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亮 黨安榮 謝浩云 趙立華
(1.云南師范大學,云南·昆明 650092;2.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3.云龍縣文物管理所,云南·大理 672700;4.云龍縣檢槽鄉文化站,云南·大理 672700)
人居環境科學是一個開放復雜的學科群,強調“以整體的觀念,尋找事物的相互聯系”,“這是人居環境科學的核心,也是它的方法論”[1],通過“對整體觀的回歸,批判性地整合,運用生成整體的觀念,有機地處理各方面的關系”[2]。生成整體論是一種在系統論整體性基礎上,強調系統動態性與時間延續性的哲學觀,與人居環境科學的復雜科學屬性具有天然的契合性,可以為其提供堅實的底層思考框架。金吾倫認為,“部分只是整體的顯現、表達與展示,部分作為整體的具體表達而存在,而不僅僅是整體的組成成分,整體通過連續不斷地以部分的形式顯現其自身”[3],“人居環境科學方法論的核心是整體論方法論”[4]。
鄉土聚落是人居環境科學的重要子系統。陳志華、李秋香等以經典視角開展鄉土建筑與聚落的研究而成果斐然。近年來,在人居環境科學的整體視野下,李嚴等探討了軍事聚落與明長城軍事制度的關系;錢利等討論了小流域與傳統村落整體保護的策略;郭巍等討論水利系統對圩田景觀的形成過程與文化衍生的影響;周政旭等以貴州為例,開展了民族聚落人居生態系統研究。上述研究趨向已不再局限于聚落本體的微觀視角,而將鄉土聚落置于宏觀視野中,拓展了傳統的研究范疇。然而,除少數文獻關涉鄉土聚落的方法論外,對于具有范式意義的鄉土聚落研究方法論自身的研究,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本文以生成整體論視野切入,探討鄉土聚落的整體研究方法。
我國的鄉土聚落數量可觀、地域性強、分布廣泛、類型多樣。以民族或地域開展譜系化分類固然經典,卻有整體視野匱乏之虞。但若以生成整體論的視野切入,則所有聚落均可回歸為以“人”為核心的人居環境,紛繁蕪雜的鄉土聚落均可被納入“源頭—節點—邊界—格局”四個彼此相聯的層級系統之中,而在動態中構成全局性的研究整體。
1.源頭:產業聚居
產業是人類聚居的源頭。產業的形成多依賴于某種自然資源,自然資源在連續的地理空間中具有相似性,因此形成了產業與聚落在連續空間的相似本底環境。例如,中國傳統村落的分布熱點往往與某種產業的整體背景相關,如江南地區的精耕農業與桑蠶養殖,是塑造當地鄉土聚落的土壤;成都平原的林盤形成可追溯至農耕的產業源頭。除農業外,礦業、手工業是農耕社會常見的產業類型,這些生產型的聚落均構成鄉土聚落的源頭。
2.節點:交流整合
節點因交通而產生,是生成整體論的系統動態性與時間延續性的最好反映。節點至少包括兩類:一是交通條件較為優越的地方形成的商業型聚落,二是因交通聯系而形成的建筑物、構筑物,如橋梁、廟宇、驛亭等。商業是人類的交流聯系中最常見的一種,與農業的內斂性不同,商業具有外向性特征,從業者必須依靠商品與外界交換維持所需。商業活動不僅使源頭與節點的物資得以雙向交流,也促成了非物質層面的文化傳播,文化在動態中成為整合鄉土聚落的力量。
除商業貿易外,交流還包括宗教傳播、族群遷徙、軍事征伐等,如藏傳佛教是藏文化區的文化紐帶,常在日常居住區外形成獨立的廟宇、宗教構筑物等。應該說明,聚落成因多樣,既是節點、又是源頭的情形也不罕見。
3.邊界:內部趨同
聚落間的聯系以人為載體,就必然受制于山脈、水系、氣候等地理因素造成的邊界約束,進而產生邊界的內部趨同現象,表現為兩點:邊界內的高程、氣溫、降水等條件相對一致,加上適宜聚居的物理環境只能限定在一定閾值內,使基于理性的聚落選址具有趨同性;邊界限制了人類活動的對外聯系,但邊界內的交流卻廣泛而緊密,最終因文化涵化使聚落多有趨同。
例如界定流域的分水嶺就是明確的邊界,流域內的水系匯集區既是自然地理單元,又構成了邊界明確的人文地理單元。流域由分水嶺圍合而成,崇山峻嶺使人們的對外聯系困難重重,但并非不可逾越。流域內以水系為脈絡,沿河地段易發育為地勢平緩的臺地或沖積扇,是鄉土聚落的趨同選址區。邊界的存在還促成了內部相似的文化地理單元,如民族聚居區、語言方言區、宗教認同區等。如貴州省鎮寧縣的扁擔山地區,以白水河為脈絡穿行山間,形成長約30km,寬約1000m的河谷平壩,清晰的邊界內聚合為四十八個布依族大寨,具有高度的同一性[5]。
4.格局:本底環境
格局是地物要素在空間中的總體分布狀態,是現實世界的表觀,表現為多個邊界單元的集合。在典型山地環境中,山脈與水系作為尺度最大、最基礎的地物要素所構成的山水格局,具有實質的結構性力量,深刻影響著鄉土聚落的源頭、節點與邊界,成為塑造鄉土聚落的本底環境。
人類活動盡管受限于地理邊界的約束,但確有需要時,這種障礙也可以克服,如滇西北的鄉土聚落分布于高山大川,卻多因跨越多個流域邊界的茶馬古道所聯系,空間分布與聯系強弱是由更大尺度的格局所限定,聚落群的視野因此得以拓展至更宏觀的邊界之外。
鄉土聚落的整體框架存在時間尺度與空間尺度的顯著差異。塑造邊界、格局的地理空間尺度(S)大,而且其形成的時間尺度(T)極其漫長;形成源頭、節點的聚落空間尺度(s)小,其形成的時間尺度(t)也是非常近晚的。在S〉〉s、T〉〉t的條件下,大尺度要素對小尺度要素形成明顯的限定與約束作用,即“大(尺度)主導小(尺度)”的特征。
就空間關系而言,鄉土聚落作為源頭、節點被容納于大尺度的邊界之內,邊界又被容納于尺度更大的格局之中。源頭、節點作為聚落尺度對象,被地理尺度的邊界、格局所容納,后者形成的高程、水系、坡度等物理環境影響了聚落的分布與變化,這種影響雖不構成因果決定,但以總體趨向限定了人居行為的選擇閾值,以從小到大的多重“空間嵌套”特征,深刻影響了鄉土聚落的形成。
布羅代爾認為,時間的多尺度特征對于歷史研究具有極為深刻的作用。在人居環境的形成過程中,衡量源頭、節點的聚落時間尺度是數十年至數百年,這一時間單位足以感受聚落的變遷。衡量邊界、格局的地理時間尺度卻長達數千至數十萬年,這一時段對人為活動而言幾乎難以覺察,但這種“時間包含”的特征卻為鄉土聚落的營建提供了相對恒定的物質環境。
“源頭—節點—邊界—格局”的研究框架涉及不同的經典學科,必然要求多學科交叉的研究方法。具體而言,針對某一特定對象,需要從上一層次,以更廣大的視野、更具有整體性的觀點來進行研究,使各有擅長與短板的學科整合于人居環境科學的整體視野中。如地理學長于人地關系研究、GIS長于宏觀空間格局分析、人類學長于“客位”視角的田野調查、歷史學長于史料分析與闡釋、建筑學與城市規劃長于建筑或聚落本體的空間分析與構建。這些不同學科的研究對象、研究尺度相去甚遠,但借鑒不同學科形成新的研究范式,恰恰是拓展鄉土聚落研究的重要范疇。
“沘江”一詞在云南云龍縣一帶白族語中是“鹽河”的意思。時至今日,沘江流域的交通仍難稱通達,但此地卻因鹽井遍布而早早進入了中央帝國的版圖。公元前109年,西漢已在今天的云龍、蘭坪一帶置“比蘇”縣,“比”通“沘”,縣名是因鹽所得?!缎伦朐颇贤ㄖ尽份d,“漢代云南二井,即安寧井、云龍井”。至明初,沿沘江流域的鹽井得到廣泛開發,諾鄧井、山井、大井、師井、順蕩井并稱“云龍五井”,再加上稍晚開發的寶豐井、天耳井,石門井,也有“云龍八井”之謂,沘江流域的代表性聚落幾乎就是以產鹽才獲得存在意義。以鹽的開采為主業,“八井”逐漸成為經濟發達的聚落,專司鹽業生產直至民國年間。
三比江流域“八井”以生產構成了鹽業的起始環節,但要構成完整的鹽產業鏈,必須讓鹽流動起來,源頭的影響才能沿線擴散成網,成為塑造沘江流域廣大村落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流的作用要大于源。在地貌支離破碎的沘江流域,橋梁成為聯系各條通路的節點,成為“流”通暢的關鍵。
鹽業不僅提出了修橋的需要,也提供了修橋所需的技術與資金門檻:人口的流動充實了建橋的技術力量,鹽業經濟提供資金保障。隨著沘江流域的橋梁逐漸增多,隔離的地理環境日漸通暢,聚落得以在小范圍聚合,大范圍擴散。這些類型多樣、頗具價值的古橋,在物資交換與文化傳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云龍的古橋梁有上百座,多數保存完好,僅上報第七批國家文保單位文本中,就涉及到33處古橋。
《中國古橋技術史》中將中國古橋分為梁橋、拱橋、吊橋三類,沘江流域的古橋均有涉及,其中造型最為優美、成就最高的當屬廊橋。云南的廊橋以沘江流域最集中,這些位于崇山峻嶺中的廊橋造型樸實,結構合理,頗現氣度。在云龍現存的代表性古橋中,廊橋接近一半,最著名的廊橋當屬建于1776年的通京橋。通京橋為伸臂式單孔木梁廊橋,全長40m,凈跨29m,以弧形凌跨沘江之上,屋頂上覆青瓦,橋身兩側有裙板遮擋風雨,造型瀟灑飄逸。
沘江流域的邊界清晰,流域內古道交錯。借助鹽的生產與流通,沘江流域的廣大村落形成相似的人文背景,逐漸產生了一批因鹽而興的村落?!鞍司敝谐T井所在地成為城鎮外,其余的村落形態延續至今,整體格局完整。鹽作為一種生機勃勃的塑造力量,在村落形成過程中起到顯著作用。在諾鄧鹽井為中心的400m范圍內,幾乎覆蓋了鹽業生產的所有居民點,形成以鹽井為中心的緊湊聚合形態[6]。寶豐村是以雒馬井為中心而形成,直至民國十八年(1929年)都是云龍州(縣)治所在地,歷時300年,一度創辦過女子學校、農民實業團、平民習藝所等機構,蔚為先鋒。此外,大達、檢槽、長春等村落也逐漸繁華,奎閣、戲臺、廟宇等文化建筑在沘江流域內的聚落中隨處可見,印證了邊界的內部趨同特征。
鄉土聚落的形成受到大尺度格局的影響,表現為地質格局與山水格局。
井鹽的產生需要一定的地質條件。三疊紀時期,云南為處于副熱帶高壓控制下的古地中海地區,在地質演化歷程中,海洋環境中積累的鹽與砂巖沉積在一起,這些海相沉積巖經歷了地殼抬升、水系的侵蝕下切作用后,含鹽層逐步出露成為鹽泉。在大尺度的地質環境中,上述條件并不嚴苛,因此,鹽井分布很可能跨越流域邊界,并與水系顯著相關,進而與橋梁等節點產生聯系,水系就是空間格局的脈絡。
遵循上述思路,以ArcGIS的水文分析工具進行流域劃分,標注出以沘江流域為中心及其周邊與鹽有關的“源頭”與“節點”。前者包括沘江流域的云龍八井、沘江流域以北的啦井鹽井、黑惠江流域的喬后鹽井、彌沙鹽井;后者包括沘江流域的古橋梁33處,黑惠江流域的古聚落沙溪、鳳羽2處,可考古橋4處。

圖1 以沘江流域為中心的T字結構(Figure T-shaped Space Structure Centered on the Bi River Basin)
如圖1示,古橋梁群主要集中于沘江流域的干流中部,以及兩條支流師里河、清水河,這一沿南北向的分布帶也是鹽井的集中區域。將“源頭”“節點”相連,呈現了一個橫置的T字型格局:其南北軸與沿沘江分布的鹽井重合;東西軸向東進入黑惠江流域,至洱源境內的喬后鹽井與鳳羽,直指地區中心——洱海地區。這一由“源頭”“節點”反映出的T字型結構,構成橫跨流域之間的山水格局。
T 字結構的南北軸由縱貫南北的沘江所奠定。南北軸以“八井”地區為中心,最北者為順蕩井,附近有建于明代的彩鳳橋,這座古橋是云龍通向北面的蘭坪、鶴慶、麗江、劍川的要津,也是順蕩井所產食鹽的主要外銷通道。最南者的寶豐井曾為云龍州治所在地,附近的砥柱橋是鹽井區聯系保山至境外的樞紐。一北一南兩座橋梁,正是以鹽業經濟沿沘江輻射的重要節點。
T 字結構的東西軸由山嶺所塑造。一般而言,跨越流域邊界多以分水嶺為障礙,但沘江流域與其東的黑惠江流域之間的分水嶺卻相對平緩,在梨樹坡附近的高程僅約2500m左右。T字結構的東西軸始自“八井”地區中部的通京橋,向東翻越分水嶺至黑惠江流域,通過永安橋、茄葉橋,與自喬后鹽井、彌沙鹽井南下的驛道合一,經鳳羽后到達洱海地區[7]。然而,這一在今天并不順暢的道路體系是否真實?據史書載,自洱海西岸經鄧川向西,過鳳羽到達黑惠江流域,折向西北到達云龍八井地區即為古時官道,直至明中期依然交通繁忙,與T字結構的東西軸是重合的。另據《大理國史》,大理國時期置鳳羽郡下轄沘江流域的“八井”產鹽區、黑惠江流域的鳳羽、鄧川等地,行政區劃屬當時的京畿地區[8],也與東西軸重合。地理格局所揭示的信息與史料可以互證。
廊橋分布也跨越沘江流域,與T字型結構吻合。在沘江以東的黑惠江流域,直至上世紀中葉,尚存喬后永安橋、松樹村涼橋與茄葉橋,稍早還有鳳羽鐵甲村廊橋,今惜存茄葉橋。此橋跨度不大,以平梁配合馬鞍架承托橋面,兩岸的橋亭為重檐歇山式門樓,厚重有古風。據見過實物的茄葉村石匠何大發回憶,永安橋、涼橋、鐵甲村橋與茄葉橋結構相似,橋身以層層出挑的梁搭接,榫卯相扣,不用釘鉚,橋亭四面出廓,橋身橋亭覆以青瓦。從實物結合描述來看,黑惠江流域與沘江流域的廊橋應屬同一體系,印證著以鹽為媒介的交流過程。
沘江流域的鹽在生產環節聚合為“源頭”,直接產生了以“八井”為代表的生產型聚落,又在流通環節形成“節點”,催生出流通型聚落與自成系統的廊橋體系。地質格局、山水格局是塑造“源頭”“節點”的根本,其基礎性作用表現為以下幾點:以地質條件形成鹽業基礎;以山脈的邊界構成相對獨立的人文地理單元;以通過性較好的山隘、水系聯系散布四野的鄉土聚落。
生成整體論強調“元問題”的底層邏輯,以整體回歸、系統動態與時間延續的哲學思考,提供了完善人居環境科學方法論的有效思考維度,賦予了“源頭—節點—邊界—格局”的鄉土聚落整體研究方法以普遍意義,具體表現為三點。
第一,從分析思維走向生成思維。傳統的聚落研究基于分析思維,即以分析方法將系統分解為自宏觀向微觀的不同要素。而生成整體論強調動態演化的全局性生成思維,是強調分析與綜合相結合、可還原的雙向可逆思維——生成既是分析又是綜合,并強調綜合的動態生成意義[9]?!霸搭^—節點—邊界—格局”是一個由“具體生成抽象”的思考框架,貫穿著系統動態性與時間延續性的生成過程。
第二,關注多尺度、多學科的視角轉換。以往鄉土聚落的研究多以民居或聚落為研究本體,“源頭—節點—邊界—格局”的分析框架消除了不同學科之間的界限,在不同的研究尺度中轉換,尋求不同信息源的相互印證。“源頭”“節點”對應著聚落或建筑物的時空尺度,建筑學、城鄉規劃為適用范疇?!斑吔纭薄案窬帧睂说仃P系的時空尺度,地理學、GIS為其適用范疇。只有理解大尺度的“邊界”“格局”,才能真正把握小尺度的“源頭”“節點”,多學科融貫研究就是達成此目標的必備途徑。
第三,積極面對經典空間研究的轉向。民居或聚落本體是鄉土聚落的經典空間研究視角。在人居環境科學的整體視野中,地理、景觀、規劃、建筑、GIS等學科在空間層面是相通的。鄉土聚落的研究應積極面對這一轉向,自覺拓展研究內涵,形成既解釋過去、更指向未來的整體論空間科學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