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韻菲
在中國社會,“功利”從古到今都是略顯貶義的詞語,而“德”則被諸子百家所褒揚到極致。在傳統思想中,功名利祿與德行道義相對,也就是說,重視利益的人,往往忽略了最基本的道義和善。但實際上,萬事萬物內部都存在著矛盾,道德本身也不例外。當面臨兩種選擇,它們皆循道義卻相互矛盾時,總要有一種衡量標準幫助人們做出選擇。在“大義”與“小義”中做出抉擇的這個過程,即是將“功利”融入道德的過程,也是“鄙夷功利”這種想法不攻自破的過程。要實現整個世界的善,我們必須“功利”地進行取舍。
功利主義的提出者杰里米·邊沁認為,道德是踩在高蹺上的廢話。他提出:“道德的最高原則就是使幸福最大化,使快樂總體上超越痛苦。”這個論點初看很簡單,很有道理,但是當結合了許多例子之后,我發現它將道德從“神壇”上拉了下來,道德變得可以估量,同時,也變得復雜和無情。
兩難境地在我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成全了一個人,就可能會辜負另一個人,到底怎樣做才是道德的?功利主義給了我答案:沒有絕對道德。如果在兩難困境中必須要取舍,那么在權衡利弊和道義之后做出的選擇,就不應該收到“非道德”的責罵。
人如果秉持對道德單一的衡量標準,那他其實是將復雜世事活成了童話樂園。《公正》一書中,作者通過列舉眾多道德抉擇的例子,來讓我們思考功利主義。在厄休拉·勒吉恩《離開歐麥拉的人》里,有一座快樂的城市,沒有國王和奴隸,沒有戰爭和欺騙,沒有貧窮,但是代價是某一個密封的地下室里有一個孩子,有些弱智,營養不良,在人們的忽視中痛苦地茍延殘喘著,一旦他被拯救,所有美好就會成為泡影。我們是否能說,為了絕大多數人的幸福,而犧牲這一個孩子呢?許多人會給出否定的答案,因為這違背了人性。可是如果兩邊都違背人性呢?我們又何以估量“快樂的總體”和“痛苦的整體”哪個更多?就像經典的“電車問題”——是按照原路線撞死多個不守規則的人,還是轉一個彎撞死一個無辜的遵守規則的人——每一個做法都撬動了潘多拉的魔盒,每一個選擇都存在對與錯。“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人可以做童話故事的主角,我們都是灰色地帶里的人。
《公正》在很大程度上以上帝的全知視角去討論道德這個問題,上帝要考慮所有人的幸福和痛苦,以求達到一個最和諧的世界。這和政府抉擇有著相似的性質。政府既不能過分忽視某一人群的痛苦,又不能拯救這一人群而牽動另一群體的命運。萬事萬物如同蛛網交織,誰也逃不離這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世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進行著“從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的自我解剖和重塑,最終明白“功利”的必然性和犧牲的必然性。我們站在上帝視角俯瞰全景,會發現目前的社會形態似乎無法實現完全的“公正”,所以只能接受這一事實并期盼未來更好的社會。
人非上帝,若是從全知視角抽離,作為世界大網末梢的一個小人物,我們又能從《公正》中學到什么?
一方面,我們在閱讀過程中,可從無奈接受到自我升華。我們無奈接受“對實現全民幸福束手無策”的這個事實,但可以遵循我所能遵循的道德。周作人曾寫的“各人各有勝業,彼此雖然不同,其為勝業則一”,就是作為微觀的人所應有的領悟。并不是說我們只考慮自己的幸福和痛苦,而是說,做到我們立場上能做到的最好,就是最大的善了——即便這之中某一個做法在上帝視角看來,并非明智。假如在我面前的任何選擇都會帶來同等的痛苦的話,那我可能會選擇棄權,讓事情自己發展。打個比方,假如面臨“電車問題”,我會讓電車在原軌道上開下去,在這件事情上“退出選擇”:既然命運的設定是這樣,也只能讓不守規則的人自食苦果了。
另一方面,“進入全知視角又退出全知視角”的這個過程,使我明白了自己的無知,從而不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審判別人。正是因為每個人只能看到自己看到的“最大的善”,所以我們無從怨恨別人的所作所為。比如說,一個人對我冷漠回答,我認為他怠慢了我,但我不會知道他從小就是在一個冷漠的環境長大,性格孤僻,并且在交流的過程中他正為著另一件事心煩意亂,無法抽身——在這種環境下,他已盡了他最大的善意,而我并不知情。這樣的事情很多,他人的“傷害”,也許已經是他的立場上所能做的“最大的善”了。人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有它的合理性,《公正》讓讀者看到了極端的兩面,讓人們對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增大了包容度。
“功利”或許并非真正是貶義的,而是中性的、理性的。道德中的“功利式”取舍,立足于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面對他人不同的“功利式”取舍,我們不能批判其違背道德,只能說是三觀不一。“幸福”與“非幸福”都如此片面,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所以幸福的最大化和道德的取舍意味著每一個人都有成為犧牲者的可能,不排除那一個人是我自己。假如那一個人是我,那么我只能在這基礎上做出“我所能做的最大的善”的行為,來走我自己的路,而不是怨恨和辱罵。
也許《公正》這本書的本意只是讓我們了解關于“公正”的哲學討論,但是從理論中我們可以慢慢完善自己的哲學觀、人生觀。作者用理論和淺顯的例子總結了世界上的現象、倫理和本質,但人通過理論最終找到的是“怎么活”的啟示,在公正兩難困境的選擇中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