乏共享的特定文化模型,會話雙方間的認知協作很難實現平衡。
特定文化模型的本質是各種規約關系,不僅僅包含前人學者探討過的種種時間—行為關系。每一種關系都是在長至幾千年短至幾月乃至更短的時間里重復出現而沉積下來的結果。一些關系因為種種原因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一些關系卻在認知中越發凸顯。換言之,特定文化模型處在一個動態的變化過程中。比如,比起情人節剛從西方傳入我國的時候,現在來看情人節送花的行為更容易被人接受。劉丹丹[16]更是將規約關系分為一般規約關系與特殊規約關系,區別在于時間詞與后續句對應的內容是否是相對確定的。其實,區分一般規約與特殊規約意義不大,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尚有幾分不妥,因為規約關系本質上并非建立于X與后續句之間的。見語例:
(9)大半夜的還在辦公室里干活。
(10)大冷天的,又的小伙子竟穿著短褲和背心跑步。
時間“半夜”與行為“干活”以及時間“冷天”與行為“穿著短褲和背心”可以說毫無關聯,但二者卻連接成句。可見,情理關聯并非X與后續句之間的關聯。正如上文中提到,情理關聯實則利用了缺省規則,缺省的是一種內化于大腦的特定文化模型,多數情況下,不會在句子中呈現。上述兩例表達式“大半夜的”、“大冷天的”在語境的作用下分別激活“半夜在家睡覺”、“冷天穿厚衣服”的特定文化模型。不難看出真正的規約關系是建立在上述兩個特定文化模型中的時間“半夜”與行為“在家睡覺”以及性質“冷”與行為“穿厚衣服”之間的,而不是X與后續句之間的。
普通表達式具有論辯潛能,“能為某種結論提供論據,然而表達式的信息值卻是易變的”[11]10。反映在“大X的”上,基本上每個“大X的”表達式都能激活多個特定文化模型,如“大市長的”可以激活如下特定文化模型“市長應該心胸寬廣,不斤斤計較”“市長應該日理萬機”“市長應該西裝革履”,以上也都是表達式“大市長的”的信息值。正是因為這些特定文化模型的存在,才使得表達式“大X 的”具有論辯潛能,模型被激活后,便可以為某種結論提供論據。比如,
(11)大市長的,竟然整天閑得去釣魚。(自省)
(12)大市長的,竟然整天忙得找不到北。(自省)
不難發現,語感上例(11)要比例(12)連貫的多。因為例(11)中“大市長的”激活普遍認可的“市長應該日理萬機”的特定文化模型,而“竟然”的存在否定了“市長應該日理萬機”的普遍認知,使得后句“整天閑得去釣魚”在語義上成功銜接。但是,對于例(12)中“竟然”,卻很難找到一條關于“市長”的特定文化模型能夠與“整天忙得找不到北”相對立,因此在語感上要弱很多。基于以上論述,可以得出表達式“大X的”確實具有論辯潛能,且表達式的信息值是易變的。
特定文化模型通常是在當前會話語境與“大X的”的相互作用下激活的,有時候也需要在語境、“大X的”及后續句三者的共同作用下才能激活。當說話人說出一段話的時候,聽話人需要調動各種因素來推敲說話人的意思并做出反應。有時會因種種原因導致聽話人不能選擇正確的特定文化模型來理解說話人的意思。當“大X 的”與當前語境不足以提供給聽話人進行推論所必須的因素時,后續句的作用就是幫助聽話人鎖定某特定文化模型。設想這樣一個語境,甲、乙二人在三月份的一天出門踏青,正陶醉于祖國的大好山色,甲被蚊子咬了一口。甲隨口道:
(13)大三月的,竟讓蚊子咬了一口。(自省)
如果沒有后續句“竟讓蚊子咬了一口”,只在表達式“大三月的”和當前語境的作用下,估計聽話人乙很難理解甲想要傳達什么意思。因為“三月風光大好、適合郊游”特定文化模型要比“三月蚊子極其罕見”更容易提取得多。
再看后續句是否傳達語用效果。“大X 的,H。”是最為典型的表達式形式,但是,不難發現有不少“大X的(,H)。”語例的出現。雖說沒有后續句的存在,但同樣表達了應有的效果。可見后續句存在與否并不決定語用效果的傳達。那么,到底是什么傳達語用效果?基于上述討論可知,“大X的”是用來在某種條件下激活某些與之相關的特定文化模型。特定文化模型所帶來的論辯潛能才是“大X 的”蘊含的真正語義,語用效果就是由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傳達的,說話人想讓聽話人關注的正是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進而利用特定文化模型來協調二者的認知,而非后續句。后續句的省略可以理解為,當前交際語境與“大X 的”的相互作用已經足夠使得聽話人鎖定某特定文化模型,而語用效果又是這些特定文化模型傳達的。因此,后續句此時既無須幫助鎖定特定文化模型,也本無須表達語用效果,可以省略。
經語料分析發現,說話人在說出一段包含“大X 的”的話的同時,不管聽話人是否真實存在,總是預設一個與自己擁有相同的認知的聽話人。筆者認為“大X 的”表達式實際上是,說話人站在聽話人的立場上,引導聽話人激活一個二者共享的特定文化模型(至少說話人認為是二者共享的),尋求聽話人對該特定文化模型的認同。該特定文化模型可能與聽話人之前所持有的截然相反、略有不同或完全相同,聽話人進行推理、對比后選擇接受或拒絕接受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隨后做出一個即刻或延時的行為。比如,
(14)大禮拜日的你怎么起這么早?(百麗吧)
說話人站在聽話人的角度上,認為聽話人頭腦中也具有“禮拜日的時候,人們通常睡個懶覺”的特定文化模型,推論聽話人應該在睡覺,卻發現聽話人已經早起。說話人借“大禮拜日的”,一方面表達自己的吃驚,另一方面試圖激活聽話人認知中的“禮拜日人們通常睡個懶覺”的特定文化模型,繼而尋求聽話人對該模型的認可,而可能聽話人之前持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更為突顯。此時,雖然說話人假定聽話人與其具有相同的特定文化模型,但事實上二者就早晨是否早起所持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截然不同。二者的特定文化模型雖然截然不同,但并不代表聽話人不能提取、理解、接受說話人所傳達的特定文化模型,只是各特定文化模型在會話雙方認知中的典型性不同而已。聽話人在權衡兩個特定文化模型之后,可能接受說話者的特定文化模型,回去睡覺,也可能保持自己之前的特定文化模型,繼續自己的行為。由此可見,說話人與聽話人借表達式“大禮拜日的”協調了他們對于早晨早起與否的認知。再比如,
(15)海萍揚手作勢要打海藻:“大過年的!不會說吉利話嗎?呸三聲!”
說話人站在聽話人的角度,認為聽話人具有與之相同的認知模型“過年應該求吉利”,說話人利用表達式“大過年的”試圖激活聽話人認知中的該特定文化模型,尋求聽話人對該模型的認同,想讓其做出改變,聽話者可能之前持有與之完全相同的認知,所以輕松地接受了說話人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繼而做出道歉、結束說晦氣話的行為。
前兩例討論的是說話人與聽話人具有完全相同或者截然相反的特定文化模型時“大X 的”結構反映的交互主觀性特質。下面看一下二者擁有特定文化模型略有不同時的情況。設想一個語境,時間是夜里12 點,地點是宿舍,人物是A、B、C三人。B與C在低聲輕語,A被吵醒。
(16)A:停。大半夜的,你們吵什么吵啊。
B:大半夜的,就不能說話了?已經很小聲了。那不說了。(自省)
不難發現,上例中A 所具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應該為“半夜應該安安靜靜地睡覺,不應該說話”,而B則是“半夜應該安安靜靜的,說話還是可以的,不要影響到別人就好”。可見二人對于夜里是否應該說話的認知略有不同。A(說話人)認為B(聽話人)應該具有與其相同的特定文化模型,借助表達式“大半夜的”及在語境的作用下,試圖讓B(聽話人)激活A認知中特定文化模型,一方面表達自己對于夜里不該說話的主觀態度,另一方面尋求B(聽話人)對于該特定文化模型的認同,進而使其做出道歉、睡覺的行為。而B(說話人)也使用“大半夜的”表達式也試圖讓A(聽話人)激活B 所持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想讓A(聽話人)做出妥協。但是B(說話人)在權衡兩個特定文化模型后做出退讓,結束說話的行為。
可以發現,無論說話人與聽話人之前就某一概念化客體的認知立場完全相同,略有不同或完全不同,“大X的”結構在交際過程中總是表現出大致相同的交互主觀性特質:協調會話雙方關于某一概念化客體的認知立場。確切的說,對于說話人來說,就是想要借助“大X 的”結構將某一特定文化模型激活、傳達給聽話人進而影響其思想、態度,甚至是行為。對于聽話人來說,就是要弄清楚說話人想要傳達的特定文化模型是什么,隱藏在特定文化模型背后的說話人的意圖是什么,然后決定順從與否。讓聽話人意識到特定文化模型才是說話人使用“大X 的”結構的真實意圖。也正是說話人借助特定文化模型表達自己的態度,協調自己與聽話人對某一概念客體的認知立場。
從交互主觀性視角來看,“大X的”結構體現特定文化模型。特定文化模型本質為多種關系,時間—行為關系只是其一,這些關系并非建立在X與后續句之間的,而是存在于特定文化模型當中的,多數情況下是一種缺省規則。“大X的”的任務就是在某種條件下激活某特定文化模型。其過程如下,說話人預設一個與其具有相同認知的聽話人,站在聽話人的立場上,通過“大X 的”表達式,引導聽話人激活一個特定文化模型,尋求聽話人對該特定文化模型的認同。該特定文化模型可能與聽話者之前所持有的截然相反、略有不同或完全相同,聽話人進行推理、對比后選擇接受或者拒絕接受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隨后做出一個即刻或延時的行為。
注釋:
①本研究采用的語料除特殊說明外皆來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