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植物二題

廣東/羅 瓊

（一） 石榴之戀

我的家鄉位于一個潮客交匯的地方，在這里，石榴樹，特別是石榴花是一種地地道道的吉祥物，每當人們操辦好事，如娶妻嫁女、十五歲的小孩“出花園”過成人禮時，總要虔誠地剪上一枝開得正艷的石榴花擺放在禮品上面，“枝花疊粒蕊”這句民間俚語，暗喻了人們期盼錦上添花的美好意愿。

武叔公家在后樓巷，他門口有一棵全村唯一的石榴樹，樹高近三米，黑褐色的枝干彎曲遒勁，細碎的葉子顯得清雅秀氣。

小時候，我經常到石榴樹旁邊玩耍，跳房子、抓石子、畫沙畫等。除了喜歡石榴之外，還有其它原因，從沒向人說過。武叔公家的武奶奶娘家的祖上是戲曲世家，武奶奶自小耳濡目染，也能唱上幾段。嫁過來后依然在空閑時間里哼唱上些名曲選段，我喜歡趁玩耍時靠近她，或靜靜地聽她唱小曲，聽她柔美的嗓音，想像曲中人悲歡離合的故事，雖然我一句都聽不懂，但感覺就是那么喜歡。武奶奶家門口的對聯也與村子里大多數人家的不一樣。村子不大，過年時家家戶戶貼春聯，上面的橫幅各種各樣，普通人家大多是“四季平安”“財源廣進”之類的，家里有當兵的則是“光榮之家”，而只有武叔公家貼的永遠是“桂馥蘭馨”。

武叔公的石榴樹每年開花結果，大的有碗口般大，小的也就像蘋果一樣大小。石榴樹給了幼小的我對春天的無限眷戀和對秋天豐收的急切期盼。石榴花開于初夏，綠葉蔭蔭之中，燃起一片火紅，燦若煙霞，絢爛之極，就如古詩中所寫的：

“猩血誰教染絳囊，綠云堆里潤生香。游蜂錯認枝頭火，忙駕熏風過短墻”。

（張弘范·《榴花》）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鬘”。

（杜牧·《山石榴》）

附近幾家人都養了幾群雞鴨，其中一只花色斑紋的蘆花雞最喜歡跳上石榴樹，在低一點的枝椏上咕咕地叫著，另一只番鴨則喜歡在石榴樹下懶洋洋地蹲著打瞌睡，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上世紀80 年代初一個日常的下午，石榴的滿樹繁花下，武奶奶輕輕地唱著她家鄉的戲曲，陽光穿過水泥窗欞斜斜地照著，這樣的場景，時隔多年至今歷歷在目。

賞過花，再過兩三個月，由青慢慢轉紅的果實又掛上了枝頭，石榴花果并麗，被人們視為吉慶、團圓的佳兆。古人稱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每到吃石榴的季節，我的指甲總是黑黑的，那是剝石榴外皮時留下的痕跡。即使如此，我一如既往地愛用手去剝，而不是用刀削。曾經有一次，煩躁賭氣時嘗試著用刀削掉外皮，結果整個石榴被削得傷痕累累，一粒粒的籽兒流出淡紅的汁來，著實讓人痛惜。其實更多的時候我更喜歡慢慢地剝掉石榴黃褐色的外皮，慢慢欣賞里面紅紅的、晶瑩剔透隱約能看到籽兒的果肉，更喜歡一粒一粒慢慢取出來吃，品嘗那清甜無比的味道，再慢慢地吐掉籽兒。在這緩慢享受的過程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感洋溢在心頭。

不管是否到了收獲的季節，想起石榴，就想起那只神氣的蘆花雞和那只懶散的老番鴨，更想起武奶奶時斷時續的歌聲，懷念自己曾經快意中帶著些許憂傷的童年與少年時代，那有石榴樹相伴的南方鄉村。

（二） 清明，暮春，苦楝樹

這個清明，沒有雨，晴暖的天氣讓人慵懶，田野里鶯飛草長，蝴蝶低飛，布谷鳥從樹林里掠過，越過空曠的稻田和清凌凌的小溪。

仲春已經到來，所有該在春天里開放的花朵都已盛開，不管是在游人如織的公園，還是在偏僻角落里的崖壁或山谷。即便是沒有觀眾的舞臺，季節到了，這些可愛的植物們同樣應約而來。

四月的序幕已經拉開，低處的泥土里有微小的酢漿花和積雪草，隨風飄蕩的是蒲公英和蘆花，而那山坡上、村頭屋后一片片、一簇簇紫色云霞般的又是什么呢？不炫耀、不張揚，沒有驚艷的顏色，沒有夸張的外形，像一位身著紫花素衣的青春少女，自然散發出一種淡雅、清純、樸素的美。哦，那是苦楝花，見證著鄉村記憶點點滴滴的苦楝花呵，從何時起便在游子的心坎上、靈魂里盛放。那一絲絲苦苦的、香香的味道，就是家鄉的味道，想一想都讓人心醉。

苦楝樹，我們叫它“苦耐樹”，一種粗生粗長的樹木，從不嫌棄貧瘠的土壤，生長速度很快，仿佛一夜之間便枝繁葉茂。在鄉下，生命力極為頑強的苦楝樹是得不到人們的寵愛的，或許僅因為它的名字，是啊，生活已經不容易，哪能還要這苦苦的東西？為什么要叫苦楝樹呢？或者叫它“苦戀樹”？莫不是一段刻骨的愛情，苦了相戀的心情？

苦楝樹每年春末夏初開花，花謝后結出青棗般橢圓形的果子，很苦澀不能吃，但據說可以用來驅蟲。苦楝花，這種有著一個憂傷名字的花朵，那細細碎碎的花蕊里寫滿了生活的艱辛與繁復。

在這一個無雨的清明，選擇一個低矮的山坡，采一把鮮嫩的苦楝花，陶醉于那種特異的香氣中，等待這苦苦仙子，在這個節氣的暮色中，釋放出攝人心魄的美。

寫一首詩，懷想那些年炊煙里的柴火味，懷想那一段與美麗而又善良的苦楝樹惺惺相惜的時光。

《苦楝，苦戀》

雀鳥銜來紫色的煙云

一坡又一坡

那是苦楝花開了

哥哥，你看到了嗎？

年年爬樹摘楝花

花環下，嬌羞無限

你卻藏起受傷的手指

哥哥，那疤痕還在嗎？

苦楝花結苦楝仔

全株可入藥

苦楝，苦戀

哥哥，你說過會替我咽下終生的苦

清明，杜鵑啼血

浩蕩春風里，有楝花苦苦的香

哥哥，回來吧

我仍然是你前世輪回中

獨愛楝花的苦苦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