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質的友誼

馬步升

一個寫作者與一份文學雜志能夠保持長達三十年的友誼，在我們這個追求時尚的時代，還真是一樁值得一敘的溫暖故事。立足于蘭州黃河邊的《飛天》文學月刊迎來了七十華誕，而我與《飛天》的友誼，也已經延續了三十年。于《飛天》而言，我僅僅是漫長歲月中無數作者中的一個，有我不多，沒我不少，于我而言，《飛天》卻是我文學之路上的恩師，說得嚴重點，沒有《飛天》，我的文學之路會怎樣走，乃至能不能走到今天，都是需要再三掂量的。我要說的是，《飛天》是我文學之路的堅定扶助者，在某種意義上，是我的一個紙質的家園。

在我的認知中，一份純粹的文學雜志，哪怕她身居何地，哪怕她影響力大小，她的實際價值永遠高于一個作家，因為一個作家的成就是個體的，而一份文學雜志的功德，卻是惠澤許多作家的。《飛天》就是這樣一份文學雜志，在七十年的辦刊歷史中，一代代作家從這里起飛，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文學天地。我給《飛天》開始投稿時，我已經閱讀過好幾年《飛天》了，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火紅的文學年代。文學讓一個時代火紅，許多人因為文學而人生火紅。開始的幾年，我雖然在閱讀《飛天》，以及眾多的文學刊物和文學書籍，但我的興奮點在古代歷史方面，并沒有寫作的打算。周圍的許多朋友在寫作，我也抽空寫一些，也有十幾篇東西獲得發表，有散文，有小說，也有文學評論。決定給《飛天》投稿已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我寫成一個中篇小說，信心滿滿，卻也心懷忐忑，用稿紙抄寫得整整齊齊，去郵局郵寄。那時候，郵寄稿件郵局是不收費的，我卻堅持要貼上郵票，一位女店員，朝我翻了翻漂亮的雙眼皮，估計是她遇到過一些人會把普通信件冒充稿件以規避郵資，而我卻是反著來。真是月亮不懂我的心，我認為文學是神圣莊嚴的，一個連自己稿件的郵資都不愿意支付的人，怎么配得上搞文學呢。

沒有什么懸念，一個月后，稿件被退回來了。當看見那份印刷著藍色“飛天”二字，且是厚厚的郵件，由單位收發員送到我辦公桌上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意外。當打開信封時，我倒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濃濃的暖意。退稿中夾帶了兩頁紙，是《飛天》雜志社的專用信紙，密密麻麻兩頁用鋼筆書寫的審讀意見，編輯老師詳細分析了我這篇作品的優劣得失，同時提醒我，讓我不要搞文學創作，他認為我的長項在學術研究上。多年后，我見到了這位編輯老師，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好，他也許忘了他寫給我的這封信，而我始終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兒。我心里是認可他的意見的，那時認可，直到現在都認可。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我當時的學術研究遭遇了無法跨越的塄坎，我發現了我在學術上致命的短板，而這個短板，終其一生，我都是無法彌補的。我打算寫點小說換換腦子，我剛在本地的文學刊物上發表了幾篇小說，在本地贏得了巨大的聲譽，我誤以為我有文學創作才能，我的文學之心正在蠢蠢欲動。

那時候，我在一個名叫西峰的小鎮謀生，雖是一個地方院校，卻集中了許多愛讀書的人，學術氛圍很濃，在全國范圍內，文學已經降溫，而在那個小地方，我整日處在文學的高溫中。我想寫出讓自己滿意的文學作品來。白天要坐班，在沒有加班的晚上，我在琢磨小說。用了一個月時間，我完成了三個自己非常滿意的短篇小說。我仍然要給《飛天》投稿。一位對桌辦公的同事要去蘭州出差，而她去辦事的地點就在《飛天》的旁邊。她主動要求帶上稿子，直接送到雜志社。那時候，西峰去蘭州，需要乘坐兩天的班車，我在天天盼著她出差歸來。回來后，她說她把我的小說稿交給了一位名叫冉丹的編輯。半個月后，收發員給我送來一份掛著“飛天”字樣的信件，信封薄薄的，輕飄飄的，我的心跳加速，急忙拆開一看，果然是冉丹老師親筆寫的用稿通知，說是三篇小說都不錯，但不能一次發表，一期只能發表一篇，讓我耐心等待，并好好寫小說。

1990年第7期《飛天》，刊發了我的短篇小說《年節》。對于我，這是我從事文學創作以后的重大事件，我的小說在《飛天》發表了！雖然我的處女作發表在《人民日報》上，但那是一篇隨筆，而這是小說。不怕朋友們笑話，當時我在心里也將自己當成可以在省級文學刊物發表小說的作者了，我暗下決心，從此以后，不寫東西不說，要寫下去，決不能低于這一篇作品的水準。后來，我有時會想起那時候的心理感受，作品上了《飛天》，作品本身有無價值是一回事兒，而對于一個在文學之路上苦苦跋涉的基層寫作者，那是一個巨大的無與倫比的鼓舞，乃至對今后的人生之路，都有著重大的導向作用。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作品的發表開始順利了，而我每每寫出自己覺得非常滿意的作品，都要給《飛天》投稿。當然，每年只給《飛天》投稿一次，絕不多投。在此后大約十年的時間里，每一年都會有我一篇作品出現在《飛天》上，或小說，或散文。其中有一年我在北京上學，面臨畢業，要考外語，要做學位論文，還在寫長篇，沒有投稿，一位編輯老師還寫信催過我。

直到世紀之交，有那么幾年，我完全找不到寫小說的感覺了，心下非常沮喪，已經做出了放棄小說的決定。忽然有一天，夢里打電話約稿，說是要出一期“西北青年作家小說”專號，讓我提供一個短篇小說。夢里是同齡人，我便實話實說，她說這是專號，一定要給一篇，要不，這個專號里沒你，不了解內情的人，對我們有看法，對你也會有看法。當然，我心中是明白的，作為朋友，她是以這樣的方式激勵我。我一直對自己很清醒，我沒有那么重要。有人抬舉咱，咱得識抬舉才是啊。可是，寫作又是勉強不得的事情，正在為難，忽然想起電腦里有一年前寫的一個短篇小說，寫成后，被自己否決了，只是還沒有刪除。主要是我沒有學會在電腦上刪除東西。我給夢里說，我想起有一個短篇小說，肯定不能用，你看一下，扔了即可，只是為了表明我的態度是端正的。

過了幾天，在一個活動中遇到夢里，她說，你的小說我看了，寫的真好。我佯笑笑，表示感謝，我把她的話當成了朋友間的友誼。又過了幾天，遇到張存學，他負責小說二審，他說，你的小說我看了，寫的不錯。我還是佯笑笑，仍然當成是友誼的表達方式。不過，我還是心動了一霎霎，對于作品，他可是一個不將就的人，無論對誰。那一期專號上沒有我的作品，因為有我的一篇評論，是為了配合一部作品的出版，必須在那一期出現一篇評論。夢里專門打電話解釋說，主編要在下一期，重點推出我的那篇作品。我那時想，我說我的作品不行吧，你還不相信。接著，在河西走廊有一個活動，雷達老師、何西來老師，好幾位給我帶過課的老師都來了。在吃飯時，陳德宏主編給我的幾位老師說，你們的學生有一篇小說寫得非常好，下一期要重點推出。我很感動，也很慚愧，在老師面前表揚學生，實際上重點是稱贊老師啊，這個我懂。

從這些糾結中也可看出，我還算是搞一點文學評論的人，在那幾年，對自己的作品完全失去了自信，也完全失去了判斷力。作品如愿在下一期的《飛天》發表了，那一期，也只有這一個短篇小說，不到五千字的一個小短篇，這就是《哈一刀》。不久，《小說月報》、《小說精選》、《傳奇文學選刊》、《小說選刊》，以及各種年度最佳作品選本，幾乎都轉載了這篇小說，還有無法統計準確數量的評論。直到近幾年，還不斷有媒體轉載，有評論家提及。當作品獲得普遍肯定后，我回頭再細看這篇小說，似乎還真不錯。

這篇小說到底寫得怎樣是另外一回事，我要說的是，在我決定要放棄小說寫作時，《飛天》把我留下了。可以說，起步時，《飛天》發現了我，走到半途，《飛天》重新發現了我。至于我在文學的道路上能走多遠，對于別人，乃至對于我，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在寫，我已經當了歷史專業的逃兵，在我要當文學的逃兵時，《飛天》阻止了我。此后的幾年，寫作似乎也順利了，每年都會有數量不菲的文學作品發表，所發表的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轉載率非常之高，很多作品被多次轉載。《飛天》的編輯隊伍也更新換代，馬青山出任主編后，每一年，他都會委托我寫一些難度較大的評論文章，尤其一些綜合性的文章。每接到任務，無論有多忙，我都會在第一時間放下手頭的事情，盡心盡力完成任務。而我的小說作品，則由年輕編輯趙劍云做責編。有一次，劍云讓我每年至少給她一個中短篇小說，我想都沒想答應了。過后，一想這下麻煩了，我那時重點轉為長篇小說創作了，中短篇很少寫了。可是，給一個晚輩，尤其年輕女孩承諾的事情，一定要做到，還要做好。每年的年初，劍云都會問我要小說，我很快就會給她一篇，連續幾年，她所責編的我的小說，都會被選刊和選本轉載，她很高興，我也很高興。直到有一年，她在一期編發了我的兩個短篇小說，發表后，卻沒有任何動靜，她當然不會說什么，但我感覺很內疚，好像自己沒有盡心似地。其實，真實的原因是，我把主要心思放在長篇小說和本職工作的學術研究上了，中短篇小說的水準在下降。也就是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了《小說月報》主編馬津海老師，我說我的中短篇小說趕不上以前了，馬老師說，我是他第一個見到的坦承自己作品水平下降的作家。馬老師還調侃說，沒見面時常選你，見了面就不選你了。我給劍云說，我再不給你投小說稿了，寫不出來了。此后，她每年都會向我約稿，我說只要我寫一篇，肯定首先送給你看。她也知道，連續幾年，我沒有發表過任何中短篇小說。直到去年，一個地方搞采風活動，派車來接我和劍云，在路上，劍云問我最近在寫啥，我不無得意地說，寫了一個比較滿意的散文，她說給我吧，我說：行。

作者和雜志的互相信任關系，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我與《飛天》的幾任主編和編輯關系都很好，但是，關系越好，我投稿越謹慎，如果沒有成熟的稿子，給他們說明情況，要投稿，一定是自己最滿意的作品，絕不會因為人熟去應付。我向來認為，編輯向我約稿，無論哪家報刊的編輯，那是信任我，尊重我，那么，我必須以信任和尊重回應，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至少是一種辜負行為，說成是德行有虧，也不算過分。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飛天》的幾代編輯，一直把我當成他們的作者，當成他們的朋友，在我陷入創作的迷茫困頓時，他們總會適時伸出溫暖的手來拉我一把。可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卻為他們做不了任何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滿意的稿子投給他們。徹底地說，一個雜志有誰的稿子，沒誰的稿子，都會照常辦下去，也不見得會影響什么雜志質量，得益的永遠是作者。因為這份友誼，凡是《飛天》有活動，只要邀請我，我都會推開所有的事情去參加。大約在二十年間，我參與了《飛天》的許多活動，采風、講課、評獎，等等，隨叫隨到。早些年，出去采風時，差不多都是兩個人一個房間，而每次，我的搭檔幾乎都是閻強國，每個晚上，我們談天說地，喝酒抽煙，通宵看足球賽，而現在，《飛天》也進入閻強國時代了。2020年元旦過后，一同去外地參加活動時，他和詩人郭曉琦問我，《飛天》要舉辦創刊七十年的紀念活動了，你有沒有話可說，我說有，于是，就有了這篇文字。

電子閱讀的時代，已經以雷霆之勢到來，但是，紙質刊物也會以自己的優勢光芒四射的，逆勢而上也并非不可能。回頭看歷史，當照相機發明后，繪畫非但沒有消亡，名家畫作卻一路直沖天價而去;當電視機進入每家每戶后，電影院的觀眾還在摩肩接踵。同樣，當電子閱讀風行四海時，紙質書刊仍然穩居人們的案頭;當私家車普及后，街頭跑步的人也日漸增多了。在文明史上，從來沒有一刀切的事情，也沒有一刀能切得了的事情，紙質書刊是我們傾情傾心營造千年的精神故鄉，怎么會成為歷史陳跡呢。《飛天》作為無數紙刊之一種，在過去的七十年中，讓無數的人多了一個精神故鄉，有幸成為《飛天》的讀者和作者，我相信，今后的《飛天》也會永葆文學初心，為眾多的人留存一塊紙質的精神故鄉。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