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桑德斯兩次競選敗北說起 *"/>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吳 茜 李小玲
內容提要 | 伯尼·桑德斯2016年、2020年兩次參加美國大選,其激進的政治主張立即贏得大量美國年輕人和中下層白人的認可與歡迎,在自我標榜為“社會主義例外”的美國迅速掀起一陣“社會主義旋風”。但是,由于金融壟斷大資本家牢牢掌控美國的政治經濟權力,所以美國代議民主制已經淪為寡頭金錢民主政治;同時,由于特朗普右翼民粹主義陣營分流了原左翼激進政治的社會支持基礎,以及桑德斯宣揚的“政治革命”并不是有組織的工人階級政治運動,因而它不能徹底消除金融壟斷資本主義的制度弊端,而只是對千瘡百孔的資本主義所進行的修修補補。因此,他關于消除美國社會不平等的改良主義路徑最終將左派政治帶入21世紀的死胡同,這樣,美國的民粹主義運動便出現了新自由主義原教旨主義、極端民族主義和新法西斯主義合流的全面右翼化趨勢。
在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危機四伏的時代,“純潔的人民”反抗“腐敗精英”的民粹主義浪潮迅速風靡多國。在西歐,法國國民陣線、英國獨立黨和德國“另類選擇黨”吸引眼球;在東歐,奧地利自由黨、波蘭法律與正義黨以及匈牙利菲德茲黨等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強勢登場。在歐洲之外,印度的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土耳其的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以及美國的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J. Trump)奪取大選勝利。與此同時,美歐、拉美、東南亞等地區還掀起另一股左翼民粹主義浪潮。其中,2011 年爆發的以“99%反對1%”為口號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引發全美乃至全球反對華爾街金融資本的抗議怒潮。2016 年和2020 年,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先后兩次參加民主黨內總統候選人競選,在自我標榜為“社會主義例外”的美國迅速掀起一陣“社會主義旋風”。①Samir Gandesha, Understanding Right and Left Populism,in Morelock J. (ed.), Critical Theory and Authoritarian Populism,London: 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Press, 2018, pp. 49-70.然而,繼2016 年敗北后,桑德斯在北達科他州、愛達荷州、密歇根州等6 個州的黨內初選中敗給喬·拜登(Joe Biden)。民主黨黨內選情逐漸明朗,拜登憑借民主黨建制派集體退選為其匯總選票而后來居上,桑德斯由于遭到民主黨建制派的聯合絞殺而節節敗退。2020 年4 月,桑德斯宣布退出大選,黯然終止了他的總統競選之路。這也標志著美國左翼民粹主義運動和左派激進政治持續走向衰微,作為新自由主義轉型替代的民粹主義思潮走向全面右翼化。
桑德斯在美國政壇上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物。桑德斯于1941 年出生于紐約布魯克林,猶太家庭出身,他父親那一代被希特勒納粹分子殘酷迫害,這使得桑德斯對種族主義歧視等社會問題十分敏感和關注。在芝加哥大學就讀期間,桑德斯因他的廣泛閱讀和遍布該城市的種族主義而變得政治化,他成為民權活動家,并加入了種族平等大會。1981 年,桑德斯在佛蒙特州伯靈頓市當選市長,之后成為佛蒙特州的國會唯一代表。桑德斯一直以民主社會主義者自居,他希望將美國建設成像瑞典、芬蘭那樣的北歐福利國家,因此,他可以被視為民主黨中的極左翼。雖然美國主流社會排斥社會主義,但桑德斯卻明確亮出其民主社會主義者的身份參加總統競選,這在美國總統競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桑德斯自稱是猶太教徒,他也因此開創了兩大黨歷史上非基督徒首次贏得一州初選的記錄。桑德斯勇敢地揭露和批判美國的代議制民主已經被金錢政治綁架,淪為了寡頭民主制。他參加總統選舉的目的就是向美國社會敲響警鐘,普及關于公平的價值觀,以重新喚起民眾對于政治正義、道德的價值覺醒和復歸,力圖在美國掀起一場“政治革命”。盡管在2016 年和2020 年兩次鎩羽而歸,桑德斯已成為美國左翼政治光譜上無可爭議的面孔,并被評為美國最受歡迎的政治家之一。
桑德斯在美國國內擁有超高人氣。在新罕布什爾州,桑德斯贏得了年齡在18~29 歲之間年輕選民選票的51%,并在30~44 歲的選民中獲得了穩固的36%的選票。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桑德斯的政治理念和政治主張迎合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碾壓下不堪重負的年輕人和日漸沒落的中下層民眾的內心訴求。在2016 出版的《我們的革命——西方的體制困境和美國的社會危機》(以下簡稱《我們的革命》)一書中,桑德斯提出了一整套反對社會不公正的激進的政治綱領:即建立一套覆蓋所有人的、由聯邦政府單獨支付的全民醫療保險體系;拆解華爾街的大銀行,加強對大企業和跨國公司的監管;對富人和企業大幅度增稅;取消公立大學的學費;將聯邦最低工資從當前的7.25 美元/小時提高到15 美元/小時,實施帶薪產假;縮短非法移民的歸化時間;對污染企業征收碳稅,禁止采用壓裂法開采天然氣;反對自由貿易和TPP 等區域貿易協定;反對美國發動海外軍事干預等。桑德斯的具體政策主張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桑德斯十分關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金融化中的“失意者”,并將反對經濟不平等作為自己最主要的競選議題。目前,美國巨大的貧富差距產生了社會撕裂、種族歧視、移民問題以及政治極化,桑德斯尖銳地揭露了美國國內貧富分化嚴重主要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華爾街金融壟斷資本勢力及其所收買的腐敗的政治精英所造成的,他強烈要求改變美國的社會不平等現象,縮小貧富差距。
首先,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美國積極推行新自由主義而放棄了凱恩斯國家干預主義主導下的“管制資本主義”,實施了一系列恢復赤裸裸的資本主義剝削、有利于恢復資本積累利潤率的政策,其目的是為了粉碎工人階級反抗和社會主義力量興起對大資本統治所造成的威脅。里根政府大幅削減富豪和大企業的所得稅率,將經濟負擔轉嫁給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導致此后20 多年的時間里美國社會財富日益集中于富人階層和壟斷財團手中。根據美國商務部的數據,美國的基尼系數在2019 年5 月達到0.482,遠遠超過了國際公認的0.4“警戒線”。“商業內幕”(Business Insider)網站于2016 年8 月15 日披露,從1978 年到2015 年,美國350 家最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的薪水增長了約940%,而普通工人的薪水只增長了10%。德意志銀行首席國際經濟學家托斯滕·斯洛克(Torsten Slok)發現,前0.1%的美國家庭的財富總和等于美國前90%的最底層家庭的財富總和。①China Daily, The Growing Division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Leading to Increasingly Severe Human Rights Issues in the United States, http://www.myzaker.com/article/f0e3cf38e9f0909d56155cf/.日益嚴重的貧富兩級分化造成美國各種社會矛盾空前激烈。桑德斯宣稱,這種悲劇的產生正是由于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發展,導致了金融寡頭對于國家公共領域的侵占。因此,他提出:“在美國這個極度不平等的社會中,處于金字塔頂端的富裕階層不能霸占所有的財富和資源,那些富豪和金融巨頭必須繳納他們應繳的稅款。”②Washington Post Staff, The Transcript of Bernie Sanders’Victory Speech, The Washington Post, 2016.他主張實行全國最低時薪15 美元,擴大社會保障福利,新增數百萬就業崗位,以支持基礎設施重建工作。
其次,隨著新自由主義的自由化、私有化、非調控化政策的推行,加速了經濟全球化、金融全球化進程,以巨型跨國公司為主體的對外投資迅速增長,美國一大批勞動密集型低端制造業被轉移到發展中國家。盡管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使得美國的富人和巨型跨國公司CEO 能夠在全球范圍內攫取高額壟斷利潤,但美國國內的小企業和普通勞動者只能受困于本地經濟的衰退,底特律、匹茲堡、克利夫蘭和芝加哥等昔日繁榮的工業城市變成了衰敗的“鐵銹地帶”。“產業空心化”“去工業化”令美國制造業喪失無數工作崗位,導致貧富差距急劇擴大,從而造就了“兩個美國”:全球化的富豪精英階層和本土的經濟弱勢群體。桑德斯在《我們的革命》一書中談到,老一輩工人發現制造業工作崗位都轉移到了中國或墨西哥,他們的收入也較之前大大降低。數百萬工人無法養家糊口,很多人甚至饔飧不繼。中產階級工作時間變長,但工資卻減少了。很多家庭夫妻雙方都工作賺錢,但仍然買不起住房,也無法享受高質量的兒童看護服務。
第三,2008 年美國次貸危機和國際金融危機中,美國政府動用巨額納稅人資金去拯救危機肇始者——金融機構與大型企業,美國工人階級甚至中產階級都明確地意識到金融寡頭正在發動掠奪財富的金融戰爭,美國民主政治制度已被少數超級富豪操縱。③吳茜:《新自由主義資本積累方式與金融壟斷帝國主義》,《國外社會科學》2016 年第3 期。2011 年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就是處于金字塔底端的人群反抗華爾街金融壟斷資本掠奪民眾財富的激烈反應。桑德斯對華爾街特權階層持嚴厲批判態度,他主張拆分華爾街大銀行,加強對大型金融機構的管控,對富者征收高額累進稅,以保障那些長期飽受經濟金融化之苦的底層民眾的利益,促進經濟平等、社會和諧。
在《我們的革命》一書中,桑德斯一開篇就點出了他的主題:美國的代議制民主現在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權貴階層已深深滲透進美國的政治體系,民主選舉已被寡頭和金融巨頭操縱。他強烈反對億萬富豪階級用金錢收買選票的政治獻金體制和美國代議民主制向寡頭民主制的蛻變。④軒傳樹、譚揚芳:《從桑德斯的“社會主義”看“美國社會主義例外論”》,《紅旗文稿》2017 年第2 期。
美國自獨立以來,名義上人們努力消弭種族、階級、年齡的界限,不論非裔還是白人,人人都被賦予了平等的權利。數百萬美國人努力證明政府應是林肯總統所說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但是,普通民眾在民主上取得的成就觸及到權貴的利益。桑德斯揭露,權貴們希望建立寡頭政治,將所有經濟政治權力都集中于少數億萬富翁手中。而且,他們還不滿足于控制國家經濟和攫取巨額財富。現在他們還希望控制政治,剝奪普通民眾改善生活的權利。
由于美國民主制度下經濟利益與政治權力的天然聯結,以及選舉過程對巨額資金的旺盛需求,使政治獻金制度惡性膨脹。華爾街、制藥業、煤炭石油業、農業等企業寡頭每年花費數十億美元,不僅為了支持某個人的競選,還雇用了很多國會游說團體。2014 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取消個人對聯邦候選人及政黨參與競選活動的最高捐款額上限,富人、大企業可以沖破選舉金融限制和監管,直接為他們支持的候選人投資來參加競選,那些候選人基本就成為債主爭取權力的機器,他們按照出資方意愿轉變著輿論和國內外政策,結果導致富人的愿望得以實現,工薪階層的痛苦遭到無視。桑德斯認為,這與“一人一票,平等投票”的民主理念全然不相符,民主不應是少數億萬富翁買通選票、州長限制窮人和有色人種的投票權,無論窮人、老年人、年輕人、有色人種都不應被剝奪選舉權。因此,只有真正變革競選籌資體系,將權貴趕出政治,才能真正建立起代表普通人民利益的政府,恢復美國建國初期設置代議民主制的初衷。桑德斯呼吁恢復《投票權法》,廢除繁瑣的選民身份證法,反對特權階層壓制選民投票權,并主張使那些因重罪和監禁而被剝奪選票的人重新獲得選舉權。
在2016 年總統大選中,桑德斯身體力行,堅定地站在華爾街金融勢力和大資本財團的對立面,毅然拒絕所有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以及聯邦說客的政治捐款,憑借其極佳的草根人緣募集小額捐款,抗衡擁有雄厚資金支持的“政治豪門”希拉里·克林頓。數據顯示,在2016年美國大選中,來自普通民眾的小額捐款占桑德斯全部籌款的七成,捐款高達370 萬筆,而希拉里的小額捐款不足兩成,這也直接反映出普通民眾對桑德斯的狂熱支持。在2020 年總統選舉拉開序幕后的6 周內,就約有90 萬名個人,捐款1820 萬美元給桑德斯。
特朗普執政后推出1.5 萬億美元的減稅計劃,將大量資源轉移給富人。同時,共和黨國會帶著病態的熱情削減對窮人至關重要的福利,如削減聯邦政府對超過300 萬人的食品券的支持,私有化和懲罰性的醫療保健方法將縮短數百萬窮人、無保險的年輕人、無證移民、失業者和老年人的生命。這些取消社會福利的政策給普通民眾帶來更加深重的苦難。桑德斯談到,“我們絕不允許削減社保、退伍軍人撫恤待遇、聯邦醫療保險、醫療補助和公共教育經費。”①朱新偉譯:《桑德斯新罕布什爾州初選勝利演講全文》,https://www.guancha.cn/america/2016_02_10_350813.shtml。桑德斯渴望在美國建立像北歐福利國家那樣完善的社會福利保障制度和公共服務體系,實行向社會弱勢群體傾斜的“二次分配”。
在醫療保障問題上,桑德斯極力主張建立一個由聯邦政府買單的全民醫療保險計劃。2020 年的美國新冠肺炎疫情充分暴露了醫療體系弊端,富人優先接受檢測并享有最好的醫療資源,普通民眾無力承受天價醫療賬單只能被迫放棄治療。因此,美國成為了全球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和死亡人數最多的國家。桑德斯認為,醫療保險應該覆蓋所有美國公民,而不是被富有階層獨自占有。桑德斯提倡為所有人提供全面的健康保險。②Bernie Sanders: 2020 Democratic Presidential Candidate Shares His Views on Current Issues,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politics/elections/2019/11/07/democraticpresidential-candidate-Bernie-sanders-shares- views-current-issues/4103305002/.
在美國,高等教育是步入中產階級的階梯,但現實卻是數百萬年輕人卻無法支付高昂的學費,還有學生因為背負太多債務而中途退學。桑德斯強烈呼吁免除公立大學學費,降低助學貸款利率,使窮困大學生利用聯邦或其他機構的資助完成學業,讓美國大學生從高昂的學費和沉重的債務枷鎖中解脫出來。不論家庭收入、移民身份、種族、殘障或宗教信仰,每個人都應當有接受良好和免費教育的權利。桑德斯主張將最低工資提升至每小時15 美元,保障民眾的基礎生活,遠離貧困。此外,桑德斯還提出了推行全民住房保障計劃,改善基礎設施,創造更多的就業崗位,實施慷慨的養老政策等一系列為勞苦大眾服務的政策主張。
“民粹主義”沒有清晰的價值判斷和完整的理論體系,學者們對其眾說紛紜。有的學者認為,民粹主義是一種基于“人民信仰”的意識形態或社會思潮。有的學者認為,它是一種用來指代任何在攻擊“精英”時吸引“人民”的社會政治運動。埃內斯托·拉克勞(Ernesto Laclau)談到,民粹主義的起點是人民民主要素,呈現為反對統治集團意識形態的一種對抗性選擇,它是“唯一的訴諸和求助于人民群眾的……運動和學說”。①Ernesto Laclau, 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Capitalism, Fascism, Populism,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7,p.173.還有的學者認為,民粹主義指想要獲得選民支持的政治人物通過夸大外在的危機或威脅,來煽動民眾以獲取政治權力的政治策略。一般來說,與帶有社會主義、平等主義色彩的思潮相交織、合流的左翼民粹主義,聚焦財富集中和分配不平等對中下層民眾利益的損害,相信普通民眾、草根階層的智慧、創造力和道德價值,反對財富分配不公,追求社會平等,在經濟政策上主張加強國家宏觀控制,擴大稅收特別是提高富人的稅收,增加公共福利,主張以公平為目標的再分配政策。這包括:俄國的革命民粹派、19 世紀末的美國農業大起義,以及現代桑德斯左翼民粹主義,等等。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尼科萊特·馬科維茨基(Nicolette Makovicky)和凱文·克萊門茨(Kevin P. Clements)等人又將具有專制、排外民族主義、本土主義、種族主義,甚至新法西斯主義政治立場的民粹主義,稱之為“右翼民粹主義”。②Stuart Hall, Popular - Democratic versus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Alan Hunt (ed.), Marxism and Democracy, London:Laurence and Wishart, 1980, pp.157 - 187; Nicolette Makovicky,“Work Pays”: Slovak Neoliberalism as Authoritarian Populism,Focaal, vol. 67, 2013, pp.77 - 90; Kevin P. Clements, Authoritarian Populism and Atavistic Nationalism: 21st-Century Challenges to Peacebuilding and Development, Journal of Peacebuilding &Development, vol. 13, no. 3, 2018, pp. 1 - 6.右翼民粹主義具有強烈種族主義、 極端民族主義傾向,對內維護白人種族利益,對外維護民族主義的利益,主張通過逆全球化來攫取經濟利益。費德里科·芬切爾斯泰因(Federico Finchelstein)和帕勃羅·皮卡托(Pablo Piccato)指出,“種族主義和超凡魅力的領導力使特朗普接近法西斯主義,但他可能被更好地形容為后法西斯主義者,也就是說右翼民粹主義者。”③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 Tragedy and Far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
美國歷史上一直有左翼民粹主義傳統,小資產階級是其主要的社會階級基礎,包括農民、工匠、制造商、中等規模的企業所有者等。1890 年,有40 多名民粹主義者當選為國會議員,其中包括6 名美國參議員以及眾多州長和市長。在1892 年,人民黨總統候選人詹姆斯·B. 韋弗(James B. Weaver)曾獲得超過100 萬張選票,并進入四個州。19 世紀的古典民粹主義者拒絕了當時用來定義美國政治話語的兩種選擇:公司資本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公司資本主義將經濟和政治力量整合為由少數富有投資者和高管控制的自上而下的巨型結構,國家社會主義將經濟和政治權力整合為由少數政治人物和官僚控制的巨大的自上而下的結構。相反,古典民粹主義者試圖在集體行動的需要與個人自由之間取得平衡,他們期望通過確保私有財產得到廣泛分配,并確保對經濟權力的集中進行嚴格的監管,以至于最大程度地實現平等。桑德斯的現代左翼民粹主義更傾向于是一種與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相交織、合流的民粹主義,政治光譜上偏左翼、激進色彩。確切地說,桑德斯延續了新社會運動以來歐美左翼政治日益遠離勞工階級而倒向中產階級的右傾趨勢,放棄了以經濟平等為目標的工人階級政治,其政治動員基本上圍繞中產階級的后物質價值觀與社會政治訴求來展開。
美國各大媒體以及共和黨人經常將桑德斯稱為“社會主義者”。但實際上,桑德斯本人在2016 年美國大選中極力強調他所講的“民主社會主義”不同于蘇聯的社會主義,他高度推崇北歐式的高福利國家模式,將丹麥和瑞典稱之為他心目中民主社會主義國家的典范。盡管桑德斯控訴華爾街金融壟斷資本的貪婪無情,反對寡頭金錢政治,但是他從未贊同過讓資本主義統治階級放棄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也從未表示國家機器的控制權應該交給工人階級及其代表,而是主張采取類似1930 年新政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漸進的改良。他在競選中始終強調:“變革永遠不會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①Conor Lynch, Bernie Sanders’ Revolution is Still Alive -but is Democratic Socialism a Realistic Goal? https://www.salon.com/2017/09/08/bernie-sanders-revolution-is-still-alive-but-isdemocratic-socialism-a-realistic-goal/.他告訴選民,當你們下次聽到我被抨擊為社會主義者時,請記住,我不認為政府應該擁有生產資料,但我相信中產階級和創造美國財富的工人家庭應該得到公平的待遇。因此,桑德斯倡導的所謂“政治革命”只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框架內溫和的民主社會主義改良運動,與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有著本質的區別。
冷戰后,歐美左翼政黨接受了“第三條道路”信條。許多社會民主黨、工黨在政治光譜上集體向新自由主義右轉、退卻,放棄了傳統代表工人利益的階級政治觀和以暴力革命顛覆資本主義制度的奮斗方向,而是接受了新社會運動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它們以人權平等取代經濟平等的新政治議題,越來越關注中產階級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如環境政治、身份政治或身體政治,從而偏離了左翼政黨傳統的以工人階級和草根階層為社會階級基礎,以及他們對分配正義的迫切需求。正是由于桑德斯宣揚的“政治革命”只是對千瘡百孔的資本主義制度修修補補,他的消除美國社會不平等的改良主義路徑最終將進步主義者帶入了21 世紀的死胡同。
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在當政期間實施的一系列整頓金融秩序、安置失業工人、創辦公共事業、救濟弱勢群體的政策被人質疑為“別有用心地搞社會主義”,但實質上,羅斯福是在絲毫沒有觸碰資本主義制度根基的情況下局部調整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改善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他的所作所為是在全力挽救資本主義,而不是消滅資本主義。②劉玉安:《消滅資本主義還是挽救資本主義?——論美國近代民主社會主義的興起》,《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15 期。桑德斯無比推崇羅斯福總統,他渴望將美國打造成瑞典和丹麥那樣擁有一整套惠及所有公民的社會福利政策的高福利國家,實現人民生活富足、社會安定有序、政府廉潔有為。這套體系通過國民收入再分配的方式,對社會日益嚴重的不平等現象作出糾正和補償,以緩和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的長治久安。桑德斯左翼民粹主義也顯然不是要通過階級斗爭和工人階級政黨來推翻資本主義制度、變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是對資本主義進行一定的修補和改良,通過改善美國中下層民眾的生活狀況、促進社會公平來化解資本主義的制度危機。希瑟·高登尼(Heather Gautney)指出,“桑德斯沒有與反資本主義政治聯系在一起,也沒有試圖將主要產業國有化,而是在一個強大的社會民主、福利國家主義平臺上運行”,但是“如果民主黨人真正有興趣減輕該國的種族和性別差距,他們將不得不從更大的政治經濟的結構動力出發考慮這些差距。這意味著牽涉到當代資本主義的基本原理。”①Heather Gautney, Crashing the Party: From the Bernie Sanders Campaign to a Progressive Movement, Jr. Verso, 2018,p.180.
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曾經批判過保守的或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馬克思指出,“在資產階級看來,它所統治的世界自然是最美好的世界”,工人階級應該放棄一切革命運動而聽從它們的支配與指揮。但是隨著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各種危機層出不窮、社會矛盾不斷激化,于是“資產階級中的一部分人想要消除社會的弊病,以便保障資產階級社會的生存”。②《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29 頁。他們消除弊病的方式不是徹底改變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而是給予勞苦大眾一些恩惠和施舍以削弱工人階級的革命意志,誘使他們服從資產階級的統治。桑德斯妄想通過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內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行修修補補,來緩解資本與勞動之間的矛盾激化,這種方式注定是不能取得成功的。
2008 年金融危機后,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深陷困境,表面上看是民主社會主義(以桑德斯為代表)與本土保守主義(以特朗普為代表) 從左右兩翼以“人民”的名義發起了攻擊,重新掀起了西方極化政治潮流。桑德斯競選總統也被視為數十年來美國政治中最令人激動和充滿希望的事態之一,他表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美國需要恢復真正的代議民主制來取代寡頭金錢政治,這本來是已沉寂數十年的西方左翼激進政治的復興機會。然而,結局卻是特朗普右翼民粹主義占據美國政治舞臺的中心。究其原因,一方面,民主黨內部新自由主義建制派精英反對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政治取向,并采取了一些相當“骯臟”的策略來使候選人希拉里、拜登先后獲得選舉優勢。另一方面,與左翼專注再分配與反緊縮議題不同,特朗普領導的右翼民粹主義勢力集結了民粹主義、排外的民族主義甚至白人種族主義的極端思潮,其政治動員效果遠勝于左翼,成為美國政治中的強勢主導力量。③林紅:《“失衡的極化”:當代歐美民粹主義的左翼與右翼》,《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9 年第6 期。
在美國,財富高度集中在富豪精英手中。截至2010 年,收入最高的1%的家庭(上層階級)擁有全部私人財富的35.4%,接下來的19%的家庭(管理層、專業人員和小型企業主)擁有53.5%,這意味著只有20%的人口擁有著高達89%的財富,僅剩下11%的財富留給了最底層的80%(工資和薪水工人)。就金融財富(總凈資產減去房屋價值)而言,收入最高的1%的家庭所占份額達到42.1%。④G. William Domhoff, Who Really Rules the United States?Class, Wealth and Power, https://whorulesamerica.ucsc.edu/power/wealth.html.最富有的美國人能比普通公民施加更大的政治影響力,而一小部分最富有的人(相當于1%的前十名)甚至有足夠的權力在某些關鍵領域主導政策,而普通民眾則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
美國加利福利亞州前眾議院議長杰斯·昂魯(Jesse Unruh)指出:“金錢是政治的母乳。”美國的壟斷財團不僅憑借其巨額資本掌控著美國的金融、財政、工業和實體經濟,同時還深深滲透進政治領域,這些金融寡頭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總統選舉、政府政策乃至國家戰略的走向。例如,洛克菲勒家族、摩根家族、第一花旗銀行家族等大財團通過權商交易竭力增加其在華盛頓的影響力,他們以參政的方式或操控其在政府的代理人,通過加強對聯邦政府和國家機器的控制來影響國家決策,從而為自身帶來豐厚的利潤。特別是在總統競選中,壟斷資本集團利用其競選資金、基金會、媒體渠道和聲望為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候選人助力,而競選勝利的總統和政府又反過來給為選舉作出貢獻的人提供官職,在立法和政府決策上向富人階層傾斜。所謂“一人一票”的美式民主選出來的政府多數時候只為以華爾街金融勢力、大資本財團服務。
美國華盛頓這部政治機器是由巨大的資本力量操控,通過一套精巧的政治體系和選舉制度,對候選人和選民進行層層篩選,以保證那些讓富人滿意的人當選。作為“窮人的代表”和“華爾街的大敵”的桑德斯,想要在沒有金融資本財團的支持下獲選總統無疑是以卵擊石。一直以獨立人士身份活動的桑德斯在2015 年宣布他以民主黨人的身份參加2016 年的總統大選,即便他的競選綱領在美國年輕人和中下層民眾中大受歡迎,但他的激進的“民主社會主義”政治理念與民主黨建制派的政治觀點相去甚遠,甚至完全對立。盡管桑德斯從未宣言建立一個以反對資本主義、工人奪取生產資料所有權的社會主義國家,但他“劫富濟貧”的再分配政策還是撼動了資產階級的財富所有權,必然引發壟斷資本精英分子的仇視和緊張。其次,桑德斯攻擊美國選舉背后的寡頭金錢政治操縱,于是民主黨建制派通過金錢、人脈和媒體對桑德斯進行各種阻撓。馬特·卡爾普(Matt Karp)指出,有充分證據表明,2016 年民主黨精英們全力支持希拉里,并以超越近代史上任何其他初選陣營的方式反對桑德斯當選。2020 年的民主黨黨內初選,建制派故技重施再次聯合打壓了桑德斯。由此可見,桑德斯想要在金融壟斷資本、寡頭集團和家族統治的樂園向現行的政治經濟秩序動改良的刀子,實現“高福利國家”的政治構想,幾乎沒有現實可能性。
從美國左翼激進運動的百年歷史來看,美國工人運動曾有過蓬勃發展、波瀾壯闊的繁榮時期。但從整體上來看,在美國這樣壟斷資本統治如此強大的國家,每當社會主義運動有抬頭之勢時都必然遭到統治階級的殘酷迫害和野蠻鎮壓。20 世紀美國發生的兩次“紅色恐慌”就是政府鎮壓社會主義勢力的直接表現,尤其是在麥卡錫主義時期,美國國內掀起強烈的反共狂潮,制定形形色色的反共政策和反共法律、迫害疑似共產黨成員和民主進步人士、肆意污名化社會主義,在這樣的政治迫害下,美國共產黨幾近夭折,民眾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和厭惡心理與日俱增。時至今日,美國的壟斷資本統治階級掌控著強大的國家暴力鎮壓機器和新聞媒介機器,任何想要觸犯資產階級利益的社會主義勢力都會被扼殺在萌芽之中。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即便桑德斯左翼民粹主義并不是依靠獨立自主的工人階級政治運動來改變美國制度,但是其提出的分配正義、帶社會主義色彩的改革措施足以讓統治集團保持高度警惕,并在必要時采取棒殺措施。
其次,在美國政府長期對社會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加以污蔑和詆毀的大環境下,“社會主義”已經成為一個被妖魔化的詞,再加上東歐劇變、蘇聯垮臺對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造成的嚴重沖擊,美國“社會主義例外論”、“歷史終結論”、自由民主觀念深入美國民眾的內心。因此,在具有自由主義傳統的背景下,美國人對社會主義普遍存在抵觸情緒。雖然在2016 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桑德斯成功掀起一陣“社會主義旋風”,并且使不少美國人改變了對社會主義的固有成見,但是,2019 年蓋洛普公布的一份民調數據顯示,在美國有43%的成年人相信社會主義是美好積極的,仍有51%的成年人認為社會主義是糟糕消極的,想要徹底扭轉美國民眾根深蒂固的反社會主義的觀念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①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Tragedy and Far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 p. 63.
蘇東劇變后,在新社會運動和新自由主義的雙重沖擊下,工人階級不斷萎縮、弱化,英國布萊爾的“新工黨”運動接受了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的“超越左與右”的“第三條道路”,從而引領西方左翼政黨的右翼化潮流,西方政黨政治的左衰右盛態勢自此出現。西方左翼政黨紛紛放棄階級政治,選擇遠離勞工群體和草根階層的需要,不斷向后物質主義價值觀靠攏以吸引中產階級的選票。美國民主黨早在1968 年之后的政治重組中,已經離開白人工人階級,與中產階級達成了價值共識和組織上的同盟關系。這就使勞工階級失去傳統的政治代言人,導致左翼政黨在勞工大眾中的動員力大大下降。缺少工人階級政治力量支持,桑德斯左翼民粹主義運動必然勢單力薄。
另一方面,全球化資本主義危機長期存在的高失業率、治安惡化、政治腐敗丑聞顯現出民主黨、共和黨建制精英體制的國家治理無能,普通民眾對富人與民主黨、共和黨建制精英的憤怒情緒不斷積攢。歐美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為了贏得藍領選票和擺脫邊緣小黨的地位,積極調整政治動員策略,將民族議題、階級議題摻雜一起,將其打包成一個既可以動員勞工階級,又可以動員本國人民的民族民粹主義新議題,動員范圍非常廣,吸引了多數工人的支持。特朗普上臺的社會基礎是全球化中失意的下層中產階級和白人藍領階層,其構成包括底層管理人員、半專業技術人員和小零售商人,等等,他們平均的家庭收入是7 萬美元,特別是農業地區的白人藍領階層,這些小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在資本主義系統性危機爆發時就會浮出水面。②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Tragedy and Far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 p. 63.“老、白、男”成為了披上“人民”外衣的新自由主義原教旨主義、白人至上主義和新法西斯主義合流的特朗普政權權力運作的幫兇。
總之,西方左翼政治消沉40 年之后,未能借民粹主義浪潮而復興,民粹主義日益與右翼的保守主義甚至極端民族主義合流,出現了左翼政治持續衰微與民粹主義全面右翼化的“失衡的極化”現象。③林紅:《“失衡的極化”:當代歐美民粹主義的左翼與右翼》,《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9 年第6 期。無論是在德國、法國、荷蘭、捷克、意大利,還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中左翼政黨近年來都已衰落。從另一方面看,桑德斯在寡頭金錢民主制下試圖突破制度藩籬,兩次競選總統,重新喚起民眾對于傳統代議民主制的政治正義的價值覺醒和復歸,成功地將民主、公平、正義和反對種族歧視這些左翼議題帶入主流政治議程中,使它們成為今后不可回避的長期問題。這些議題也將成為美國左翼政治運動在未來持續下去的重要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