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賀佳雯 南方周末實習生 任歡欣 鄭伊靈

2020年2月7日,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四川省第五批援助湖北醫療隊隊員進行出征前的醫學生誓言宣誓。 新華社 ?圖
韋彥的導師將學生們形容為下一代“吹哨人”。他們已經對危險有了敏感,開始試圖向周圍人發聲;但同時因為他們還沒成為正式的醫生,意見往往更易被輕視。
韋彥去縣城醫院前寫了一封遺書,放在書桌的抽屜里。
復旦大學醫學院第一天上網課吸引了超過6萬人在線圍觀,講課的人是張文宏。這場疫情中,“張爸”表現出的專業性和責任感,勾勒出許多醫學生對自己未來的畫像。
凌晨一點,韋彥脫下防護服,下了夜班。2020年2月最后一天,冬去春來的南國深夜,悶了十來個小時的防護服在滴水。韋彥疲憊到極點,蹲在醫院門外街邊點上了煙。
韋彥有些鼻酸,覺得要冷靜一下。剛才是一位和自己奶奶差不多年紀的孤寡老人,發熱了幾天,獨自來到醫院。當韋彥告知老人感染新冠病毒時,老人在病床上伸出一只手,示意要推開韋彥,然后別過頭去,一言不發。
韋彥度過了一個格外漫長的2月,但閏年閏月,其實只是多出一天。“但愿多出這一天,能讓他們(新冠肺炎患者)有多一點時間戰勝病毒,活下來。”
韋彥像是一夜長大。他其實還不是醫生,是廣西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八年制學生。今年是韋彥當實習醫生的最后一年。不想,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剛回到家鄉、廣西某縣縣城過年的韋彥主動趕來縣人民醫院,請求院長讓他做點事。
“想做點事”的醫學生很多。當中有人剛剛成為醫院的規培醫生,親歷了2020年開年這場大疫情,甚至主動請纓支援湖北一線;有人陪伴近親好友,度過了一段被病痛折磨的艱難日子;有人開視頻直播科普新冠肺炎防控知識;有的人雖然遠在異國,仍多方奔走,募集醫療物資捐回國內……
據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的數據,2018年,全國有305萬名高校在校醫學生。
“搬”進醫院值班室
1月21日,武昌火車站,前一夜鐘南山在央視上發出的警報還沒能驚醒這里歸心似箭的人們。實習醫生劉方看著周圍的旅客沒幾個戴口罩,憂心忡忡。
劉方剛結束了在武漢協和醫院的實習,按計劃回云南老家過年。實習生們并不確切知道正在瘋狂擴散的疫情,但醫院已經實際上對他們發出警報,不讓他們留在醫院。
劉方離開了“疫區”,前方醫院的微信群里卻不斷傳來噩耗。一方面是確診病例數不斷增長,疫情愈演愈烈;另一方面,成為密切接觸者的醫護人員越來越多被感染。
沒幾天,劉方自己也“中招”了。導師通知他,他曾經接觸過的一位病人,出現了反復發熱的癥狀,已經列為疑似病例。
劉方慌了。當即趕往所在地的醫院,給自己做了個肺部CT。拿到結果時,他長舒一口氣,“躲過一劫”。
韋彥當然也知道醫院發出的警報,但對醫學生來說,也是一個難得一遇的見習機會。
韋彥的家鄉是個貧困縣,縣人民醫院就是縣里唯一的定點醫療救治機構。
經不住他再三申請,加上縣城醫院人手確實嚴重不足,院長勉強同意韋彥在不涉足急診、發熱門診的前提下,到住院部以觀摩為主開展實習。
南方周末記者接觸到的醫學生中,決定留守醫院的不止韋彥一人。已是上海一家醫院規培醫生的曹玲,一直待在心內科。同樣是1月21日開始,醫院要求她每次收治病人時,要刻意詢問病人的流行病史,以及有無出現類似新冠肺炎的呼吸道癥狀,比如咳嗽、發燒等。
但那時,曹玲還“天真地”將新冠肺炎看作一場傳染性更強的流感。
韋彥則說自己“膽子小得多”。他甚至在去縣城醫院前寫了一封遺書,放在書桌的抽屜里。“雖然這也許是我往后的職業生涯常常需要面對的情況,但我也有平凡的恐懼。”他寫道。
正月初五,韋彥就“搬”進了醫院值班室。他在病房里收病人、完成病史采集、記錄病程,醫生忙不過來時,他也幫忙開開醫囑。
他甚至還幫忙“趕工”防護服。縣醫院的醫療物資比他想象的還要緊缺,起初,甚至連一套正規的防護服也沒有,韋彥又驚又急。
醫生們把一次性治療巾裹在腦袋上當作防護帽。防護面罩是把文件袋剪開,穿上松緊帶做的。甚至拿放射科裝CT片子的塑料袋套在腳上,充當防護鞋套。
就這么一直煎熬到2月3日,才等來了市里的醫療救援隊伍和醫療物資。
“要知道,當時市里確診2/3的病例都在我們縣。”韋彥有些哽咽,“(縣)醫院里都已經有醫護人員感染了。”
不在一線的劉方,不敢和在武漢醫院一線的朋友們說話,既擔心打擾他們的工作,也害怕觸碰他們的情緒。每天,劉方都會默默刷一遍他們所有人的朋友圈。
朋友圈里,他看到最多的卻是物資求助消息。
難吹的“哨”
盡管自己和舅舅都從醫,但韋彥勸說家人做好防護工作仍然費盡口舌。
他是在1月17日回到縣城的。此前,身為醫學生的他已對疫情有所耳聞,但縣城還是一派喜迎新年的氣氛。尤其是菜市場,周邊鄉鎮的人都聚到這兒買賣活禽。
韋彥一到家,就和舅舅商量著要及時告知親友做好防護措施。當天下午,母親就堅持要去菜市場。韋彥勸阻無果,只得陪同。出門前,為了戴口罩的事,母子倆爭執了不下十分鐘。
后來才知道,疫情早期,醫學生和家人之間這樣的爭執是常態。
母親苦笑稱,過年了“戴個豬嘴難看”。最終,她沒拗過韋彥,只得戴上一只N95。
但一到菜市場碰見熟人,母親又隨手摘下口罩和人攀談起來。韋彥“不識趣”地三番四次打斷談話。一位親戚盛情邀約韋彥一家“聚一聚”,韋彥一口回絕了。母親埋怨兒子不懂事,韋彥則和親戚解釋新冠肺炎疫情正在蔓延,提醒對方注意防護。親戚臉色沉了下去,“你家這孩子自從學了醫,怎么大過年還神神叨叨的。”
韋彥的導師將學生們形容為下一代“吹哨人”。他們已經對危險有了敏感,開始試圖向周圍人發聲;但同時因為他們還沒成為正式的醫生,意見往往更易被輕視。
韋彥到家的1月17日,復旦大學醫學院學生薛育也動身回家過年。她的家鄉湖北潛江,距離疫情風暴眼武漢130公里,一個半小時車程。
回家前,薛育專程跑了一趟實習的醫院,想拿一些口罩。但當時醫院已經開始管控口罩數量。“我跑上跑下轉悠了幾個科室,沒拿到一只口罩。”薛育回憶,“在醫院待過的人警覺性相對還是高的。”
薛育出身醫生世家,父母和多位親戚都從事醫療業。在這樣的一個家族,親友們對取消聚會、出門戴口罩已經“心照不宣”,“吹哨”阻力要小得多。
但也有例外,薛育的一個同學,父親是開救護車的,“見得多了覺得沒什么大不了”。
也有醫學生為了阻止家庭聚會,掀翻了家里的餐桌。揚子就是這樣極端的“攪局者”。幾度勸說小姨取消婚宴未果后,揚子在婚宴當天砸了一桌酒,讓親戚們“沒敢來”。揚子理解了網上被嬉笑的農村防疫標語——如果不“過度用力”,農村人醫學常識薄弱,實在難以對防疫引起重視。
薛育的同學藍天則將奶奶關在家看天。有意思的是,奶奶雖然每天和他說,看到哪位熟人出了門路過家,暗示自己能否也出門;一邊又對著過往的熟人說:“你就站在這里,我們隔兩米說說話就好。”
自嘲“憤青”的無奈
在武漢,藍天最好的朋友笑笑也確診了。
確診的過程太過漫長。正月初一凌晨,藍天給笑笑發新年祝福。笑笑的回復卻是,自己在醫院門口排隊看病,已經從年三十排到了跨年。
和武漢大多數確診的新冠肺炎患者一樣,笑笑先是反復發熱三天,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到了醫院看到的,卻是大量發熱患者擠在了醫院門口。
醫院崩潰了,人們用最原始的方式排著隊,往醫院門口一步一步挪去。
這讓藍天感覺,醫療體系抗打擊能力薄弱,應對暴發的疫情,連基本醫療秩序都亂了。
笑笑居家隔離了十天,一直等核酸檢測結果。直到一天,笑笑出現了呼吸困難。
“雖然我是學醫的,也無法冷靜。我不能說你在家也很好,那太沒有同理心了。”藍天說,這種無力感用任何語言來表達都顯得蒼白。
所幸,笑笑最后還是等到了床位,在“鬼門關”前打了個圈。而醫學生藍天,說自己從焦慮變得憤怒,直至麻木。
很多醫學生喜歡自嘲“憤青”。
劉方說自己常常刷新聞刷到“氣得肝疼”。人們捐贈的物資去向不明,醫院沒有口罩市面上卻在高價賣……都讓他失望、憤怒。
李文亮之死,是疫情中醫學生們最痛心的一則新聞。“就是因為他很平凡,因為我以后可能也會成為他。”韋彥如是解釋醫學生對李文亮之死痛心的原因。
還有一些醫學生分析李文亮生前的診療用藥記錄。“普通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如果那些網傳記錄屬實,我們稍微學了點醫的都會后脊背發涼失望。”薛育說,“不知是醫療水平問題還是醫療物資不足。”
“李文亮之死,但愿能讓國家和醫療機制,對醫療專業人士提出的意見給予更多關注和包容。待尚未被證實的信息,不能武斷定義為虛假信息。”藍天說。
穿插在一個多月來對醫生的溢美之詞中,醫學生們久久無法釋懷的卻是一條傷醫新聞后續。
北京朝陽醫院眼科醫生陶勇的左手被砍傷還未康復。藍天看新聞里的視頻,看一遍哭一遍。但她卻發現,“圈外人”卻往往是麻木的。
不少“圈外人”總能理性地安慰藍天,醫療改革不會一蹴而就,醫生待遇改善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到的。
學醫六年,藍天如今很迷茫。“事情不上熱搜大家就不知道,上了熱搜也會被下一個熱搜沖淡。如果人們已經習慣和麻木,難道只有看到血腥的影像才能受到一點沖擊?”
這樣的糾結在學醫的日子里反復拉鋸,但當被問到若17年之后又有一場瘟疫蔓延,自己會否奮不顧身時,他們幾乎都沒有一絲猶豫地說“會”。
他們都背得出希波克拉底誓言。“為救死扶傷而死起碼是壯烈的,因醫鬧而死太憋屈了。”藍天說。
從醫意愿和錄取分數均下降
17年前SARS時,江蘇醫生王洵還是醫學院大三的學生,那場疫情讓她作出了最重要的一次職業選擇——呼吸科。17年后,王洵成了江蘇援鄂醫療隊的骨干,她和她的碩博同學們,幾乎都因為新冠疫情而齊聚武漢。
再一個17年呢? 數據顯示,無論高校醫科錄取分數線、醫學生從業意愿透露出來的醫療行業前景,都并不令人樂觀,背后原因十分復雜。
醫學生從醫的意愿在下降。
2019年3月,醫學界權威學術刊物《柳葉刀》發布研究報告,稱近十年間,中國培養了470萬醫學生,但醫生總數只增加了75萬,超過84%的中國醫學畢業生最終不會當醫生。
不少高校招生辦都曾透露,近年來,醫學生在各省的錄取分數線開始降低,愿意選擇醫學專業的人越來越少。韋彥的導師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了這一點。
一個醫學生的培養成本無疑很高。僅僅從時間上來看,碩博連讀加規范化專業培訓,國家規定的學制就長達12年,一個醫學生往往接近30歲才能真正開啟其職業生涯。
另一方面,《2018中國醫師執業狀況白皮書》的調查顯示,95.66%的被調查醫師認為自己的付出與收入不成正比。白皮書認為,中國醫師收入與其社會貢獻是不相符合的,正高級職稱年人均收入剛剛超過十萬,該數據是綜合了發達地區和不發達地區平均后的結果,這種收入狀況與西方國家動輒數十萬美元的年收入不可同日而語。
一所國內一流醫科院校的招生辦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培養時間長但初期收入水平低,意味著職業回報周期長。這讓不少選擇醫學專業的學生望而卻步。家長更擔心的是孩子從醫職業壓力大、醫患糾紛、人身安全威脅等問題。
2018年,被譽為“中國醫學圣殿”的北京協和醫學院試點招收非醫本科畢業生。從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科技大學等名校中選拔,借鑒北美的“4+4”醫學模式,在國內醫學教育方面首開先河。
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北京協和醫學院校長王辰認為,愿意報考醫學院的本科生,都是在本科階段經過了充分思考,內心真正熱愛醫學,“這樣對整個社會的照護、對病人的照護才是有保障的”。
日前,教育部發出研究生擴招令,并明確研究生計劃增量重點投向方向。其中,臨床醫學、公共衛生兩門專業名列前茅,而且要求以專業學位培養為主,以高層次的應用型人才專業學位為主。高校招生辦開始想方設法完成擴招計劃——畢竟,這兩個專業方向都是醫學生眼中“最苦最累的”,卻又是應對類似疫情中最急需的。
2020年2月24日,受疫情影響,復旦大學醫學院第一天上網課。這天的一堂直播課吸引了超過6萬人在線圍觀,講課的人是張文宏,新冠肺炎疫情中獲得極高美譽度的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
和網友一樣,醫學生們也喜歡稱呼張文宏為“張爸”。這場疫情中,“張爸”表現出的專業性和責任感,勾勒出許多醫學生對自己未來的畫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韋彥、藍天、笑笑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