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舒晴
余華的小說《活著》的情節可謂是跌宕起伏:福貴在年輕時又賭又嫖,是個實實在在的“紈绔子弟“;后來娶了妻,家里卻面臨了破產;破產后,福貴在為生病的母親請郎中時抓去當壯丁,成為了一名國民軍;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的日子,兒子有慶卻因為獻血失去了生命,女兒鳳霞因為產后出血失血過多而死,妻子家珍一臥不起,不久也倒下了;女婿二喜和外孫苦根也相繼意外逝世。
愛情、錢財、地位、子孫、生活體驗、希望、理想、自我價值的實現、社會的貢獻和改變,福貴都相繼失去了。余華把這所有看似我們普通人不可能發生的一切,都融入到福貴一個人身上,映照成我們所有人的一個小縮影。在結局的最后,福貴又回到了原點——又是他一個人了。他和一頭牛相依為命,他在安慰不能耕太多田的老牛。
我想,構成整部《活著》的主題旋律,應該是“苦難”二字。雖然有過福貴娶妻生子的好時光,但依舊擺脫不了日后的悲慘命運。“在恒久的忍耐中,自己慢慢地咀嚼對親人的愛。這些都來自苦難給他帶來的性格變化,讓他成為了一個充滿溫情、堅韌性格的人”。他有過的所有遭遇,無論是哪一種,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即使是這樣沉重的苦難,最終的結局也被余華歸為圓滿。余華把福貴所經受的苦難寫得非常真實,但這些苦難并沒有像一個夢境一樣,清醒之后就煙消云散。相反,福貴“沒有任何來自外界的庇護,他是孤獨的,但卻從來不去追問未來,也不沉溺過去,他活在當下———活著,就是承受一切,擁抱一切”。
魯道爾夫·歐肯曾說:“苦難不具有提高人精神韌度的優點。”同樣的,余華在書中寫了這么多“苦難”想證明的并不是人只有經受苦難才能活得更好。因為苦難鑄就人生,本身就是不值得的。如果可以一帆風順,那當然是最如意的人生。苦難就是苦難,苦難不會帶來成功,苦難不值得追求。所謂的磨練意志,僅僅是因為苦難無法躲開而已。
那么余華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經歷了重重苦難的人的故事呢?既然他并不想告訴我們這個道理,那為何不寫一個一帆風順的人,開頭和結局依舊是“他曾經是紈绔子弟,后來經過努力,發家致富娶妻生子”呢?而是“他曾經擁有很多,可最后一無所有”呢?我想,大概因為生活是未知的,我們無法預測在那一秒會遇見苦難,擺脫苦難。而余華想寫的,是很多人在生命中都可能會遇到的事情,絕大部分人承受不起這份重量,而唯有少數人能被苦難激發出強大活力,而不是被打垮。在宗教中,佛教為我們創造了一個極樂世界,抵達極樂世界便是一片凈土,苦難得到了超脫和永生;基督教、猶太教等認為有一個天堂,上帝能夠寬恕最終消解人們的苦難。但余華選擇了讓“人”來承擔這份苦難。苦難沒有消失,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溶解,而是在人們的肩膀上一直負重,卻成為人前行的部分。福貴便是能夠在苦難中擁有自己強大宇宙的人。
記得作者余華談到在構思這部小說的初衷,來自于他聽到一首老黑奴的歌:“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
其實《活著》想要表達的意思可以概括為這么一句話:我們如此順從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背叛了我們。老子在《道德經》中有如此感嘆:“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難道真的是世界背叛了我們嗎?難道天地真的如此不仁嗎?并不是。世界從未要求我們順從,而仁與不仁,在“天地”里,從未有過這般概念。而福貴無疑是一個堅強的人,他一直在尊重著生命的本身,用“活著”來詮釋自己生命的意義。他所謂的堅忍,實際上是對生活的一種回答。余華也在序中說道:“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余華承認“福貴是屬于承受了太多苦難之后,與苦難已經不可分離了,所以他不需要有其它反抗之類的想法,他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他是我見到過這個世界上最尊重生命的一個人,他擁有了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他還活著”。
余華曾說,《活著》“講述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本身之外任何事物而活著”。對于福貴來說,他的存在并不是為了其他,而是為了活著而存在。但實際上福貴在一開始并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他也曾經和蕓蕓眾生一樣,為了父母,為了妻兒,為了子孫后代而活著。但余華把他“活著”的一個個目標給撕裂了:福貴的一生,成了一個“剝離”的過程。我們常說,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個“1000……”,“1”是生命,是最重要的,其余的“0”都不重要。但在作者的筆下,那些所謂不重要的“0”,都被剝奪走了。余華想要展現給我們的,就是“剝離”之后福貴的人生態度,是選擇逃避,還是繼續生活下去呢?顯然,余華給了一個希望的結局。
斯蒂芬·霍金在《The Grand Design》中提到過這么一個觀點。人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和動物一樣,和世間所有存在的生命一樣。只不過我們人類有思維,有價值判斷,所以認為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一無所有的福貴的確有很多理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但一無所有,就真的代表什么都沒有了嗎?不,他還有他自己,還有他的生命。而生命,便是他潺潺不息的源泉。有的時候我們賦予了生命太多的意義,便會使得我們身上的負擔沉重了起來。而福貴,他依舊在這個世間,用自己的方式活著。也許福貴的生活在外人看來慘的一塌糊涂,但他自己并不覺得。
余華用一種哲學的筆法書寫了一部中國國情的小說。他想展現的,是“天地”與“人意”之間的矛盾關系。天地無所謂仁與不仁,把萬物都視為草扎的狗一樣,任由自生自滅。這么說來天地似乎是無情的,但實際上根本無所謂無情有情。天地的“冷眼相向”,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熱眼”過。福貴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不會怨天尤人。
實際上,余華寫這部小說,大可把它寫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既然中間前前后后死去了那么多人,為何要獨留下福貴一個人呢?它大可不必。然而余華確確實實地只留下福貴一人了,而且是以一種近乎喜劇的方式收尾。老人唱道:“少年去游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這大概是最打動我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