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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蓮花

2020-03-18 07:07:36韓夢澤
啄木鳥 2020年3期

韓夢澤

聽到手機響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我說的是來電鈴聲。熟人們之間都是用微信,不管是約酒還是約別的,提前打個招呼真的很方便?!疤崆啊钡囊馑计鋵嵅还馐恰笆孪取蹦敲磫渭?,在如今的人際交往中似乎還提供著另外一種便利,怎么說都不如舉例:

事例一,借錢。老張找我借錢,如果他上來就打電話開口要,然后嘚啵嘚啵講上一大堆困難與苦楚,那么我很可能會用剛領養來的同情心當場干掉培育多年的理智,拍案喝道——得了,卡號給我!錢打過去之后,老張自然會表達感激之情,順道歌頌友誼,此后便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家,人潮人海中再難偶遇。至于他保證過的“最多倆月”、“肯定不超過年底”之類的鏗鏘話語,于他早已擲地即碎,于我則繞梁經年。且這種事已歷數次,我卻死活不知悔改。究其原因,不過是耳活心軟。萬幸微信被發明出來,專門拯救了我這種人。

你語音留言,我假裝不見,思前想后、權衡利弊、信用評估后再作決斷。于是滿懷歉意回復——呀,我才看見;哦,借錢的事;唉,我這兒最近也挺難。

再后來,聽說有人借錢都是采用群發的激進方式,以致我連歉意都沒了,回復也改成文字,且越來越簡短、凝練。最后的最后,僅用一個尷尬的“表情”作答,結果往往特別默契。

有事提前說,但是別提錢。

事例二,聚會。小劉找我約酒,如果他上來就打電話,再巴拉巴拉說上一堆熱乎話,我恐怕是難以拒絕的,即便昨天剛喝大了,多半也會勉強出席。結局不用我說了,凡是好喝的人都應該體會過那種感受。微信的出現確實功不可沒,給了我們這些蠢貨稍作喘息的時間。我會跟他如實講,今天肯定是不成了,家里來了親戚,sorry啊!類似的理由我可以編出一大堆,且都能讓人信以為真。

此外,還有一種附加效果,也特別叫人受用。假如小劉、小王同時約我喝酒,那么我可以在權衡之后作出適當選擇,權衡的內容往往包括:都有誰?有沒有自己不希望見到的人(比如老張)?在哪兒吃?結賬的方式是AA制還是主家包?喝酒的主題是什么?會不會專為去聽牢騷話或是接受倒苦水等有害的負能量?

當然啦,沒幾個人樂意白請客,總會讓你損失點兒什么。但只要可以選擇,誰不喜歡接受那些全無負擔的、身心愉悅的、好吃好喝的邀請呢?即便罕有,也要有這等傾向。

通過以上兩例不難看出,伴隨著科技的進步,我們的生活真的是越來越輕松了,只要給點兒時間上的緩沖,再大的傻蛋都能變得從容不迫。

不過,我還是想在這兒插播一則意見,希望能引起相關人士的注意。有些人喜歡這樣留言——在不?

特別可恨!好像他只能接受及時溝通,你不回話他就等下去,直到你說了“在,啥事”,他才會談起正式的話題,而通常這些話題都是你不想正視的。起初我還狠心對抗,干脆不理,有事說事好了,真有急事干嗎不打電話?可是在我熬過二十四小時之后,對方還是在等我的“在,啥事”,我就只能非常犯賤地回他,靜候著即將出場的尷尬時刻。

所以我的建議是,可以為微信設計一款機器人應答系統,類似電話的答錄機,對方如果問“在嗎”的時候,它就立刻回復:您好,我的主人目前不在,有什么需要可以留言給他,我會及時幫您保管;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我會忽略您剛才的聯絡,僅僅視為一次親切的問候,接下來請在三聲“嗶”之后,進入您的留言時段,謝謝!

為了顯得不那么生硬而傷及無辜,我認為完全可以添加一些“風格設置”,好比讓機器人的口音變成馬三立、趙忠祥。

好了,扯得有點兒遠。

來電鈴聲確實少得可憐,即便有也百分百都是陌生人。不過凡事總有例外,那次例外的來電幾乎顛覆了我對生命的看法。

我不是嚇唬誰,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以及之后所發生的會面,我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殘酷的、驚心動魄的事情,科技會讓人生活輕松,卻也能夠讓你痛不欲生、無人傾訴、無路可逃,活下去全憑技巧抑或宿命……

最初我以為是騷擾電話,號碼來自石家莊。以我長期的接聽經驗,這個地方的來電多半都是問你要不要發表論文,而且還會尊稱你為老師。所以我打算在對方說出“韓老師您好”的同時,作出如下回應:論文不用了,請問你需要買基金嗎?

可是,對方這次改變了戰術,他說:韓兄,好久不見!

我一怔,這是哪位?一時沒能從熟悉的名單中翻出對應的音色,只得試探道:您是……

他用一種詭異的腔調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難道忘啦?

我覺得騙子來了,于是用歡快的口氣說:哈哈,是你啊,老王!怎么樣,你還好嗎?你上次用了我給你推薦的藥很有效果吧?說說看是不是覺得年輕了十幾歲?隔壁跑得勤快多了吧?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才說:你啥時候開始賣藥了?

我早就該從事這個行業,讓你們都能吃到根治腦殘的放心藥!我朗聲說完,便爽快地掛斷了電話。

大約半分鐘后,手機再次響起。號碼顯示來自廣東東莞,我認為那些賣基金的人還是不肯放過我,于是干脆選擇了拒接??墒遣淮蠖鄷?,歸屬地是北京的號碼也打了過來,天啊,那些野到極致的出版社和評獎委員會怎么如此有氣度想要成就我?面對突如其來的榮譽,我心如止水,不過還是接了。

還是他,他笑呵呵地說:怎么樣老韓,猜不到吧?

我心悅誠服,也笑呵呵道:你到底想怎樣?說吧,你打算賣點兒啥給我?反正我窮人一個,你要有個撲空的心理準備。不過嘛,鑒于你的執著和敬業精神,如果價錢公道我也許會選擇分期付款,但是你必須提前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花了多少錢買到我的個人信息的?

他卻說:干嗎要買呢,你這個號都用了十幾年了,又沒換過,雖然是個帶“4”的垃圾號,可我也還能記得!

我一愣,后腦勺上浮現了一個嘆號。

他繼續說:我也沒說要賣點兒啥給你啊,最掙錢的玩意兒以你的膽量也未必敢做,所以當個快樂的窮人也沒啥不好的,你說呢?

我傻了,這廝顯然是與我發生過交集的家伙,恐怕還曾經相當親近。于是我迅速翻閱了記憶中的同學錄,甚至連鄰居、發小、情敵們都粗略地過了一遍,可就是對不上號。

他不慌不忙地說:我知道你現在一定非常困惑,我到底是誰?你想不起來其實也正常,畢竟這么多年了!但是咱倆確實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經是,而且還是你說的。不過如果我直接說出來自己是誰,那就顯得太自作多情了,也太傷自尊了。所以我給你個提示,你好好想想我是誰,如果真的想不起來,就當是一次騷擾電話吧,反正你也經常被騷擾,對不?

喲!他這是要反將我一軍啊。過去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打來電話,非要讓我猜出他是誰,猜不出來就埋怨,然后才自報身份。等我恍然大悟之后再告訴我他要結婚了,雖然不在本地可我必須得過去參加婚禮,重要的是人能來,且必須,巴拉巴拉一頓,其實就是為了要份子錢。你婚你的關我啥事?還必須?半輩子也不聯絡,一聯系上就是要錢,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出賣了我的號碼……眼下的情況似乎如出一轍,所以心里多少有些來氣,不過運用逆向思維一琢磨,似乎對方并沒有坦露與金錢相關的話題,而且還明確表達了失憶即斷交的務實態度,更何況“最好的朋友”這個關系稱謂,也著實讓我心動和內疚,這已經不是好奇心驅使了,這是道德與良知的問題!

于是我老老實實地問:那好,你說?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那份誠懇,循循善誘道:老韓,你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理想嗎?在那個樓頂上……

他把電話掛了,聲稱過會兒再聯系。我瞬間心亂如麻,什么樓頂?我去過的樓頂不止一個!再說,他有什么權力對我進行心理干預,友誼是威脅出來的嗎?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多了去了!目前最大的理想就是錢,和理想一樣多的錢!這樣我的那些理想們才能沖出牢籠獲得自由……至于最好的朋友嘛,似乎也有幾個,在不同的年齡階段都有,包括現在也有,小劉不僅是我的酒友還是無話不談的老鐵,互相借錢的時候都二話不說,定義為最好的朋友大約也湊合,而那些曾出現在我某個人生階段里的熟人,有的早就反目,有的慢慢疏遠,有的已經完全失聯,“他”究竟是當中的哪一個呢?還是根本就不在其列?

我點了根煙,大步在陽臺上走來走去,心里竟然開始怦怦跳,如果電話再次響起而我還是沒能想起的話,那么這必將是我今天所遭受到的最沉重打擊,甚至會波及很久,甚至一輩子都是過不去的一道坎兒!需要用無數次的淡然心態和庸俗自慰方能化解。

冷靜下來,把剛才全部的對話都倒帶一下,我立刻歸總出幾個要點:好久不見、最好的朋友(還是我先說的)、十幾年前、了解我的家庭情況為窮、我曾經在一個樓頂跟他談過理想……

這完全不夠!不足以支撐一個明確的人物輪廓!我把那些曾與我發生過密切交往的人員名單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依然找不出誰是獨具單一性的那個。

對了,他還說過,以我的膽量不敢去做最掙錢的事兒——這個人了解我的懦弱和保守!

手機鈴忽然響起,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他問:怎么樣啊老韓,想起我是誰了沒有?

我瞬間在腦海里挖出了這個家伙,不假思索般地答道:老江,你小子……

江浩洋發出歡快的笑聲:算你還有良心!

這就是那種被稱為“撥云見日”的感受,魔方對齊,一時間所有的記憶碎片都歸攏咬合,順暢理清!江浩洋是我的高中同學,跟我一樣學習不好兼具悶騷。有那么一天放學路上,因為男生之間的那點事兒我被人截住,緊跟著就是一頓侮辱和痛扁,很多人看到了都匆匆走過,唯獨他沖了上來,冒著雨點兒般的拳頭和板磚把我救了下來,而且還成功地擊倒了其中塊頭兒最大的一個,震懾了全局。

事后我倆躲到一個樓頂上相互療傷,我因為一直抱頭鼠竄其實沒啥大礙,就是臉上有幾個手指印;后腦勺上雖然中了一板磚,卻只是一個包而已,連血都沒出。而他顯然要嚴重得多,門牙被打松了,頭頂上一個三角口子嘩嘩冒血,我用了十幾個創可貼才勉強幫他止住。江浩洋卻不以為然,忽然問我,你的理想是啥,能交換一下嗎?我尚在哽咽中,慌亂的勁頭還沒過呢,就順口說道,我的理想就是長大了環游世界,換個國家去住,你呢?他竟然笑了,說,咱倆一樣呢!怪不得我一直偷偷觀察你,覺得我好多地方和你特別像。

面對一個肯為你流血的人,我當時已經無從表達內心深處的敬意和歉意,這個平常默默無聞的人原來那么欣賞自己,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好的感覺嗎?于是我認真地說:江浩洋,你能這樣對我,以后我也會一樣對你。

他點點頭說:我也覺得咱倆以后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我卻堅決地講:什么以后?現在就是!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往事歷歷在目,讓我的心里頓時燃起了溫暖之火,莫說他會不會提參加婚禮之類的要求,就算朝我借錢也完全不是問題,定是會慷慨解囊的。別看我現在債臺小筑,拿出個萬八千的尚可以做到。有些人在你生命之中占據著無與倫比的位置,不管多少年過去,這個位置始終都會留著。

我激動地說:你讓我想得好苦啊!

這話他可能理解成了更深情的層面,也激動地說:老韓,我也想你啊!咱倆趕緊見個面吧!

必須的!你在哪兒呢?我這就過去!

你不用動,我過去找你方便。

那也行,我就住在……

放下電話,我因激動所造成的精神恍惚依然持續。透過陽臺的窗戶望去,在那些雜亂無序的樓宇間,我仿佛找到了當年那個樓頂上的感覺,那感覺倏地擊中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叫人沉醉。好幾分鐘后,才想起他很快就要來了,于是連忙收拾一下往外走。為了能像樣一點兒,我甚至把輕易不舍得穿的名牌服裝找了出來,雖然款式已經不太潮。

我們約見的地方就在我所住的小區附近,步行即可,片刻之工。路上,我始終沉浸于回憶的思緒中,特別興奮和憧憬。江浩洋后來真的和我走得很近,幾乎形影不離,哪怕是一個寒假不見,只要我們一方從老家趕回來,就總會在第一時間去找對方,然后快樂地交流彼此的收獲,用以彌補共同失去的時光。

可我心里也有一些不算輕松的東西,若隱若現。他現在混成啥樣了?不得而知。高中畢業后,他選擇報名參軍,后來又去了警隊,似乎也沒個編制,每個月那幾百塊錢的收入連個女朋友都搞不起。而我當時考入了一所野雞大學的“三本”,繼續著漫無邊際的求學之路,幾乎就是從彼時起我們倆慢慢疏遠了,因為都過得不好,都沒奔頭。

再往后,聽說他出事了,我們倆就徹底失去了聯系。聯系的盡頭源于一封信,他用了幾百字的篇幅告訴我不可預料的糟糕局面,然后說讓我好好學習多多保重,未來一定還會再見的。我沒回信,因為我既沒有寫信的習慣又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何況他也說不用回了。

眼下他忽然地出現,不知道將會產生怎樣的意外,單就他不斷換號碼打電話這一現象,就足以引發我的不安聯想。是啊,我除了接聽,都不確定該怎樣打回去,被動的感覺總歸不那么好。

可是,我始終壓制著這些念頭,認為那都是庸俗的思維習慣使然,他絕對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點毋庸置疑,所以任何多余的猜測都是丑陋的,萬不該發生在我與他之間。于是這短短的十幾分鐘路途,我的內心是復雜的,抵抗陰暗心理就像“打地鼠”游戲一樣持續著。

我推門進屋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正抽著一支煙聚精會神地想著什么,看表情應該是幸福的回憶,我立刻覺得一切都釋然了。握了手,細打量之下,江浩洋確實“老了”許多,可是客觀評價,要比我年輕不少,新理的發,光滑的額頭,看著神清氣爽,衣著十分普通倒也合體,配著腰背筆直的身板整個人都顯得沉穩干練,絕不是我輩那些三十幾歲就肚大腰圓的家伙們可比。

寒暄之后,酒菜擺下,我掃了一眼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十足的好酒好菜,他已經有心做了安排,而且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就像他拿起的那瓶“水井坊”也算罕見的包裝,至少千元的檔次,可他看也不看就擰開了,汩汩倒上。還有剛剛送進來的帝王蟹,我從來都沒吃過,也啪的一聲擺在了面前,他也僅僅是掃了一眼,似乎只為了確認其成色。

我笑道:老江啊,你可以?。∵@么土豪這么奢靡?

江浩洋說:十幾年了嘛,吃好點兒!

我端起酒杯說:你是不是想用這一頓飯補上十幾年???然后再跟我玩消失!

他卻說:嗯,你說對了,下次再補上不定猴年馬月了。

我見他表情誠懇,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問:啥情況?你移民了還是要參與登月?

江浩洋連連擺手說:咱可達不到那么高的層次,我就是一個普通公務員,玩失蹤也是職業要求。

我驚訝道:那你還這么鋪張,難道你是想A我還是想捅我一刀?沒事,咱豁出去了,這頓算我的啦!

江浩洋好奇地問:A你?啥意思?

我答:A就是AA制嘛,你不明白這個?就是平攤的意思。

江浩洋點了點頭說: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咱們小的時候可不興這個。

我笑道:你故意的吧?難道你這些年參與了核武器秘密測試的工作?

他謙卑地搖頭:那倒沒有。

我隱約感覺到一個極有可能面對的尷尬事情要出現——他這是才被放出來,已經與現實生活脫節得太久??蛇@個念頭一晃而過,根本站不住腳。如果他是刑滿釋放人員,怎么有資格去當公務員,又怎么會繼續消失?問題一定出在他的職業上。于是我就問:老江,你一定是當了大官對不?要不然你也不會點這么多好酒好菜,你腐敗得很呢!

江浩洋繼續搖頭:是有職務,可也很低,再說現在當官的也不是都那樣吧。你可別成為那種心理陰暗的人啊。

我吃了個憋,趕緊和他碰杯,喝酒吃菜。心里面無法解開的問題卻越聚越多,首當其沖的就是:既然是公務人員,他哪來的那么多野號碼呢?

他進一步解釋說:吃這些不單是為咱倆多年不見必須吃好點兒,而且也是我的常態,我需要高檔些的蛋白質去維持思維。說來你可能覺得我是賣弄,其實我能負擔得起,至少每周一次是能做到的。我的工資和補貼不算低,不用養家置業,物欲幾乎為零,自然要多滿足口腹之欲了。

我多少有些理解,點頭道:你這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不過咱倆應該差不多啊,我也沒家沒業的,工資也算平均線偏上,可我絕對吃不起這些玩意兒,除非偶爾能參加個牛掰的婚宴。

江浩洋微微一笑,看著我說:老韓,那是因為你的物欲被忽略了。

我翻起白眼琢磨了一下說:好像是這樣吧……不過我還是覺得有點兒不對頭啊,就算我啥都不買,可總該進行點兒儲蓄吧?那樣的話,我還是吃不起。

江浩洋卻神秘兮兮地說:我來告訴你原因好嗎,那是因為你還有未來需要照顧,而我則永遠不需要考慮那些。

永遠?!

對!就是永遠,這也正是我今天想要見你的原因,來,干了這杯,我跟你講講這十幾年所發生的事吧……

2002年春天,一個周一的上午,協警江浩洋正在辦公室里做筆錄,他面前一個滿臉血污的家伙,指著頭上的大包說,民警同志,他們把我打成這樣,證據確鑿??!我該說的可都說了,你們也該為民做主去抓壞人了??!

從警兩年,江浩洋對這種事兒早就見慣,他顯得漫不經心,一筆一畫寫字,眉毛不抬地繼續著自己的提問,你說你不認識他們,那你們是怎么動起手來的呢?總不會平白無故吧?

門忽然被推開,副所長招呼他,浩洋,領導有請!江浩洋說,稍等,我把這個事兒弄完就過去。副所長卻說,你別弄了趕緊去,這個活兒我來接著做。江浩洋感覺情形有異,就站起身交差走人。

所長的屋里還有一個人,穿著便裝,但一看就是大官。所長說,浩洋啊,這位是從省廳來的郭處長,專程來看望你的,有什么意見都要如實匯報,把真實想法講出來,懂了不?好吧,你們談。說完就出去了。

郭處長端詳著他,微笑道,小江同志你好,你父親是不是叫江重?江浩洋點點頭,不明所以。郭處長問,你是烈士子女,被安置為協警是不是覺得心里委屈?江浩洋急忙搖頭,委屈自然有,但是不能說。郭處長笑著說,委屈有就是有,干嗎還拘著?江浩洋就尷尬地一笑,點點頭。郭處長繼續說,編制問題確實存在,這個你不用擔心,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解決這件事。

江浩洋徹底懵了,這是哪門子的機遇啊?如果你們想好了幫我落實編制,那還用跟我商量啥,直接辦了不就完了?最無法理解的是,這事沒必要驚動省廳領導下來吧……

看小伙子滿臉狐疑,郭處長索性不繞彎子了,說道,小江同志,你的履歷我都看了,你的工作情況我也基本摸了底,你父親江重是老偵查員,戰斗在緝毒一線,三年前不幸因公殉職,非常遺憾!你從部隊退伍后做了兩年的協警,這只是一個考察的過程,希望你不要介意。經過跟你單位領導的交流,我了解到你的一些情況,工作非常認真,生活也很樸素,這些都是值得稱道的,所以這次我來就是想和你面對面商量一下,你的下一步工作安排。

江浩洋再次點頭,表情變得鄭重起來。

郭處長邊說邊觀察著他的神色,兩條路,你自己選,第一呢,把你的編制問題解決了調到一個其他崗位上去,具體去哪兒你們分局領導會跟你再協商。第二呢,你,你愿不愿意接你父親的班?江浩洋說,我愿意。郭處長一怔,隨口問道,不需要再考慮考慮了?江浩洋搖頭說,不用了,其實我一直等著這一天。郭處長又問,至少也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你母親能否接受呢?江浩洋低下頭說,我母親前年就去世了,我沒有后顧之憂,請領導放心!郭處長嘆了口氣,虎父無犬子??!

中午,郭處長準備返程,臨上車前他對所長講,小江這個孩子還是太稚嫩了,目前難堪大任,再考察考察吧……

講到這兒,江浩洋苦笑著對我說:后來單位領導把郭處的原話轉述給我了,我心里這個堵啊,這不是存心消遣我嗎!可故事卻就此開始了。

大約一個月后,副所長帶隊去執行一項任務。任務很簡單,抓賭。幾個私企小老板聚在茶館里打麻將,玩得還挺大。踢門進去,人錢俱獲,還算順利,可其中一個人忽然做出反抗舉動,撞倒副所長奪路狂奔。江浩洋便尾隨追出去,一口氣追了好幾個街區,直到進了一條死胡同,才停下。

后來他交代說,當時自己只是想把人抓住帶回,完全沒有傷害對方的意思,可那個人不知道怎么了,非要掙扎脫身,于是就發生了肢體沖突,扭打中他用警棍擊中了對方頭部,這也是失手造成。

江浩洋告訴我說,以前都是他給別人做筆錄,往往帶著一種厭煩情緒聽那些家伙狡辯,這次輪到自己了,遇到了同樣的對待。審問他的警官不屑地問道,一個賭博,人跑了就跑了嘛,干嗎非要追,追到了干嗎下手那么黑?現在人家昏迷躺在醫院五天了,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你知道不?這件事造成了非常不好的社會影響,你知道不?你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嚇傻了,想到了救命稻草,說能不能跟省廳的郭處長聯系一下?警官卻陰郁地瞅著他說,我勸你還是免了吧,你已經被開除了,何況你才是個協警,根本不算正式警察,現在鬧出這么大事來讓整個隊伍公信力受影響,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別說你能托關系找人了,我實話告訴你吧,傷者家屬都告到省廳去了,而我們剛剛得到的批示是——嚴查嚴辦!

這恐怕是江浩洋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重大挑戰,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想不通這一切怎么就成了這樣?一棍子下去居然惹來如此巨大的麻煩。此外,還有一種難言的心酸,那就是被一個衷心依賴的組織拋棄的感覺。

很快就進入到司法程序,判決下來,江浩洋犯故意傷害罪,刑期五年。法庭上,他已經變得很平靜,甚至可以用鎮定自若來形容,既然自己已經不再是警察的一員,那么“過度執法”的罪名就不再屬于他,少判兩年是別指望了,和所有倒霉的小混混一樣,他也要面對法律的懲治。五年就五年,他的青春還抵得住。

那天下午,送監的囚車上就他一個犯人,目的地是哪兒也完全不清楚。當時就是抱定聽天由命的態度,反正也不會有誰關心他的去向,即便會有人關心,他也沒有臉面告知。

車在一條偏僻的山路邊停下,岔路駛來一輛面包車,兩車相會之際,他看到面包車的側門打開了,跳下一個壯漢。然后他就被這個壯漢帶下來,鉆進了面包車。整個過程差不多半分鐘,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同行的法警們沒意見,他也只能聽從安置。

面包車飛馳了一陣后,壯漢給他打開手銬,又取出一件衣服讓他換上。江浩洋什么也不問不說。大約跑了三個小時左右的山路,他們來到一個大院門口。天已經黑了,但能清楚地看到門口的士兵。

進入大院,里面異常幽靜,不見人。院內種植著楊樹,被風吹動沙沙作響,山里春天遲緩,寒氣尚濃,江浩洋甚至打起了冷戰。壯漢終于開口說,到了,跟我來。一前一后下了車,他規矩地跟隨著,通過一條狹長的過道轉到后院,在一扇門前停下。壯漢連續按了幾下門鈴,門開了,就示意他單獨進去。

江浩洋在漆黑中行走。這是一個筆直的走廊,只能向前,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門縫里滲出燈光。這感覺非常奇妙,像是要通往某個神秘之地。他敲了敲門,就聽里面有人說,請進。

終于見到了光明。屋子不大,擺著兩組沙發,像個小會議室。郭處長和一個中年男子并排坐在一張沙發上,正微笑著打量自己。江浩洋詫異地問,郭處長,這是怎么回事???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江浩洋此刻已經成功地脫離了原有身份,在所有熟人的視線里消失了。郭處長介紹說,小江,這位是公安部的同志,以后就是你的直接領導,過來認識一下吧。

握了手,這名中年男子隨和地說,以后叫我蓬萊就行,你我是單線聯系,有了我的指令,你就行動,沒有我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記,只有我對你負責。江浩洋點頭。蓬萊坐下繼續說,從今天開始,你要接受為期兩年的專業訓練,如果不合格,你會在五年后重返社會,就要自食其力了。江浩洋又點頭,轉身瞅著郭處長。郭處長說,小江啊,我是負責人事工作的,把你交給他我的工作就算交接完畢了,同時你的編制問題已經解決,但只保留在機密檔案中,可能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會向外界公開,甚至永遠不會公開,這一點你要有心理準備,不過可以先透露給你一件事,你目前已經是緝毒偵查員了,享受二級警司待遇,以后再有晉升,蓬萊會及時通知你。江浩洋心里一熱,轉眼的工夫,自己居然從一屆囚犯變成了派出所所長級別的身份,太棒了!可惜的是,大約沒機會再穿制服了,所謂警銜,也只能埋藏在檔案深處。

接受了江浩洋的敬禮,郭處長又寒暄了兩句,便離開了。

蓬萊沉默片刻才說,從明天開始你要接受基礎整容,轉換身份,你的名字也變了,叫陳遇,記住——從明天開始!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江浩洋剛走到門口,蓬萊忽然招呼說,陳遇,稍等。江浩洋愣了不到一秒鐘,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蓬萊點點頭,笑了。

江浩洋講,除了陳遇這個名字他還有一個代號,就像蓬萊一樣,但那個代號不能講出來,到死也不行。

當天夜里他無法入睡,或興奮或擔憂,怕自己不能順利通過兩年的培訓期,如果那樣的話,他將重新使用江浩洋的名字當一輩子的老百姓了,而這個真實的名字還會帶有一個備注:刑滿釋放人員。

路是自己選定的,就無法回頭。第二天他被帶去做整容手術,盡管有了心理準備可還是感覺別扭,萬一變成自己討厭的形象可咋辦?手術室就在大院里,醫生是個韓國人,語言不通就越發擔心。

后來跟蓬萊聊天才知道,為了確保一切周密,組織上特意撥款重金請來外國專家給他手術,而這名專家以后不會再來中國,其個人護照已被永久拒簽。也就是說,能認出他的人就只有蓬萊了,江浩洋的模樣成為了過去。不過蓬萊又說,除非你和從前的熟人接觸,還是有可能被認出,因為人的聲音和表情是極難涂改的。

江浩洋告訴我,那時的科技不發達,手機還算奢侈品呢,網絡也很落后,以為做了整容就可以實現變身,其實遠遠不夠,每個人所攜帶的自身密碼實在太多了,任何一個細節的閃失,都會貽害無窮,都可能丟了性命,因為你的對手不會比你差多少,某些節奏甚至會更快。而當一個人暴露了身份之后,他自己往往并不清楚,這一點尤為可怕。就像你對著鏡子扮鬼臉,卻沒想到有人在鏡子背后觀看著你的表演,等他看膩了,就會扣動扳機,毫不留情。

做臥底,是件無比兇險的事,要勇氣要機智更要狠辣,還要把一切意外變成意料之中,把一切以往痕跡掃除干凈,甚至連影子都抹掉。

手術后,江浩洋纏著滿頭的繃帶被送到一家療養院。療養院位于一座小島上,與世隔絕。里面的病人基本都是老人,都是精神病患者。他說,在島上那三個月的時光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記憶。每天都有一個或兩個老人找他聊天,講述一些很傳奇的事情,有真的也有假的,真假難辨,你可以不必費心去聽他們說什么,保證自己心理正常就好。直到幾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些老人都是什么身份,進而感覺到無比的悲涼。

三個月后的一天,終于見到了蓬萊。他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再不來的話,我恐怕真的要成精神病了。蓬萊哈哈大笑,駕駛直升機飛離孤島。

再次回到深山大院的時候,已是夏天,楊樹上掛滿了肥厚的葉片,油光閃爍。江浩洋終于找到了一面鏡子,一窺容顏。還好,不算非常失望。與原先的區別相對明顯,眉間距縮小,雙眼皮變成了單眼皮,鼻翼擴大,嘴唇輪廓也發生了變化。用力看,似乎還是自己,可又是那么的陌生。

江浩洋盯著鏡子足足發呆了半個小時,后來發現陳遇掉了眼淚。

此后近兩年的時間,他就始終生活在這里,除了蓬萊偶爾會出現,別的人都沒見過。包括吃飯,送餐人員準時把餐盤推進一個專用的窗洞,來去匆匆,無聲無息。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在觀看錄像,各種錄像,有些時候要進行一些訓練,比如學習密寫,學習緬甸語,學習如何鑒別毒品。這些訓練都很枯燥,平時又無人可以交流,陳遇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

白天的時候,他可以外出,在院里溜達曬太陽,但是必須戴帽子墨鏡和口罩,武裝得活像個劫匪。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悄悄走出房間,抽支煙,吸幾口冷空氣。他被要求不得進入前院,盡管偶爾會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音,會側耳傾聽他人的腳步聲和交談,但沒有勇氣跑過去一探究竟。他在部隊待過,懂得紀律的意義。

大約又過了半年,陳遇繃不住了,距離考核結束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幾乎就是一場渺茫的等待。況且蓬萊也很久不來了,等于掐掉了他唯一的交流機會。他開始拿院子里的一棵楊樹出氣,每天踢打幾百下,方能心平氣和些。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散步,一個人沐浴,一個人面對日與夜。明明這個地方至少生活著二三十人,可自己就像被一個巨大的氣泡所包裹,與世隔絕了。他想,如果蓬萊出了什么意外呢?難道就要讓自己在此“待命”一輩子嗎?于是他嘗試著動手破壞了電路,沒一個鐘頭,電力又重新恢復。他砸癟了餐盤,次日發現換了新的,但是飯菜質量明顯下降。于是不敢再造次。

一天中午他平躺在楊樹下面,感覺到了早春的冷風,不免有些吃驚,一年了啊……這時,聽到了腳步聲,窸窸窣窣地踩著落葉向他靠近。睜開眼,面前是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帽子墨鏡口罩,一件都不少。陳遇想了一下,紀律上沒有禁止和別人說話的條款,于是招招手說,嗨!

對方點點頭問,你來多久了?陳遇答,一年整了。那人左右看了看說,我都兩年了。陳遇坐起身問,我怎么一直沒見過你?。繉Ψ酱?,我見過你,可一直沒和你交流,現在我應該到期了,所以過來跟你打個招呼。陳遇很興奮,克制住情緒又問,你獲得通過了嗎?需要怎么考核?那人呵呵笑了兩聲回答,只要不違反紀律都能通過,反正我看就是這樣,以前的人也都這么說。

陳遇點點頭,覺得眼前這個人實在比自己還能忍耐,明知身旁就有一個同類,卻始終保持不去聯系,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但是一想到他即將離去,而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后,那種習慣已久的寂寞就變得沉甸甸的了。陳遇笑道,這樣看來,我要給你開個歡送會了。對方卻說,我找你談話不為別的,就是想記住你的聲音,以后萬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敵我……電話鈴聲響起,他回頭望向一個房間,撂下兩個字“保重”就走了。

陳遇返回自己的房間,隔窗偷窺。瞅著那個人緩緩走出房間,站在白楊樹下環視整個院子,像是在做告別。然后他忽然揮揮手,大步走向了前院。

講到這里,江浩洋頓住,目光深遠地注視著茶杯,幾片茶葉升起又降落,周而復始。

他喃喃道:我印象很深,他當時沒有帶任何行李,兩手空空地就那么走了,是啊,這就是我們這份職業的基本操守,來去從容無牽掛。人之所以會有那么多牽掛,是因為受困于欲望——各式各樣的欲望,可是當你只剩下生存欲望的時候,一切才會變得非常簡單,僅存回憶就夠了。

日子反復消磨,大約一個月后來了新人。此君異?;钴S,四處張望,幾乎快把眼睛貼到陳遇的窗戶上,而且還喜歡自言自語。院里的每個角落他都仔細勘查過,還用一根小樹枝扒拉地皮。陳遇想,還是不理他為好。在這兒不需要交朋友,因為每個人的終點是不同的。

因為來了新人,陳遇變得深居簡出。每天埋在內室反復觀看教學錄像,有次頭戴耳機睡著了,醒來凝視天花板的時候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非常重要,因為他叫江重。

父親一定也在這里培訓過,度過相同的歲月。記得上中學的時候,他確實消失了兩年,理由是援藏。回家后沒多久就又接到外派任務,然后徹底失去了蹤跡,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媽媽會接到電話,敘談幾句,印象已經不深了。最后就是自己當兵的第二年,被告知成為了烈士子女。老實說,他對父親的記憶不是很深,情感上也談不上多親近,可是眼下,當他念起了這個名字,忽然從心底產生出一種特別的感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極為強大的力量,讓他渾身震顫。

此后,陳遇的生活發生了質變,他開始精確地安排自己的作息時間,用一種積極的態度打發枯燥的日子,甚至有一次還在退回的餐盤里用剩飯粒擺出幾個字——好吃謝謝!而下次再收到食物的時候,菜量竟然明顯增加。

此外,偷偷觀察那個新人也成了一項生活的必需,或曰消遣,每當看見他在院子里踢打楊樹,就會無聲地笑起來。

一年后,他主動去結識了那個郁悶不已的家伙,方式如出一轍。然后,他接到了久違的電話,蓬萊說,你干得不錯,明天見!

告別這日,天氣陰霾,陳遇走到通往前院的入口處,忍不住停下腳步,回身張望。后院相對封閉,只一道長廊通往前面。院子當中的那棵大楊樹,彼時已經吐出些嫩芽,樹下的草依舊枯黃,隨風輕擺,除此就再無別的。轉圈有幾間小屋,門窗緊閉,平時都掛著簾子,死氣沉沉。瞅了一眼自己住過的屋子,心頭竟莫名地有些傷感。他招招手,就轉身離去。

蓬萊親自開車送他登程。一路上,兩個人的話并不多,蓬萊丟給他一個袋子,里面是所有的隨身用品,身份證、銀行卡、駕照、現金、電話、機票和一只半新的錢包。陳遇打開錢包,依次把那些卡片放入,卻發現里面還夾著一張女孩子的照片,便問,這就是我的女朋友?蓬萊笑笑說,對,她叫丁瓊,是健民醫院的護士,你們已經相愛三年了,只是缺錢買房結婚。

陳遇點點頭,打開手機,找到了丁瓊的號碼,又問,我的任務是什么?蓬萊說,設法潛入金氏販毒集團內部,并挖出他們在安全部門的臥底。

駛出山區,轎車??吭谶M城的大道旁,陳遇推門下車,就聽蓬萊穩穩地說道,切記,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好你自己。他點點頭,疾步向前走去。

一輛大巴駛來,陳遇丟下口罩,揮手攔車。五個小時后,他大步走出昆明長水機場。

在昆明住了兩天,他按照指示聯系上了第一個線人。這個人是名卡車司機,經常小劑量地倒賣私貨,車廂最深處總能找到一些翡翠、穿山甲之類的東西。陳遇搭上他的卡車,來到了邊境小城,騰沖。

適應了幾天氣候,陳遇像個游客一樣東游西逛,終于和第二個線人搭上。這個人姓齊,看誰都是信不過的眼神,但是看到鈔票后就會變得非常真誠。老齊開了一家小旅社,生意慘淡,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陳遇暗示他,希望能獲得“發筆小財”的機會,老齊卻使勁搖頭,連聲說“不好做不好做”。

大約半個月后,陳遇提出要回去了,老齊卻忽然追到汽車站,問他,要不要捎帶點兒東西回去?順手之勞,可以掙筆小錢。陳遇點頭。老齊遞給他一包煙,就轉身走了。一路顛簸,到了昆明,下車走了沒百米,就有人主動靠近,要買他的煙,陳遇按照老齊囑咐的暗號,完成交接,到手五百塊。他猜測,這包煙其實很普通,只是一個小測試。

此后,每個月往返一次或兩次,都挺順利,這樣,一年過去了,他也絲毫不覺得無聊和煩躁,很清楚做任何事都需要必要的時間,尤其是關乎信任的問題。當然也遇見過公安檢查,陳遇和他們對視的時候,非常坦然,就像一個老練的毒販。從每次攜帶的“煙草”重量看,他獲得的信任也正與日俱增。

有一天老齊忽然說,我要給你介紹個朋友,他也想見見你。陳遇知道,像他這樣的線人是兩頭吃,黑白搭,但是不做大,而他那個“朋友”恐怕就會有些來頭了。盡管表面上不露聲色,陳遇內心還是很驚喜的,終于等來了他們的忍耐極限,這就等同于對自己前期工作的認可。能驅使人做傻事的只有利益和情緒,如今對手顯然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緝毒臥底,不是追查幾袋子毒品那么簡單,他的使命是順藤摸瓜。但是自己的處境又異常艱難,一方面要獲取信任,幫毒販們認真地販毒,另一方面還要狡猾地躲避地方公安的圍捕,任何一個方向出了紕漏,都會導致功虧一簣。這對于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萬分痛苦,經常游走于精神分裂的邊緣。

江浩洋說,我當時就這樣指導自己:販毒的時候讓自己成為真正的陳遇,一個為了和丁瓊結婚攢錢買房的家伙,一個敢于鋌而走險的賭徒。而面對公安人員的時候,就讓自己成為一名警探,回歸江浩洋的身份,那些巧妙的周旋不過是在和同事們開一場玩笑而已。角色融入,才能不被踢下舞臺。但是他又說,完全沒想到的是,做的時間長了卻發生了奇怪的心理逆轉,他開始敵視那些同事們,生怕被他們毀了前程,有個老公安已經注意上了他,純粹因為“面熟”。他說,我甚至曾經幻想過一次,把那個老家伙干掉。玩笑開久了,就成真了。

見面的時候,老齊沒來,但是都一眼認出了對方。這個人一看就是個毒販子,自稱黑澤明,他笑嘻嘻解釋說,做這行的沒有人用真名,所以我就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因為我的夢想是做導演,而你叫陳遇,聽起來像個獨行俠,我們查過了,你的家底我們基本也清楚,大家都踏實地做生意就好。

江浩洋告訴我,他當時竟然跟黑澤明一見如故,這個感覺很奇特。

倆人在飯館里喝了幾杯,談了不少家常,出來之后,黑澤明不知打哪兒拎來一只皮包,交代他帶出去。到手一掂量,就確定有十公斤,這可不是小數目,即便在當地也價值數十萬。陳遇說,你可真是信得過我。黑澤明大笑說,我好賭,但是不打牌,我賭人。

這批貨,可是讓陳遇頗費心機,堂而皇之地拎上大巴肯定不行,目標太大?;麨榱阋膊恍?,他懂得規矩,這個皮包是不能打開的,拉鏈的某個部位一定被設置了記號,開啟“封印”就等于是別有用心。送貨人絕對不可以對貨物產生質疑,懷疑就會被懷疑。陳遇說,我掙的是高價運費,其他的事堅決不能做,否則我就會被人“做”了。

周全考慮,他決定找卡車司機幫忙,還特意買了兩條“紅河”煙塞給他。出發前,他曾想過和蓬萊聯系一下,求其幫助打通路上的關卡,但是又放棄了念頭。第一次做“大活兒”,還是低調些為好。

他的顧慮被驗證是對的,卡車司機在路上說,后面一直跟著一輛小車,是不是你的朋友???陳遇扭頭看了看,知道是黑澤明的人。

沿途只遇見一次盤查,警犬嗅了嗅藏匿皮包的坐墊,竟然沒反應。江浩洋講,當時自己心跳特別快,但是看狗走開了,瞬間意識到這個皮包里沒有真貨!

此后,黑澤明就把真貨交給他運送,而且打開包裝讓他看內容,一包包的白粉,黑澤明說,你怎么方便就怎么送,送到了就好。陳遇的方法很簡單,通常用三四層的塑料袋包裹,每層中間涂抹上風油精、胡椒粉、油漆之類的東西,可以很理想地干擾警犬的嗅覺。后來聽內行的人講,這么做也并非十全把握,幸虧公安們只是用狗來甄別,如果換成豬,還是能找到!

走了幾批大活兒,都異常平順,最遠一次,陳遇甚至押貨到了西安。黑澤明告訴他,該留神了。于是,陳遇帶了幾次“土特產”回內地,老公安打開他的箱子,發現確實沒什么值得懷疑的地方,就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口氣說:你這個人非常有意思。

陳遇說,這個老家伙如果繼續把關,早晚會折在他手上。

黑澤明交給他一項重大任務,近百公斤的貨要運到東北。其實遠近倒不是大問題,只要離開云南,上了高速公路就一切太平了。我國路網如此發達,怎能讓人不發達?但是陳遇明白這批貨非同小可,半點兒差池都不能出。

他不能再依托卡車司機,獨自駕車也不可行,分批次只能增加危險幾率,為這件事很是苦惱了幾天。不得已,他第一次聯絡上司。

陳遇去了趟曲靖,其實僅僅是為了打一個電話。在曲靖住了兩天,確定沒有被跟蹤,他才找到一個公用電話間,把一組數字撥了出去。聽了簡單匯報,蓬萊說,第一,你可以弄輛警車辦事,第二,那個老公安需要考察一下身份。

陳遇在保山“偷”了一輛警車,就馬不停蹄地趕奔騰沖拉貨,出了云南,他便丟下那輛警車,租了一輛轎車前往東北。任務順利完成后,黑澤明告訴他一件事,小金想要見他。

陳遇問小金是誰,黑澤明顯得有些不屑,他說,你是明知故問吧?陳遇說,我差不多能猜到,但是不敢信啊!黑澤明大笑,說,你現在可是號人物了,行里人都開始管你叫“神行太保阿遇”了,小金自然會想見你。

江浩洋感慨地告訴我,在云南苦熬了兩年,這才終于靠近了對手。

花了兩百元,找蛇頭越境到了緬北。這邊完全是兩個世界,密林里隨處可見小作坊,各色毒品的源頭就在這里。他倆在小鎮上住了一宿,次日被人用吉普車拉到郊外的一所種植園。

園內一塊空地上槍聲陣陣,數十人在練習射擊。有個穿美式迷彩服的青年男子跑過來,遞給陳遇一把槍,用漢語說,一塊兒玩玩吧!陳遇正猶豫,黑澤明介紹說,這位就是小金。

小金皮膚黝黑,兩眼放光,留著搖滾青年式的披肩卷發,算得上比較英俊。陳遇說,最初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并沒有想象中的兇神惡煞,直到有一次親眼目睹他肢解了一個活人,才驚覺出印象的距離之大。有些人貌似人類,實則充盈著猛獸基因。

小金盯著陳遇問,神行遇,你不是當過解放軍嗎?陳遇點點頭,接過槍,瞄準標靶做了一個規范的五連發點射,都在7環以上。小金嘿嘿笑,伸出大拇指,然后拉他走進客廳。陳遇想,他們是怎么知道我當過兵的呢?顯然是蓬萊將“陳遇”的檔案做成如此了。凡是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人,身上總會或多或少攜帶著軍人氣息,這是很難掩飾的,再者,“解放軍”在東南亞的很多國家也是威名赫赫的稱謂,被毒販黑幫們所敬仰,有過這樣一段履歷并不是壞事。

小金喜歡喝冰啤酒,一瓶又一瓶,像是給一個干癟燥熱的肌體注射水分。陳遇喝第二瓶的時候,他已經開啟了第七瓶。小金只是閑聊,不提正事,偶爾跟黑澤明用緬語交流一下,陳遇裝作不懂,四下張望。

入夜后,酒會才正式開始,陳遇早就喝得有些暈頭轉向了。小金招呼幾個姑娘作陪,把陳遇包圍在當中。喝到半夜,已經吐過兩次,陳遇擺手認輸。小金嘿嘿笑,讓陳遇挑一個姑娘過夜。

江浩洋告訴我,按照以往的宣傳教育,我國的特工人員或者刑警臥底基本上是不沾女色的,他們都會用各種辦法規避這種測試,比如楊子榮拒絕“蝴蝶迷”的方法是“你太臟”,林強攜帶女搭檔假扮夫妻,余則成亦是如此這般,好像也沒了別的法子,是啊,你一個身體健康的涉黑分子,怎么會不近女色?但是稍有些常識的人就會明白,這根本就算不得一種測試。試想,“蝴蝶迷”是臟,難道“座山雕”就不能找到“干凈”的女子嗎?林強和余則成確實標配了女搭檔,還不是為了保留住英雄們的那點兒正氣?可事實上,除非是那種特殊使命者,需要長期潛伏,為了防止對手派出女諜在床榻上執行反偵察,組織上才會考慮安置一個女搭檔,不過這種情況非常罕見。所以可笑的是,英雄們孤膽深入虎穴已屬不易,還得操心女搭檔的人身安全,走鋼絲也要帶家屬,這不是憑空增加工作量嗎?換個角度講,英雄們其實更應該接觸黑幫女性,深入接觸才好,只有這樣才能獲得更有價值的情報,詹姆斯·邦德的故事里都少不了這個。故事歸故事,可事實呢?江浩洋說事實是:黃、賭、毒一個都不會少,因為你要活命。

莫說黃賭毒,哪個臥底手里沒有人命?否則你憑什么就能換取對手的信任?楊志想入伙梁山,還要取個“投名狀”呢,何況他還不是去做臥底,就是一門心思地想加盟。

江浩洋含蓄地告訴我這些,隨后他說,小金最終信任他了。

不過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金氏販毒集團對大陸的五分之一出貨路線,居然都是他一人在做,這是黑澤明回來后告訴他的,所以小金必須見他,因為他“很重要”。

大約半年后,陳遇再次潛入緬北。小金喝多了,忽然提出讓他看一樣東西,而且是他的珍貴藏品之一。

小金帶他來到莊園最深處,那兒有間小竹屋。走進屋,陳遇嚇了一跳。一個男人全裸著躺在地上,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五個孔,像個怪物。陳遇俯下身,仔細觀看,這個人面部被毀,可能是燒傷,兩只眼被挖掉,耳鼻被割掉,舌頭也沒有,只是胸口起伏的呼吸證明他應該還活著。小金嘿嘿笑著說,它除了觸覺和嗅覺存在,其他的感覺都沒了,不,多少還有些回憶。

走出來,陳遇就問,他是誰?。啃〗鹣肓讼氩耪f,它是我家的罪人,因為這個人,我才失去了親叔父,所以我不能輕易放過它,我要讓它活著,忍受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痛苦。陳遇點點頭說,看樣子他手腳也廢了,真成了一攤廢肉。小金說,已經養著它七八年了,每天派個人過來喂一次飯就行,但愿它長生不老,因為每次看到它,我心里才不會那么難受。陳遇說,不如給他吃點粉兒,成癮了再斷糧。小金嘿嘿笑道,都試過了,現在不必浪費了。

講到這里,江浩洋忽然流下眼淚,他說,這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江重。

陳遇那夜沒有睡著,他懷里抱著兩個緬女,腦子里閃耀著電弧。七年前,父親因公殉職,說白了就是被識破了身份,只能是死路一條。據蓬萊說,正是因為江重的努力,老金才在香港被成功誘捕,從而一舉打掉了金氏集團近半數的實力。而江重是被內部人出賣了,至今沒能挖出。父親被出賣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當時沒有實行單線聯系,沒有整容,甚至沒有把身份徹底顛覆。而販毒集團擁有龐大的資金鏈,可以收買獲得各種情報,尤其是來自內鬼的。

可以猜測到,小金把手下人的所有照片資料都發給那個內鬼,此人拿到了內部檔案,揭發出江重的真實身份。

陳遇當時俯身看那個人的時候,起初并沒有聯想到自己的父親,而是出于某種同情心,覺得應該是自己人所以才認真觀察。他發現對方用力嗅了嗅自己所在的方向,頭皮在顫抖,隨后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但是那腔調異常熟悉,是可怕的熟悉!分明是自己小的時候,躺在父親懷中常聽到的那支兒歌。

江重足足忍受了七年地獄式的折磨,終于等到了自己人的出現,而且竟然是自己的兒子!長期的黑暗世界鍛造出他敏銳的嗅覺,那一瞬間的氣味或許不夠完整,但是憑借電光石火的記憶,他可以判斷出一半的可能性。如果真的存在心靈感應,那么另一半的可能性即可拼湊出一份完整。

江浩洋說,在那個不眠之夜,想著自己的父親,他一定也是心潮起伏的,一定也是欲哭無淚的。

聽不到,看不見,說不出,動不了,想死都不能,這是何等的遭遇……能讓他保持心智的恐怕只有回憶了,過去的所有回憶都是完美的,哪怕是得病、受傷、夫妻爭吵、領導批評、各種瑣事的糾纏,統統都是完美的回憶!

陳遇把大腦開足馬力,設想如何跟父親溝通的辦法。

江浩洋忽然問我:老韓你說,換做誰遇到這種處境,該怎樣才能把那些真相告訴自己的兒子???

我竟一時無語。

第二天凌晨,他偷偷來到那個竹屋,剛進門,就瞅見父親把頭顱用力抬起,像是和他打招呼。江重已經通過地面的震動,記憶了兒子腳步的頻率。陳遇走上去,抱住他,讓眼淚落在他的肩膀上。臉頰貼摩,肌膚撫慰,就像任何一種哺乳動物那樣交流。

父親輕輕吭吭著,使勁點頭。

陳遇準備了一支筆和一張紙,他把筆放進父親嘴里,咬住,再把本子舉到面前。江重轉動著脖子,寫出第一個字:兒。

陳遇拍打他的肩頭,示意看懂,并鼓勵他再寫。于是有了第二個字:好。

這個“好”代表什么呢?是問候還是鼓勵?是說自己還好,還是說重逢真好呢?恐怕江重有千言萬語,都在這個字里吧。

陳遇用掉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收獲了父親寫的幾十個字,有些筆畫混亂的,自己就用手掌在他胸口摩擦,示意他重寫,而江重完全可以領會。

這種默契讓他自始至終都在流淚。后來父親寫不動了,脖子歪在一旁,發出沉重的喘息聲。陳遇估算時間有限,就準備起身離去,可是江重忽然發出聲音,似乎還有話要說。

父親又寫了三個字:你媽呢?

陳遇無法做出回應,該不該告訴母親已經離世的消息?又該如何告知?他用手拍打父親的肩膀,又撫摸他的胸膛。江重似乎放心了。

次日凌晨,陳遇再次進入竹屋。父親卻“告訴”他:想死,幫我。陳遇痛苦至極,他怎么可以對自己的父親下手?后來江重又寫道:來一管。陳遇明白,他這是想在死前再注射一針毒品,任何癮君子都無法割舍的感覺,他懂這個。

江重忽然寫出:有人!

陳遇怔住,傾聽,沒有聲音!但是他相信父親的感覺,于是急忙把筆塞到江重的身體下,把紙嚼碎吞下。

小金走進竹屋的時候,看到的是陳遇正在江重身上撒尿。他假裝不高興地說,哎——這可是我的藏品!

江浩洋對我說:就在第三天凌晨,他最后一次潛入竹屋,和父親做了告別,然后把大劑量的毒品注入江重的動脈,悄然離去。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人生三大不幸指的是少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三大不幸是:悲慘地降生、痛苦地活著、孤獨地死去。還好,父親走的時候有他陪著,父親還親吻了他的臉……

2007年回國后,陳遇策劃了一場誘捕。

毒販們之所以販毒,當然是為了獲取暴利資金,而這么多錢如何揮霍也是個難題,僅僅靠緬北熱帶雨林里的幾瓶冰啤酒、幾個緬女又怎么能夠算是成功的人生?2008年奧運會前小金被抓,他原本是打算去北京看射擊比賽的。

金氏集團土崩瓦解。

但遺憾的是,那個內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提前跑掉了。一段時間過后,蓬萊告訴他兩個消息,一好一壞。第一,陳遇獲得提職,晉升為三級警督;第二,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友丁瓊被人殘忍殺害……

陳遇認為,這事極有可能壞在黑澤明身上,他曾經對外吐露出一個信息,知道陳遇曾經去過一趟曲靖,而丁瓊是在貴陽某醫院上班,曲靖作為中間城市非常適合兩人相會。陳遇為此黯然神傷了很久。

此后,陳遇做了一次整容手術,恢復成江浩洋的面孔,重返社會。他還碰巧遇見了過去的警隊領導,對他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又給予了一番鞭策鼓勵。作為“刑滿釋放人員”的江浩洋顯得很是低調,連連點頭。再者,一個三級警督被一個二級警司指導指導,也沒啥大不了的。

六年時光,似乎經歷了人生的全部。江浩洋說,可是故事還沒有結束。

內鬼的逃亡、黑澤明的消失、金氏集團的余孽,這些都是潛藏的黑手,說不好哪天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局面。

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條短信,蓬萊告訴他,身份暴露,速撤!

再次前往那座小島的路上,江浩洋問蓬萊,怎么會暴露了呢?難道江浩洋的案子也被捅破了?蓬萊說,那倒不是,說來恐怕你也不信,他們不知從哪兒請來一個專家,對你的影像資料做了分析記憶,這個人竟然可以辨認出你的細微動作、步態、手勢,一切的一切!

江浩洋顯得有些后怕,追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蓬萊講,那個綽號黑澤明的家伙已經被捕,是他交代的,說來也巧,抓住他的人竟然就是以前的那個老公安,總是跟你過不去的那個。江浩洋點頭,深知自己再無別的藏身之地。蓬萊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擔心,暫時先在島上住一段時間,等把這些家伙們一網打盡了,就接你出來。

江浩洋于是置身孤島,一住就是三年。慢慢地他才知道,這里的老人們以前都是刑警、緝毒警、檢察官、國家安全人員,各種各樣的臥底工作、太多的殘酷經歷摧毀了他們的正常心智。而很多仇家還在滿世界地搜尋他們。

和上次留島生活明顯不同,江浩洋幾乎每晚都做噩夢,被內鬼出賣,被毒販追殺,被金氏余孽酷刑折磨成父親的模樣……

他決定離開,設法聯系蓬萊,可是方式斷了。后來通過郭處長的回復,才知道蓬萊似乎被雙規了,罪名好像是貪污。這樣的回復當然是一種托辭。江浩洋忽然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盡管銀行卡每月都能準時收到工資,可是誰又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呢?他查過,工資的匯款方是“某某養老院”,一個賬號而已,委實難尋源頭。所謂的秘密檔案,所謂的三級警督職銜,其實都是因為蓬萊一個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的自己,就像失去領主的日本武士一樣,成了浪人。

于是他逃了,冒死渡海逃回小城,隱匿在一幢居民樓里?;蛟S是跟老年人接觸久了,他選擇的租住地也是個老舊的小區,住滿了退休老人。這里的住戶們都很安靜,晚上過了九點就歇息了,整片生活區就像一座無主之地。

江浩洋幾乎不出大院,反正基礎設施應有盡有,他覺得自己也老得很快。就這樣隱居了數年,直到2015年的春天,他意外地收到了蓬萊的電子郵件。信寫得很簡單,告訴他:內鬼已被紅色通緝引渡回國,你安全了,且被晉升為二級警督。我已調離了公安部,從屬關系至此結束。你的新上級叫“孤島”,有了他的指令,你就行動,沒有他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記,只有他對你負責。祝好!蓬萊。

江浩洋用深邃的目光看著我說,至今,孤島都沒有和他聯系過。

后來我做了一番設想,產生出兩個疑問。

第一,江浩洋去曲靖跟蓬萊通電話,那么電話結束后,他是不會立刻走開的,因為如果有人再次使用這部電話,并選擇了“重撥鍵”,那么就等于暴露了上級的信息。所以,出于職業的周全考慮,他最有可能給虛擬的女友丁瓊又打了一個電話,丁瓊當然是內部人,但是她的信息就因此而泄露了。黑澤明既然知道江浩洋的去向,江浩洋也懷疑是黑澤明殺害了丁瓊,個中緣由自然顯現無遺。他沒有講得太詳細,一定是出于內疚吧?

第二,江浩洋曾經含蓄地指出“任何一個臥底手上都會有人命”,這話想必以偏概全了,但是可以肯定一點,對于他來說是真實存在的。為了獲得小金的信任,或者說為了通過小金的考驗,他一定殺過人。這個被殺的人是誰?當然不會是無辜路人,那沒啥意義,只能是金氏的敵人,也就是其他臥底!

敢于殺死自己的同類,才可以被認為不是異類,這是比較簡單易行的方法,也是別無選擇的方法。那么這個同類又是誰呢?我非常懷疑就是那兩個曾經跟他在一個大院里受訓的人之一,江浩洋非常細致地描述過他們,特別提到了一次交流——我找你談話不為別的,就是想記住你的聲音,以后萬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敵我??梢韵胂蟮氖牵〗鸢褬屵f給他,并說出那個倒霉鬼的身份,江浩洋會象征性地審問兩句,但是在那個瞬間,都知道了彼此是誰……

他沒錯,他執行了蓬萊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好你自己。

如今,江浩洋在等待著孤島的“激活”,他別無選擇地保持待命,或許下一個任務更要命。運氣好的話,他可以晉升到一級警督也難說,不過這都是看不見的榮譽,和那些黯然離去的忠誠生命相比,區別只在呼吸之間。

這頓飯吃得無比冗長,以至于服務員多次進來提醒,他也并不在意,還調侃說晚飯也在這兒解決了。

然后就開始談起我,詢問我的現狀。我又有什么可以講的呢,就像剛剛受用了一頓生猛大餐之后,誰還會對街邊小吃感興趣?不過看他問得認真,那我也只好簡單扼要地說一說這十幾年的經歷。

他聽得很仔細,絕不是故作姿態,對某個節點還會提出點評,讓我始終處于某種“受尊重”的情緒里。我告訴他老張借錢不還,導致我特別緊巴,而我始終礙于面子不去追討,現在除了看透人心不古還學會了提防。他卻說,既然你當初肯借錢給朋友,那么一定是來自信任。不必因為對方失信而懷疑自己的信念,況且那個老張應該還活著,既然活著就總有見面的那天,多給別人一些時間能夠讓自己變得多坦然一點兒。

我覺得他這話本身是沒錯的,可惜缺乏現實意義,也就不做反駁。畢竟他這樣的人怎么會理解老百姓的煩惱?于是我把話題轉移到年代論,說我們這些八零后真的生不逢時,獨生子女的各種社會心理問題就不提了,關鍵是迎來了改開時代,什么都在改變,一切都在開化,求職難,買房難,結婚難,月光族都算好的,眼下很多人都是靠“花唄”和“借唄”活著,數不清的分期沒完沒了地拆東墻補西墻,全部的勞動付出無非是在為馬云打工,難道浙江人都是猶太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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