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式”搶娃大戰背后：污點爺爺悲號哀哀

羅麗麗

2019年8月的一天，律所空無一人，羅小菜正打算偷個懶時，大門慢悠悠地被推開了。一位表情嚴肅的老人探頭進來，坐定后直奔主題：要從兒媳婦手里搶回自己的孫子。

隔代探望遇阻，一紙狀告孩子生母

羅小菜，天津市一知名律所助理，師傅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羅小菜也就理所當然成了律所的接待專員。

那天，太陽賭氣一樣持續發熱，空氣都是黏糊糊的。進來咨詢的老人長褲長褂，把自己裹得很嚴實，就連扣子也一直扣到脖頸，坐得離她八丈遠。

老人叫胡國棟，61歲，退休前是天津港集裝箱儲運中心的一名工人，為了陪老伴一起帶孫子，他提前退休了，可去年9月份，老伴突發腦溢血先他一步走了。

和老伴過了一輩子，感情都被日子磨出了繭子，人突然一走，這層繭子就破了，露出血肉和日子這么一磨，就磨得老胡生疼。以前，老伴總是霸占著電視遙控器，如今，沒人搶頻道的日子倒難挨了。

孫子去幼兒園后，老胡就在家里等，一等就是一整天。太無聊了，就去外邊轉轉，可是，沒想到這一轉就轉出事來了。

沿河公園有一片小樹林，一次老胡轉悠的時候，被一個外地婦女拉住，神秘兮兮地問：“松筋骨嗎？”老胡一時鬼迷心竅犯了糊涂，就跟著她走了。

接下來的事，就有點掛不住了，老胡整日都惦記著小樹林，惦記著那銷魂的“松筋骨”，時不時去報到一下，直到被掃黃打非的抓了現行。

被抓的第二天，老胡被接到通知趕來的兒子領走了，交了5000元罰款不說，還被兒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家也沒回就被直接帶到醫院檢查，結果竟然確診為梅毒。

老胡的這檔子破事很快不脛而走，讓全家在鄰里丟盡了臉。兒媳婦扯著嗓門和老胡的兒子大吵了一架，話說到傷人、傷祖宗的份上了，老胡兒子反手一個大嘴巴子，把一段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婚姻打沒了，孩子判給了兒媳婦，兒子也外出打工去了。

接送孫子的光榮任務，就這樣落到了兒媳婦媽媽的頭上。老胡幾次想和原來的親家通融一下，可兒媳的媽媽年輕時就守寡，脾氣怪得很，看見老胡就躲，仿佛梅毒能隔著空氣傳播。

老胡每天就坐在客廳，對著老伴的照片說話，一說就是一整天。他那幫老哥們看不過去了，給他出主意說：“好多爺爺、奶奶都去看孩子做操，看課間活動，你也去啊！上動物園看動物要錢，在幼兒園外邊看小孩不要錢。”

于是，老胡開始每天等到孩子課間休息的時候，去幼兒園隔著鐵柵欄看孫子。孩子看到了爺爺也總會趁老師不注意，給爺爺做個鬼臉，這就是老胡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了。

有一回，天挺涼的，孩子出來做操沒穿小馬甲，褲管看著也空落落的。老胡心疼孩子，轉身就跑到商店，給孩子買了一條絨褲、一件馬甲，送進了幼兒園。

第二天老胡再去看孩子的時候，帶班的老師說，孩子有點發燒，已經通知他媽媽了。老胡想要帶孩子去醫院，老師十分為難，支支吾吾地說：“小希媽媽說除了她和外婆，誰都不能接走孩子，她知道您來幼兒園看孩子后很生氣。”

老胡再去幼兒園外面偷看孩子，老師們都不敢和他說話，看見老胡就把小希帶回班里。再后來，小希就不見了，聽說是去了一個全托的幼兒園，但孩子到底去了哪里，老胡怎么都打聽不到。

小希“失蹤”了之后，老胡去親家門口堵人，親家居然像是早有準備似的躲不見了，老胡絕望透頂。老哥兒們又湊在一起出主意說：“不就是想孫子嗎？不讓見孩子咱告她去，把撫養權要過來，還能沒有王法了？”

老胡一想是這么個理，于是就到律所來了。

搶娃大戰開始，這場官司另有隱情

老胡隔著辦公桌問羅小菜：“羅律師，如果一個人犯了錯，政府是不是不會讓他養孩子？我這輩子還能看見自己的孫子嗎？”

羅小菜耐心解釋道：“爺爺、奶奶的撫養權，應在孩子的父母雙亡，或不能撫養孩子的前提下才能取得。您的兒子、兒媳還健在，您幾乎沒有獲得小希撫養權的可能性。”

老胡有點著急，探出半個身子說：“那就是說，只要那倆兔崽子活著，我就沒有權利看孩子了？監獄里的犯人還能看呢，怎么自己家的孫子就不能看了，就沒人管管我這兒媳婦？”說著說著，老胡的身子也跟著微微顫抖。

他的鼻子、嘴巴都皺在一起，嘴角向下撇著，松弛的皮肉因用力繃緊，又因為緊張而抖動。那是一種失望和渴望交織的表情，它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浮在臉上，又隱沒在溝壑縱橫的皺紋中。

羅小菜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法律規定，夫妻離婚后，只有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親或母親才有探望子女的法定權利。雖然說爺爺奶奶探望孫子是人之常情，但只能在直接撫養孩子的法定監護人的允許下才能進行。”

老胡探出的半個身子僵了僵，縮了回去，坐在椅子里一聲不吭，汗如雨下，陷入一種長久的沉默。好半天，他哆嗦著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哽咽著說：“老伴你聽見了嗎，咱們真的見不到自己孫子了。”

羅小菜趕忙起身，給他又倒了杯水，一邊平復老胡情緒，一邊商量對策。老胡試探性地問：“律所能不能派人出面和我兒媳婦談談？”羅小菜提出需要收取律師出行和調解等相關業務費用，老胡欣然同意了。

根據老胡提供的聯系方式，羅小菜多次聯系，對方終于答應見面。初次見面，她竟然覺得這個女人和老胡在容貌上，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聽完羅小菜的自我介紹，她愛搭不理的，直到羅小菜邀請她和孩子一起共進午餐，氣氛才有所緩和。

到了麥當勞，小希吃了幾口，就去店里的兒童樂園玩了，給律師和他媽媽留下了詳談的空間。女人說話較干脆，她痛訴自己的前夫是個皮松肉懶的窩囊廢，既不愿意學習新技能，也不愿意吃苦打拼，就像扶不上墻的爛泥一樣。

突然，話鋒一轉，她壓低聲音試探地問羅小菜：“老胡出的事兒，你知道嗎？”羅小菜“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她挑起眉毛睜大眼睛追問：“都知道？”羅小菜盤算著她大概說的是老胡嫖娼之事，點點頭再次確認。

這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她開始不停地訴苦，說她如何被公司里的人指指點點，那些閑言碎語如何壓倒她，讓她抬不起頭來。她不愿意小希和這樣的人接觸，她想把老胡父子，從小希的人生中剔除。

調解不成，8月30日，老胡委托律所對他兒媳婦正式提起訴訟。9月17日，老胡的案子在民一庭開庭。

開庭還挺順利，羅小菜的親情牌打得不錯，主審法官也傾向于老胡。可對方的律師不僅拿老胡的嫖娼事件說事，還放出了老胡在幼兒園外邊和兒媳喊話的錄音，羅小菜當場呆住了。

錄音里的老胡像換了一個人，臟話連篇、不堪入耳。對方律師趁機指出老胡行為不端、有暴力傾向。兒媳婦不讓他接觸孩子，是出于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長的考量。

而這些事實，老胡從來都沒有跟羅小菜提起過，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法官并沒有當庭宣判。

老胡垂頭喪氣地出了法庭，背影看著特別落寞，一直喃喃自語：“我就是活該……”

敗訴成為笑柄，污點爺爺悲號哀哀

走在回家的路上，老胡有點想不開，老伴沒了，兒子跑了，孫子近在咫尺就是見不著，自己還成了鄰里的笑柄。

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想自己的老伴，想著想著，他爬上了天臺，越過斜坡屋頂，打算和這些污糟事說再見。

站在狹窄的挑檐上，冷風一吹，他有些猶豫了，就順勢坐下來。一會兒的工夫，樓下就圍滿了人，大家立刻報了警。

當時，他坐的挑檐，屬于建筑的排水裝飾物，僅有50cm寬，還隔了一條長長的坡屋頂，警察想過去救援非常困難，于是趕緊聯系了消防隊，同時找來談判人員上天臺，隔著斜屋頂和他對話。地上的氣墊子搭了起來，消防隊員也悄悄地爬上了后面的斜屋頂。

現場有心軟的老太太跟著在哭，還有罵街的，說爺爺怎么就不能看自己孫子？人群躁動時，接到消息的老胡兒媳牽著小希來了，老胡兒媳看到這架勢開始抽搭起來：“都是我的錯，可別再惹禍了，單位里要待不下去了，只要孩子爺爺肯下來……”

談判人員把喊話的喇叭給了小希，教小希怎么說。小希很機靈，按照談判專家教的話一字一句地喊：“爺爺我想你，爺爺你還能跟我玩嗎？爺爺咱們回家吧！”孩子清脆的聲音在四處漫散開來，灌進每個人的耳朵里。躁動的人群也漸漸安靜下來。

十分鐘后，老胡被兩個消防官兵攙了下來，衣服歪歪扭扭，秋衣露在了秋褲外邊，褲子濕了，腳軟得擦著地皮兒。小希從媽媽懷里哧溜一聲溜下來，撲上去抱著爺爺的大腿，怎么都不肯松手。老胡突然癱軟在地上，摟著孩子放聲大哭。

經歷這些之后，老胡的兒子從外地趕了回來，住回了自己家里，帶老胡去醫院看了病。大夫說，老人有抑郁傾向，好在發現得及時，這個階段，只要家人多關心、多照顧，是不會發展成抑郁癥的。

老胡的兒媳也同意小希每周末可以和老胡同住，老胡什么時候想見孩子隨時見。老胡就這樣撤訴了。

近年來，在司法實踐中，夫妻離婚后老人要求確認對孫輩探望權的情形越來越多。

現行婚姻法規定，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有探望子女的權利，另一方有協助的義務;而對于祖輩的探望權利，法律并未明確。

一位著名律師曾說過，祖父母探望孫子，并不違反民法通則中的公序良俗原則，也不違背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道德;既能讓老人獲得精神慰藉，也能讓未成年人在有親情溫度的環境中健康成長，這有利于孩子良好品行的培養。

但這項權利的行使必須以“兒童利益最大化”為前提，也就是應該充分考慮到，監護人和孩子的生活安寧權，應該尊重孩子的意愿，并且不影響被探望人家庭的正常生活。

案子了結后，師傅讓羅小菜寫了一萬字的檢討，仔細分析了她在這個案子中所犯的錯誤：“這個案子的訴訟策略、可行性分析、預測承辦法官、勝負和自我完善，你全都沒做，你太小瞧這起官司了。你心存僥幸，覺得案子簡單就敷衍了事，覺得親情牌一打，法官就會寬宥。而且最可氣的是，你不去深究背后可能被隱藏的事實，導致和案件相關的證據擦肩而過。整個案子最該慶幸的人是你，否則老人出了事，你雖然不需要負法律責任，也一輩子不會釋懷。”

被師傅罵得淚流滿面后，羅小菜也終于懂了，做律師這一行，不能僅憑個人情感來斷定是非對錯，還應該更注重證據的掌握，以及如何最大化地保障委托人的利益。她相信，經過這些磨礪后，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名好律師。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