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博士后制度功能定位探析

王鐵鋼

(湖南省教育科學研究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博士后制度作為一項支持青年人才成長發展的制度在世界上已經實行了140余年，在我國也走過了35年歷程。它在培養青年人才、創新人事制度、推動科技創新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近年來，這項制度卻受到社會各界的不同詬病，尤其是對其功能定位不清批評較多，有必要對這一問題予以深入剖析。

一、中國博士后制度發展狀況、功能定位及存在問題

1. 中國博士后制度的建立及發展現狀

20世紀80年代，博士后制度被引入正在開放的中國，此時，它已經在歐美國家盛行了數十年，制度所表現出來的提升科技創新能力、促進優秀青年人才成長等效應愈發顯著。開放之初的中國面臨的突出問題就是人才問題，高級科技人才極其匱乏，而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科技、教育、人事等政策制度又阻礙和限制了人才流動、人才創新。“時代呼喚著具有流動性、針對性、時效性等特點，又能有效地促進科技、教育事業和經濟發展的一種高級人才培養和使用相結合的新制度”[1]，這種新制度就是博士后制度。中國博士后制度的設立與美籍華人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的努力密不可分，他是中國博士后制度的建議人和設計師，他先后三次寫信給鄧小平等領導人，提出制度理念及制度安排。他特別強調：“得博士學位不過是工作的開始，尤其是理科的學生，通常尚需有一段‘博士后’時期的訓練，才能主持科學研究的任務?！盵2]

與此同時，博士后的理念及思想也通過其他途徑傳入中國。1984年6月，美國研究生院院長訪華代表團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訪問期間，舉行了多場報告會和討論會，專題談到了博士后教育，認為這種制度可以拓寬學生的研究領域和視野，“在完成博士論文之后有一至二年的獨立研究經歷，這個階段的工作更能檢驗博士的實際研究水平和工作能力”[3]。博士后制度逐漸被中國科技、教育主管部門和高校所理解與接受。

鄧小平后來當面聽取了李政道先生關于博士后制度的匯報，立即同意在中國設立博士后制度。他說：“這是一種新的辦法，成百上千的流動站成為制度，是培養使用科技人才的制度?？礈柿司托袆印！盵4]于是，中國一項新的人事制度就這樣誕生了。1985年7月，國務院批轉國家科委、教育部、中國科學院關于試辦博士后科研流動站的報告，正式同意試行博士后制度。1986年11月，第一批102個博士后科研流動站批準成立，涉及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73個單位，當年招收博士后44人。到2016年底，全國已經設立博士后科研流動站3009個、科研工作站3329個，博士后工作覆蓋了全部13個學科門類110個一級學科和國民經濟行業分類中所有20個行業領域，年度招收博士后人數達到1.8萬，累計招收人數16.7萬，累計出站9.8萬。

2. 中國博士后制度的現行功能定位

中國博士后制度創立之時，就打上了鮮明的中國印記。與歐美博士后制度起源不同，中國博士后制度是一種強制性變遷模式，是政府主導的制度，是“由一個諸如政府那樣的、高踞于社會之上的權威機構來正式執行”[5]，并且在制度的制定、發展過程中，政府提供了全部的管制和大部分的政策支持、資金支持。在統一管理機構、統一制度設計作用下，中國博士后制度就有了自身的獨特定位，是“人才開發的一項重要制度”“對于加快培養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的高級專門人才，加強學術交流，增強科研、教學隊伍的活力”等方面將發揮積極作用[4]?；谶@種功能定位，中國博士后制度確定了“培養和使用相結合，在使用中培養，在培養和使用中發現更高級的人才”的發展理念，國家對招收、培養、考核、評估、出站等環節實行嚴格把握。此后近三十年的發展歷程中，培養成為了一以貫之不變的功能定位。

2015年，國務院頒布《關于完善博士后制度的意見》，再次明確“博士后制度是我國培養高層次創新型青年人才的一項重要制度”，用以有計劃、有目的地培養高層次創新型青年人才，并提出要完善招收辦法、健全培養和評價辦法，提升培養質量。這就顯示出，當前中國博士后制度的功能定位依然是培養青年人才。意見頒布實施后，博士后審批權限一定程度下放，博士后招收規模有所擴大，2017-2019年招收人數分別為1.8萬、2.2萬、2.6萬，年均增長率接近20%。

3. 中國博士后制度功能定位存在的問題

博士后制度為我國培養了一批批創新型人才，促進了青年人才的成長發展，但在發展過程中，一些問題和不足也逐漸暴露出來。近年來，理論界和實踐界對博士后制度發展狀況提出了一些質疑，對執行效果進行了批評。2012年7月，歐陽鐘燦、鄭蘭生、李樹深等多位院士共同探討了博士后制度的“而立之惑”，提出土洋博士后待遇差異大、審批程序過于復雜、缺乏博士后創新基地等問題。其后，周其鳳、孟安明、曾益新等院士在2015年“兩會”期間提出，現行博士后制度存在管理僵化、審批過多、定位模糊、人員處境尷尬、規模較小等問題，尤其對功能定位問題提出尖銳批評，認為政府管博士后的做法已不適應科技創新的需要，并且有人將博士后當成一種學位，“很荒唐”[6]。由于定位不清晰，導致博士后制度發生異化，愈加成為變相的人才培養和選拔制度，這使得博士后制度改變了其原有性質，有的學校將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后作為完整的人才培養體系列入學校發展目標。

這些問題的出現既與管理制度過于強調培養環節有關，也與設站單位對博士后制度認識偏差有關，忽視了“在使用中培養”的原則，違背了博士后制度設立的初衷。李政道先生在建議設立制度時認為，博士后制度就是要讓青年人在高水平的實驗室和大學內工作，“作出科學上的重要發現和完成國家交給的任務，使他們在實踐中進一步成熟”[7]，“在實踐中成熟”就鮮明體現出博士后制度不是單純用來培養和選拔人才的制度。

二、美國博士后制度發展狀況與功能定位的借鑒

如何解決中國博士后制度出現的功能定位偏差問題？我們可以將目光投向制度的起源地美國，追本溯源，尋求可資借鑒的發展經驗。

1. 美國博士后制度發展歷程及現狀

博士后制度最早可追溯到140多年前。一般認為，它起源于19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第一所研究型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一項開創性改革，即設立專門資助青年學者進行科學研究的基金，以吸引和支持他們開始科研生涯。首批資助了二十多位青年學者，其中有4位已經獲得博士學位。他們是學校的工作人員但又無固定教職，從事研究工作，同時還作為學生參與教學活動。但此時尚無博士后的稱呼。20世紀初，一些大學如哈佛大學、加州工學院、哥倫比亞大學等都開始設立類似的基金項目，為青年博士提供經費和科研條件以支持他們開展進一步的研究[8]。

真正意義上的博士后制度形成于20世紀20年代。越來越多大學和民間資本對博士科研工作的支持引起了美國政府的關注，也推動了政府對這項工作的介入。1918年，美國國家科學委員會設立國家博士后研究獎金，“使一批最有希望的研究人員，在他們獲得博士學位后，立即繼續他們的研究工作”[9]，并開始稱之為“博士后研究基金”。博士后的名稱從此正式出現。政府設立專項經費用于資助博士后開展科研工作，標志著這項制度從民間自發形態走向政府強制形態，作為一項人才培養制度初步形成了。此后，隨著政府的介入，越來越多民間資本、高等院校出于對培養未來科學家、提高科研人員綜合素養的考慮，推出了更多資助博士后開展科研的基金項目。這就使得博士后制度呈現出多元化狀態，即投資主體多元化、培養要求多元化、經費來源多元化，博士后制度逐漸成熟并蓬勃發展，在美國經濟社會發展、科研創新發展中體現出更重要的作用。

2000年以后，美國博士后制度的吸引力越來越大，每年進站博士后人員數量超過博士畢業人數，美國本土以外的博士后人員數量已經超過博士后總數的50%[10]。2016年，美國科學基金會的調查數據顯示，全國招收博士后人員9萬余人，其中70%多為理工醫博士后人員，而當年全國博士畢業人數為5.5萬。

2. 美國博士后制度的功能定位

作為一種制度安排，博士后制度實質上就是在大學或科研機構設置一些不固定的職位，選拔獲得了博士學位的人員從事一定期限的研究工作，進一步提升他們的科研水平和獨立從事科研的能力。因此，美國博士后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有的也承擔一部分教學任務。即使美國政府稱之為“博士后教育”，但這種教育實際上是明顯區別于其他形式的學校教育，主要是在導師指導下從事研究，也有的是依托實驗室優質條件獨立完成某些科研項目的研究。使用青年人才成為美國博士后制度的主要功能，而且隨著美國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和科技創新日新月異變化，美國更強調對博士后的使用，為博士后研究人員提供了大量資金，在各類研究崗位大規模使用博士后人員。

美國政府雖然提供了資金支持，但并未過多涉入博士后管理事務，也沒有專門機構來管理此項工作，而是將進出、考核等事項全部交給使用單位。這就使美國博士后呈現一種相對寬松的政策環境，使用單位和合作導師擁有招收使用、考核評估全部權力。這也使美國博士后制度具有較大優勢，吸引來自全球各地的青年博士進入美國科研領域，獨立工作在各類實驗室、企業研發中心，“在許多學科領域，博士后已成為許多博士學位獲得者事實上的下一步職業工作”[11]。博士后人員為全球領先的美國科技做出了突出貢獻，據統計，2008年《SCIENCE》“發表論文的第一作者中，博士后高達43%”[12]，博士后已經“是美國在世界上保持科學和工程領導位置的關鍵，他們是這個國家卓越的科學研究的主要工作者”[13]。

可以說，美國博士后制度較好地體現了這項制度的價值追求和功能目標，也較好實現了博士后研究人員、合作導師、設站單位等不同主體的利益訴求。

三、中國博士后制度功能定位改革分析

基于以上歷史回顧與現實分析，可以看出，博士后制度功能定位將影響該制度價值追求與制度效益的發揮，因此，未來中國要發揮好這一制度的優勢，應當對現行定位予以改革，使其有更清晰的功能定位。美國博士后制度的使用功能給了我們有益的經驗借鑒。

1. 中美博士后制度功能定位差異

從中美博士后制度發展變化及功能定位來看，兩種制度功能定位迥然不同，美國博士后制度定位于使用，中國博士后制度定位于培養。功能定位的差異決定了兩種制度在招收、考核等環節以及制度效應發揮等方面呈現出明顯區別。定位于使用，將博士后人員作為科技創新的主要力量，那么只要申請人符合崗位要求，就能更便利地進入崗位開始工作，且其進出考核評估均由合作導師決定，雙方的自主性很大，主要考查崗位匹配性和工作完成度。而定位于培養，就需要設定培養方案、培養目標、培養措施等，需要在招收資格、培養過程、考核指標、招收規模等方面作出諸多限制與約束，博士后進站和出站都要經過嚴格客觀標準的篩選和評估，這樣就導致博士后合作導師與博士后人員在這一過程中缺乏自主性，制度的創新優勢不能充分發揮出來。這應該就是我國理論界對博士后制度有較多詬病的原因所在。

2. 中國博士后制度功能的準確定位

實際上，不僅是美國博士后制度定位于使用給了我們有益的借鑒，而且從我國對博士后的界定也能清楚看出制度功能的核心價值。國務院將博士后定義為：博士后研究人員作為國家有計劃、有目的培養的高層次創新型青年人才，在站期間是具有流動性質的科研人員。這就意味著，博士后制度就是通過提供臨時性的、有期限的工作崗位及資金，吸收青年人才進入崗位從事科學研究工作，從而達到提高科研能力的一種制度安排。使用青年人才是這種制度的核心功能，未來改革的方向是要使制度的各項規程設定回歸使用。一方面是強化使用功能而不是突出培養功能，明確博士后制度是人才開發制度而非學歷教育制度，通過崗位聘用使博士后人員“可以參與或承擔重大科研項目的研究，同時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專長和愛好自行選擇研究課題”[1]，形成他們自己找方向、找方法、找結果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強調在使用中接受教育，得到培養，博士后人員在站期間還需要接受合作導師及其團隊的教育輔導，接受相關科研能力和專業知識的學習與訓練，但這樣的教育和培養是在承擔研究任務中接受“無形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來說，是一種自我教育”[14]，在參與研究、在團隊合作中不斷得到能力培養和方法養成，為今后獨立進入研究崗位打好基礎。

3. 定位于使用帶來的制度優勢

改革現行偏重培養的定位，將博士后制度的功能定位于使用，能夠有效釋放出制度多方面的優勢，避免現有的身份不清、職責不明、管理過多等問題。一是能更清晰明確博士后人員身份，使用就意味著博士后人員是以平等的從業人員身份進入各博士后站及設站單位，與單位工作人員處于同等地位，而不是學生或外來人員身份，這樣就杜絕了博士后人員的身份尷尬問題。二是便于建立順暢的多方關系，有利于減少行政審批和簡化進出站程序，博士后人員通過崗位競爭進入設站單位，建立合約管理，明確薪酬待遇、日常考核、工作義務等，設站單位、合作導師與博士后人員之間在目標任務的約定下，構建起相互合作、相互支持的和諧關系，從而構造起良好的“在政治、社會和經濟方面發生交往的激勵結構”[15]，促進多方利益實現。三是有利于發揮博士后人員的作用，博士后人員在崗位合約的保障下，能安心地投入項目研究工作，配合導師科研團隊潛心開展聯合攻關，將自己博士階段積累的知識和技能儲備充分釋放出來，更快成長為業務精湛的科研骨干，博士后制度也能成為推進青年人才成長的保障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