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事文學創作已經四十多年,早年寫詩,后來又寫散文、小說、戲劇和電影劇本。20世紀90年代以前,文化圈內的人都把我稱作詩人。有一個秘密大家都不知道,我學習寫詩的最初,不是寫新詩而是寫舊體詩詞。
我的繼外祖父是一位讀書人出身的老中醫,他不但醫術好,書法與舊體詩詞的寫作也在當地頗有名氣。我四歲就跟著他背誦詩詞,五歲時就開始跟著他對對子,從一個字開始,后來對到五十個字,他說“綠”,我對“紅”,他說“綠葉”,我對“紅花”。如此數年,終于培養出我對中國文字的敏感以及初步的應用技巧。大約十歲之后,我就嘗試寫對聯、絕句。十三歲時,外祖父出城去問診,我跟著他,對著芳菲三月,外祖父給了《春景》這個題目,讓我寫五言絕句,我脫口說出“花如初嫁女,樹似有情郎”這樣的句子,外祖父大加贊賞。但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確實不知道“初嫁女”應該是個什么樣子,之所以能這樣寫,應該是數年進行詩詞語言訓練的結果。
幾年之后,我成了一名下鄉知識青年,村子里讓我辦黑板報,我的詩詞寫作立刻受到了限制。我無法在規定的句式、格律、對仗中完成對生活對象的描寫,比如說“階級斗爭”“農業學大寨”這樣一些語言,的確沒有辦法進入格律詩。由此我認識到,舊體詩詞寫作的年代,適合傳統的農耕文明時代。進入工業文明之后,傳統詩詞不再可能成為表現生活的主流文體。隨著時代的變遷,我們的文學樣式越來越散文化、自由化,這就是我們的中國古典文學為什么從《詩經》、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到小說是一個逐步散文化的過程。到現在的電影、電視、網絡文學的出現,從中可以看出,主流文學的走向越來越復雜,離傳統的詩詞越來越遠。
但是,有一點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舊體詩詞在描寫現代生活時毫無優勢可言,但在抒發感情、描寫心靈的領域里卻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支撐現代社會生活的,是政治、科學和經濟。在這三大領域中,表現可以說是日新月異。每一年,都會有很多的詞語誕生,也會有很多詞語死亡。對于一個習慣于過傳統的生活,愿意與自己的心靈對話的人,這種現代生活很無奈。大約在十五年前,我在一篇散文里就說過:“對于喜歡心靈生活的人來說,科技是一場瘟疫!”今天,我們再也不能駕一葉孤舟到江湖中去,也不能坐一輛牛車悠游在鄉村泥濘的路上。但是,我們面對一朵花的開放、一片秋葉的凋零,同李白、杜牧、王維、蘇東坡等唐宋時代的偉大詩人所看到的春花秋葉,并沒有什么兩樣。在物質的世界里,我們無法傳統;但在精神生活中,我們完全可以排斥現代。描摹心靈生活,舊體詩詞不但不會讓我們捉襟見肘,反而讓我們的感情變得典雅起來,古樸起來。
從二十歲開始,到三十五歲,我基本上是以新詩寫作為主;三十五歲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是新詩舊詩都寫;五十五歲之后,我幾乎只寫舊體詩詞了。原因很簡單,當我不再想在生活中扮演強者,我便愿意過恬靜的心靈生活,在這種生活中,讀古人的詩,然后又像古人一樣寫詩,便是一件非常有樂趣的事。
(摘自《文人的貴族精神》 熊召政/著 中國友誼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