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羊

史權

一

李二黑本是個孤兒，從小做了有錢人的長工，在山野溝坡替人放牧山羊。李二黑真名叫什么，無人知道。只是常年的風吹日曬，皮膚黝黑。再加屁股后面常跟著一只叫作大黑的黑山羊，大家就都叫他二黑。后來的土改中，李二黑終于分得了真正屬于自己的一群羊，大黑也自然成了這群羊的頭羊。

李二黑放牧山羊很有一套，再加上頭羊大黑的全力配合。他們總是跑最遠的山路，到水草最鮮美的地方啃食野草，到小河的源頭去飲用清甜的山泉水，到野花盛開的山坡盡情地撒歡打滾。

隨著歲月的更替，李二黑的羊群不斷擴大。頭羊也換了一代又一代，但都還是大黑的后代，依然被叫作大黑。倒是李二黑卻無意中成了當地的名人，他的山羊群在當地繁殖最快，出欄最勤。由于他家的山羊肉味道鮮美，膻味清淡，肉質筋斗有嚼勁，細細嚼品還有一股大自然清新的青草味。二黑牌山羊肉慢慢地也就在三邊一帶出了名，逐漸創出了名牌效應。無論政商要人，還是國際友人，來到了三邊地界，“二黑羊肉”是宴席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佳肴。

李二黑也已經年邁，他的兒子便就逐漸接掌了羊場的大權。李二黑的兒子大名喚作李福貴，可當地人都嬉稱他為“李三黑”。為什么這么叫呢？因為他比父親多了一黑——心黑！別人家的羊肉都是十元錢一斤的時候，他家的羊肉就賣二十元一斤。不管你是熟人還是政要，統一價格，不賒不欠不打折。嫌貴！愛買不買，反正貨源緊張，供不應求，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這就是品牌效益的價值！

退耕還林了，“二黑羊場”也難免地給圈養了起來。最先不適應的當屬頭羊大黑了，以前整天的在野外撒歡蹦跶習慣了，吃著新鮮的水草，喝著甜美的泉水，時不時地還能遇見別的羊群中漂亮的母羊，來一次暢快的艷遇。現在可倒好，吃著干巴巴的枯草，喝著臟兮兮的自來水，里面還有一股難聞的漂白粉味道，缺乏運動鬧肚子的整個羊群都顯得懶洋洋的無精打采。

這天晚上，大黑和幾個羊群的骨干頭領湊在一起一合計，決定領導大家絕食鬧事，強烈要求改善一下現在的生活條件。大黑的倡議得到了大家的一呼百應，寂靜的黑夜，圍欄里羊群突然喧器鬧騰了起來，所有的羊兒四處亂撞亂跑，凄厲的“咩咩”亂叫不絕于耳，驚得欄外的牧羊犬大黃也不知所以的狂吠不已，驚得玉米架上的紅公雞也撲騰騰的提前伸長脖子高聲打鳴。羊場的工人也以為來了野狼，光著膀子沖出屋來，提著棍棒打著手電到處的吆喝壯膽，緊張疲憊的折騰了大半夜最終也沒能找出羊群暴亂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一早，所有的羊兒突然都懶洋洋的臥在圍欄里不吃不喝了。羊群突變的情況終于驚動已經年邁的李二黑，他在焦急如焚的李三黑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來到了羊群里。李二黑仔細的查看著羊欄里的每個角角落落，最后來到了頭羊大黑的身邊。他艱難的蹲下身子撫摸著大黑的雄壯的犄角，對視著大黑黑亮的眼睛在做著人畜間深層次的交流。大黑會意地低頭吃了一小口枯草，抬起頭艱難的咀嚼著，又跑到水池邊喝了一口臟兮兮的自來水，沖鼻的氣味使它一下子吐在了地上。大黑再次跑到李二黑的身旁，乖順的用身子蹭李二黑的大腿，發出“咩咩”的叫聲。

李二黑終于明白了大黑的意思。他指示羊場的工人以后要每天割山坡的青草來喂食羊兒，要用拖拉機從遠處的小溪里拉來清泉水給羊兒飲用。大腹便便的李三黑一聽這話著急了，這么干是要增加許多的養殖成本的。李二黑怒瞪了兒子一眼說：“你現在掙的錢還少嗎？要想羊兒好，必須要吃飽！”李三黑拗不過父親，只好按照他的指令去辦了。

羊群生活條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大黑它們也就不在鬧事了。雖然說要想獲得自由這個條件依舊沒有達到，但是大黑也體會到了李二黑無能為力的難處，就不再去計較了。只是每天吃完青草，喝罷泉水后，帶領羊群在圍欄里撒一陣歡，頂一會角牛。鍛煉身體是防止體質的蛻化，以后萬一再回到了大自然里，走不了山崖路，跟不上大部隊，掉隊被狼吃掉了就慘了。

二

李二黑最終還是經不起歲月年輪的老化，駕鶴歸天了，李三黑隆隆重重的給父親舉辦了個葬禮。在忙著舉辦葬禮的這幾天里，羊場有細心的工人發現，圍欄里的羊群這幾天也突然安靜了許多。尤其那只奇怪的頭羊大黑，更是一天不吃不喝，眼角似乎隱約還掛著兩行淚痕。

李二黑雖然離世了，可是“二黑牌羊肉”的招牌卻越來越響亮，羊肉生意也越做越大。有關的食品鑒定機構，經過與世界各國的美食家一起為“二黑羊肉”做了經濟價值評估，一致認定：二黑牌山羊肉營養價值豐富，肉質鮮美無污染，味道純正口感好，完全可以媲美澳大利亞山羊肉，或者更勝一籌。

這段時間是李三黑最得意的日子。拿到了國際食品安全鑒定證書，就意味著自己的生意就可以走出國門，走向世界了。自己也就可以風風光光的掙美鈔，賺外匯了。李三黑趁著東風給自己注冊了“李氏肉類食品加工進出口有限公司”，生意的前景一片光明，好幾個國內外的投資公司都在和李三黑進行著接洽，愿意和他共同組建國際肉類集團公司。

李三黑最后還是和一家日本的食品公司展開了合作。為了保持“二黑牌山羊肉”的品牌，李三黑在大山里的養殖基地不變，只是要進一步擴大規模，改良品種，實現養殖現代化。日本專家第一步投資，按照日本國最新的6S標準新建了現代化的羊舍。明光锃亮的不銹鋼柵欄，潔凈流動的流動自來水水槽，糞便隔離的鐵網式地鋪，草精結合的飼料養殖，完完全全徹底的擯棄了李二黑時代的大自然養殖理念。最讓頭羊大黑不能接受的是，三天兩頭的羊舍消毒，刺鼻的消毒劑味道刺激的羊兒們噴嚏不斷，眼淚直流。

大黑又一次帶領羊群進行了一次絕食抗議活動，就連日本專家也感到了迷惑不解。李三黑有了上次對付羊群的經驗，只是將羊兒的飼料作了簡單的調整。將以前早上四斤晚上三斤的飼料，改成了早上三斤晚上四斤。面對李三黑這種朝三暮四哄騙畜牲的小伎倆，大黑徹底的無語了。沒有了李二黑那樣可以心神交匯的知音，大黑總不能讓羊群一直跟著自己挨餓吧！見自己的招數有了效果，李三黑不免的有些沾沾自喜，日本專家也豎起大拇指連聲稱奇！

日本專家第二步改革，就是引進改良新品種——波爾山羊。波爾山羊個大肉多，速生繁殖快，單從經濟角度來說，不虧是個好主意。新引進的幾只波爾種羊被分散混養在各個羊舍里，然而這次可是徹徹底底的冒犯了大黑的羊須。異種侵入了自己的領地，大黑連夜號召青壯年公羊對波爾羊發動了進攻。別看波爾羊體形碩大，但因常年嬌生慣養，干起架來根本不是常年野外進行鍛煉的本地黑山羊的對手。再加上主場作戰，一晚上就把波爾山羊打得遍體鱗傷，哀嚎不斷。

李三黑也發現了羊群的異樣，趕忙將受傷的波爾山羊隔離了出來。日本專家又出了個殘忍的餿主意，將所有的母羊和波爾種羊單獨圈養在了一起，并進一步加快了屠殺本地黑山羊公羊的步伐。

大黑帶領整個山羊群群起而抗議，亂叫，亂跳，亂撞，絕食等各種手段全都用遍了。頭羊大黑的一只大犄角也在抗議中，撞擊不銹鋼柵欄給折斷了，只留下一只孤零零的獨角。山羊群的成員還是越來越少了，青壯年的山羊都一個個被殘忍的殺害，為李三黑賺取了厚厚的美金。山羊群的羊欄里現在剩下些稀疏的羊兒，大部分都是老弱病幼的山羊。大黑也老邁了，再加上這次的傷殘，在羊群的威信和號召力也大大的下降，羊群終于無奈的安穩了許多。而對面柵欄里波爾山羊和母山羊產生的“雜種”卻一個個接連的降生，那些黑白相間的“波爾花雜種”的隊伍在迅速的壯大。李三黑也徹底的壞了良心，他指使羊場工人把精料全留給了花波爾，大黑這些老弱病殘山羊遲早要殺的，只給喂些枯枝敗葉就行了。

“這個蠢貨李三黑，聽了日本人的話，這完全是要把三邊土山羊滅族的節奏啊！”大黑臥在鐵柵欄的門口反芻著胃里的干草，默默地思索著當前問題的嚴重性。

三

老百姓們的口碑是任何事最直觀的反應。最敏感反應的是“二黑羊場”生產的羊肉口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價格比市場普通羊肉貴一半暫且不說，味道也沒以前二黑時代的鮮美了，肉質也由于飼料圈養，顯得松弛肥膩了許多，還有一股綿羊肉似地羊膻味。慢慢地三邊當地人就不再推崇“二黑羊肉”了，如果家里來了貴客，寧可遠路跑到大山里買只家戶散養的小山羊，也不上李三黑和日本人所謂的“國際品牌羊肉”的當！日本專家對此事的認定是：鄉民沒眼光，嫌貴吃不起。李三黑也連連點頭稱是，反正自己的產品要走向的是國際市場，不差附近鄉民的這點蠅頭小利，完全不必去理會這些窮鄉民的說法。

雜種羊花波爾生長迅速，一個個長的個頭碩大，像一個個小花牛犢子，轉眼都到了出欄的時候。日本專家又談成了一批出口歐盟“二黑牌鮮羊肉”的大合同。因為歐盟合同簽署的很嚴格，日本專家親自跑到了羊場來監督宰殺。特意囑咐李三黑這次要全部供應花波爾鮮羊肉，千萬不可混雜當地山羊肉，以免影響出口肉類品質。

羊場的員工全部忙碌了起來：宰殺，分割，整理，冷凍，包裝，裝車……整個羊場白天黑夜，一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完全已經忽略另一個羊欄里，還有十幾只老弱幼崽土山羊的存在。在一個天黑風大的晚上，頭羊獨角大黑一看機會終于來了，終于一改平時的萎靡不振，威風凜凜的重新站了起來，趁著羊場員工們連日來疲憊不堪的大意，成功的帶領羊群逃跑出了二黑羊場。

大黑雄赳赳氣昂昂的帶領羊群走在“二黑羊場”通往大山的路上。以前的綿乎乎的土石路現在都變成了堅硬的水泥路，“噠噠噠”敲擊的羊蹄有點生疼。它們先來到了以前經常飲水的小河邊，清亮的小河水現在也變得混濁不堪，水面還漂浮著一些塑料瓶之類的垃圾。因為這一帶近年來開礦、鉆油井、建化工廠，水質也變得惡臭無比。大黑決定逆水源直上到源頭的神龍山深處去落腳，那里山高路險，林密水清，一般人是不敢去的。只有老主人李二黑當年帶領大家，去那里啃食過茂盛鮮甜的水草。

歡快地奔跑了一個多小時，神秘的神龍山已經遙遙在望，大黑也不免為自己的英明決策有點洋洋自得！幸虧自己提早發現了那個可惡的日本專家和李三黑滅羊族的陰謀。大黑這一段時間就開始故意裝病，整天病懨懨的臥在羊欄的門口等候時機。有時候白天羊場工人打掃罷羊舍忘了關門，大黑也攔在門口不讓羊群跑出去放風。慢慢地工人們就放松了警惕，時常大意的忘記關羊舍羊兒也不會逃跑。今晚喂罷羊兒，疲勞工人虛掩了羊舍門就睡覺去了。這可終于讓大黑它們抓住了機會，順利的跑了出來。

“咩——咩”不好了，羊場的工人們追來啦！殿后的一只老公羊跑前來緊張的匯報。“咩咩——”馬上進山了，你帶著羊群快鉆山林進山，我來殿后！大黑大義凜然的發號施令，真像一只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羊兒們深情的回頭看了一眼大黑，在老公羊的帶領下快速向茂密的山林子奔去。

羊場的工人手拿著皮鞭，打著透亮的礦燈，大聲吆喝著一路尋蹤追了上來。牧羊犬大黃追來了，李三黑追來了，日本專家也追來了。日本專家真的很好奇，這群土山羊還真的成精了，竟然能夠騙過防守嚴密的工人和牧羊犬成功出逃。

望著羊群已經漸漸的跑遠，大黑站在山坡唯一進山的小路口，威風凜凜地攔住了追來人的道路。人群不由得被眼前的一幕給愣住了，工人們全停下了追擊的腳步，大黃也停止了胡亂的狂吠。威風凜凜的大黑在數把明亮的礦燈照射下，那只孤零零的獨角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停——等一下。”日本專家更是好奇的來了興趣，他單獨跑到人群的前面，舉起手中的閃光照相機按下了快門。“啪——”一道刺眼的閃光徹底的激怒了大黑，它猛地低頭挺起犀利的獨角，突然向日本專家發起了進攻。“我的娘——呀！”日本專家一下子給嚇傻了，丟下相機轉身就跑。大黑多日來積累的憤怒一下子徹底的爆發了，只見它借著山坡的高度一個漂亮的騰空飛躍，犀利的獨角直刺向日本專家肥碩笨拙的屁股中央。只見黑夜的山坡突然一道絢麗的菊花爛漫，日本專家凄厲的發出一聲聲哀嚎的《櫻花之歌》……

英勇的大黑終于被按在了殺房的案桌上，那些漠不關心的花波爾雜種，仍然在周圍悠閑地吃著飼料。大黑不再強烈的掙扎，任由殺房屠夫的擺布。它瞪大發紅的羊眼，仿佛看到了神龍山的深處羊兒們正在歡快地奔跑，啃食著嫩綠的鮮草，飲喝著清亮的山泉水，山坡上老主人李二黑正在扯著嗓子吼著長長的信天游，湛藍湛藍的天空突然的一片殘陽如血……

李三黑輝煌的好日子也走到了盡頭，港口那批出口歐盟的鮮羊肉，被抽檢出來喂食的激素超標，并且含有羊腸毒血癥病毒。被對方拒絕收貨，并且面臨巨額的合同賠償。被曝菊花的日本專家見事不妙，也提前撤資回國療傷去了。三邊地區曾經風光無限的“二黑羊場”面臨著破產的嚴峻現實……

國家森林組織最近在神龍山深處發現了一隊罕見的野山羊，最讓人奇怪的是竟然和一只灰黃的野狼為伴，狼羊能夠和諧相處？簡直成了世界的一大奇聞。國家緊急的把神龍山列為野生動物保護區，野山羊也被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其實，只有大黑知道，哪是什么野狼，分明就是當初看門時，故意放水放走山羊們的大黃。那晚大黑被俘后，大黃就再也沒有回來，而是跟著羊群向神龍山深處奔去。可惜，大黑永遠也看不到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