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兵

擁有一批競爭力、創新力和價值創造力突出的世界級企業,是一個國家和地區實現國強民富、社會和諧的一個必要條件。
世界上的企業門類繁雜,千差萬別,類型各異,筆者按企業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的程度,在1997年將企業大致分為三類:家族型(A類)、現代企業制度型(B類)和國有型(C類)。在三類企業制度分析框架下,本文根據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企業制度體系的觀察,筆者提出“企業制度群體結構”(Structure of the Enterprise Systems,SES)的理念。
企業制度群體結構的提出,從相對微觀的企業層面和全球互學互鑒的角度,對分析、研判和學習一個國家和地區的全球競爭力(尤其是全球資源整合能力),以及衡量其社會經濟發展的水平和質量(比如國強民富、社會和諧),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維度和思維框架。

如圖表1所示,個體戶和國有企業是公司治理的兩大極限代表。個體戶在其企業持股100%,管理權與所有權分離程度最低;國有企業體現了管理權和所有權的徹底分離,企業經營者在所管企業的持股比例基本為零。
A類企業主要是被單一家族或者自然人控制的企業,無論上市或非上市,家族的股權較為集中,核心管理層持股比例相對高。A類企業主導社會經濟的狀況常見于亞洲(印度、韓國、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等)、東盟國家、南歐(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中美洲(墨西哥等)、南美洲(巴西等)等。
現代企業制度下的B類企業的主要特征是:
其一,股權分散,前十大股東主要是機構投資者,單一股東持股比例相對比較低。由此,B類企業一般不會受到任何家族或者自然人控制,也不是國家或者政府主導。其二,B類企業一般為整體上市,而A類家族企業少有整體上市。其三,B類企業的管理權和所有權分離程度比較高,核心管理層在其所管理的企業中持股比例小。其四,B類企業對外部環境的要求比較高,如完善的法制與獨立的司法,公平公正透明的社會,相對成熟的公司治理體系等,都是B類企業生存的必要條件。基于相對完善的制度安排和保障,B類企業相對更加開放與包容,在整合外部資源及全球優秀人才方面擁有獨特的優勢。


B類企業可以再細分為英美型和日德型兩大類型。美國和英國企業的主要股東主要來自機構投資者(圖表2),日本和德國企業的主要股東以銀行及其他非金融機構為主(圖表3)。其中,日本是東亞唯一誕生了一批B類企業的經濟體。日本企業股權關系銀行化更為突出(主力銀行制),主要由幾家大型財團掌控,企業間的股權關系交織交錯(圖表4)。
國有企業的管理權與所有權實現了徹底分離,企業管理層持股為零,股權集中在公共所有者或集體代表手中?;谶@一點,筆者將其稱之為“超現代企業制度”。中國大陸、蘇聯、朝鮮等,社會經濟各領域都有大量的國有企業。一些發達國家,如法國、德國、新加坡等也有國有企業,主要集中于郵政、電力、運輸等公共服務和基礎建設領域。

以“企業制度群體結構”(Structure of the Enterprise Systems,SES)理論分析,總體看,實現了國強民富、社會和諧并具有持續發展的全球競爭力的國家和地區,企業制度群體結構主要是“A類+B類”為主導。相比之下,以“A類”,或“A類+C類”,或“C類”為主導,還沒有成功案例。
以全球視野看,在全球大變革的新形勢下,企業制度群體結構理論對進一步分析和研究一個國家和地區如何實現經濟發展與社會和諧,可能提供了一個新的觀察視角。對于中國經濟發展及國企改革而言,可能會帶來一定的新啟示與思維創新。
以下幾點,尤為值得關注與探討。
第一, C類企業(國有企業)一統天下的企業制度群體結構的局限性。
蘇聯、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朝鮮等,企業制度群體結構由國有企業一統天下。歷史表明,C類企業與計劃經濟體制結合,難以發揮市場機制和企業家的作用,也難以合理有效地配置資源和激勵市場競爭,無法真正實現經濟發展、國強民富及社會和諧的夢想。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經濟取得了巨大發展成就。從企業制度群體結構角度看,形成了“A類+C類”的組合。其中,國有企業在七個行業壟斷、在多個行業主導的格局,為國家和社會發展的進步與繁榮做出了重大貢獻,也是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經濟制度基石。非公經濟在改革開放后迅猛發展成為中國經濟發展與轉型的重要力量。根據全國工商聯主席高云龍2018年全國“兩會”答記者問披露的數據,民營經濟對國家財政的貢獻超過了50%,對GDP增長和固定資產投資及對外直接投資的占比均超過了60%,解決了80%的城鎮就業及超過90%的新增就業。
著眼未來,中國逐步走向世界的“中心”,努力成為全球發展的建設者和引領者;在國內,要實現國強民富與社會和諧,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上述發展目標的實現,首先要客觀審視一些關鍵性挑戰,進而全面夯實并不斷提升社會經濟發展的根基。
首先,促進社會經濟轉型,打造和諧社會,B類企業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2018年,中國人均GDP達到9770美元(世界銀行),面臨中等收入陷阱的重大挑戰。由于中國人口基數龐大,意味著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和實現共同富裕的壓力或許更大。筆者認為,主要的壓力和挑戰可能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世界銀行的研究顯示,在1960年進入中等收入行列的101個經濟體中,到2008年僅有13個進入了高收入經濟體,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比例僅為12.87%。這表明,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并非易事,中國要充分意識到挑戰的艱巨性。
其二,未富先老。根據人社部數據,中國60歲以上人口約2.1億,占總人口比重約15.5%。到2020年,60歲以上人口占比將達到19.3%,2050年達到38.6%。當前中國職工養老保險的撫養比為3.04∶1,到2020年將下降到2.94∶1,2050年下降到1.3∶1。中國的老齡化速度快,老齡人口數量龐大,社會養老撫養壓力大,未富先老狀況嚴峻,考驗著中國的經濟創造力與可持續能力。
其三,人工智能(AI)與機器替代人,可能是新的障礙。當前,全球進入到新一輪技術創新浪潮。智能技術的普及應用,人工智能對傳統勞動力的替代,都可能跟不上改變傳統經濟的財富創造與收入分配體系。掌控技術優勢的群體,可能會占有更多的收入和財富,進而加劇了收入與財富分配不均矛盾,以及形成基于技術能力壁壘的階層固化和社會流動性問題。未來,技術創新如何普惠于社會經濟發展,形成合理有效的收入財富分配機制,是每一個經濟社會都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其四,目前看中國的法制環境還有待完善,社會收入分配制度還有待進一步優化。
其五,“二戰”之后的全球經濟秩序主要由美國主導,過往成功超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和地區,在某種程度上講都得益于美國的推動,美國是其社會經濟發展的“承銷商”。而從當前的中美關系預期看,美國“協助”中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不大。未來,還要依靠中國自身的努力去實現。
從企業制度群體結構角度看,B類企業是一種全球認可、具有廣泛價值創造力的企業制度選擇。在促進經濟發展、推動社會進步、促進社會和諧等方面,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著眼中國經濟的未來,應對未富先老和技術創新的挑戰,大力培育B類企業,優化“A類+B類+C類”的企業制度群體結構,對于進一步深化改革開放、提升中國企業的全球競爭力、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實現國富民強、打造和諧社會等,都具有非?,F實的意義。
其次,參與全球化競爭,整合全球資源,實現全球英才為我所用,助力“一帶一路”。
當前,中國企業參與全球化競爭的最大短板之一,是缺乏一批具有突出全球資源整合能力和價值對接能力的B類企業。面向未來,在全球大變革的時代,B類企業賴以維系的改革開放、規范透明、公平公正的管理體系和制度安排,具有廣泛的全球價值對接能力,這對于提升其全球資源整合能力,特別是吸引全球高端人才,是非常獨特的制度優勢。例如,近年來歐美企業出現了一批出色的印度裔管理者(圖表5)。印度裔管理人才的異軍突起充分反襯出B類企業在整合全球人才為我所用方面的制度優勢。
長期看,中國企業全球化競爭力和資源整合能力的提升,關鍵在于能否擁有一批具有全球視野、格局與戰略管理能力的全球性人才。能否實現天下英才為我所用,這也是當前“A類+C類”企業制度群體結構的挑戰之一。在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下,受“家天下”思想禁錮和束縛,A類家族企業的核心決策圈及管理權傳承上還難以超越子女。從全球比較看,A類企業由于缺乏開放性和包容性,也不容易吸引到世界頂尖的外部人才。國有企業同樣存在不小挑戰。受管理層的選聘機制及其報酬與激勵體系等制度約束,國企也較難吸引到全球優秀管理與科技創新人才。
綜上所述,加快打造一批B類企業,構建符合中國社會經濟發展實際情況的“A類+B類+C類”的企業制度群體結構,以加快提升中國企業的全球資源整合能力,實現天下英才為我所用,或許是實現中國經濟轉型(國強民富、社會和諧)和發展“一帶一路”倡議的必要條件之一。如此思考,或許能夠是我們超越“國進民退”和“國退民進”之辯論,為國企改革、家族企業傳承等一系列發展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思維和新戰略空間。
中國的B類企業會從哪里產生呢?
一類來自于A類家族企業。從發達國家發展經驗看,絕大多數B類企業主要來源于A類企業的發展進化,現代企業制度是最關鍵的制度安排。目前,中國匱乏B類企業,從A類企業轉變成為B類企業,華為可能是個案例。
華為或許是為數不多的代表。任正非帶領下的華為超越了“家天下”思維束縛,成為世界級B類企業的優秀代表之一。這就是筆者在2010年代表亞洲出任美國《商業周刊》雜志“全球十大最具影響力公司”評委時,提名華為的原因。
首先,華為作為源自新興市場國家的一個企業,在通訊這個主流行業和發達國家的主流市場取得突破,這是個了不起的成就。2009年華為首次入圍“世界500強”,超過50%的收入和利潤來自于海外市場,是少有的在海外市場賺大錢的中國企業。
其次,華為在技術創新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數據,華為在2008年全球專利申請公司(人)排名榜上首次名列第一,排名第二至第五位的依次為日本松下、荷蘭飛利浦、日本豐田和德國羅伯特博世。華為在研發方面的突破,是取勢于中國相對廉價但成長迅速的研發能力,華為的經驗方法及中國研發的潛在優勢,可能在未來對全球經濟競合關系的改變產生重大影響。
再次,華為的創始人與核心管理者任正非在公司持股比例非常低,員工整體持股比例則非常高,符合現代企業制度特征。華為最大的自然人股東是任正非(1.01%)。在華為模式下,任正非本人沒有因為華為的成功而成為世界級富豪,華為卻為社會培養了十幾萬的中產階層員工,而且遍及世界各地。這種成就,在中國少有,在印度、巴西和俄羅斯等主要發展中國家幾乎沒有。
另一類來自于國有企業。把一部分國有企業從C類企業變成B類企業,也可能是國企改革的一個新的選項。
加快培育一批B類世界級優秀企業,構建并優化形成“A類+B類+C類”組合的有中國特色的企業制度群體結構,對于提升中國企業的全球競爭力和全球資源整合能力(尤為關鍵的是透過B類企業整合全球高端人才),打造一個中產階層占大多數的社會結構,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可能具有非?,F實的戰略意義。
(摘自《財經》2019年第28期。作者為長江商學院院長、中國商業與全球化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