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公平：機會平等的新維度
——三維機會平等觀述評 *

劉宏斌

內容提要 ｜ 傳統(tǒng)的機會平等觀關注背景公平和程序公平兩個維度，而三維機會平等觀則提出了作為復數的機會平等概念，它要求明確區(qū)分機會平等原則適用的范圍和類型，并主張機會平等只是競爭性資源的分配正義原則。風險公平應該構成機會平等范疇的第三個維度，三維機會平等能矯正競爭分配的實質正義，它可以使機會平等擺脫徒具形式平等的批評。風險公平在諸多領域符合人們的常識，但風險公平與傳統(tǒng)機會平等一樣面臨信息計算和價值排序難題，它也回避了對應得標準問題的詳細討論，它否認自然稟賦不平等的觀點也難以成立，所以三維機會平等觀還有待完善。本文梳理并分析了三維機會平等理論的主要觀點和理論得失。

現代機會平等觀念是資產階級大革命的產物。法國大革命進程中頒布的《人權和公民權利宣言》明確宣告推翻封建等級制，主張人生而平等的權利，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宣言第一次明確闡述了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要求，即社會分配正義的基本原則是機會平等。凡一切以政治權力或社會世俗權力附加于人身上的權利與義務的等級制，都是不公平的。現代社會中只有基于個人才能與德行的差別才是合理和公正的。①[德] 格奧爾格·耶利內克：《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鐘云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 年4 月，第一條、第六條，第141～142 頁。這一機會平等觀念包括兩大方面：第一，它確認現代社會中個人的道德與法律權利平等，其核心是個人自主和道德尊嚴的平等；第二，正如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所言，機會平等意味著“前程為人才開放”。②[美]米爾頓·弗里德曼、羅斯·弗里德曼：《自由選擇》，胡騎、席學媛、安強譯，商務印書館，1982 年，第134 頁。每個人應該憑自己的能力追求自己的目標，誰也不應受到專制障礙的阻撓。它意味著個人只能通過為社會貢獻自己的才能而獲得其所應得。

機會平等是現代性的本質特征之一，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它的局限性也日益暴露出來。這種機會平等觀要求的是社會成員的人身和法律權利的形式平等而非實質平等，即法律無歧視原則，它對實質平等不做任何承諾。20 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自由主義規(guī)范政治哲學復興，以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為代表的左翼自由主義學者批評傳統(tǒng)的機會平等概念僅僅只關注形式正義，忽視社會地位、自然稟賦等因素對分配正義的影響。羅爾斯在其正義論中提出分配正義應該關注實質正義。他提出，機會平等原則應該在接受權利平等原則基礎上，還要受到作為一種整體性承諾的“差別原則”的約束，按照差別原則的要求，行動者只有在個人才能可以推進整體各方的利益時，個人在競爭中的行為及其所得方是正義原則所允許的。“差別原則”的這種嚴格要求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和質疑。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批評差別原則是一團體原則，違背和侵犯了個人所有權，而個人才能在這種原則支配下成為一種變相的集體資產或稟賦，形成共同體對個人才能的奴役。①[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姚大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年，第 195 頁。羅納德·德沃金（RonaldDworkin）則強調個人享有的平等權更為基礎和重要，德沃金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對個人應得與機會平等分配中的分配結果不夠靈敏和公平。德沃金提出，分配正義原則核心應該是將個人責任原則與分配應得關聯起來。德沃金提出用個人責任原則來替代差別原則，確保每個人的分配所得與個人選擇及其努力呈現更直接的因果關聯。簡言之，如果一個人選擇了消極不作為的態(tài)度來對待自己的人生，生活質量因此下降或前途暗淡，那是他所應得；而如果一個人選擇了積極有為而人生所獲頗豐，自然也是其理所應當。②[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上），劉莘譯，上海三聯書店，2004 年，第99～298 頁。

德沃金所提出的自由主義個人責任原則導致了一種嚴格尋求試圖消除各種偶然性因素的理論大討論，為此產生了一系列的激烈爭論。圍繞著努力消除各種偶然因素，產生了各種機會平等理論觀點。這其中最典型的是各種運氣均等主義機會平等觀。③葛四友編：《運氣均等主義》，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年。但在自由主義陣營內，無論各種形形色色的理論嘗試是多么精巧，但它們都面臨一個令人沮喪的結果。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試圖把一切分配結果都納入到個人自主選擇及其相關后果之間的責任因果鏈條上，想完全消除個人選擇中一切偶然性因素（運氣等）對我們后果的影響，那么我們會發(fā)現這既不真實，也不可能。一方面，如果想消除一切偶然性因素對個人分配正義的影響，努力把一切偶然性因素的影響追溯到個人選擇并劃分個人責任，那么我們將不得不取消個人自由；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承認個人責任原則只能在有限范圍內才有效，那么，我們就必須承認我們無法完全避免各種偶然性因素對我們行為及其結果的影響。試圖在所有行為后果與個人選擇之間建立嚴格完備的責任因果關系鏈是無法成功的，因此，各種自由主義機會平等理論對個人責任原則的努力是自我挫敗的。④葛四友編：《運氣均等主義》，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309 頁。

為擺脫傳統(tǒng)機會平等理論的缺陷，加拿大學者萊斯利·雅各布斯（Lesley Jacobs）提出了一種三維機會平等觀（The Three-Dimensional Model of Equal Opportunities），試圖修正和完善機會平等理論。⑤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這一理論頗具新意，值得注意。本文梳理并分析了這一理論觀點。

一、作為復數的機會平等

雅各布斯認為要討論機會平等，必須先厘清機會平等概念的性質、類型與范圍。他首先反駁了一種流行甚廣、針對機會平等的批評觀點，即認為機會平等放任和擴大了自然稟賦的不平等。

（一）自然稟賦不平等是虛構的神話

如前所述，現代機會平等觀念包括兩大維度：第一是背景公平或起點平等，它承認現代社會中個人的道德與法律權利的平等；第二個維度是程序平等，即法律無歧視原則，非經法律規(guī)定和正當禁止，社會成員享有社會選擇的同等自由和平等準入。這一機會平等觀所遭受的最大批評就是，它只追求形式平等，而無法對實質平等做出承諾。其根本原因是，這種二維的機會平等觀放任和擴大了社會成員的各種社會地位、環(huán)境、自然稟賦等偶然性因素的作用。羅爾斯認為，人的自然稟賦也如同社會、歷史等因素一樣決定了在現實社會中的社會經濟利益分配。這種“自然抓鬮”過程在道德上不是“應得”的，羅爾斯批評機會平等在分配結果上放任和擴大了人的自然不平等。①[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第61 頁。羅爾斯提出，分配正義應該使任何人都不會因其自然稟賦的偶然地位或者社會中的最初地位得益或受損。

雅各布斯認為羅爾斯對機會平等的批評，其理論根據是錯誤的。雅各布斯聲稱受到盧梭思想的啟發(fā)，提出所謂自然稟賦的不平等其實是一種觀念謬誤，自然稟賦的不平等就是一個虛構的神話。盧梭曾言，人在自然狀態(tài)里是平等的，進入文明社會才分三六九等，人類社會一切不平等差別來源于社會制度的篩選或文化制度建構。雅各布斯結合社會學有關研究指出，關于不同族群、種族等人群的智商測驗，包括美國大學生入學考試成績的變化等，大規(guī)模調查的社會學數據證明，所謂自然稟賦不平等的概念，完全是社會制度篩選和選擇的結果。人的自然稟賦和才能存在著自然差異，但采納何種標準和尺度對待這些個體的自然差異，則完全決定于社會制度、政策的安排和選擇。如，男女性別是自然差異，但性別歧視是文化選擇的結果；身體殘障是自然差別，但是否歧視殘障人卻是社會選擇的函數。雅各布斯認為，自然稟賦的不平等就是一個虛構的神話。“換言之，人類的功能構成必將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并依賴于對所期待地位和利益的競爭安排。”②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58.自然稟賦的不平等實質是社會制度、社會政策建構的結果，機會平等只是社會制度安排的一種形式和程序，是社會集體偏好的一種選擇，競爭分配的不平等不能由它負責。不能因此指責或批評機會平等放大和擴大了人的自然稟賦不平等。分配的不平等應該由涉及制度建構方面更廣義的分配正義理論負責。像羅爾斯、羅默或德沃金那樣追求建構一種“敏于抱負、鈍于天賦”的機會平等觀是完全錯誤的。③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50.

（二）機會平等：競爭性資源的分配正義程序

雅各布斯提出了兩個區(qū)分，這對于理解他的觀點十分重要。第一個區(qū)分，要把競爭性資源的分配與非競爭性資源的分配區(qū)別開，非競爭性的資源分配實質是以公民權利為基礎來進行的均等分配。例如，全民醫(yī)療保健的普遍機會涉及政府承諾的公共資源的占有和分配，是一種按照個人權利來均等分配的平等機會，而不是在競爭稀缺性資源，這種分配屬于更廣義的分配正義范疇，不是機會平等要關心的問題。機會平等只能適用于競爭性領域的機會分配，雅各布斯強調，“機會平等的核心思想，即通過所設計好的競爭程序以分配稀有資源和社會生活的利益與負擔，這些程序應該由與競爭中得失攸關的特定利益相關聯的標準來主導，而不應該取決于對其他不相關因素的考慮問題”，④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0.“ 平等機會的三維模式作為一種調控的理想，其核心是競爭程序的公平使用，以保證平等分配某些稀缺資源或利益”。⑤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0.顯然，雅各布斯認為機會平等應當是一個程序性的分配正義原則，其適用的范圍主要是競爭性機會的分配。雅各布斯認為，基于個人基本權利的分配正義問題屬于一般分配正義理論的范圍。機會平等應該只關注討論市場競爭機制下的資源分配問題。

第二個區(qū)分是，雅各布斯區(qū)分了一般的機會平等觀念與作為復數的具體的、多種平等機會概念。他認為這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區(qū)分，恰如在規(guī)范政治哲學中區(qū)分抽象的平等權與各種基本平等權利一樣，將抽象的機會平等原則適用于一切領域，結果往往自相矛盾。而隨著各種機會的性質不同，機會平等的內涵和規(guī)則也大相徑庭。簡言之，根據不同領域、不同類型的資源的競爭分配，需要根據競爭過程的不同性質或類型來分析機會平等分配的具體規(guī)則或方案。所以，雅各布斯把三維機會平等觀稱之為尋求平等機會的分配理論。

雅各布斯認為，由于忽視了機會的多樣性和異質性，自由主義平等派將一切機會平等的競爭和分配與應得關聯起來并不是正確的，因為不是所有的競爭都遵循應得或都是根據業(yè)績和貢獻來衡量某種英才機制類型（meritocracy）。例如，大學升學的機會分配以及市場中的大量競爭機制等，都不全是應得和英才機制的調控類型，市場機制就往往導致運氣等因素主導的分配。雅各布斯對此陳述道：“我認為機會平等與英才機制之間的緊密聯系根源于一個誤解，即機會平等是一個公平調節(jié)所有不同競爭類型的調節(jié)性理想。英才機制是一種特定類型的競爭，其重點在于優(yōu)長的理念。但并非所有的競爭都是英才機制的版本，有些競爭并不圍繞優(yōu)長標準來展開。”①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0.英才機制和應得的分配只是機會平等中的某些部分和類型而不能是全部。如果將機會平等等同于應得的分配和一切類型都是屬于應得的類型，機會平等與個人責任之間的聯系就過于緊密。換言之，雅各布斯認為看到機會的多樣性，多類型，承認各種偶然因素的作用，而機會平等對于這種分配的結果無能為力。那面臨巨大的分配不平等，機會平等該如何調節(jié)呢？雅各布斯提出，應該使用風險公平的原則來進行調節(jié)。

二、風險公平：機會平等的第三個維度

（一）風險公平的涵義

雅各布斯認為，以往的機會平等概念是二維的，第一個維度即背景公平保障地位或起點平等。值得注意的是，雅各布斯提出，背景公平的核心是地位平等。這里的地位平等是指道德地位的平等，而不是實際的社會地位和某種特定物質、資源占有方面的平等。只關注物質不平等充其量只是衡量和體現現實存在的背景公平的指征，而不是背景公平的精確刻劃。地位平等，作為一種道德規(guī)范尺度，正如刑法中的無罪推定一樣，它對實際的政策和措施提供一個獨立的評判標準，從而可以發(fā)現和矯正現實政策和法律的不公平對待。機會平等的第二維度是程序公平，指競爭規(guī)則的無差別適用，它保障競爭過程中的無差別對待，即保障過程平等。二維的機會平等只對起點平等或過程平等中的規(guī)則保持敏感，而對分配結果卻無能為力。正因為如此，機會平等往往被批評為只是一種單純的形式平等，它對實質平等的承諾空洞無力。

為了彌補這一缺陷，機會平等本身必須要能夠對競爭后的結果有所調節(jié)。雅各布斯提出，機會平等應該增加一個新的維度，即風險公平的維度。雅各布斯使用了拳擊比賽的例子來說明他的這一觀點。在拳擊比賽之初，雙方按照同等量級來參賽，以保證起點的地位平等，這意味著背景公平；而在比賽過程中，沒有預先確定輸贏，而是由雙方按照同樣的比賽規(guī)則來決出輸贏，這體現著程序公平；而最后對于比賽獎金的分配，不是贏者通吃的，而是按照特定規(guī)則在雙方之間進行分配。這就是風險公平。

雅各布斯認為，風險公平一直被人們所忽視，它應該是機會平等不可或缺的第三個維度。風險公平概念核心包括兩大方面：第一，關注在一場確定的競爭中風險有多大；第二，關注限制一場競爭對另一場競爭的影響。關于風險公平的第二個方面，其基本思想是：在公民社會里贏得或失掉一個競爭機會不應影響一個人競爭另一個機會的前景。例如，經濟成功不應直接轉化成更好的教育前景，支付能力或任何其他類似的東西不應該影響一個人所享有的教育機會。①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38.

實際上，風險公平的分配在勞動力就業(yè)市場、職業(yè)福利、婚姻財產分割等領域大量存在。例如，勞動力市場和離婚財產分割可以視為是這方面的典型。雅各布斯認為，勞動力市場競爭不僅意味著有些人比其他人得到收入更高的工作，而且意味著還有些人根本就得不到工作。從分配正義的角度看，階級的根本對立不再是工人和資本家，而是擁有職業(yè)資產（job assets）的工作者和就業(yè)困頓者（job poor）。說工作就是資源不僅在于它賺得了工資，而且在于它還在非金錢的途徑上獲取了健康保險、自尊、社交圈以及撫恤基金之類的好處。勞動力市場競爭不僅分配職業(yè)，還分配這些其他的職業(yè)資產。這產生了風險公平的緊迫問題，因為市場上最大的輸家在某種意義上受到雙重損失，他們不僅得不到工作，還被排除在其他工作資源之外。②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62-163.顯而易見，雅各布斯洞察到在勞動力市場競爭中失敗者不僅僅是喪生了單純的工作機會，還一并喪生了因工作機會而可能帶來的各種其他附帶收益和價值，包括個人自尊、社交關系等。在婚姻關系中也容易產生類似的風險分配問題，一旦雙方關系破裂面臨財產分割和婚后一些責任與義務分割時，究竟采用何種原則來指導有關財產、責任和義務的分擔呢？雅各布斯根據大量的法律和數據分析指出，在離婚財產、責任、義務分擔的過程中，存在著大量的機會不平等，機會不平等的風險對雙方往往是不一樣的，現有的各種法律安排和機制往往將風險不公平地分擔到雙方之中。因此，有必要按照風險公平的規(guī)則來進行討論和分割。③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226-250.

風險公平廣泛存在，而人們卻往往不從機會平等分配的范疇來看待和認識它。雅各布斯提出，這其實是一種嚴重的誤解，風險公平本質上應該是屬于機會平等的第三個維度。只有人們真正重視了它之后，風險公平原則才顯露出它的真正價值和意義。至于究竟應該遵循何種方案或規(guī)則來體現或實施這一個原則，雅各布斯認為需要視不同競爭性質或類型來決定。

（二）風險公平原則的優(yōu)勢

雅各布斯認為，包含風險公平原則的三維機會平等觀，與二維的機會平等觀相比，具有某些突出的優(yōu)點。它類似于邁克爾·沃爾澤（Michael Walser）的復合平等觀念，承認機會分配的多樣性，承認機會競爭的多元性、多樣性；另外，三維機會平等觀念與復合正義觀類似，能夠有效防止分配正義形成跨界的、支配性壟斷。④[美]邁克爾·沃爾澤：《正義諸領域》，褚松燕譯，譯林出版社，2002 年，第5 頁。但沃爾澤的觀點容易倒向相對主義，對分配正義的界限含糊其詞。而風險公平只瞄準很窄范圍內的競爭性資源的分配過程，因此，風險公平原則要具體和靈活得多，更容易界定清晰的分配標準。雅各布斯認為德沃金、羅默等將個人責任概念置于機會平等概念的中心是錯誤的，機會平等應該允許偶然性因素起作用并參與分配。此外，雅各布斯認為羅默的機會平等觀只是強調了競爭過程的同質性、常態(tài)規(guī)律和一般過程，而對于競爭中的異質性、偶然性、及其動態(tài)風險過程，羅默的機會平等理論則完全不能解釋。“風險公平的增加使我們能夠處理羅默理論所不能處理的競爭。”①Lesley A. Jacobs, Pursuing Equal Opportuniti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46-47.雅各布斯認為他的三維機會平等觀解釋力更具靈活性和包容性。

總而言之，風險公平原則為機會平等對分配結果施加實質性調控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理論辯護。它可以使機會平等擺脫僅僅只是形式平等的批評。

三、對三維機會平等觀的評析

三維機會平等觀有兩個突出特征頗具新意。首先，它提出應該區(qū)分一般的機會平等概念與作為復數的機會平等概念，強調機會平等有不同類型和不同性質。機會平等概念應該僅僅只是競爭性分配稀缺資源的分配正義原則，強調英才機制不應該是機會平等的全部類型，應該承認各種偶然性因素對機會平等競爭分配所起的作用。這一觀點簡潔明了，高度符合人們的常識。

其次，雅各布斯頗有新意地建構了“風險公平”原則，并把它視為機會平等范疇的第三個維度。從理想的角度解釋，風險公平原則揭示了在不同性質機會平等競爭過程中，人們應該合理分擔其競爭風險的后果，從而達到公正分配。如果這一理論構想是合理的，風險公平原則將大大提高機會平等對實質結果的調控能力，機會平等將不再僅僅只是一種空洞的、停留于形式平等的分配正義規(guī)范，這將極好地拓展機會平等范疇的內涵。

三維機會平等觀對若干社會領域的競爭分配具有一定的解釋力，值得重視探討和完善。本文認為，三維機會平等理論還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以下做若干簡要分析。

（一）信息和價值排序難題

風險公平原則其實旨在努力矯正分配結果的實質不平等，但讓人質疑的是，雅各布斯僅僅提出了風險公平的抽象原則，對于風險公平的具體內涵和標準，雅各布斯沒有進行詳細的理論展開。根據雅各布斯的設想，在競爭稀缺資源分配的過程中，競爭者不僅要評估和計算每一場競爭的風險大小及其分配方案，而且還要評估每一場競爭之后所可能產生的后果及其相關聯的風險大小。這就產生了對風險計算和評估的信息問題。個人選擇的成本計算及其信息問題是各種機會平等理論中的一個難題，這一問題在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平等派學者中引發(fā)諸多爭議，它在福利主義機會平等觀和資源平等論中同樣遭受嚴重的詰問。②[美]理查德·阿內遜：《平等與福利機遇的平等》，葛四友編：《運氣均等主義》，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79～90 頁；葛四友：《平等：責任與運氣》，葛四友編：《運氣均等主義》，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309～320 頁。風險公平原則所暗含的全部信息要求對競爭者來說，負擔太重且不合理，我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合理地把人生競爭過程中的全部風險計算出來，邏輯上這需要對其人生職業(yè)生涯及其失敗的各種風險進行比較和加總計算，但這種人生規(guī)劃和決策的路線圖信息無法事先完全獲得和準確評估。

即使做反事實的假設，我們能夠獲取全部人生決策樹信息及其選擇成本信息，我們還會遇到價值（良善生活）多元論的難題，風險公平將涉及到不同良善生活的價值排序困難，從而使我們無法對風險評估及其風險后果的平等分配達成一致意見。

雅各布斯沒有論述如何達成風險公平的分配，從他所論述的具體社會問題來看，他也許認為這需要根據不同領域、不同類型來進行評估。或者，他試圖把對風險公平的要求理解為一個雙方協(xié)商、談判獲得共識的過程。現實中，人們根據有限信息可以達成某種一致，但協(xié)商不是無原則的交易，在協(xié)商過程中，我們始終會訴諸分配的“應得”標準問題，風險公平最終還是無法回避討論“應得”問題。可惜風險公原則的具體內容對此卻語焉不詳，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缺陷。

（二）自然稟賦不平等的疑惑

雅各布斯宣稱自然稟賦不平等是一個虛構的神話，不平等產生的根源是社會制度性安排，真正要反思的是社會集體選擇的分配正義觀。雅各布斯強調社會制度文化對分配正義標準的影響和預設，這一問題的實質其實是各種分配正義觀的正當性較量，任何一種分配正義觀的建構都表現為社會制度、文化價值觀等對人類自然世界的制度安排，必然也包含著對人的自然特征或屬性的界定和區(qū)分。在這個意義上，人的自然稟賦是一個社會文化建構的概念。但這種區(qū)分和界定是否公平、正當，則又需要回到對分配正義“應得”標準的討論。

很顯然，雅各布斯關心的是自然稟賦概念被界定或被建構的倫理正當性問題，但雅各布斯卻忘記了自然稟賦是否在競爭過程中發(fā)生作用的認識論問題。這是兩個相互關聯但性質不同的問題，不能以第一個問題的歷史文化不確定性來否認后者的確定性，甚至取消后一問題。即無論我們對自然與社會的界限劃分在哪里感到多么困難，①約瑟夫·費西金提出了另外一種觀點，即我們很難明確區(qū)分自然稟賦與后天因素之間的界線，自然稟賦是一個錯誤歸因的概念。雅各布斯的觀點并不否認自然稟賦與環(huán)境因素的區(qū)分，他強調自然稟賦是一個社會性建構的概念，因此它不能對機會平等造成的分配差異負責。參見[美]約瑟夫·費西金：《瓶頸：新的機會平等理論》，徐曦白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 年，第154 頁。或者說，無論我們使用了何種社會性建構的“自然稟賦”概念，但我們仍然還是需要討論，自然稟賦因素及其差異在人們的競爭過程中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和作用？在人類歷史上一個很長的時期，“應得”就是根據人的自然屬性特征（如性別、體力、身高、種族等等）來定義和分配的，我們很難否認人的自然稟賦因素在機會平等中所起的作用。正是在這一認識論命題的基礎上，我們才好判斷或確認自然稟賦因素究竟在機會平等競爭過程中起什么作用，起多大的作用，以及是否公平地發(fā)生了作用。

羅爾斯、德沃金、羅默等人都強調，人們在平等機會的競爭中包含著自然稟賦差異轉化而來的不平等，這種自然抓鬮的結果在道德上是不應得的。既然雅各布斯否認這一點，則必須給出三維機會平等觀的“應得”原則或標準，以證明三維機會平等觀可以更有說服力地處理偶然性問題。這要求對“應得”標準進行更詳細的分類和討論，或闡明一種更廣義的分配正義觀，以面對自然稟賦所導致的不平等。但遺憾的是，三維機會平等觀缺少這一部分的論述。這樣，三維機會平等觀就仍然難以避免羅爾斯式的批評。雅各布斯把對應得標準的討論含混在風險公平原則里，完全回避了對應得問題的回答，這大大降低了風險公平原則的可信度。雅各布斯試圖建立三維機會平等理論的嘗試，還有待進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