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根即家園

一

或許每個人都希望有一個隨時可去的園子。魯迅當年有一個百草園，而于我這個村野之人來說，兒時家有菜園已是挺不錯了。

我家院子東側，辟有一個小菜園。菜園東邊、南邊是院墻，北邊、西邊由玉米秸插籬而圍。菜園不大，里面的菜卻不少，西紅柿、黃瓜、茄子、豆角……花，黃黃白白；果，紅紅綠綠，看起來姹紫嫣紅。就連籬笆也常常攀上各色牽牛花，愈發活色生香。陽光灑下，籬笆墻的影子傾在地上，花影重重搖曳，卻不知風從何處來。

東墻外一條水渠沿墻而過。我家院子地勢較高，水渠地勢低。父親便在圍墻內挖了一個深坑，引渠入坑，渠有水坑便有水。水坑之上，一條渠道通向菜畦。我們姐弟常以水盆之類，將水一盆盆舀上渠道……人快水急，人慢水緩，看著舀上去的水流向菜畦，自有幾分樂趣在其中。

于大人來說，菜園是一家的蔬菜供應之地。于我這個頑童而言，卻是玩耍的好地方，捉螞蚱、逗蛐蛐、挖蚯蚓、憋水洼，有時看到一群螞蟻也得端詳半天……年齡略長，境界大升，開始深入研究如何用螞蟻擺出“霸王自刎烏江”幾個大字……

記得有一年春天，我踩著菜園子松軟的土，聞到一股黃瓜味。地上有一些幼苗，彎腰去嗅，更覺得似黃瓜味。猶如重大發現，我將小苗一棵棵挖下來，舉著兩棵去廚房向母親邀功：“媽，我發現菜園子里長出不少黃瓜苗。”母親一驚：“你怎么著了？”“我把它們都挖下來了，我們可以栽上！”母親聽后趕緊隨我去看，一畦黃瓜苗已被我糟蹋得不成樣子，罵道：“小王八羔子，你不知道這是我新栽的嗎？……”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黃瓜苗、西紅柿苗都是需要移栽到菜園里，并不是自己隨心長出來的。這些菜也不是眼看著就能長大的，總得要父母的細耕慢鋤。

孩子眼中，世界都是大的，因此并不在意園子的大小。園內園外，皆是風景。東看東坡，高大巍峨；西望西山，蜿蜒綿遠。一天天的，太陽像長著腳一樣，從東走到西。菜園子里的菜，顧自瘋長著。

籬笆墻拆了一回又一回，園子里的菜長了一茬又一茬。我終于可以給父親當幫手，一起與他插籬笆了，父親在里，我在外。我比籬笆高了，但父親的腰不像籬笆那么直了。

我當兵一年后，父親離世，母親依然拾掇著菜園子。有一年，我從部隊探親回家，母親從園子里摘了一根黃瓜給我。咬一口，脆生生的，有著回味無窮的甘甜……

一方小小菜園，似也成了母親經營的心靈之地。菜園，一個生長著多種滋味的地方，無論走到哪里，都留有我成長的印跡。

二

長大成人，走出大山，見到的園子也越來越大。我工作單位附近的玉淵潭公園，是我常去的地方。

公園里最可看之景便是央視發射塔。若只看塔，即便像廣州“小蠻腰”那般誘惑人，看久了也厭。站在湖邊看塔，其實不是看塔，而是看水中的倒影。日日塔同，影不同。天色不一，湖光塔影百態不盡。

工作一天之后，我常到玉淵潭轉轉。春日若見桃花粉面，更宜打開手機音樂，舞之蹈之，無規無矩；夏日可繞湖跑一跑，出身汗，更覺暢快淋漓。人，該奔跑時就要奔跑——只有奔跑，才更覺時不我待。

玉淵潭的湖里有野鴨戲游。我常常坐在湖邊石上，看小鴨游東游西，看大鴨游深游淺，不時生出一些詩意，就是享盡人間散淡。

玉淵潭美在湖上有橋，橋之美莫過于那座石拱橋。橋上綴有紅燈，一并映入水中，是夜色里光明的吻。登臨石拱橋，月上中天，明光燦燦。不要地上樓閣，不要天上宮闕，但求半塘荷葉，半天月色。

玉淵潭于我，是漂泊之地的一方靜土。而玉淵潭再美，終是他鄉之景。月是故鄉明，越是遠方游子，越深有此感。

三

周一至周五，我在北京上班。周六周日回河北易縣縣城生活。如此循環，這也是我比遠方游子更為有幸之處。

如今的易縣縣城，也有幾個好看的園子，如荊軻公園、燕都古城等。易縣的風光沒得說，不說狼牙山、易水湖、清西陵這些景區，就連一些偏僻的小鄉村也漸漸美麗起來……不管易縣能不能成為北京的“后花園”，它都是我的家、我的根。

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單位一直網上辦公，我得以在易縣生活、工作了近半年時光。一段封閉日子過后，有時會去龍興觀遺址走一走。

一柱而立的道德經幢，不少字已模糊不清，正文中“百姓謂我自然”幾個字還算清晰。

易縣道德經幢始建于唐開元26年（公元738年），初立于城西開元觀，南宋時移至城內府衙，后移至今址。讀高中時，我曾與同學來此游玩，那時，四周皆是玉米地。如今，四圍已高樓林立。偶有圍著經幢的人，指著字猜著讀，但知其詳者并不多。人站在這片遺址之上，就不會感覺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融入自然之中的。你眼前所見，僅非一個八棱柱，而是一個老子活生生坐在你面前。

除了道德經幢，比較久遠的應該就是龍興觀的殘碑和老柏。每來這里，特別是見到那棵600多年前的老柏，就想拜一拜。它經風雨、知興衰，我等站在它的濃蔭之下，不過一個頑童。

龍興觀遺址，如今種著一片片菜和玉米。在鄉下，算不得什么，但在城里，在高樓漸起的區域，也算是一個新鮮之所。即便這里的一些小花野草，也自有春秋。

我退伍那年，從龍興觀附近一樓盤買房，工作人員告訴我，附近將是一個公園。多年以后，龍興觀遺址依然是龍興觀遺址。這里算不上園子，但于我來說依然是園子。在這里，我隨時可以想起兒時的鄉下生活；在這里，我可以聽一聽手機里的老戲；在這里，我可以拿一本書靜心地讀。當然，也可以與荷鋤人聊一聊幾百年前的事。荷鋤的城里人何嘗不好講古呢？

興之所至，我也可以吟詩一首：鬧市有田園，農人耕亦閑。昔日談道地，今朝眾鳥喧。古柏換新綠，新碑著舊篇。人生多少事，興亡也安然。

天大，地大，人心更大。心有園，便聞芬芳。心中總不要太計較眼下功名，還應考慮一些更為長遠的東西。

故游園，貴在游心。無心，眼前不過頑石朽木；有心，心內心外一片蔥蘢。

人不論多大，玩心與向上心都要有。屋不大，卻水流山間、花開幾上；家雖貧，卻墨在桌角、書放案頭。或許精神上的高貴，才是真正的風花雪月。

此時此刻，屋外風疾雨驟，眼前一盆榴花正紅。望著窗外風雨中林立的高樓，我依然希望城里有一個可觀可游可臥可談的園子。于易縣來說，一些有識之士正在考慮生態與環境的整體布局，若能有效融入易文化或燕文化，建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園子，方可謂“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