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洪業 江 博
【內容提要】烏克蘭自獨立以來,寡頭影響成為其政治體制的重要特征和國家治理困境的關鍵因素。伴隨經濟、政治和社會的全面轉軌,烏克蘭寡頭與政治精英建立起非正式的關系網絡,并通過擔任正式的政治職位和控制主要的大眾媒體,操縱政治決策過程,以保持和擴大尋租機會。寡頭政治作為烏克蘭精英政治的一部分,是非正式的,也是國家寡頭化的過程,不僅是危機的原因,更是危機的結果。烏克蘭寡頭對經濟的壟斷,阻礙了國家的發展和民主進程。政治權力轉移沒有對烏克蘭寡頭政治體制帶來深刻影響,政府與寡頭之間的關系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寡頭影響已經融入烏克蘭的經濟、政治和社會之中,打破寡頭政治體系將是一項長期挑戰。
一直以來,寡頭與政治的關系都是政治學及政治社會學研究的重要課題。一般意義上的寡頭政治,是指由少數人掌握政權的一種統治形式,即少數人自私自利的精英統治。國家權力屬于一小部分人,他們通常是經濟實力最強的階層。早在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就有對寡頭政體的種類、成因、變更及構建等問題的深入分析。寡頭統治,意味著擁有社會大部分財富的少數人掌握著統治權,所使用的統治方式完全是為了擴展自己的利益;公民之間是不平等的,原因在于,公民地位由分配不均的財富決定,而不是公民對國家的貢獻。①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姚仁權譯,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 年,第四、五、六卷。亞里士多德提出和論證過的一些問題,仍然是現代政治理論發展所面臨的。例如,人民參與國家政治的權利,獨裁及寡頭政治執政者是否愿意讓絕大多數人參與國家事務等。在西方政治學看來,現代政治統治的形式主要分為民主政體②這里說的民主政體具有希臘城市國家的一些特征。、極權政體③這里說的極權政體近似于亞里士多德所言的僭主政體。和介于二者之間的威權政體。威權主義與寡頭政治直接相關。社會學家愛德華?希爾斯(Edward Shils)借助亞里士多德的分析方法,描述了寡頭政治的不同類型,并指出許多發展中國家為了謀求經濟發展,正在出現以絕對權威方式實現統治權的趨勢,而這種統治形式既不是極權主義的政府,也缺乏民主政體的一些特征。④Edward Shils,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the New States”,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 ciety and History, 1960, Vol.2, No.3, pp.265-292; Edward Shils,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the New States (II)”,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1960, Vol.2, No.4, pp.379-411.胡安?林茨(Juan Linz)把這種處于民主政體和極權政體之間的統治形式稱為“威權主義”,寡頭政治大多可以歸入此列。威權體制下的社會缺乏成熟思想體系的指導和深入廣泛的政治動員,權力由領袖、有時是小集團在沒有嚴格規定、但可以預見的范圍內行使。⑤Juan Linz, “Opposition to and Under an Authoritarian Regime: The Case of Spain”, in Robert A. Dahl (Ed.), Regimes and Opposition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 171-259.威權政體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領導者個人的成功及其支持者的擁護,其最終結果會像西班牙或韓國那樣朝著更為民主的統治形式轉變,還是會變得更加極權化,這也是許多東歐國家和后蘇聯國家面臨的共同問題。對此,安東尼?奧羅姆(Anthony M. Orum)認為,福山的“歷史的終結”顯得有些草率,因為共產主義國家的解體是一回事,但是完全被穩定的民主制度取代則是另外一回事,俄羅斯以及東歐國家的現實證明了這一點。①[美]安東尼?奧羅姆:《政治社會學導論》,張華青、何俊志、孫嘉明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 年,第113-114 頁。
20 世紀90 年代,伴隨著蘇聯解體后在該地區出現的各主權國家轉軌,財富開始加速向私人手中集中,“寡頭”一詞再次流行起來。在烏克蘭,私有化加快了財富的重新分配,為保障已有財產的合法性和不斷擴張,財富很快與權力結合,形成寡頭政治。與原蘇聯地區其他轉型國家相比,烏克蘭寡頭對國家的影響最為突出,這已經成為政治體系運行中的核心因素,也是外界觀察烏克蘭的焦點。首先,有學者重點關注了寡頭的商業利益,認為在后共產主義國家的轉型中,改革初期從市場扭曲和政治關系中獲利的“贏家”試圖阻止改革進一步推進,以保持自己的既得利益,但社會要為此付出相當大的代價。②Joel S. Hellman, “Winners Take all: The Politics of Partial Reform in Postcommunist Transitions”, World Politics, 1998, Vol.50, No.2, pp.203-234.這種現象被定義為“國家俘獲”(state capture)③相關研究參見Kevin A. Murphy, Andrei Shleifer, Robert W.Vishny, “Why Is Rent-seeking So Costly to Growth?”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93, Vol.83, No.2, pp.409-414; “Anticorruption in Transition: A Contribution to the Policy Debate”, World Bank, Washington, DC, 2000; Joel S. Hellman, Geraint Jones, Daniel Kaufmann, “Seize the State, Seize the Day: State Capture, Corruption and Influence in Transition”,World Bank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2444, 2000; Cheryl Gray, Joel Hellman, Randi Ryterman, “Anticorruption in Transition 2: Corruption in Enterprise-State Interactions in Europe and Central Asia 1999-2002”, World Bank, Washington, DC, 2004; Anders Aslund, “Are Ukraine’s Reforms Breaking its State Capture? An Agenda for Genuine Change”, Eurasian Geography and Economics, 2016, Vol.57, No.6, pp.819-833.,通常是指政府決策受到經濟中處于壟斷地位的既得利益集團的過度影響。利益集團通過給予那些規則制定者直接或間接的回報,使自己擁有不受明確游戲規則約束且在諸多領域控制國家政策的巨大權力。這樣,國家管理權受到限制,總統為維護其個人權力而充當各種利益集團之間的平衡者,從而使國家治理中的民主決策被限制在最低程度。④Margarita M. Balmaceda, Politics of Energy Dependency: Ukraine, Belarus, and Lithuania between Domestic Oligar chs and Russian Pr essure,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5, p.27.在這種環境中,利益集團為當權者提供私人好處,同時敦促國家賦予他們一系列特權和豁免,而這些特權和豁免損害了以市場為導向的企業和機構的利益,進而對國家的治理質量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有調查數據顯示,在“國家俘獲”程度相對較高的轉型國家,企業更愿意選擇與政府官員建立直接的私人關系,而不是與國家機構建立正式的官方聯系。①“Transition report 1999: Ten years of transition (Economic transition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the Baltic states and the CIS”, London: European Bank for 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1999, pp.117-119.
其次,有學者從政治權力組織的視角出發,認為原蘇聯地區國家政治權力體系,主要由改革之初形成的地方權力機構、政治化的大型企業集團及具有金融資源或強制力的國家機構等關系網絡構成。而作為政權結構中可以變動的部分,這些寡頭集團和權力機構網絡能夠定期安排和重新調整自己的角色和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政權的“改變”。所以,相關研究重點應該從政權的更迭邏輯轉向政權的動態調整。相應地,寡頭就是這些關系網絡的控制者,也是國家的實際統治者。而受其庇佑,總統們只能通過懲罰和獎勵來協調國家這些最重要的網絡,以保持其對權力網絡的主導。②Henry E. Hale, Patronal Politics: Eurasian Regime Dynamic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484.
再次,還有學者提出了“競爭性威權主義”(Competitive Authorism)這一新概念,用來分析拉美和后共產主義國家寡頭的政治角色,認為20 世紀90 年代的原蘇聯地區國家,大都在轉型過程中建立起了競爭性威權主義體系。在許多后共產主義政權中,不同的利益集團控制著國家及其經濟命脈,這使得通過單一領導確立專權統治變得非常困難,進而形成一種默認的多元主義。③Steven Levitsky, Lucan A.Way, “The Rise of 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 Journal of Democracy, 2002, Vol.13, No.2, pp.51-65.競爭性威權體制中的當權者認可有意義的多黨選舉,但卻嚴重濫用民主機制,將其作為獲得權力的主要手段,使自己相對于競爭對手具有明顯優勢。就烏克蘭而言,精英政治不僅阻礙了全面民主化,也破壞了鞏固威權主義的努力。因為,嚴重的腐敗也有利于反對派領導人獲得部分資源,進而決定了烏克蘭的競爭性威權體制可以長期存在下去。④Lucan Way, “Rapacious individualism and political competition in Ukraine 1992-2004”,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2005, Vol.38, No.2, pp.191-205.
關于烏克蘭寡頭體系,烏克蘭政治研究所所長尼古拉?托門科(Николай Томенко)指出,“烏克蘭寡頭是一個獨立的個人,借助自己的資本和個人特質創造了一個非正式的(未經烏克蘭法律允許的)金融和工業結構、政治和公共機構、媒體的統一體。隨著寡頭制度的發展,權力必須建立‘政治控股’,而寡頭們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迫切需要這些控股。”①Николай Вавилов. Президент Украины вступил в схватку с олигархами. 6 декабря 2000г.https://www.ng.ru/cis/2000-12-06/1_oligarh.html當然,也有俄羅斯學者提出,寡頭并不是俄羅斯或烏克蘭的特產,他們曾出現在每個中等收入國家,甚至所有西方國家。因為,寡頭是特定經濟、法律和政治環境的自然產物。在不同時期,美國、俄羅斯和烏克蘭三國都有自己非常具體的經濟、政治和法律狀況,客觀上鼓勵了富商巨賈聚斂財富的行為。對此,有學者提出,從資本主義的基本原則和人人平等的社會準則出發,有必要剝奪寡頭們所享有的特權和地位,甚至可以要求他們為之前可疑的交易予以大量補償,但也要綜合考慮國家經濟、政治及社會的穩定和發展需要。②Андерс Ослунд. Сравнительная олигархия: Россия, Украина и США// Отечественные записки. 2005. №.1. C.49-72.
中國學者根據對烏克蘭寡頭政治問題的研究認為,這是國家轉型失敗和動蕩的根源。寡頭集團的存在和巨大影響,是烏克蘭政治經濟結構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烏克蘭寡頭們先是控制了國家的經濟資源,然后插手政治,尋找代理人或者干脆自己進入政府,成為議員和高官。寡頭集團很好地適應了民主政治,建立了自己的政黨,還操縱著媒體系統,有足夠的能力資助并影響政治。③程東金:“烏克蘭的寡頭民主”,《文化縱橫》,2014 年第2 期,第10-11 頁;李秀蛟:“淺析烏克蘭寡頭現象”,《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5 年第2 期,第30-39 頁。精英不僅是政治轉型的主導力量,也是決定轉型速度和質量的關鍵因素。其中,經濟精英對國家轉型的影響最為突出。寡頭政治是制約烏克蘭政治轉型質量的重要因素——寡頭粗暴干政破壞了民主制度的合法性,導致嚴重政治腐敗和頻頻出現的政治危機。2014 年烏克蘭的政權更迭,反映出寡頭集團已經對民主政治制度合法性造成了實質性的危害。④張弘:“精英與烏克蘭的政治轉型”,《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17 年第5 期,第87-103頁。
綜上所述,大多數既有研究成果都有類似這樣的假設——在原蘇聯地區國家的轉型中,為了促進商業利益,寡頭與政治精英相結合,從而形成一種利益交換關系,阻礙了市場導向和民主改革。也就是說,原共產主義國家的政治轉型,基本被置于威權而非民主的環境中進行討論,并假定寡頭與政治腐敗密切相關,對政治體制和經濟發展具有決定性的影響。相關研究更多關注于寡頭對原蘇聯地區轉型國家民主和經濟發展的阻礙,以及它與制度架構、政權性質之間的關系,而對烏克蘭的專項研究還不多,尤其是對寡頭特性及其與政治制度的互動方面研究更少。轉型以來,烏克蘭政治制度的變動可以說是極為曲折的,期間發生的幾次重大變化,為研究政治制度變遷與寡頭政治角色之間的關系,提供了豐富的案例。本文嘗試從寡頭政治的視角,來觀察烏克蘭國家轉型所面臨的挑戰和困境。在梳理和分析烏克蘭寡頭網絡形成及其特性的基礎上,探討烏克蘭寡頭與政治制度變遷之間的互動,以及寡頭政治對烏克蘭國家治理和發展的影響。從而加深對烏克蘭政治、經濟及社會發展的認識。
烏克蘭的“寡頭”,是指在20 世紀90 年代私有化過程中暴富的大資本家。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參與政治,借助“權力尋租”鞏固和擴大自己的商業利益,居于國內市場的壟斷地位。在蘇聯解體后的烏克蘭,伴隨獨立而來的是計劃經濟的瞬間崩潰,這為私人通過投機快速盈利提供了溫床,從而導致了資本的集中和寡頭的出現。由于無法再走西方中世紀后期資本原始積累的老路,烏克蘭寡頭轉而利用自己國家的領土、資源和人民的潛力,通過權力尋租和高利貸等方式來達到目的。推動烏克蘭寡頭出現的因素包括:原有計劃經濟的崩潰;以攫取利潤為目的、懂得商業運作的經營者的出現;20 世紀90 年代烏克蘭的經濟危機和通貨膨脹給投機者提供了空手套利的空間;法律制度的不協調和不完善;政治制度的腐敗。①Украина и олигархия. 23 декабря 2013г. https://revolution.allbest.ru/political/00342506 _1.html
20 世紀90 年代上半期,即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Леонид Кравчук)任總統時期(1991-1994 年),烏克蘭當局建立了私有化主管機構——烏克蘭國有資產基金會,確定了首批私有化項目,社會資本可以租賃或購買集體企業,這也被稱為非競爭性私有化階段。由此,烏克蘭的新貴們(大多出身于原國有企業的管理層和政府官員)以改革之名,通過接管私有化的企業或成立新公司的方式,很快實現了對國有資產的占有,并借此機會成為首批寡頭。自然,烏克蘭早期的寡頭與原有的權力結構,有著直接關系。他們的商業活動主要集中于貿易和金融領域,只有在政治支持下才有可能取得重大進展,而監管和檢查部門對這些新企業家的活動,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相應地,國家銀行為寡頭們提供優惠信貸,國有企業成為他們的客戶。1995年,新上臺的列昂尼德·庫奇馬(Леонид Кучма)總統,將原來國家經營的天然氣進口轉移到私營公司,進而成為寡頭財富增長的另一個主要來源。
庫奇馬總統認為,在獨立后的烏克蘭,只有建立“集團”共識才能保障國家統一,以避免波黑戰爭的悲劇。①Константин Курылев. Олигархические кланы Украины: анатомия истории. 28 декабря 2016г. http://www.iarex.ru/articles/53440.html所以,需要建立一個國家精英階層來應對全國范圍內的問題,不僅僅是他們自己的“領地”,而這可以通過財產分割和財政資源分配來實現。從1995 年開始,烏克蘭進入證券私有化階段,也就是大規模私有化階段,一直到1998 年結束,共有5 萬多個工業、商貿及公共飲食企業改變了所有制形式。這期間,最突出的改革就是國家放棄了對天然氣進口的壟斷。烏克蘭的經濟支柱是以采礦冶金為主的高耗能重工業,所以各路寡頭首先都覬覦壟斷天然氣、石油進口業務和電力領域。由于資源上的限制,相比俄羅斯寡頭控制石油、金屬、天然氣等生產,烏克蘭寡頭在這一領域主要作為中間商從事貿易。1995 年,庫奇馬當局將原國營天然氣公司壟斷的進口權轉移到私營公司,為“天然氣公主”尤利婭?季莫申科(Юлия Тимошенко)的快速崛起提供了條件。一些人通過控制國內價格、利用政治關系,低買高賣,或以補貼匯率的形式從俄羅斯進口天然氣和石油來獲利,率先成為能夠影響國家政策的寡頭。到1997 年,尤利婭?季莫申科的統一能源公司成為俄天然氣出口烏克蘭的最大客戶。她掌握了20 多家大型企業、航空公司、銀行以及媒體,對烏克蘭全國經濟的影響巨大。②Юля Тимошенко - газовые штрихи к портрету. http://ruspravda.info/Yulya-Timoshenko- gazovie-shtrihi-k-portretu-3989.html從尤利婭?季莫申科的統一能源公司,到德米特里?菲爾塔什(Дмитрий Фирташ)的俄烏能源公司,寡頭們為獲取壟斷收益而展開激烈爭奪。同時,由于烏克蘭國內市場狹小,商業活動依賴外部市場和高度專業化的本地資本市場,這樣一來,金融領域就成了烏克蘭寡頭整個產業系統的輸血中樞。所以,較大的烏克蘭寡頭大都有銀行、保險和證券公司為依靠。伊戈爾?科洛莫伊斯基(Игорь Коломойский)和根納季?博格留博夫(Геннадий Боголюбов)的普里瓦特銀行(Приватбанк),就曾是烏克蘭國內最大的私人商業銀行。這些被寡頭掌控的私人銀行,積極參與民間和企業存貸款業務,并與烏克蘭央行及國外金融機構保持緊密的業務聯系。
在對壟斷利益的生死爭奪中,烏克蘭寡頭也完成了首次新老交替和勢力分化,新一代年輕寡頭迅速涌現,且勢頭逐漸蓋過老一代寡頭。帕維爾?拉扎連科(Павел Лазаренко)被迫辭去總理職務后,失去靠山的季莫申科再也不能壟斷烏俄之間的天然氣生意,很快被菲爾塔什等其他寡頭取而代之。1995 年10 月15 日,頓涅茨克老寡頭、烏克蘭著名足球俱樂部頓涅茨克礦工隊主席沙赫杰爾?布拉金(Шахтер Брагин),在自己俱樂部球場包廂觀看比賽時,與6 名保鏢一起被炸身亡。后來,成為烏克蘭首富的里納特?艾哈邁托夫(Ринат Ахметов)接任頓涅茨克礦工隊主席,并接手了布拉金留下的龐大金融資產。1996 年10 月3 日,頓涅茨克老寡頭、烏克蘭大型金融公司“阿通”(АТОН)負責人、烏克蘭議會議員葉甫根尼?謝爾班(Евгений Щербань),在頓涅茨克機場被槍殺。
從1999 年起,烏克蘭開始對大中型企業私有化進行國際招標。1999 年12 月29 日,庫齊馬總統頒布了《關于加速烏克蘭財產私有化緊急措施》總統令,責成烏克蘭政府和國有資產基金會加速推進私有化,繼續削減國家控股企業數量。①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Украины ?О неотложных мерах по ускорению приватизации имущества в Украине?// Официальный вестник Украины. 1999. №.52.由此,烏克蘭寡頭開始從能源貿易和金融領域,快速向冶金和機械制造、煤炭開采及食品部門擴張,資產配置趨于多元化。作為烏克蘭工業基礎的煤炭、礦石采掘、冶金和機械制造等重工業領域重要企業,在被列入私有化項目后,大多成為寡頭的私人財產。這些企業大量集中了烏克蘭最好的原料和設備,以及技術精湛的專家和數量龐大的產業工人。截至2001年初,烏克蘭非國有工業企業數量已經占到企業總數的86.1%,產值約占工業生產總值的58.5%;其中,冶金行業非國有企業產值占全行業總產值的77.9%,輕工業為73.5%,食品工業為70.9%。①“烏克蘭私有化概況”,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官方網站,2002年10月25日,http://www. mofcom.gov.cn/aarticle/bi/200210/20021000045156.html由于政治、經濟局勢動蕩等原因,烏克蘭私有化效果并不理想,完成私有化改造的企業中很大一部分仍處于虧損狀態,生產效率低下和管理落后的狀況普遍存在。庫奇馬當局的大規模私有化運動,推動了烏克蘭寡頭的集體崛起,他們的觸角從能源、金融和重化工業伸向國民經濟的各個領域。寡頭們的財富快速增長,形成了自己的商業戰略規劃,加大了對全產業鏈和先進設備的投資。許多大寡頭的資產日益融入全球經濟,特別是加強了與歐盟的經濟聯系。2006 年,有烏克蘭媒體估計,總資產在2 億美元以上的烏克蘭富豪共29 人,其中7 人的資產超過了10 億美元。②“The 30 richest Ukrainians”, Kyiv Post (Special Insert), 29 June, 2006.
20 世紀90 年代末,寡頭們完成了從單一經濟角色向政治角色的轉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寡頭。特別值得關注的兩個標志性事件:一是,季莫申科在他的靠山拉扎連科被迫辭去總理職務后,開始向政治領域進軍;二是,寡頭集團建立了自己的中右派政黨,支持庫奇馬競選連任,并取得了議會多數議員的支持。這一時期的烏克蘭寡頭們形成了基輔、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頓涅茨克等非正式區域集團網絡。基輔集團創建了社會民主黨,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集團組建了工人黨,頓涅茨克集團則創建了地區黨。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網絡在經濟領域的代表,是維克多?平丘克(Виктор Пинчук)的冶金控股公司(Interpipe),以及科洛莫伊斯基和博格留博夫的普里瓦特集團;政治領域的代表,是庫奇馬總統及拉扎連科總理。頓涅茨克網絡聯合了兩家寡頭控股公司:由謝爾蓋?塔盧塔(Сергей Тарута)組建的頓巴斯鋼鐵工業聯盟,和艾哈邁托夫組建的系統資本管理公司(SKM)。頓涅茨克前州長維克多?亞努科維奇(Виктор Янукович)曾于2002 年被任命為總理,后又當選總統。基輔網絡在經濟上得到了“迪那摩-基輔”(Динамо-Киев)的支持,政治領域的主要代表是維克多?梅德韋丘克(Виктор Медведчук),他曾于2002 年被任命為總統辦公廳主任。①Simon Pirani, “Ukraine’s Gas Sector”, Oxford Institute for Energy Studies, 2007, http:// www.oxfordenergy.org/pdfs/NG21.pdf; J. Kusznir, “RosUkrEnergo”, Ukraine-Analysen, 2006, No.2, http://www.laender-analysen.de/ukraine/pdf/2006/UkraineAnalysen02.pdf; Константин Курылев. Олигархические кланы Украины: анатомия истории.實際上,非正式寡頭網絡與政治之間的關系,已經遠遠超出了地區范圍,覆蓋了寡頭之間的利益連接,以及與自身關系密切的行政力量所負責的整個商業領域。
庫奇馬時期,以總統為首的政治陣營,被幾個相互競爭的非正式寡頭地區網絡圍繞著。雖然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網絡影響最大,打著反寡頭的旗號發動“橙色革命”②“橙色革命”(Помаранчева революц?я),是指2004 年底圍繞烏克蘭總統大選,以尤先科和季莫申科為首的反對派,在全國發動號稱50 萬人參加的一系列抗議選舉結果的政治事件。最終,烏克蘭最高法院宣布重選,結果尤先科以52%的支持率獲勝。,奪權成功,但是背后支持維克多?尤先科(Виктор Ющенко)的又是寡頭謝爾蓋?塔盧塔和維塔利?蓋杜克(Виталий Гайдук)。尤先科擔任總統期間(2005-2010 年),寡頭們在經濟戰場和政治舞臺上的斗爭都極為激烈。許多寡頭投奔了橙色陣營,原來的三個非正式區域寡頭網絡,只剩下以亞努科維奇為代表的地區黨頓涅茨克網絡。然而,該網絡作為獨立政治力量卻只能處于反對派地位。橙色陣營出現分裂時,東部地區黨重掌議會,權力分配的不確定性也隨之日益增加。在這種復雜的政治背景下,許多寡頭開始對沖下注,個人之間的競爭也因此加劇(例如,科洛莫伊斯基的普里瓦特集團,曾向法院起訴艾哈邁托夫涉嫌第聶伯電力公司的違法交易)。接踵而來的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使烏克蘭經濟遭到重創,寡頭們的企業也受到沖擊。隨著國家陷入深度衰退,許多寡頭不得不削減政治支出,為自己的企業進行再度融資。但他們仍然認為,如果要保持自己的政治影響力,必須要把錢花在選舉上。在2010 年的大選中,亞努科維奇得到了艾哈邁托夫的支持,二者都來自東部的“鋼鐵帶”。此外,亞努科維奇的支持者還包括天然氣貿易寡頭菲爾塔什。而季莫申科最主要的支持者是寡頭塔盧塔和蓋杜克,他們在2004 年選舉中是支持尤先科的。一同轉投季莫申科麾下的還有曾與尤先科關系密切的糖果業巨頭彼得?波羅申科(Петр Порошенко),和年輕寡頭康斯坦丁?日瓦戈(Константин Жеваго)。值得注意的是,在2004年選舉中默默無聞的科洛莫伊斯基和博格留博夫展開了對沖賭注,平丘克也采取了類似的策略。最終,只剩下頓涅茨克一個大型非正式區域寡頭網絡,亞努科維奇贏得了總統之位。
政治領導層的更迭和大選后的經濟復蘇,標志著另一場寡頭快速擴張的開始。許多老牌寡頭重新獲得了財富快速增長的機會。與此同時,也出現了一些新的寡頭,主要集中在正處于自由化過程中的食品工業。艾哈邁托夫獲得了冶金和能源的控制權,科洛莫伊斯基壟斷了石油工業,菲爾塔什和謝爾蓋?列沃奇金(Сергей Левочкин)控制著天然氣、化工和鈦行業。通過中間人資助亞努科維奇,科洛莫伊斯基實際上控制著烏克蘭最大的石油運輸公司(Укрнафта),盡管國家仍擁有大部分股份。亞努科維奇時期(2010-2014年),一方面,寡頭們要圍繞頓涅茨克網絡這個政治權力中心;另一方面,他們也遭受著總統“家族”裙帶關系網絡的競爭和排擠。作為地區黨和亞努科維奇的主要貢獻者和支柱,盡管艾哈邁托夫與“家族”寡頭沒有發生直接沖突,但也對總統“家族”勢力擴張速度過快而感到不滿。并且,他還對與歐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感興趣。在獨立廣場抗議活動遭到鎮壓后,艾哈邁托夫和菲爾塔什拋棄了亞努科維奇,轉而與親歐洲的反對派暗中聯系。一些烏克蘭觀察人士認為,受到總統貪婪欲望威脅的寡頭們資助了“廣場革命”①2013 年11 月21 日,亞努科維奇政府決定暫停與歐盟簽署聯系國協定,引發大規模抗議活動。抗議活動的中心在基輔獨立廣場,一直持續到2014 年2 月,期間還爆發了流血沖突。最終,盡管在歐、俄的斡旋下反對派與亞努科維奇達成了提前舉行大選的協議,但反對派仍經議會通過了總統罷免議案,亞努科維奇被迫出走俄羅斯。,以此作為與新政府合作的籌碼。②“Rule by Oligarchs: Kiev Appoints Billionaires to Govern East”, 3 March 2014, https:// www.rt.com/news/ukraine-oligarch-rule-governors-512/擺脫了亞努科維奇家族的壓制,寡頭們也獲得了擴大個人權力的機會。亞努科維奇被解職后,頓涅茨克網絡和個別寡頭加入了不同的政治陣營。
與橙色革命一樣,寡頭政治體系和地位并沒有受到系統性的挑戰,謝爾蓋?庫爾欽科(Сергей Курченко)是唯一被當局起訴的寡頭,資產充公。③Украинский олигарх Сергей Курченко опровергает все обвинения в преступлениях. 6 марта 2014. https://tass.ru/ekonomika/1026229菲爾塔什面臨的是美國的刑事指控,而不是烏克蘭的法律制裁。歐盟對18名代表舊政權的個人實施了制裁,名單中包括亞努科維奇本人、他的兩個兒子以及為其家族策劃多項商業計劃的庫爾欽科。但是,那些在亞努科維奇統治期間積累了巨額財富、有重大影響力的寡頭都沒有出現在名單上。①Serhiy Leshchenko, “Sunset and/or Sunrise of the Ukrainian Oligarchs after the Euromaidan Revolution?” 2 June, 2015, http://euromaidanpress.com/2015/06/02/sunset-and or-sunrise-of-the-ukrainian-oligarchs-after-the-euromaidan-revolution/2014年,突發的政治和經濟危機給許多寡頭的壟斷地位帶來沉重打擊,也使他們名譽掃地。其中,東部工業區的經濟危機和戰爭對一些企業的打擊尤其嚴重。2015 年,烏克蘭最富有之人的財富總額下降30%以上,跌至238 億美元。②“Fortune of richest Ukrainian residents declines three-fold for 2015”, https://tass.com/ world/872001

表1 烏克蘭主要寡頭的基本情況
烏克蘭寡頭及其資產的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寡頭的資產聚集程度高。2014 年,最富有的100 名烏克蘭寡頭總資產占GDP的38%,幾乎是俄羅斯同一比例的兩倍。發達國家這一比例通常是10-11%。前10 名寡頭的資產又幾乎占到了前50 名的一半,艾哈邁托夫的資產更是超過前10名寡頭的總和。①Евгений Пожидаев. Украина, которую мы потеряли.14 февраря 2014г. http://www.re gnum.ru/news/polit/1767219.html第二,資產的地區及產業分布較為集中。總體而言,烏克蘭寡頭的資產與國家的產業結構、地區分布一致,具有地域性。烏克蘭的經濟基礎主要集中在東部,寡頭產業也大多分布在中東部重化工業地區,分為頓涅茨克幫、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幫、基輔幫、敖德薩幫和波爾塔幫等,主要集中于能源、采礦、冶金及機械制造領域。烏克蘭的西部農業區很難產生大寡頭,即便有,他們的實力和影響也無法與中東部寡頭相提并論。第三,烏克蘭大寡頭大都多領域發展,鐘情于媒體領域。他們認為,掌握了媒體就能把控輿論風向標和左右大選的民意基礎。例如,烏克蘭首富艾哈邁托夫的資產涉及采礦、冶金、能源及媒體;彼得?波羅申科涉及機械工程、農業綜合企業、糖果工業及媒體;科洛莫伊斯基涉及采礦、石油加工、化工、冶金、航空運輸及媒體;菲爾塔什涉及化工、鈦工業、能源及媒體;平丘克涉及冶金、天然氣開采及媒體;瓦季姆?諾溫斯基(Вадим Новинский)涉及冶金、造船、天然氣開采。尤里?科休克(Юрий Косюк)和謝爾蓋?塔盧塔的產業相對比較單一,前者主要從事食品加工,壟斷了烏克蘭雞肉市場,而后者則專注于冶金行業。②Денис Гаевский. Атлас украинского олигархата: кому реально принадлежит страна? 7 декабря 2017. https://www.rubaltic.ru/article/politika-i-obshchestvo/07122017-atlas-ukrains kogo-oligarkhata-komu-prinadlezhit-strana/第四,寡頭商業的政治化程度高。出于保護和擴大自身商業利益的需要,烏克蘭寡頭有著極高的政治參與熱情,強大的寡頭集團都有自己的政治代表。烏克蘭寡頭通過參加或組建政黨、控制媒體,來操控和影響總統與議會選舉,進而影響國家政策,以維護和擴大自身集團的利益。大部分政治人物在面臨巨大利益誘惑時往往不可靠,因此,出于發展和保護自身商業利益的考慮,部分寡頭選擇了直接參與政治——通過擔任國家高級職位及成為政府內閣成員,把權力直接掌握在自己手里。
政治動蕩導致寡頭集團的構成發生了變化,但部分寡頭們的財富仍在增長。“廣場革命”后,在爭取選票的過程中,當時的總統候選人波羅申科和科洛莫伊斯基的寡頭集團達成妥協,表明波羅申科在選舉中承諾的去寡頭化失敗。在波羅申科的聯盟內,千萬以上資產的富翁就有27 個。①Kuzio Taras, “Impediments to the Emergence of Political Parties in Ukraine”, Politics, 2014, Vol.34, No.4, pp.309-323.最初,波羅申科反寡頭和放棄資產的意愿就遭到了懷疑。因為,事實上卸任時的波羅申科仍是上百家公司的實際擁有人。2018 年,他的收入增加了82 倍,資產增加了10%。②Доход Порошенко за год вырос в 82 раза. 5 января 2019г. https://ria.ru/20190105/1549 039698.html他還被指控在任期內至少向國外轉移了80 億美元的資產。③Александр Саможнев. Порошенко обвинили в выводе с Украины 8 миллиардов долларов. 17 августа 2019г. https://rg.ru/2019/08/17/poroshenko-obvinili-v-vyvode-s-ukrain y-8-milliardov-dollarov.html實際上,烏克蘭政局波動對寡頭的影響程度有限。由于烏克蘭新當局失去了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控制,依托重工業項目的艾哈邁托夫家族的影響力有所減弱,因為這些地區構成了其政治和工業基礎。雖然政局波動削弱了艾哈邁托夫家族的影響力,但他所擁有的資產依然使其有實力控制幾十個地區的國會議員,并對一些國家機關的關鍵部門(其中包括國家壟斷機構和監管機構)有影響。除此之外,憑借與時任總理亞采紐克(Арсений Яценюк)的關系,艾哈邁托夫的企業仍然得以繼續在能源工業領域獲益,包括成功地通過投標收購了兩家熱發電廠(Зах?денерго和Дн?проенерго),從而掌握了烏克蘭70%的熱能供應。
與此同時,寡頭之間的博弈依然如故。亞努科維奇離任后,科洛莫伊斯基的策略是構建自己的政治權威。他成了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州州長,組建了自己的私人武裝,在議會中滲透到各個派系,甚至不惜動用武力與當局爭奪烏克蘭石油運輸公司的控制權。在被波羅申科趕出政壇后,科洛莫伊斯基把自己的關系網絡轉變為獨立的權力中心,與前者展開權力斗爭。④СМИ: Коломойский создает новую партию. 6 марта 2015г. https://ria.ru/20150306/105 1229181.html科洛莫伊斯基參與成立了“人民公仆”黨(在資本的推動下,幾乎由電影《人民公仆》劇組原班人馬改組而來),全力支持演員出身的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Владимир Зеленский)競選總統,并獲得成功。科洛莫伊斯基的顧問、私人律師安德烈?博格丹(Андрей Богдан)擔任澤連斯基競選的法律顧問,隨后出任總統辦公廳主任,成為科洛莫伊斯基與新總統之間的重要紐帶。
考慮到產權的安全,寡頭們多通過非正式政治操作來保護財富;而一旦產權得到保障,他們又會轉而借助稅收最小化的商業策略來進行收入保護。那么從長遠來看,寡頭將推動建立一種允許自己通過干預政治來保護財富的政治制度。①Jeffrey A. Winters, Oligarc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雖然烏克蘭已經實行了西方式的多黨選舉制度,但近30 年以來,憲法幾經修改,政治體制在總統議會制和議會總統制之間反復搖擺,基本保持了大總統和小議會、小政府的權力格局。烏克蘭的政治體制也被稱為競爭性威權體制。寡頭有機會在這樣的體制中發揮重要作用——利用自己的財力以及對媒體的控制,創造一個有利于執政政治精英的不平等競爭環境。②Steven Levitsky, Lucan Way, Competitive Aut horitarianism: Hybrid Reg imes aft er the Cold War,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5.而政黨則被打造成依附于政治精英的競選工具,不可能體現真正的民意。相關研究表明,在混合或半威權體制下,寡頭們往往大范圍使用非正式和非法手段來影響政治決策過程,以確保其尋租機會,進而滋生了寡頭政治。③Joel S.Hellman, Geraint Jones, Daniel Kaufmann, “Seize the State, Seize the Day: State Capture and Influence in Transition Economies”, Journal of Co mparative Economics, 2003, Vol.31, No.4, pp.751-773.就烏克蘭的政治現實而言,寡頭不僅掌握了國家經濟資源,還組建了政黨,通過親自擔任或“俘獲”政府官員及最高拉達議員等方式,來保護和擴大自己的利益,從而使“競爭性威權主義”體系更趨向寡頭化。
庫奇馬擔任總統期間,烏克蘭寡頭政治體系得以確立,并表現出非常強的韌性。寡頭企業不僅控制了主要的經濟部門和大眾傳媒,而且組建了政黨,從而更直接地干預國家決策,甚至操控“國家治理”。“橙色革命”和“廣場革命”引發了寡頭結構的洗牌,但寡頭政治本身卻沒有改變,寡頭的代表仍然對烏克蘭政治和經濟有著重要影響,從而對國家治理和發展形成掣肘。
寡頭政治是烏克蘭國家治理和政治轉型過程的核心特征之一,也是腐敗難除的根本原因。作為典型的寡頭國家,寡頭圈子往往可以決定國家利益,權力尋租被視為寡頭集團與當權者之間“普遍而正常”的交易,腐敗借此深入烏克蘭政治的肌體。“國家在這個新資本主義機遇不斷涌現、未經改革的體系中給予恩惠,但實際上卻是在分配租金。”①James Dean, “Ukraine: Europe’s Forgotten Economy”, Challenge, 2000, Vol.43, No.6, pp. 93-108.按照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的估算,烏克蘭億萬富翁的財富當中,只有10%來自不受尋租主導的經濟領域。②James Dean, “The countries where politically connected businessmen are most likely to prosper”, The Economist, 2014, Vol.410, No.8878, pp.57-58.顯然,烏克蘭要擺脫腐敗的困擾,就必須打破寡頭與政府之間的不正常關系。但這一進程面臨諸多挑戰,過程也幾經周折。
在“橙色革命”期間,尤先科曾承諾打擊寡頭,季莫申科也宣誓一定要把權力和資本這對連體雙胞胎嬰兒剝離開。然而最終導致了這樣的事實——寡頭們轉而擁護亞努科維奇,卷土重來,烏克蘭的寡頭政治達到了頂峰。在“廣場革命”中,地區黨寡頭們拋棄了困境中的亞努科維奇,支持獨立廣場活動,與前政權撇清關系,再次全身而退,得以繼續經營和享受自己龐大的商業帝國和財富。寡頭們依然遵循尋租優先于國家利益的觀念。前總統波羅申科在巴拿馬設立離岸賬戶的丑聞,以及陷入多起腐敗與走私案件,都鮮明地說明了這一點。結果,烏克蘭成為歐洲最腐敗的國家,自獨立以來大抵如此。基于透明國際(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提供的2001-2019 年腐敗指標數據,烏克蘭平均只有26 分(滿分100,分數越高腐敗程度越低,全球平均水平約43 分),最低的是2001 年的21 分,最高的是2018 年的32 分,2014-2019 年(廣場革命后)分別為26 分、27 分、29 分、30 分、32 分、30 分,每年都位于嚴重腐敗國家之列。③“Ukraine: Corruption perceptions - 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 https://www.theglobaleco nomy.com/Ukraine/transparency_corruption/美國參議院歐洲安全與合作委員會(又名美國赫爾辛基委員會)的研究報告,解釋了烏克蘭腐敗猖獗的問題:寡頭的韌性和影響力,是腐敗難以去除的根本原因;寡頭們占領了國家,驅逐了不腐敗的政黨,并在爭奪烏克蘭財富的斗爭中相互競爭;寡頭們與其說是商人,不如說是經紀人,他們把政治和個人聯系在一起,從而形成了國家支持的壟斷;如果說在2013 年的時候,認為政府無法解決腐敗問題的選民有80%,那么到了2017 年,這一數字已經上升到86%。①Хельсинская комиссия США: Олигархи захватили Украину. 18 октября 2017г. https:// ukraina.ru/news/20171018/1019394452.html
歐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都曾因腐敗問題而拒絕向烏克蘭提供貸款援助。“廣場革命”后,烏克蘭啟動了調查腐敗的計劃,包括建立烏克蘭國家反腐局(НАБУ)。然而,在起訴腐敗個人以及追回被盜國家資產方面,幾乎沒有取得任何重要成果。烏克蘭經濟及新興市場長期觀察員蒂姆?阿什(Tim Ash)失望地指出:“令人沮喪的是,助力烏克蘭改革以及打破寡頭掠奪、尋租循環的努力基本失敗了。烏克蘭獨立25 年后,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下降至僅2000 美元,是該地區的最低水平。”②Taras Kuzio, “Analysis of Current Events: Structural Impediments to Reforms in Ukraine”, Demokratizatsiya, 2016, Vol.24, No.2, pp.131-138.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一份報告指出,烏克蘭目前的生活水平僅為歐盟平均水平的20%,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占據主導地位的國有企業和寡頭經濟的腐敗;雖然建立了新的反腐敗機構,但并沒有產生“切實的結果”。③Украине не дали денег из-за олигархов и повальной коррупции. 27 сентября 2019г. https://lenta.ru/news/2019/09/27/no_money_for_ukraine/基輔國際社會學研究所的調查結果顯示(2020 年11 月),在評估澤連斯基就職一年來取得的成果時,只有26%的受訪者認為他成功地減少了官員的腐敗,66%的受訪者認為他沒有成功;16%的受訪者認為總統成功地追究了前政府官員的腐敗責任,73%的受訪者認為沒有。④Лидер Зеленский и неожиданный кандидат: кого украинцы поддержали бы на выборах. 27 ноября 2020. https://24tv.ua/ru/skolko-ukraincev-progolosovali-by-za-zelenskog o-sejchas-rejting_n1326118所以,很難回答烏克蘭何時能戰勝腐敗,但可以確定的是,只要寡頭資本統治國家,這一目標就難以達成。
在烏克蘭寡頭政治之下,為促進自己的商業利益,寡頭與政治精英建立起了非正式網絡,形成了一種共生的利益關系,阻礙了市場導向和民主改革。關鍵經濟部門的壟斷限制了競爭,是烏克蘭投資環境不佳的原因之一。大多數政治力量依賴大企業,這意味著,在許多情況下,引導政府的是提供資助的寡頭之利益,而不是國家的利益,這往往導致烏克蘭國家預算的巨額損失。在庫奇馬執政時期,烏克蘭政壇的寡頭們形成了所謂的集團區域網絡,將經濟和政治行為體聯合起來。在寡頭非正式網絡和政治之間,當權者支持寡頭經濟利益而獲得的回報,就是選舉支持和利益輸送。亞努科維奇得以長期在烏克蘭政壇呼風喚雨,主要依靠艾哈邁托夫等頓涅茨克網絡大寡頭的支持,而后者也借此掌握了國家絕大部分的煤炭和電力能源企業。國家執法者利用他們對稅務警察或消防檢查等監管機構的控制,對特定企業施加壓力,同時忽視另一部分企業的不當行為。寡頭們經常操縱政治決策過程,以保持和擴大尋租的機會,明顯阻礙了私有化拍賣。例如,20 世紀90 年代末,在烏克蘭的私有化改革中,寡頭們就曾阻礙了17 項能源貿易、18 項國家采購、19項國家援助等方面的改革。①Keith Darden, “The Integrity of Corrupt States: Graft as an Informal State Institution”, Politics & Society, 2008, Vol.36, No.1, pp.35-60.在與波羅申科的爭斗中,科洛莫伊斯基就曾聯合了70%以上代表的執政聯盟,導致一項與自己利益沖突的法律議案未獲通過(據報道,一張議員代表的選票價值1 萬美元)。②Heiko Pleines, “Oligarchs and Politics in Ukraine”, Demokratizatsiya, 2016, Vol.24, No.1 pp.105-127.
寡頭們不僅從與政治精英的聯系中獲利,也受到這些精英的勒索,要對后者提供資金及選舉支持。尤其是在競選活動中。烏克蘭寡頭除選擇正式的政治職位和議會席位外,一些大寡頭還控制媒體控股公司,為他們提供在政治問題上影響公眾輿論的機會。在烏克蘭,媒體是左右政治輿論的重要工具,在總統大選和政治斗爭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大寡頭經常通過控制傳媒機構來影響輿論和政治活動。由于烏克蘭消費者和廣告商的需求,不足以讓大型媒體公司盈利,所以規模較大的媒體公司基本都被大寡頭所掌控。③艾哈邁托夫控制著電視頻道“烏克蘭”、廣播電臺“柳克斯”、出版集團“今日”和《頓涅茨克晚報》。平丘克擁有6 個電視頻道和烏克蘭最有影響力的報紙《事實與評論》。科洛莫伊斯基是“1+1”電視臺的幕后老板,這是烏克蘭最大的私人電視臺之一,他還擁有《主編》《基輔報》《UNIAN 通訊》等出版物。波羅申科是烏克蘭第五電視頻道和《記者》雜志的老板之一。在庫奇馬和亞努科維奇時期,政治反對派很難得到大眾媒體的幫助。而隨著擁有媒體的寡頭改變立場或兩頭下注,這種情況逐漸發生了變化。電視是烏克蘭的主要新聞媒介之一,近80%的烏克蘭公民選擇電視新聞作為政治信息的主要來源。其中,51 歲以上的受訪者占到91%,36-50 歲之間的占比為75%,18-35歲的年輕人(更信任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年齡段)占比也達到了60%。①Почти 80% украинцев основным источником информации выбирают телевидение. 22 мая 2018г. http://nikvesti.com/articles/131237由于選擇的有限性,很大一部分電視觀眾只能觀看寡頭們控制的電視臺新聞節目。對于烏克蘭寡頭來說,媒體是塑造公眾輿論的強大工具。媒體所有權的主要政治價值,就是能夠支持特定政客的競選活動,和營造自己所希望的輿論環境。例如,作為澤連斯基競選造勢的主場,科洛莫伊斯基旗下的“1+1”電視臺在大選前夕,特意播放了關于美國前總統里根的紀錄片,這里的里根是由澤連斯基配音的,顯然是一種直接的“暗示”。另外,澤連斯基參加的娛樂秀節目,也在大選前一天滾動播放。
至此,寡頭們為保留和擴大尋租機會,助長了政治“暗箱”操作,從而嚴重損害了烏克蘭代議民主制度。庫奇馬和亞努科維奇執政時期的烏克蘭全球治理指標,都為負數(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尤先科執政時期和“廣場革命”之后,民主質量雖有所提高(部分指標由負轉正),但烏克蘭仍被歸為部分自由國家,公民社會建設任重道遠。②Heiko Pleines, “Oligarchs and Politics in Ukraine”, Demokratizatsiya, 2016, Vol.24, No.1 pp.105-127.
在威權政治體制中,寡頭對政治體制通常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新的統治者掌權,政治游戲規則也可能隨之發生變化,促使寡頭調整政治策略。政治權力集團的突然變化,也會導致寡頭的構成發生變化,一些人與新統治者發生爭執,或者新商人通過與新統治者的關系被提升為寡頭。獨立后,烏克蘭的政治制度發生了幾次重大變化,寡頭在其中并不是政治權力的掮客,而是積極參與者和推動者。烏克蘭獨立以來的每一次總統更迭,都帶來了憲法秩序的巨大變化,背后則是寡頭之間的利益博弈。同時,烏克蘭寡頭精英政治的過度發展,直接導致中下層選民的政治邊緣化,他們或者遠離政治和投票,或者通過極端政治活動表達不滿。③張弘:“政黨政治與烏克蘭政治穩定”,《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5月27日。
1996 年,庫奇馬推動通過了烏克蘭獨立以來的首部憲法,確立了總統議會制(半總統制):總統是國家最高元首,內閣向總統負責,立法權歸最高拉達。依靠寡頭的支持,庫奇馬建立了一個競爭性威權主義政權,支持總統的力量在議會選舉中成功獲得多數席位,并獲得了對媒體的非正式控制。議會反黑手黨組織領導人格里戈里?奧梅利琴科(Григорий Омельченко)稱“烏克蘭是黑手黨國家”。甚至庫奇馬總統在議會的代表也承認:“是領導者個人在系統地組織烏克蘭政治。他們今天的活動影響了所領導組織的地位……因此,所有烏克蘭政黨、社會組織甚至國家機構都不過是裝飾品,真正的政治是由十幾個習慣于幕后交易之人的利益決定的。”①Николай Вавилов. Президент Украины вступил в схватку с олигархами. 6 декабря 2000г. https://www.ng. ru/cis/2000-12-06/1_oligarh.html對此,同樣得到寡頭支持的、以尤先科和季莫申科為首的政治反對派,把寡頭視為庫奇馬腐敗和違規奪權的象征,要求政商分離并起訴寡頭,發動了50 萬人上街的“橙色革命”,并奪權成功。相應地,烏克蘭修改了憲法,實行議會總統制,總統權力被削弱。
在尤先科擔任總統期間,寡頭干政仍然是烏克蘭體制的一個重要特征,突出體現在各方代理人在議會的激烈爭奪,特別是在亞努科維奇和季莫申科之間,背后依然是寡頭勢力。②Николай Томенко. В нашей стране создается ?совет олигархов Украины?. 21 октября 2005г. http://agrinews.com.ua/show/90059.html盡管經營上面臨困境,但大寡頭們仍在2010年大選中一擲千金。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大寡頭開始兩邊下注。依靠頓涅茨克網絡寡頭的支持,亞努科維奇在贏得大選后,烏克蘭重新回歸總統議會制。亞努科維奇是超級寡頭,在他之下是傳統寡頭,他們不得不與亞努科維奇家族分享利潤。亞努科維奇通過政治支持來建立具有裙帶關系的“家族”寡頭集團,這對該集團之外的寡頭地位和利益形成了挑戰和擠壓。作為地區黨和亞努科維奇的主要支持者,艾哈邁托夫也對總統“家族”勢力迅速擴張感到不滿,并在獨立廣場事件后拋棄了亞努科維奇。
亞努科維奇被迫退出政治舞臺,但政治反復仍在上演。2004 年的憲法得以恢復,烏克蘭再次回歸議會總統制,代議機構的作用得到強化。艾哈邁托夫極力在基輔當局和東部謀求獨立的地區之間協調,既是為保護自己在頓巴斯的利益,也是在向新掌權者表示忠心。事實是,盡管亞努科維奇逃往俄羅斯,但寡頭們仍然是烏克蘭政治的守護人。
獨立以來的政治歷史發展顯示,烏克蘭在制定和執行政策方面一直存在國家治理能力匱乏的問題。國家權力集中在少數寡頭手中,權力與資本高度融合,寡頭政治成為國家治理模式,法律和立法權受到限制。烏克蘭寡頭集團在政治和經濟兩方面保持著自身的壟斷地位,他們本質上不是政治家或商人,而是掌握資本的人,這是國家治理困境和動蕩的根源。這主要是由寡頭政治下的烏克蘭缺乏社會資本和國家被食利者控制所決定的。一方面,烏克蘭的政治精英相互缺乏信任,不僅是在各種政治力量之間,同一政治力量內部也是如此。在這種氣氛下,處理政治問題的強烈傾向更多是影響國內權力平衡,而不是促進國家利益。另一方面,烏克蘭政治摩擦的主要根源仍然是利益和權力,而不是思想和政策選擇。由此,尋租被理解為利用政治職位謀取個人的物質利益,這已經成為烏克蘭體制中十分普遍的現象。這樣,主要的精英們經常互相懷疑對方無情地利用政治職務,來促進自己的商業利益,因此他們斷定自己別無選擇,也只能這樣做。①Tor Bukkvoll, “East or West? Ukraine’s Quandary”, Global Dialogue, 2009, Vol.11, pp. 23-32.這種低社會資本和尋租行為相結合,導致難以形成共識和有效決策,從而降低了烏克蘭國家對內、外部沖擊作出適當政策反應的能力。烏克蘭寡頭在對外關系上似乎也沒有一個連貫的戰略,出于個人利益而采取的行動,往往對烏克蘭在國際舞臺上的行為產生重大影響。特別是當大企業的利益與國家利益發生沖突時,寡頭們就會為了自己的利益進行游說,而且通常情況下是成功的。這方面最突出的表現,是烏克蘭獨立以來的政治體制和外交政策一直處于搖擺之中。②葛漢文:“冷戰后烏克蘭的地緣政治思想”,《俄羅斯研究》,2013 年第5 期。
烏克蘭長期面臨著系統性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危機、體制弱點和內部分歧,而這些分歧是由烏克蘭社會各部分和它們各自依賴的東部和西方國家之間的相互聯系、相互競爭導致的。③Tatyana Malyarenko, Stefan Wolff, “The logic of competitive influence-seeking: Russia, Ukraine, and the conflict in Donbas”, Post-Soviet Affairs, 2018, Vol.34, No.4, pp.191-212.結果是,國家錯失了發展機遇,廣大民眾長期處于貧困之中,寡頭依然沉迷于財富和權力的博弈。在烏克蘭,精英階層正在重建卡爾?馬克思所描述的資本主義,亦即將大多數人置于貧困線以下,剝奪他們的權利和經濟機會。①Karina V. Korostelina, “Ukraine Twenty Years after Independence: Concept Models of the Society”,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2013, Vol.46, No.1, pp.53-64.在烏克蘭寡頭成為《福布斯》常客的同時,公共債務卻使烏克蘭成為一個沒有未來的國家。到2012 年,烏克蘭國家轉型已經整整20 年,而實際GDP總量和人均GDP分別僅相當于1990 年的70%和80%;截至“廣場革命”爆發前的2013 年底,烏克蘭僅外債總額就高達1400 億美元,占到GDP的80%,而短期債務達650 億美元,是外匯儲備的4 倍,國家實際上已經處于破產的邊緣。②Динамика ВВП Украины с 1990 по 2019 годы. https://seosait.com/dinamika-vvp-ukrain y-s-2002-po-2016-gody/“廣場革命”后,烏克蘭經濟再暴跌1/5,通脹率在2015 年甚至達到43.3%的災難性水平(2016 年通脹率為12.4%,2017 年增至13.7%,2018 年降為9.8%)③“2018 年烏克蘭通貨膨脹放緩至9.8%”,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經濟商務處官網,2019年1 月15 日,http://ua.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901/20190102827118.html,失業率達到11%(這只是按照國際勞工組織的方法來統計的,還沒有算上隱性失業)。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18 年烏克蘭經濟比1991 年降低了1/3,而在此期間世界經濟增長了2.5 倍。④Пять лет после Евромайдан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е итоги. https://ukraina.ru/exclusive/2018 1121/1021817148.html大量的失業人群被“饑餓情緒”感染,他們很容易被動員起來,而動員工具就掌握在寡頭手中。但是,即使在國家極端貧窮之時,烏克蘭仍有3.5 萬個百萬富翁和大約25 個億萬富翁。經歷了20 多年的發展,烏克蘭最富有和最貧窮人口之間比例仍達1:35,而歐洲這一數字為1:6,俄羅斯是1:15(正式)和1:20(非正式)。⑤Константин Курылев. Олигархические кланы Украины: анатомия истории. http:// www.iarex.ru/articles/53440.html烏克蘭人期待的歐洲生活標準、養老金、工資和機會并沒有出現,反而是自身經濟仍在困境中掙扎。與此相對應的是,在度過了因貨幣貶值和經濟萎縮而導致的財產縮水階段后,寡頭們又重新展開了對國家剩余財產的爭奪。
以倡導民粹主義起家的澤連斯基,迎合了民眾對寡頭集團的憎恨心理,多次表示要清除寡頭對政治的干預,聲稱自己不是寡頭手中的工具。在總統競選辯論中,澤連斯基曾說道:“我不是一個政治家,而是一個普通人,我來到這里只是為了打破這個現有體系。”①Зеленский заявил, что идет на выборы, чтобы сломать существующую систему. 20 апреля 2019г. https://tass.ru/mezhdunarodnaya-panorama/6355562就任總統后,澤連斯基馬上解除了70 多個地區行政長官的職務,其中包括15 個州(烏克蘭共有24 個州)的州長,以及國家安全局的兩名副局長。相應地,控制著國家重要基礎設施、能源及重工業領域的寡頭們,開始在政治上保持低調,轉而積極贊助公益活動。②?Инвестиции в Зеленского?: как олигархи борются за Украину. 25 сентября 2019г. https://www.gazeta.ru/business/2019/09/25/12670705.html同時,澤連斯基表示已與寡頭達成協議,后者愿意投資支持烏克蘭經濟和社會領域的發展。平丘克同意為24 名被俄羅斯拘留的烏克蘭水手購買公寓。艾哈邁托夫準備投資建設醫院及頓巴斯的道路和基礎設施,為農村醫院購買200 輛救護車。③Зеленский заявил, что украинские олигархи согласились помочь стране. 20 июня 2019г. https://ria.ru/20190620/1555751021.html2019 年9 月5 日,澤連斯基總統在烏克蘭最高反腐法院成立儀式上強調,該法院的任務是在懲罰腐敗官員的同時,保護國家、社會和投資人的權益。④В Украине наконец заработал Высший антикоррупционный суд: На открытии выступил Президент Зеленский. 5 сентября 2019г. https://ua-reporter.com/news/v-ukraine- nakonec-zarabotal-vysshiy-antikorrupcionnyy-sud-na-otkrytii-vystupil-prezident
然而,事態的發展很快偏離了澤連斯基的預期,反對派抓住“錄音門”事件⑤2019 年12 月16 日,在內閣經濟和金融部門負責人研討會上,總理貢恰魯克(Алексей Гончарук)抨擊澤連斯基不懂經濟運行。錄音流出后,烏克蘭輿論嘩然。,使澤連斯基最終在總理人選上讓步。2020 年以來,在澤連斯基提拔的官員中,亞努科維奇、季莫申科與波羅申科時期的高官重新進入內閣。同時,新冠疫情使得澤連斯基被迫向寡頭求援。2020 年3 月16 日,在抗擊新冠疫情的會議上,曾誓言要取締寡頭政治的澤連斯基總統要求寡頭們捐款4.5 億-5 億美元,以創建一項獨立基金用于對抗疫情,寡頭們也承諾將向國家提供所有必要的支持。對此,澤連斯基在ICTV電視臺的《言論自由》節目中說:“我對他們(指寡頭們)非常坦率,我說這個國家喂你們吃了很長時間,現在是你們幫助這個國家的時候了。”⑥Зеленский попросил украинских бизнесменов выделить $500 млн на борьбу с коронавирусом.17 марта 2020г. https://tass.ru/ekonomika/7997727相應地,寡頭們還被劃分了抗疫責任區。①艾哈邁托夫的責任區有: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州、利沃夫州、頓涅茨克州、盧甘斯克州,再加上他有較大影響的城市,如克里沃洛格。科洛莫伊斯基的責任區是扎波羅熱州。伊戈爾?帕利察(Игорь Палица)的責任區是沃倫州和捷爾諾波爾州。平丘克的責任區是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州。安德烈?維列夫斯基的責任區是波爾塔瓦州和基洛沃格勒州。科休克的責任區是文尼察州和切爾卡瑟州。斯塔夫尼采爾(Андрей Ставницер)的責任區是敖德薩州。雅羅斯拉夫斯基的責任區是哈爾科夫州。參見Татьяна Ивженко. Олигархи пробуют спасти Украину//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26 марта 2020г.這反映了當局對寡頭能力和在烏克蘭影響力的認可,也可以被看作是寡頭干政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表明烏克蘭想要擺脫這種體系絕非易事。此外,在新冠疫情之下,2020 年3 月初被任命的新總理丹尼斯?什梅加利(Денис Шмыгаль)領導的政府通過決議:自4 月15 日起對從俄羅斯進口的煤炭(無煙煤和煉焦煤除外)征收65%的特別關稅。這被認為是政府的愛國倡議,而事實上直接為寡頭帶來了巨大利益。畢竟,艾哈邁托夫公司的煤炭開采量占烏克蘭全國的80%,其熱電廠的運轉大部分使用自己的煤,發電量占到了烏克蘭電力市場的絕大部分。而自俄羅斯進口的煤炭,價格僅為艾哈邁托夫的一半。因此,烏克蘭的電力成本可能是歐洲最高的——超過德國和英國,更不用說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成本是歐洲的一半)。②Оттепели с Москвой Киеву не видать Александр Артищенко. 19 марта 2020г. https:// versia.ru/zhadnost-novogo-pokrovitelya-vladimira-zelenskogo-oligarxa-rinata-axmetova-mesh aet-naladit-otnosheniya-s-rossiej由此可以預見,艾哈邁托夫公司的利潤將大幅增加。
相應地,《關于改善某些銀行業監管機制的立法修正案》成為觀察澤連斯基與寡頭關系的重點。③2016 年12 月19 日,波羅申科政府宣布對烏克蘭最大商業銀行普里瓦特銀行實行國有化。理由是該銀行面臨巨額資金缺口,瀕于破產,有可能導致國內金融市場動蕩。這不僅是關乎金融市場穩定的問題,也是寡頭之間的爭斗。2018 年初,烏克蘭央行公布了委托Kroll 的調查結果,稱該銀行在國有化之前的至少10 年里,遭受了大規模、配合默契的欺詐。但該指控被博格留博夫和科洛莫伊斯基否認。2019 年4 月,前總統波羅申科對普里瓦特銀行的國有化改造被法院裁定為非法,歐盟支持依據Kroll 報告進行起訴。2019 年11 月中旬,曾資助反俄武裝的億萬富翁科洛莫伊斯基突然接受《紐約時報》采訪,表示與俄羅斯結盟是烏克蘭的唯一選擇。因為歐盟和北約永遠不會接受烏克蘭,而俄羅斯則希望與烏克蘭重新結盟。科洛莫伊斯基的態度轉變,似乎是不滿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澤連斯基施壓——向其追回從銀行“竊取”的50 多億美元(澤連斯基本人不承認)。這應該也有為總統改善烏俄關系探路的意味,因為澤連斯基同時表態,
希望在沒有西方國家出席的情況下,單獨與俄羅斯總統普京舉行會談。《紐約時報》評論道,無論科洛莫伊斯基改變親西方的態度有何動機,他對烏克蘭政壇乃至現總統澤連斯基的影響力,都是毋庸置疑的。盡管科洛莫伊斯基否認與總統澤連斯基有“特殊關系”,但他同時表示自己有能力推動形成這種親密關系。①Украинский миллиардер боролся против России. Теперь он готов принять ее в свои объятия. 14 ноября 2019г. https://inosmi.ru/politic/20191114/246225879.html2020 年5 月13 日,烏克蘭最高拉達二讀通過了銀行業法案,禁止將國有化銀行返還給原來的所有者,并禁止已破產銀行返回市場。總統澤連斯基親自來到議會,提醒議員對國家和選民的責任,希望議員們支持這項旨在保護烏克蘭經濟的法案。②Игорь Коломойский теряет ?Приват?. Верховная рада приняла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законопроект?. 13 мая 2020г. https://www.kommersant.ru/doc/4343254事實是,基輔正在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討論一項為期一年半的貸款計劃,以應對新冠病毒大流行的影響,而該銀行監管法案的通過是必要前提。③Рада приняла закон о запрете возвращения Приватбанка Коломойскому. 13 мая 2020г. https://ria.ru/20200513/1571374532.html有金融觀察家警告說,法案的通過并不是對寡頭的最終勝利,要不是這場新冠疫情危機和政府收入大幅下降,烏克蘭當局永遠不會與科洛莫伊斯基發生沖突。④Игорь Коломойский теряет ?Приват?.但科洛莫伊斯基的目標仍然是奪回對私人銀行的控制權,當危機過去后,他仍可能會通過使用憲法法院來扭轉局面。2020 年5 月20 日,在執政一周年的記者會上,澤連斯基總統表示,為了讓烏克蘭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那里得到錢,該銀行法案是必須通過的。同時,澤連斯基聲稱,他想與寡頭建立“建設性和非游說關系”,并在面對某些金融集團時,給予反壟斷委員會充分的獨立性。他說:“我不是他們的說客,我和他們的關系應該很簡單。我準備保護就業和保護烏克蘭人,為他們的企業工作。”⑤Зеленский заявил, что олигархи не могут надавить на него, и пошутил о СМИ. 20 мая 2020г. https://www.pravda.com.ua/rus/news/2020/05/20/7252419/但他也無奈地指出,在烏克蘭,很難找到一個不受某些寡頭圈子影響的專業人士,“我找不到很多既專業又干凈的人。”⑥Зеленский дал пресс-конференцию по итогам первого года работы на посту президента Украины. 20 мая 2020г. https://tass.ru/mezhdunarodnaya-panorama/8521877實際情況是,寡頭仍然控制著媒體,并利用各種策略來干涉政治:自己領導或資助政黨,或站在幕后,控制相當數量的議會議員,保持對烏克蘭政治進程的影響。
2016 年1 月1 日,烏克蘭與歐盟自由貿易區協定(DCFTA)正式生效。2017 年9 月1 日,烏克蘭與歐盟《聯系國協議》生效。2019 年2 月,烏克蘭議會通過憲法修正案,把加入歐盟和北約作為國家基本方針。修正案生效后,烏克蘭總統、最高拉達和內閣,都必須按照與歐盟和北約一體化的固定路線采取行動,改革進程必須符相關標準。
《聯系國協議》取代了以前的合作框架(例如“伙伴關系與合作協定”“東部伙伴關系”),成為烏克蘭和歐盟發展更深的政治聯系、更強的經濟關系和共同價值觀的主要工具。烏歐《聯系國協議》文件有1000 余頁,要求烏克蘭按照歐洲標準進行改革,涉及人權、安全、軍控和消除貿易壁壘。①Соглашение об ассоциации между ЕС и Украиной. https://meget.kiev.ua/soglasheniye- es-ukraina/協議為雙方在外交和安全政策、司法、自由和安全(包括移民)、科學與技術、教育、信息、稅收和公共財政管理等領域的合作,提供了新動力。歐盟以《聯系國協議》為主要工具,全面介入烏克蘭內部事務,還要求烏方就協議執行情況每年報告一次。作為《聯系國協議》的一部分,自由貿易區協定有利于改善烏克蘭的整體商業環境,包括遏制腐敗。歐盟尤其重視烏克蘭中小企業與歐盟規則的接軌。為幫助烏克蘭小企業成長,歐盟利用DCFTA提供的機會,將其納入自己的“中小企業旗艦計劃”。②“中小企業旗艦計劃”是歐盟實施的一項廣泛的區域倡議,旨在為東部伙伴關系中的中小企業提供支持,以應對阻礙它們充分發揮潛力的挑戰。在這項計劃框架下,歐盟委員會聯合歐洲投資銀行(EIB)和歐洲復興開發銀行(EBRD),為烏克蘭建立了“中小企業DCFTA基金”③“中小企業DCFTA 基金”是中小企業旗艦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針對格魯吉亞、摩爾多瓦和烏克蘭等國的中小企業。“The DCFTA Facilities for SMEs”, 21 May, 2015.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MEMO_15_5013。為中小企業創造有利的運營環境,不僅有利于增強經濟活力和維護社會穩定,更有利于打破寡頭壟斷和減少尋租行為,提升國家治理能力。為加快與歐盟深化合作,澤連斯基政府計劃將至少80%的歐盟法案納入烏克蘭法律。④Украина решила для начала максимально интегрироваться в ЕС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 15 октября 2019. https://regnum.ru/news/polit/2748841.html歐盟與烏克蘭達成的《聯系國協議》,將迫使后者的統治精英改變短期尋租前景,進行痛苦的、不受歡迎的改革。
蘇聯解體后,新獨立的烏克蘭政治局勢動蕩不定,政治體制在總統議會制與議會總統制之間不斷擺動,而寡頭干政是其政治體制的一個重要特征。寡頭政治作為烏克蘭精英政治的一部分,是非正式的,也是國家寡頭化的過程,它不僅是危機的原因,更是危機的結果。寡頭們推動的是一種允許他們通過不定期干預政治來保護自己財富的政治制度。在庫奇馬當政時期,伴隨著私有化的高速推進,烏克蘭的未來寡頭們迅速聚斂起個人財富,并很快與權力融合而形成寡頭政治。盡管反對寡頭政治成為發動“橙色革命”的核心訴求之一,但尤先科擔任總統期間,寡頭干政仍然是烏克蘭政治的一個重要特征。亞努科維奇本人就具有深厚的寡頭背景,在他擔任總統期間,寡頭在烏克蘭經濟、政治中的地位和影響力達到了頂峰。“廣場革命”后,盡管亞努科維奇被逼出走俄羅斯,但寡頭們仍擔任了重要的政治職務。波羅申科本身就是寡頭出身,而新總統澤連斯基能夠當選也是依靠寡頭的強大支持。
在烏克蘭,伴隨獨立而來的是計劃經濟的瞬間崩潰,代之以巨額租金的形式,為私人盈利創造了機會。一些通過控制國內價格或是利用政治關系低買高賣,或是以補貼匯率形式從俄羅斯進口天然氣和石油獲利的人,成為可以操控烏克蘭政府的各種寡頭,致使政府與企業之間糾纏不清,陷入一種相互獲取不當利益的惡性循環。烏克蘭寡頭不僅掌握國家的經濟資源,還通過親自擔任或“俘獲”政府官員及最高拉達議員等方式,進行權力尋租。庫奇馬的長期統治得到了寡頭的支持,也使具有經濟實力和對決策有影響力的寡頭集團得以鞏固。盡管這種情況在原蘇聯地區并不罕見,但與其他具有強大中央集權和威權色彩的后蘇聯政權不同,庫奇馬的領導層還是給反對派力量和民間社會的動員留有一定的空間。①María Raquel Freire, “Ukraine’s Multi-vectorial Foreign Policy: Looking West while not Overlooking Its Eastern Neighbour”, UNISCI Discussion Papers, 2009, No.20, https://www. ucm.es/data/cont/media/www/pag-72509/UNISCI%20DP%2020-%20FREIRE.pdf這也是“橙色革命”和“廣場革命”能夠連續上演的重要原因,而不僅僅是國家政治文化分裂的表現。同時,處于生存困境中的廣大民眾無法通過合法渠道表達意愿,很難影響政府決策。于是,更多的人選擇用街頭政治的方式表達訴求。但所謂的革命并沒有改變烏克蘭寡頭政治的實質。亞努科維奇和波羅申科的上臺有賴于寡頭的支持或本身就是寡頭,而新總統澤連斯基的背后是科洛莫伊斯基。烏克蘭的寡頭政治體制并沒有實質性地受到政治權力變遷的影響,改變的只是哪個寡頭集團對政權的影響力更大而已。
寡頭們已經深深融入烏克蘭的經濟、政治和社會之中。烏克蘭許多問題的解決,都需要剔除寡頭影響。烏克蘭需要降低寡頭無所不在的影響,否則政府的公信力和社會凝聚力就無從談起。新總統澤連斯基主張通過公平規則,漸進、理性地解決烏克蘭寡頭與國家的關系問題。但烏克蘭的政治、經濟發展又表明,依靠內部的改革和革命已經難以徹底剔除寡頭的影響。烏克蘭的寡頭干政已經成了一種持久的現象,無論是“橙色革命”還是“廣場革命”,政府與寡頭之間密切聯系的性質,都沒有發生重大變化。“廣場革命”后,隨著烏克蘭與歐盟快速走近,為借助外力倒逼內部改革、為烏克蘭擺脫寡頭政治,提供了可能的前景。通過與歐盟簽署《聯系國協議》,烏克蘭政治與經濟改革被納入了歐盟的標準和軌道。但烏克蘭所面臨的市場和地緣政治風險、國內政治阻力也是顯而易見的,打破寡頭政治體系是一項長期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