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妍麗 吳玉軍
(北京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北京 100875)
國家認同對國家的統一和穩定具有重要意義,特別是對于一個多民族國家而言更是如此。一個多民族國家如果得不到其境內公民和各個民族的認同,就有可能引發國家的分裂乃至解體。因此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也是各民族逐步整合乃至融合的過程,增強每個公民、每個民族的國家認同感是其中的應有之義。在歷史上,西方自由主義國家大都采用同化政策,將存在文化差異的各族群成員整合到普遍主義的公民身份中去,以此建構統一的國家認同。但隨著大量國外移民的進入,加之境內多元文化主體力量的擴張,多元文化主義理論和實踐日益受到關注。那種試圖消除民族身份,采取單一民族建構的政策越來越受到少數族群爭取平等的群體身份以及差異公民權的挑戰。自由的多元文化主義主要代表威爾·金里卡在自由主義框架內為差異公民權訴求進行辯護,力圖為自由主義找到一條多元寬容的國家認同建構之路,這一主張值得我們思考。
歷史上,自由主義國家對少數族群的整合主要通過三種模式進行:第一,單一模式:強制性地將少數族群同化進占主流地位的文化體系中去,使其放棄自身原有的文化。第二,大熔爐模式:政府保持中立立場,各族群之間的文化自由競爭,最終融合為一種新的文化。這種模式看似對所有族群一視同仁,但是由于占據主導地位的族群文化所具有的強大競爭力,以及實際上國家公共系統對其文化的支持而使得少數族群文化不能獲得實質平等的競爭機會。如此一來,所形成的新文化將更多地由占主導地位的族群文化主宰,少數族群成員被迫融入其中,以獲得更多的生存和發展機會。第三,馬賽克模式:各族群之間的文化和平相處,平等共存,保留自己的特色。一般認為馬賽克模式是對少數族群文化平等價值的承認與尊重,但最終結果與前兩種模式并無根本差別。在馬賽克模式中,各族群文化表面上平等相處、互不干涉,但現實情況要復雜得多,“一旦民族主義的政治階層掌握了國家權力,他們都會按照一種絕對的信念進行統治。這必然會影響到種族和文化上的少數民族,歧視和迫害政策就會變成‘正確的’,而不是‘錯誤的’,并且在這種理論的意義上具有法律上的正當性?!盵1]
上述三種國家建構模式的結果是,少數族群并不能與多數族群平等相處,前者將被迫整合到后者中而逐步失去自己的文化特征。金里卡認為,自由主義上述國家認同建構策略忽視了個體的文化成員身份之于個體和群體的重要意義。文化對個體的作用盡管是潛移默化的,但卻至關重要。文化成員身份不僅給個體選擇提供背景,而且也影響到個體的自我認同感和歸屬感。在他看來,“一個人的出身不是隨便可以抹殺的;它是也將依舊是形成他是誰的一個構成部分。文化成員身份影響了我們對個人認同和地位的理解。圍繞個人認同和文化成員身份的關系有許多討論……為什么一個正在衰敗的文化,其成員不能簡單地融入另一種文化呢……這是由于文化成員身份在人們的自我認同上的作用……民族認同……為個人自律和自我認同提供了堅實的基礎”[2]。個體與其生存于其中的文化具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失去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文化,個體的自我身份感的建構將受很大影響。文化成員身份不應該因為對自由權利的強調而被抹殺,一個群體的文化也不能因處于相對弱勢地位而被強行整合到另一個群體的文化當中。
自由主義為何不支持少數族群為保護這種文化成員身份而提出的差異權利訴求?一方面,這與自由主義理論對國家的預設有關。歷史上,大多數自由主義理論家以一種理想化的城邦模式為基礎進行理論建構。這種城邦具有單一民族,單一文化和一個統一的政權,文化成員身份與公民身份重合,因此在這樣的國家中,不會出現文化成員身份沖擊公民身份的現象。實際上,自由主義給予個體關于良善觀念的選擇自由更多地限定于同一種社會性文化范圍內或者說同一族群之內,并沒有超出他們的語言和歷史范圍。另一方面,從現實情況看,傳統的自由主義理論認為,人們的差異文化身份已經得到了共同的公民身份的保護,并不需要進一步關注。通過行使結社自由權,人們可以在文化市場中自由結合形成文化聯合體,追求自己認可的生活方式。如果某種文化生活方式在文化市場中難以為繼,只能說明它沒有競爭力和生命力,應該被自然淘汰。國家在文化方面應嚴格遵循“善意忽略”(benign neglect) 原則,即刻意忽視每個個體作為群體文化成員的身份,每個人因其公民身份而享有同等的權利,不因族群不同而被區別對待,這樣做的目的是避免族群歧視的發生。
金里卡認為,無論是自由主義的理論預設,還是“善意忽略”原則的實施,都不能為自由主義處理少數族群文化政策提供正當性辯護。在他看來,強調同質化而忽略差異性的整合,對于少數族群來說是不公正的。為此,金里卡提出了差異公民權理論,以差異性的文化成員身份為邏輯基礎,在自由主義框架內為少數族群的權利加以辯護。
金里卡理論研究中的少數群體主要指少數族群。這一點與其他多元文化主義者所指的少數群體有所不同,后者所指的少數群體范圍更為廣泛,不同群體的差異訴求也比較復雜,類似女性、殘障人、同性戀、少數族群等都屬于其所講的少數群體。金里卡將種族文化群體與上述其他群體區分開來,用“多元文化主義”一詞特指種族文化群體的差異要求。在他看來,如果一國之內存在兩個或兩個以上族群以及來自以個人或者家庭為單位的他國移民,并且這些移民被允許發展某種限度的族群文化,那么這樣的國家就可被稱為多族群國家。金里卡結合美國的情形,將這些少數族群做了進一步劃分,包括移民群體、少數民族、持孤立主義立場的宗教群體、非公民定居者以及非洲裔美國人這五類群體。這些群體由于自身背景和處境不同,面對同質化的國家認同建構提出了差異性權利訴求。例如,少數民族在被合并到統一的國家之前,已經形成了相對完整的社會體系,因此一般要求自治權來保存本民族的社會性文化,進行競爭性的民族建構。而移民群體大多是自愿進入到移民國家的,他們希望被整合進更大的社會中只要求自己的若干文化遺產得到某種形式的寬容即可。雖然不同群體對差異性權利的具體訴求不同,但卻具有一定的共性:這些權利并非自由民主國家所保護的普遍主義公民權,要求這些差異權利的目的是為了使其族群文化成員身份得到承認和寬容。
金里卡以文化成員身份為邏輯基礎,從自由和正義角度論證了差異公民權訴求的合理性。在此,金里卡所指的文化是“社會性文化”。社會性文化是“一種為它的成員提供跨越人類全部活動范圍的有意義的生活方式的文化……這些文化趨向于在地域上變得集中,而且以一種共享的語言為基礎”[3]。之所以強調這種文化的“社會性”,是因為這種文化不僅包括共同的歷史、價值觀念等因素,還包括共同的制度和習俗。也就是說,社會性文化會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體現出來并且通過制度確定下來。由于族群具有保存其獨特文化的強烈動機,因此社會性文化具有族群特性,越來越成為以族群為單位的文化。因而擁有社會性文化成員身份往往意味著擁有以這種社會性文化為主體文化的族群的成員身份。
金里卡認為,人并非如一些自由主義者所言的原子化個體,而是生活在特定的社會性文化之中的。社會性文化為個體的自由選擇提供了背景,增進個體的自我認同感和歸屬感。個體自由選擇的實現要依托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性文化,個體與其文化之間擁有不可分割的牢固紐帶,因此個體選擇生活在自己的文化之中具有正當性。保護為少數族群成員進行自由選擇提供背景的差異性文化,與個體自由的保護與實現實質上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因此,在金里卡看來,面對多元社會的深入發展,自由主義應該適時反思并豐富自己的理論,而不是固守不變地進行同質性的文化建構。
當然,金里卡并不否認國家進行民族建構的正當性,他認為自由民主國家的民族建構應該服務于自由主義的基本目標,包括促進平等的公民權利、民主制度的實現、維護社會團結等。但問題是在這種民族建構的過程中,國家不應該在全社會推行某種單一的社會性文化,采用同質化政策將各族群成員強行整合到以該社會性文化為基礎的政治統一體中,因為這種社會性文化往往是主流民族的社會性文化。以美國為例,金里卡認為美國政府刻意創造了一種社會性文化。從歷史上看,美國在決定各州的邊界以及各州被納入聯邦的時間時,刻意地使英語使用者占各州人口的大多數。國家政策也有意支持英語的使用,例如,美國法律要求本國兒童在學校里必須學習英語,50 歲以下移民必須學習英語才有資格取得美國合法公民身份。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塑造了美國的國家結構也改變了國家建構社會的方式。美國政府不但創造了這種特定的社會性文化,并且將公民整合到其中,使公民意識到如果想擁有生活機會并取得一定的成就,就必須參與到靠英語運轉的主流社會中去,這種參與進而塑造了一種共同的成員身份感,由此“政府也扶持了一種民族身份——它部分是通過社會文化中的共同成員資格而加以界定的”[4]。
在此,“善意忽略”原則并沒有被嚴格遵守,美國等自由民主國家在國家建構中力圖將少數族群整合進主流民族文化中。從這一角度說,少數族群的差異權利訴求實際上是對國家建構中“善意忽略”的回應。因之,金里卡認為,是自由主義民主國家而非少數族群應該為自己差異性要求的合理性負有舉證責任。由于國家制度和政策對主流民族文化的傾斜,少數族群的文化和文化成員身份便處于弱勢地位,容易受到更大社會的經濟和政治決定的影響,因此對少數族群進行補償以使其文化得以延續發展十分必要。雖然這種補償是依據族群性文化成員身份有差別地分配權利,但并非是歧視性的,而是符合自由主義正義原則的。“它們實際上是羅爾斯和德沃金所捍衛的這種觀點——正義要求取消或補償不應得的或‘道德上任意的’不利,尤其是如果這些不利是‘極其深刻和廣泛并且自始至終’的,就更是這樣了——所要求的”[3]。包容差異公民權的訴求并不會造成不公正,相反,這是對國家建構中少數族群受到的不公正對待的補償,是對自由主義平等的完善,是保證實質公正的實現的內在要求。
金里卡著重討論了三種包容差異的公民權:自治權、多種族權和特別代表權。其中,自治權是少數民族提出的權利要求。在多民族國家內部,各少數民族傾向要求一定形式的自治權,以使其民族文化得到保護和自由發展。例如,在加拿大魁北克省,講法語的人口占總人口的絕大多數,中央政府給予魁北克較大程度的自治權,包括特殊的受教育權、語言文化權等以保存法語文化。多種族權利主要指涉包容移民群體的權利要求。移民群體在試圖融入主流文化的同時,也提出了希望其某些文化、習俗和遺產得到保存的要求。多種族權利的目的是使移民群體能夠自由表現其文化特性,并因這些特性而自豪。同時這種文化特性又不會對其融入主流社會并在其中取得成功造成障礙。特殊代表權對少數族群和移民群體都具有吸引力,它是對處于不利地位的少數族群在決策機關中因代表名額不足而導致其利益不能得到有效表達的一種政治系統性障礙的回應。因此特殊代表權要求在立法機關中給處于不利地位的少數族群留有專門席位。金里卡認為,自治權和多種族權保護的文化差異是固有的,是不會隨著政治制度和政策改變而消失的,而特殊代表權最終是為了使差異文化得到平等尊重與保護,一旦這一目的達到,特殊代表權就會失去存在的價值。因而,特殊代表權的實施只是一種暫時的“糾正歧視行動”。
歷史和現實中,很多西方自由民主國家在國家認同建構中或多或少地落實了上述差異公民權。不同的少數群體的處境不同,對這些權利的要求也有所不同。有些少數群體要求不止一種權利,例如,北美洲的原住居民既會以其少數族群的性質要求自治權,也會以其不利地位尋求在中央立法機關的特殊代表權。而對經濟上取得成就的移民群體而言,尋求能夠平等尊重其文化的多種族權利而非自治權更具現實意義。
自由主義遵循普遍主義原則對公民作無差別化處理,力圖消除附著于個體之上的民族的、種族的、宗教的身份,將每個人作為平等的自由公民看待。捍衛個體自由權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是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也是現代政治取得的最突出成果。
金里卡對自由主義上述顯見成果是尊重和重視的。在他看來,有些差異權利雖然可以保護本族群文化不受較大社會政治決定的傷害,但卻會對群體文化成員的個體自由權造成限制乃至傷害。因而這些差異權利不僅不應該得到推行,相反還應該受到限制。例如,美國的普韋布洛族擁有少數族群的自治權,它的神權政府歧視那些不信仰本族宗教的成員。但根據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宗教信仰自由、良心自由是個體的基本權利,個體的理性反思能力和批判能力在現代社會中應該得到尊重與認可,每個個體有權利追求自己認可的人生。因此,金里卡在為少數族群的差異性權利訴求加以辯護的同時,并不支持所有的差異性公民權都應得到滿足。在他看來,差異公民權是有限度的,即不能限制公民的基本自由權利,個體的生命權、財產權、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權等基本權利不應該以任何借口受到非法侵犯?;诖?,金里卡區分了“內部限制”和“外部保護”。
“內部限制”指涉一個族群對其內部成員的要求。對于一個少數族群而言,“內部限制”意味著它對內部成員的公民權實施限制,其目的是防止本族群的穩定性受來自個體的不滿的影響。例如,某些宗教少數族群禁止本族群兒童接受自由民主教育并禁止其成員脫教,目的是維持宗教文化的純潔性以及保證群體的延續。這種行為就涉及“內部限制”?!巴獠勘Wo”涉及族群間的關系,其目的是防止少數族群遭受其他群體和社會的傷害。盡管這兩種要求都屬于“集體權利”訴求,但金里卡并不贊同將差異公民權簡單地歸作集體權利。一般而言,“‘集體權利’指的是賦予集體并由集體行使的權利,這些權利不同于賦予個體——他們組成了集體——的權利,而且或許與之相沖突”[3]。金里卡認為,嚴格區分“內部限制”和“外部保護”這兩種要求的性質是集體權利還是個體權利意義并不大,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兩種要求是否僅僅因為出于保護差異性的族群文化就應該得到滿足。對于自由主義而言,個體的自由權利神圣不可侵犯是首要原則。當差異公民權對群體內部成員的權利造成侵犯,亦即構成“內部限制”時,這種差異公民權訴求就違反了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在這種情況下,這種差異公民權訴求不僅不應得到滿足,相反,還應該受到限制。只有當差異公民權利訴求是為了實現族群間的平等,保護某群體的文化免受較大社會決定的傷害也就是實現“外部保護”時,才能滿足。
由此可見,在金里卡的理論中,少數族群的差異公民權和普遍主義公民權之間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普遍主義公民權以自由平等原則為基礎,強調每個公民都以人的尊嚴平等地享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權利,不因族群差異而被區別對待。差異公民權要在防止“內部限制”的前提下滿足“外部保護”的要求,在保障少數族群內部成員的公民權的前提下使群體的獨特文化受到尊重和保護。因此,差異公民權不是對普遍主義公民權的否定,而是對后者的補充,二者可以有機協調起來。由此,金里卡提供了一條多元寬容的國家認同建構之路,擺脫了傳統自由主義國家認同建構的困境。
由于各國家政治、文化、民族因素的復雜性,在國家認同建構中包容少數族群的差異公民權訴求并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就連金里卡本人也懷疑是否存在一種普遍性的解決方案。但不可否認的是,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差異公民權與普遍公民權之間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相反,它們可以和諧共生。的確,從國家建構的角度看,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普遍公民權和差異公民權分屬不同層級,但這并不意味著高層級的認同就否定和取代其他認同。事實上,“不同層次可以并存不悖,甚至在不同層次的認同基礎上可以各自發展原有的特點,形成多語言、多文化的整體”[5]。民族認同或民族身份作為一種客觀事實,是不能忽視也不能人為消除的,不能為了實現國家認同而消滅民族認同。同時,每個民族都生活在特定國家之中,其生存和發展離不開國家的保護,不能因為強調自己的民族認同而否定國家認同,不能因為對差異公民權的要求,就否認普遍公民權存在的正當性。多元文化主義是伴隨多民族國家形態的發展而產生的,“如果說自由主義的單一性的同質化價值理念曾經是民族-國家事實上的合法性基礎和社會團結的重要資源的話,那么,多元文化主義的平等、正義、尊重差異和包容(寬容)機制則是現代多民族國家的合法性基礎和社會團結的重要資源”[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