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上津古城位于湖北省鄖西縣城西北70公里的上津鎮。古城北枕秦嶺山脈,南臨漢江支流金錢河下游,與陜西省山陽縣漫川鎮接壤,素有“朝秦暮楚”之稱。 東方IC ?圖

上津古城因在金錢河兩岸遍植柳樹,又名柳州城,1993年被湖北省政府確定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現為清代城址。 東方IC ?圖

歷史上,上津一帶是金錢河流域最大的沖積開闊地。金錢河河床腹地寬闊,水勢浩蕩,從隋唐時期開始,這里就是一個舟楫穿梭、商賈云集之地。可惜因戰火不斷,河床淤塞,上津碼頭的繁華也隨著時光的流轉而消失。 東方IC ?圖
一個號稱盛唐的大帝國,曾經不得不依靠鄂西北邊陲的上津,依靠金錢河,依靠瘦瘦的木船,解決它的難言之隱。若沒有上津,長安人將會餓肚皮……
出發時,天還沒亮。只十來分鐘,汽車就駛出了散布于大山懷中的城區,踏上曲曲折折的山路。借助熹微晨光,我看到山谷里飄蕩著輕盈的薄霧,一輪下弦月低浮南天。其情其景,遂想起溫庭筠的詩: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眼前的景物,與一千一百多年前溫庭筠看到的并無太大差異——只要沿著G70高速繼續西北行,要不了兩小時,我就將抵達溫庭筠走過的那條古道。
不過,前往古道之前,我要先走進一座古城。它和古道一樣隱秘、古老。
一粒米來到長安
8世紀,地球上有三座雄偉的城市,即東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堡、阿拉伯帝國的巴格達和唐朝的長安。與君士坦丁堡和巴格達相比,位置最東的長安還要勝出一籌。當歐洲大陸還只有一些零亂的古堡,新大陸還要等上幾百年才被航海家“發現”時,長安這座東方古城已是無可爭議的全球第一大都市。歷史學家湯因比說:“長安是舊大陸文明中心所有城市中最具世界意義的城市,在這方面超過了同時代的君士坦丁堡。”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作為當時世界性大都市,長安一直有它的難言之隱。
貞元年間,年輕的白居易來到長安應試,他帶著詩稿去拜訪老詩人顧況。顧況看到白居易三字,脫口而出: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啊。
顧況的話,有開玩笑的成分,卻也道出一個事實——那就是長安的難言之隱:包括大米在內的海量物資,必須通過長途運輸,從南方送到長安,以維持這座超級城市的運轉。
涵蓋了長安在內的關中盆地,是中國農耕的發祥地之一。這里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最早被譽為天府之國。但是,逮至隋唐,關中盆地開發過度,大量森林被砍伐,水土流失嚴重,人口激增的同時卻伴隨著糧食產能的下降。
為解決吃飯問題,政府想了許多辦法。其中之一是就食洛陽。
所謂就食,按詞典解釋,就是“出外謀生”。這大概是級別最高的出外謀生隊伍了。隋唐時,一旦關中災荒,皇帝就帶著大批臣屬,從長安前往洛陽。如594年,關中大旱,隋文帝只得率百官東行。692年,關中大饑,唐高宗令太子留守,他帶著官員奔赴洛陽。因情況緊急,出行倉促,隨從中竟有不少人還沒走到洛陽就作了餓殍。
就食洛陽必然興師動眾,就像一個國家在搬家。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把南方的糧食運到長安。為此,隋朝不惜耗費龐大的人力物力,開鑿了大運河;唐朝則重修了一條上古即成形的驛道,從而漸漸形成了兩條重要的聯接南方與關中的“貨運大道”。
這兩條大道,用唐德宗的話來說,一條稱為大路驛,一條稱為次路驛。唐德宗明確指出,“從上都至汴州為大路驛,從上都至荊南為次路驛”。
大路驛,即從長安向東經洛陽至汴州(今河南開封),折向東南,通過汴河、淮河、邗溝、長江和江南運河,串聯廣闊南方。唐德宗把它稱為大路驛,相當于全國第一大動脈。隋唐時,長安食用的包括大米在內的糧食,以及江南地區的賦稅,都通過大路驛,源源不斷地運送而來。
然而,安史之亂后,中央政權日益衰弱,藩鎮割據,如同生命線的大路驛時常不能暢通,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就成為嚴峻現實。
比如,唐德宗年間,由于軍閥李希烈叛亂(此人曾殺害著名書法家顏真卿),叛軍占領南北交通樞紐汴州,導致大路驛患上腸梗阻。其時,唐德宗居于奉天(今陜西乾縣),物資極為匱乏,他以皇帝之尊,只能吃糙米。禁軍缺糧,大有嘩變可能。一些士兵解下頭巾,在路上大喊,“拘吾于軍而不給糧,吾罪人也!”幸好,緊急關頭,浙江東西節度使韓滉千辛萬苦,將三萬斛米運到陜州(今河南三門峽)。唐德宗聞訊,喜極而泣,跑到東宮拉著太子說,“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
大路驛對唐政府如此重要,卻又常出問題,順理成章的,作為備胎的次路驛的重要性就呼之欲出。
所謂次路驛,可以理解為帝國第二生命線。史稱武關道、荊南驛道。從長安東行,過折柳相送的灞橋,古道蛇行入秦嶺,經藍田、商州、丹鳳、武關、鄧州后直下襄陽,從而抵達南方及兩廣地區。一千一百多年前那個秋天的清晨,溫庭筠就是在這條古道上愁緒滿懷,踽踽而行。
當大路驛因軍閥割據或戰亂而中斷時,次路驛便擔當了將糧食、賦稅從南方運往長安的重任。白居易在詩里說,“東道既不通,改轅遂南指,自秦窮楚越,浩蕩五千里”,即指此事。
這條貫通長安與南方的要道,不僅溫庭筠走過,比他更有名的李白也走過,韓愈也走過,劉禹錫也走過,柳宗元也走過。李白在詩里懷念商山四皓:我行至商洛,幽獨訪神仙。韓愈在詩里感嘆貶謫之苦: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然而,要命的是,安史之亂以后,朝廷對地方的控制越來越弱,廣闊的中原已淪為節度使們的小王國。李希烈攻占鄧州后,次驛路也中斷了。
離開南方物資支持,大唐只有死路一條。
幸好,唐朝中央政府注意到了秦巴山地之間的另一條古道。由是,一座名為上津的古城也迎來了它的光輝歲月。
秦嶺深處的戰略要地
綿延1600公里的秦嶺橫亙數省,古人稱為天下之大阻。鄂西、陜南和豫西南的三省地帶,云山蒼蒼,林野茫茫。千山萬壑之間,深藏著一個個曾經顯赫一時的關隘要津。上津與相距不遠的漫川關和紫荊關分屬湖北、陜西和河南,它們就是這些關隘要津的代表。
有意思的是,三個地方都宣稱自己是朝秦暮楚的誕生地。
朝秦暮楚一詞,出于宋人晁補之,“托生理于四方,因朝秦而暮楚。”意指戰國時秦楚兩大國對立,一些小國為了自身利益,時而向秦,時而向楚。也就是說,晁補之本是泛指,并未涉及具體人事。不過,上津和漫川關、紫荊關三地,都地處秦楚兩國交界地帶,且都具有不可估量的戰略意義。秦楚兩國為了爭奪它們,戰爭不斷,它們也就時而屬秦,時而屬楚,從而成為朝秦暮楚之地。
以上津來說,西周時起,它就屬于楚國。追溯楚國源頭,楚國不像其它諸侯那樣,要么與周王室有血緣關系,要么是周王室的功臣。楚人先祖鬻熊是南方一個部落的酋長,審時度勢,率族投奔周文王。周成王時,鬻熊的后人熊繹受封于楚,姓羋姓,居丹陽。
丹陽的地望有多種說法,但總體而言,楚國最初的地盤,局限在陜南、鄂西和豫西南一帶。楚國不僅地盤小,勢力弱(祭祀祖先時,竟去鄀國偷了一頭牛作犧牲,留下了楚人盜牛的典故),地位也低(公侯伯子男五級中,楚是子爵。諸侯會盟,楚君只能看守火堆,根本沒資格入座)。幸好,楚國不斷南進,開疆拓土,終成大國。
從甘肅崛起的秦國(秦國出身也如楚國一樣低微),隨著勢力增長,強力東擴,與楚國沖突不斷。包括上津在內的六百里地,當時稱為商於之地(商在今陜西商洛,於在今河南淅川和內鄉一帶。從商到於的驛路,稱為商於古道,屬于唐德宗所說的次路驛中的一段),由于位置重要,成為爭奪焦點。很不幸,楚國丟掉了商於之地,從而失去西北門戶。
此后,公孫鞅在秦國變法成功,秦孝公將商於十五座城邑封與他,公孫鞅因此稱為商鞅。
對祖宗的發祥之地和戰略要塞,楚國一直想方設法收復。戰國末期,楚、齊聯盟,秦國以花言巧語誘騙楚懷王:只要楚國與齊國斷交,秦國就交還商於之地。楚懷王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然而,當楚國輕率地與齊國斷交后,秦國根本不打算兌現諾言。
包括上津在內的鄂、陜交界地帶,從地理上說屬秦巴山地,秦嶺橫亙于北,大巴山逶迤于南。境內崇山峻嶺,澗深谷長。冷兵器時代,是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上津的戰爭史從朝秦暮楚開始,延續了兩千多年,直到上世紀40年代才結束。
上津隸屬于十堰市鄖西縣,根據《鄖西縣志》記載,上津發生過的規模較大的戰爭至少包括這些:
北宋末年,金軍南侵,北宋滅亡。其后,趙構在南方即位,宋金陷入膠著狀態,雙方大體以大散關(今陜西寶雞境內)—淮河為界。由于上津是關中通往南方的咽喉,這一帶便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最初,金軍占據上津;不久,王彥成功收復。紹興四年,南北議和,雙方劃定的分界線位于上津不遠的鶻嶺關(其時,上津為縣,鶻嶺為其轄地,今鶻嶺屬陜西山陽)。
紹興三十一年,金軍四路南下,上津再度陷落。隨后,宋將任天錫出奇制勝,經旬陽北上,先復豐陽(今山陽),包抄商州,進而乘勢東進,一舉奪回上津。
南宋末的1264年,元軍兩度掃蕩陜南及鄂西,從上津掠走人口數萬,原本繁華一時的上津一蹶不振,不得不降級為鎮。
崇禎七年(1634),明軍總督陳奇瑜與鄖陽撫治盧象升合兵上津,小小的上津頓時成為一座營帳相望、金鼓相聞的大軍營。其時,高迎祥、張獻忠等農民軍從信陽進入商洛,明軍將農民軍追趕到今天陜西平利境內一個叫車廂峽的絕境,走投無路的農民軍詐降后才僥幸脫險。
七年后,張獻忠卷土重來,占據上津。他攻破鄖西和鄖陽后直下襄陽,殺死襄王,天下震動,督師楊嗣昌畏罪自殺。
經過明末幾番兵火,上津徹底破敗了。清朝初年,上津劃入鄖西,從此成為鄖西縣治下的一座小鎮持續至今。
盧象升的職務是鄖陽撫治,全稱為“撫治鄖陽等處地方兼提督軍務”,相當于作為一省首長的巡撫。鄖陽從來就不曾置省,為什么會在鄂西的深山中設一個巡撫級別的職務呢?
原來,以上津為中心的陜南及鄂西地區,一方面山深林茂,易守難攻,密集的河道和山谷又成為溝通外界的曲徑;另一方面眾多河流沖積出一些山間壩子,加上豐富的林產品,從而提供了物資保障。因此,歷史上,這一地區是不少農民起義軍的根據地。以張獻忠和李自成來說,他們都曾在這里休養生息。尤其張獻忠更是兩度進駐。他們像一只只受傷的猛獸,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后,默默舔著傷口,一旦傷口愈合,必定東山再起。
朝廷當然不能坐視。為了征討躲入深山的農民軍,不論由陜西巡撫還是由湖北巡撫來負責都鞭長莫及,鄖陽撫治便應運而生——從明朝成化年間到清朝康熙年間,存在了204年。管轄地盤,東至湖北隨州,西極四川廣元,北到河南靈寶,南達四川巫山,基本也就是秦巴山地的范圍,而上津大致位于腹心。
追憶逝水年華
和我的想象大相徑庭。盡管是山區,但上津的夏天依然炎熱難耐,公路兩旁的柳樹被日頭曬得垂頭喪氣。柳樹讓我想起上津的另一個名字:柳州城。上津因沿河植柳,得此美稱。
那條楊柳依依的河便是流淌于城墻外數百米的金錢河。這條看上去水流清澈的河流,造就了上津千百年的繁華時光。
金錢河原名甲河,是漢水的支流,源出陜西柞水,經柞水和山陽后進入湖北鄖西,在夾河鎮匯入漢水,全長近250公里。
如前所述,當大唐帝國的大路驛和次路驛都因軍閥割據而此路不通時,困守關中的中央政府要想繼續維持,就必須打通另一條通往南方的路。
由于甲河是漢水支流,而漢水又是長江支流,這就意味著,南方長江流域廣大地區的貨物——包括顧況認為非常珍貴的大米——就能通過水道,一路溯流而上——溯長江,溯漢水,再溯甲河,直抵上津。到了上津,河道狹窄,水淺灘多,船只無法上行,只有棄舟登岸,再由陸路經山陽轉商於道后直達長安;或經旬陽至漢陰再至石泉和洋州,北轉關中。
從運輸路線和運輸方式可以看出,上津正好處于水路聯運的樞紐位置。自南方而來的物資,必須在上津卸船;從北方南下的物資,也要在上津裝船。上津就是一座吞吐巨大、迎來送往的轉運站。為了維護轉運站的暢通,唐政府特意讓商州刺史兼任另一職務:上津轉運使。至于上津古城,它先后14次建縣、6次設郡、2次置州;至于帆檣云集的甲河,來往商人認為,它的航運寸水寸金,必須改名金錢河。
金錢河邊,有一座天子碼頭。上津人堅信,叫這個名字,是唐朝皇帝曾在此坐船。但考察歷史,并沒有任何一個皇帝——不僅唐朝——來過上津。之所以有這樣的傳說,在于通過上津聯接關中與江南的這條生命線,乃是唐朝國脈所系。更通俗地說,上津人親眼所見的那些從南方運來的大米,曾讓唐朝皇帝念茲在茲。若沒有上津,連帝國的天潢貴胄也將餓肚皮……
我從金錢河畔的西門進入上津古城。從外面看,城墻巍峨,城門幽深。進入城中,破敗和零亂叫人意外:一些年代久遠的土墻瓦屋構成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小巷兩側雜草叢生;房屋與房屋之間,一處處廢墟如同久不愈合的傷口。廢墟里,要么同樣雜草叢生,要么開墾成菜地,南瓜、茄子、玉米在烈日下無精打采。穿過小巷,便進入古城主街。土墻瓦屋少了,磚混建筑多了。最“氣派”的一座樓的墻頂,刻著紅五星,兩邊是龍飛鳳舞的大字:發展經濟,保障供給。一旁,曬著兩張漁網。它隱約表明,在大山深處,拜金錢河所賜,至今還有人以打魚為業。
登上城墻,眼前的景象變得開闊,也比穿行在傾頹的小巷中多了些許生機:放眼望去,東邊是起伏的群山,西邊是蜿蜒的金錢河,上津古城正好扼守于山與水之間。古城里,兩排青瓦房屋構成南北向街道,一些高大的樹木,從青瓦的四合院里探出頭來,枝葉高過城墻,投下一些零亂的陰影。
由于戰火頻仍,上津屢建屢毀。我所登臨的城墻,始建于明朝,清初復建,十幾年前再次整修。
從城墻下來,在一家小院門前,我和一個老人攀談了一陣。老人是土生土長的上津人。他說,在他青年時,上津還是水陸大碼頭。每天晚上,無數船只停靠在碼頭邊,大量貨物在這里下船,再由馬幫馱往陜西。
事后,我查閱地方史料,驗證了老人的說法。上世紀50年代,金錢河還是重要交通線,國家曾撥專款整治。從金錢河匯入漢水的夾河鎮到上津,水路60公里,有二十多個險灘,上行的船只必須依靠纖夫。當時,可以通行10噸左右的木船。到1988年,金錢河里仍然有十多條木船固執地來來往往,這些末代木船,仿佛那個錦瑟年華的孑遺與化石。
如今,高速公路早已貫通,木船早就退出歷史舞臺——不過,哪怕從唐朝算起,它們也有1300多年的輝煌。一個號稱盛唐的大帝國,曾經不得不依靠上津,依靠金錢河,依靠瘦瘦的木船,解決它的難言之隱。
上津古城已經走過了它的光輝歲月。與古城一街之隔的鎮子大興土木,焊光閃爍,塵土飛揚,不少仿古建筑初露端倪。是的,在真資格古城的注目下,一座現代“古城”正在急不可待地被制造,被催生。
【參考書目:《新唐書》《唐才子傳》《唐代交通圖考》《讀史方輿紀要》《明史》《帝國的疼痛》《鄖西縣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