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凡良

我剛考上高中那年母親失了業(yè),整天待在家里只會對我和妹妹發(fā)些無名之火。知道她一時無事可做心中郁悶,我也就忍氣吞聲不去計較。
她郁積于心的煩悶無處訴說,就故意制造出許多事端。菜放了許多的鹽,咸得無法吃,爸爸說,這么咸你當咸菜吃啊?她筷子一摔。不好吃是嗎?不好吃你自己做。
她罵罵咧咧地鉆到臥室。再出來時已是眼圈紅紅的,像桃子一樣的紅腫,心中頓覺她的確是很可憐的,因為超生了妹妹,爸爸結(jié)扎后留下了后遺癥,不能再干什么活,她一個人挑起了家里的大梁,現(xiàn)在又失業(yè)在家,全家只有出的賬沒有進的賬,她的心里比誰都急。
我說媽你還沒吃完飯,這里給你留著呢!誰知她的火竟然又來了。什么好吃的東西!那么咸想咸死我啊。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這么多年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忍受的。我頂了一句,菜不是你炒的嗎,咸能怪別人嗎?
她顯然說漏了嘴,愣了一下,照我屁股就是一腳,你小子長大了,敢和老娘頂嘴了。
愛吃不吃!我鉆進臥室,“啪”地一下關上門,把她隔離在我的世界之外。躺在床上,委屈得要命。有這樣不講理的娘嗎?
社區(qū)李奶奶見我家都張嘴吃飯,卻沒有一個賺錢的,就推薦她到自己一個遠房親戚的工廠打工。對于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她格外珍惜。每天天不亮,她就早早起來摸黑做好飯,我和妹妹吃飯的時候,她就往飯盒里裝米飯,滿滿的一大盒,足夠一個男人的飯量,然后在米飯上放上點炒的蔬菜和幾小塊咸菜,蓋上盒蓋,放在一個塑料袋里。
這就是她的午餐。我說出那么多的力氣,怎么能不多加點營養(yǎng)呢,說著就把一個煮給我們吃的雞蛋往她包里放。她一把就把我的手給撥開了,有點生氣似的說,雞蛋有什么好吃的,什么味都沒有。
雞蛋有營養(yǎng)啊,我解釋,并執(zhí)意放進去。
我不喜歡吃!
許多我們并不想做的事也得做??!所以,不想吃也得吃!
你一個大小伙子怎么這么煩,不吃扔了!她竟然因為一個雞蛋一大早就和我發(fā)了火。
她發(fā)完火又忙碌地收拾這收拾那。我問,工廠離這里遠嗎?不遠就中午回家吃飯吧。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說,不遠,騎車很快就到了,那里的活緊,沒空回家吃。離學校開學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說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要不我跟著你給你幫忙?她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我,有些不相信似的說,就你?
是啊。你不是說活不累嗎?
對,是不累。不累你也不能去,在家好好預習課本,將來考個好大學比什么都強。
但我還是在這個漫長的假期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偷偷到她打工的工廠去了趟。我只知道她工廠的大體位置,工廠名我在她那件藍工作服上看到過。隱約記得她說過,26路公交車正好到她工廠的門口。
到26路車上一打聽,說正好到那工廠,一元錢就到了。
車子左拐右拐轉(zhuǎn)得我頭都有點暈了,還沒有到。我一遍遍地問乘務員,還差多遠啊?不是很近嗎?乘務員白了我一眼,到了給你說,老問什么問,二十多里路呢,你說遠不遠?
二十多里?她不是說很近嗎?每天她騎自行車得騎多長時間啊。我終于明白每天她那么早就走的原因了,她是那么的吝嗇,吝嗇到連一元錢的路費都舍不得花。
半個小時后,我終于來到了她所在的生產(chǎn)木板的工廠??撮T的大爺說她在C棚,到那里一站,一股難聞的乳膠味撲鼻而來。清一色的藍工作服,本來是白的現(xiàn)在卻成灰色的口罩,哪個是她???
眼睛在場棚里掃過兩圈也沒看到她。我問身邊的一個中年女人,阿姨,你知道鄭彩霞在哪里嗎?阿姨看了我一眼,手朝東面一指,大聲喊,鄭彩霞,有人找你!
她手指的地方,立刻就有一個人抬起頭朝這里看過來。謝過阿姨,我朝那人走去。我不敢相信那個女人就是她,偏大的藍色工作裝上滿是白色的乳膠和木屑,口罩烏黑,手套也臟得看不出質(zhì)地,整個就是套中人。隔半米遠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乳膠和臭汗的混合味道。
見是我,她沒好氣地說,到這里干什么?
她的工作是在薄木片上刷上乳膠并和另外的黏合,黏成一塊三層的大板,然后把大板運到另一車間壓實??此敲词炀毜刈鲋@一切,我問,木片那么多刺不扎手???她又沒好氣地說,你說扎手不扎手,沒看戴著手套了嗎?
待了半個小時,她說你回去吧,這活你干不了。
我說不就是刷乳膠嗎?有什么難的。你也太看不起你兒子了吧!
你不能干,乳膠有毒……話沒說完,她就后悔了,就那么看著我,露出孩子做錯事才有的膽怯。有毒你還干啊,出了事怎么辦???
年齡大了,什么毒不毒的!她很不在乎地說。那你出事怎么辦?我對她發(fā)火了。死了倒好,死不了你干幾年的錢也不夠!你以為賺錢就那么容易??!她刷子一摔,眼淚接著就下來了……
次年五月的天空格外地晴朗,就像我的心情。高中生活忙碌而充實,學校為我提供了一份勤工儉學的工作。對于這份工作,我百般感激,所以周末的時候為了拿到全額的報酬,我很少回家。
學校外面的鮮花店里很早就打出了廣告,提示母親節(jié)就要到了。
她才四十二歲啊,歲月的痕跡卻早早地爬滿了她的額頭、眉角,她曾經(jīng)并不難看的身段,變得臃腫,散發(fā)著乳膠混合汗水的味道,就連她的兒子都不愿意和她靠得近。
無論如何,這周末的母親節(jié)我一定回家看看她。而且我要用自己賺的錢買一束康乃馨送給她。周末回家,當我扭捏地把那束康乃馨塞到她懷里時,我發(fā)現(xiàn),一向堅強而決絕的她雙眼瞬間就濕潤起來。
“怪貴的,你買這個干什么?”她有點哽咽。淚說來就來了。原來,那么倔強的她,也需要別人愛的滋潤啊。哪怕,她口是心非。我撲到她的懷里,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