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李榮森內疚地看了看兩個兒子,大的強忍著不高興,小的則生怕他看不出來,嘴撅得老高。李榮森看了看腕表,現在是八點整,孩子的媽媽周蕾剛被緊急召回醫院去做一個大手術,估計沒有十個小時回不來。
警察和醫生就不該結婚,李榮森自嘲地想,一忙起來都是必須得六親不認,孩子反倒是對家庭付出最多的,他們的童年都消耗在等待里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猶豫了,今天他并不是非去不可,如果案子真有進展,同事肯定會通知自己的。案子跟到現在,一直沒有什么重大突破,但萬一今天就有了呢?李榮森轉念又想,這不是沒發生過,他和同事常常都會驚訝地發現,很多突破都是在一個最意想不到的時機點出現的。
“明天去看也好,”十二歲的李驍明開口了,“周末看電影的人太多了,明天人肯定少。”
李榮森更加內疚了,成人的無奈把一個小孩子生生逼成了小老頭兒,這不是懂事,這是悲哀。
但他還是在李樞成哭出來之前逃走了,連謝也沒有說一聲,他隱約聽到李驍明勸慰李樞成,要帶他去附近公園的兒童樂園作為補償。
目標出現。
一個白發老人出現在李榮森視線里。但很明顯是改扮過,拙劣得讓他感到好笑:頭發是全白的,卻期待用一副眼鏡遮住沒有皺紋的光潔皮膚;胡子是用劣質膠水粘上去的,有一處明顯不穩;挺直的腰和矯健的步態則完全出賣了那人的真實年齡。
李榮森扶了扶隱形耳麥,快步跟了上去。他瞥了瞥四周,他的同事們也謹慎小心地聚攏來,慢慢靠近目標。之前輕微的偏頭痛忽然劇烈了起來,他緊張地加快了腳步,只想盡快結束任務,在更猛烈的疼痛來臨之前。
李榮森看到視野中的男人忽然摸了摸耳垂,這是一個代表不安的表現,他意識到對方可能察覺到了危險,那些有豐富逃跑經驗的罪犯總是有著非凡的直覺力。
再往前走五米便是一個大型超市,李榮森狂奔著撲向那個人,他知道只要這家伙一進了超市,抓到他的幾率會減小,傷及無辜的可能性卻會增大,警察有顧慮,但他沒有。
白發男人回頭看了一眼,立刻拉過一個路人往李榮森身上砸,給自己爭取幾秒鐘逃跑的時間。李榮森繞過驚叫的行人,大吼了一聲,做出一個跳躍的動作,成功地將對方撲倒在地。李榮森的同事們也都反應敏捷地一個個地沖過來,疊羅漢式的撲到李榮森與嫌疑犯的身上。李榮森能感到位于最底層的那家伙的絕望,一個壯漢一百多斤,累計起來六七百斤的重量,李榮森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窒息。他摸到嫌疑犯的手,給對方戴上了手銬,眾人這才松了口氣,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李榮森是被人扶起來的,除了頭疼之外又增加了腰疼,有那么十幾秒的時間他感到下肢都不能動。
嫌疑犯的偽裝被撕下來了,果然是一張年輕人的臉,但也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圈套。
李榮森的腦子里跳出兩個字。
根本不是什么正義群眾的舉報,只是一個圈套。
但這個圈套的目的是什么?
戲弄?挑釁?
“李榮森,”被抓住的白發年輕人突然說話了,“你等著。”
看著對方故意露出的囂張笑容,李榮森的腦子炸了一下:對方能準確無誤地認出自己并叫出名字,說明是下過一番工夫的。
“你什么意思?”李榮森湊近他,同時努力回憶著,但是他的腦子里沒有任何關于眼前這個人的信息,這確實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記得他正面接觸過的每一個罪犯或是嫌疑犯,這不止是一種職業技能,同時也是生存技能——因為對這些人來說,他是一個危險的敵人;而對于那些被他送進監獄的人來說,他是仇人。他們可能對他做出任何事,他固然是勇敢的,卻也是惜命的,而且他還有家人——他不得不為自己和親人們的安全花出相當的精力,他不得不防備每一個可能的敵人。
白發男子不說話了,他只是詭異地笑。李榮森的同事孫林在那家伙的頭上狠拍了一下。
“說!”
白發男子把頭扭向另一邊。這個動作激怒了孫林,孫林捏緊了拳頭,但被李榮森抓住了手腕。
看熱鬧的人群早已圍了過來,他不想節外生枝。
兩輛警車開過來了,眾人押著白發男子進了其中一輛車,李榮森和孫林則坐進另一輛車。
李榮森琢磨著白發男子說出的每一個字,他只覺得心慌。
這幫劫匪搶了一家私人超市和一家珠寶店,打死一人,重傷兩人,其中一個很可能成為植物人。他們在實施搶劫時都戴著口罩和帽子,目擊者指出為首一人是白發,年紀應該在五十歲以上。除此之外再無更多信息。
眼下抓住的白發男肯定不是那個頭兒,但肯定是團伙成員之一,是故意用來調虎離山轉移視線的。如果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他們也不能僅憑對方的一頭白發就定罪,白頭男如此囂張,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原本以為不過是件普通的劫案,如今被人當面叫出了名字,那就說明有另一種可能性:團伙里有認識他的人,甚至很可能是憎恨他的人。
從他某次抓捕行動中逃脫的罪犯?被他送進監牢的犯人親屬?還是剛剛出獄的仇人?
“送我回家,馬上!”
李榮森一面對司機說,一面撥打李驍明的手機。雖然學校明令學生不得使用手機,但是鑒于家里的特殊情況,他沒法兒給他們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李榮森只能要求兒子與自己一起陽奉陰違,不過手機使用僅限于重要的時候。
“誰啊?我在上課。”
聽到兒子的聲音,尤其是“上課”兩個字,李榮森立刻長舒了一口氣。
“我在上課”是李榮森與李驍明約定的一個暗號,“上課”表示一切正常。而假如李驍明回答“我在寫作業”,那么就表示電話另一邊的情況不妙,比如正被人脅迫,環境復雜無法說真話等等。
“你們現在在哪兒?”李榮森問。
“公園。”李驍明想了想又補充,“就是華新街的那個。”
“帶著你弟弟,馬上到公園左邊的建設銀行等我。不管什么人過來跟你們說話都不要理,誰也別信,我很快就到了。”李榮森囑咐道。他還真不敢讓他們單獨回家,銀行里有監控、有保安,人也少,即便已經被跟上了,那些人也多半不敢在銀行動手。
“哦。”李驍明回答,接著又說,“爸爸,給你提個建議行嗎?下次你打電話的時候用用暗語,我問你在做什么,你說你在工作就是沒事,你要是說你在買東西,我就知道你不是自愿在說話了。這樣行吧?”
李驍明一口氣說完,仿佛怕速度慢了就會被李榮森打斷,語調里還憋著一股不滿,想來這話是琢磨了很久了。
“好啊。”李榮森失笑,放下電話,只覺五味雜陳。孩子太聰明和太懂事了,他不知道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
接著李榮森給醫院打了個電話,確定周蕾還在手術室,起碼還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出來——沒有罪犯會傻到闖手術室的。李榮森腦子里繃著的緊張神經這才略松了松。
李驍明把手里的冰淇淋丟進了垃圾桶。他快步走向一直在視野中的弟弟李樞成,玩碰碰車已經滿頭大汗的李樞成正鉚足了勁兒故意撞向一個比他大了三四歲的男孩,但卻被一個比他小了兩歲有余的小女孩給撞歪了方向。撞人的女孩自己被嚇了一跳,向后靠在母親懷里大哭起來,被撞的李樞成卻高興得咯咯大笑。
李驍明皺起眉頭,一面焦慮地計算這一輪游戲結束的時間;一面打量四周,尋找可疑人物。
盡管李榮森沒有明說,可是他知道一定出了大事。否則李榮森不會給他打電話,也不會連家也不讓他回。他知道,除了銀行之外,博物館也是一個可以得到安全保障的好地方。
手里拿著小孩外套而且眼神一直關注著孩子的成人是安全的。李驍明的眼神謹慎、仔細地掃過眾人。兩人一組、三五成群聊著天的成人也是安全的。至于那些完全專注于手機,看上去即便是地震來臨也不會把他們從虛擬世界里拖出來的家伙更是安全的。李驍明為這些巨嬰嘆了口氣,成年人的世界真是怪異。
他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標,一個把帽檐壓低到看不清上半臉的男子,只能依稀從胳膊和大腿的強壯度判斷出對方正處于壯年。李驍明故意盯著對方,那人便轉過頭去,裝出一副等人的架勢,但不一會兒,李驍明便用眼角余光掃到那人又把頭轉過來盯著自己了。
李樞成從碰碰車場地出來了,一臉的意猶未盡。
“哥,我還想再玩一場。”
“爸要帶我們去更好玩的地方。”李驍明毫不猶豫地撒謊,因為他懶得解釋,眼前的小家伙一問起問題來就停不住,嗓門又大,他不想滿街的人都聽到他們在說什么。
“真的?!哪兒?”李樞成興奮地大喊了一聲,表情已然是信了。李驍明無奈地擠出一個笑容,那是學霸看學渣的笑容。
“水上樂園。”
“噢也!”
這時,一個拿卷筒冰淇淋的小男孩從李驍明兄弟倆面前走過,李驍明故意狠拉了李樞成一把,使得李樞成重心不穩地撞到了那小男孩的身上
李樞成太好騙了,而且做事完全不過腦子,成績差倒是小事了,沒有保護自己的意識才真讓人頭疼。李驍明想,現在去水上樂園至少兩個小時的路程,到了也該吃晚飯了,吃完了再進去還能玩幾分鐘?
李樞成顯然壓根兒沒往這方面想,他拖著李驍明往公園門口走。
“爸爸在哪兒等我們?”
他的聲音又高又尖,李驍明肯定,離他們二十米之內的人都聽見了,當然也包括那家伙。
李驍明回憶自己看過的警匪片,最重要的是別讓對方有接近的機會,盡管人很多,但也不是沒有機會動手。
“哥哥,我要上廁所。”
李樞成偏要給他出難題。公園的廁所都在僻靜處,雖然人流不少,可是廁所卻是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萬一給人弄暈在里面……李驍明打了個寒戰,畢竟成人和小孩力量差異太大,不得不防。
“我們到外面的銀行去,那兒干凈。”李驍明說道。
“我忍不住了。”
李驍明翻了個白眼。
“今天周末,你進去也是要排隊。忍一忍就好啦!”
李樞成掙脫李驍明就往廁所跑。
李驍明只能跟上去,他找機會往后面看了一眼,頓時緊張起來:方才戴帽子的那個男人果然跟了上來,而他的身邊,還多了兩個穿條紋T恤的墨鏡男。
李驍明強忍著恐懼,同時在心里有了一個判斷:對方這一次是有備而來,恐怕沒那么容易脫身。
李驍明追上李樞成,往四下里掃了一眼,拖著李樞成往公園內書畫展區的方向走過去。
“我們去那邊的廁所。”
李樞成滿臉不高興。
“那邊明明遠些。”
李驍明不理他,他在看展覽的老人里尋找熟悉的面孔,他記得有幾個鄰居老人也是經常到公園來看展覽的。
可惜的是,他一個熟人都沒遇見,只得硬著頭皮跟著李樞成往廁所的方向跑。
帽子男與兩個墨鏡男加快了腳步。李驍明對廁所周圍環境很失望,人沒他想象得多。這時,一個拿卷筒冰淇淋的小男孩從李驍明兄弟倆面前走過,李驍明故意狠拉了李樞成一把,使得李樞成重心不穩地撞到了那小男孩的身上,冰淇淋糊在了兩個人的身上。
小男孩大哭,李樞成暴吼:“你干啥嗎?”
李驍明連連道歉,小男孩的爸爸罵罵咧咧地拉著小男孩進廁所去清洗衣服上的污物,這一件小事也如李驍明所愿引來了不少路人的注目。這使得三個跟蹤者多少有些氣結,不敢貿然靠近。
李驍明把氣得直瞪眼的李樞成往公廁的門里推。
“你不是急了嗎?”
李樞成氣呼呼地進去了,李驍明兄弟一出現,那男孩的父親便狠狠地瞪著兩人。
李驍明再次道歉,又是幫忙拿著對方換下的衣物又是不斷哄小男孩開心,李驍明成功地拖延了對方的時間,最后兩兄弟跟著父子倆一起出來,小男孩黏著一直用笑話逗他的李驍明,咯咯直笑,早已忘了前嫌。很明顯極少享受這待遇的李樞成則垮著臉,滿是醋意地看著他倆。
跟著父子倆走了一段路后,李驍明發現跟蹤者并沒有知難而退,只是三個人中少了一個墨鏡男。這讓李驍明不禁有些心慌,父親的電話還沒有打過來,說明他還沒有到銀行。手機快沒電了,李驍明決定在沒有搞清楚全部狀況之前暫時不浪費電——反正催促也沒有用,父親也不能長翅膀飛過來。
父子倆準備轉彎朝花卉區去,如果再跟著他們就會離大門越來越遠。李驍明計算著距離,決定賭一賭。
“我們來比賽,看誰先跑到大門口,輸的買冰淇淋。我讓你十步。”
和父子倆告別后,李驍明對李樞成提議。對這個穩輸的比賽,李樞成仍然充滿了熱情,在李驍明說了開始之后,李樞成拔腿就跑。
“一,二,三,四,五,六,七……”
李樞成的大嗓門再次成功引人注目,李驍明冷冷地看了看那兩個已經暴露出不良目的的跟蹤者,只要是跑著的,他們動手的難度就會大大增加——畢竟要抓住兩個奔跑的男孩,動靜太大。
李驍明很快追上弟弟,說了句“我贏了”,便拽著后者一鼓作氣地跑到公園門口。門口站著兩個保安,李驍明大大松了口氣。他仍然買了兩盒冰淇淋,兄弟倆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吃完。在這里,每一分鐘都有人進進出出,李驍明得意地猜測跟蹤者氣得快吐血了。
到了街上,就更不用怕了。
李榮森滿頭大汗地沖進銀行,他在人群里搜索每一個小孩的身影,但沒有一個是他的兒子。李驍明的電話提示關機狀態時他便已經亂了手腳,現在他只覺得全身冰涼。
孫林也沖了進來,一眼便看到李榮森差不多都要扭曲的臉。
“李哥你別急,別急,附近兄弟都通知到了的,都提著神呢,沒回應就是沒事,別急別急啊!”
李榮森也在心里安慰著自己,但恐懼像一條毒蛇咬住了他,讓他感到窒息。
他捏了捏孫林的肩膀,實際上他只是想借一把力略微支撐一下自己。
無數與李驍明和李樞成有關的圖像在他的腦子里閃過:他們出生的時候,他們狼吞虎咽吃東西的時候,他們搖搖晃晃學走路的時候,他們喊第一聲爸爸的時候——他錯過了李驍明的那一聲,所幸沒有錯過李樞成的。他閉上眼,他還想看見他們上大學,結婚,生子……他拒絕去看隱隱約約從這些畫面深處往外爬的陰影,他不要,永遠不要看見他們死去的畫面。
“爸!”
李榮森滿身冷汗地轉過頭,看見李驍明及李樞成也是汗流滿面地站在銀行門口。
他愣了幾秒鐘,又用了幾秒鐘把恍惚換成慣用的嚴肅,他不想在孩子們面前看上去像個被情緒控制的傻瓜。
“不是說馬上過來嗎?”
“哥哥帶我繞圈子!”李樞成搶先告狀。
像是預料到會挨罵似的,李驍明一點兒委屈的神情也沒有。
“我把他們拍下來啦!”
“誰?”
李榮森接過李驍明遞過來的手機,手機里有幾張新照片,照片中有一個墨鏡男和一個帽子男,但拍得不是特別清楚。
“這是?”
“爸爸,”李驍明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李樞成,“這里不方便說。”

李榮森在辦公椅上坐下來,李驍明則好奇地東張西望,顯得十分興奮,這還是李榮森第一次帶孩子來自己工作的地方。
李樞成撅著嘴,只是坐在沙發上生悶氣,因為很明顯,水上樂園的計劃泡湯了。他看著李榮森的眼神里都帶著幽怨,李榮森的心思則完全在別處。
之前他其實是抱有一絲僥幸念頭的,他希望只是自己敏感,那白頭男不過是逞口舌之快,沒有人會威脅他的家人,沒有危險,也沒有跟蹤。
李驍明講述過程的時候,他的心一直揪著,比他的面部肌肉還繃得緊,他想要大吼一聲,他想要把兩個孩子拉到自己的身后,讓危險看不見他們。
他想說,沖我來,不是孬種就沖我來。
可是他的敵人們只是手機里幾張模糊的照片。
最后他什么也沒有說。李驍明沒有被恐懼擊倒,他就得更像一座山,不管他的內心如何驚濤駭浪,因為他是父親。
“拿到了!”孫林拿著一個U盤進了辦公室,交給李榮森之后,伸出大手在李驍明的頭頂揉了揉,“干得好!有前途啊!”
與此同時,李榮森已經打開了一個筆記本電腦,把U盤插進,調出一段監控錄像。
“在16點32分18秒。”孫林一面說一面搶過鼠標來拖進度條,“出來了,出來了。”
孫林減慢了播放速度。
李榮森定睛看著屏幕上的兩個人——
戴帽子的男人和戴墨鏡的男子并肩走在一起,墨鏡男望向帽子男的左邊,帽子男大約是熱了,正把帽子揭起來,還有意無意地朝上方看了一眼,接著馬上又把帽子戴上了——估計是發現了攝像頭。
“就是他們。”李驍明肯定地說,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對方的臉。帽子男差不多有四十歲左右,而墨鏡男要年輕得多,估計二十五六,胳膊上的肌肉坨仿佛灌了金屬般硬挺。他在帶著李樞成離開公園時,故意在街上繞了一圈,他故意在十字路口和商戶門口的攝像頭處停留,他相信,總有一個攝像頭可以拍下跟蹤者的行為和面目。
李樞成大大咧咧的,完全沒有湊過來看熱鬧的心思,也完全不像是一個知道自己被跟蹤過的孩子的反應,對他來說,事情過了就沒必要再操心了。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李驍明,因為后者完全把他當傻瓜騙,一句真話也沒有。所有人都當他是透明的,自顧自地說話,他還得去把眾人言語中的碎片拼起來才大致知道發生了什么,仿佛沒有一個人覺得應該讓他也了解全部情況——既然如此玩,他也就沒必要有什么興趣。
誰也沒看出來李榮森正在壓制更大的震驚,他的腦子里幾乎是海嘯了,他把進度條拖回一點兒,重放了帽子男摘帽子的動作,然后把畫面暫停、放大,可以隱約看見帽子男的左邊額角上有一道幾公分長的疤。
“有特征就好辦多了,”孫林很高興,連忙連接打印機,“如果有前科就穩了。”
他的意思自然是可以從犯罪檔案里找出對方的身份,這比大海撈針強多了。
“小王,麻煩你幫我帶他們倆去吃飯,我這兒還有點兒事要忙。幫我和小孫打包兩碗面就行了。”李榮森叫來一個年輕警員囑咐道,等到兩個孩子走出辦公室后,李榮森才把自己的情緒釋放了一點兒出來,他擰著眉頭。
“怎么了?”孫林問道,“你認識?”
“走,去老馮那邊看看審得怎么樣了。”李榮森轉移了話題,拿起一張剛打印出來的帽子男照片,孫林也就壓著好奇,跟著李榮森往門外走。
“招了嗎?”
被問到的警員搖著頭。
白頭男桀驁地與李榮森對視著,李榮森猜測著對方的真實年齡,二十一,二十二,或者還不到二十?
總之,都還是處在想方設法吸引別人注意力的年齡,因為缺乏內在的豐富,所以只好模仿那些自以為是的冷、酷、帥、潮。有相當多的無知者會把挑釁警察當做是一種勇氣,他能從白頭男的臉上看出那種幼稚——又一個被人利用的可憐蟲。
“真正的兄弟,是不會讓兄弟去冒險的人。”
李榮森決定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白頭男愣了幾秒鐘,他當然是聰明的,但依然會習慣性地排斥逆耳忠言。
他冷笑,但李榮森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成功地讓其內心起了波瀾。
“讓你這么干的人,想過怎么讓你脫身了嗎?”
白頭男強撐,故作不屑地哼了一聲。
“多謝你的警告。”李榮森忽然笑了一下,這個笑容太古怪了,讓旁邊的孫林都忍不住心里發憷。
“你什么意思?”白頭男終于忍不住了,“你謝我什么?”
“我的家人很平安,”李榮森的話讓白頭男臉色都變了,“你的警告很及時。”
他等著李榮森繼續說下去,但李榮森沉默了。李榮森看到白頭男把手從桌子上移到了桌子下,很快又放回到桌子上,這很說明了他的焦慮,當然是在擔心他的同伙因為他幼稚的行為而處于險境。
“老熟人了嘛,”李榮森瞇縫著眼,決定冒冒險,“想送大禮給我,我理解,只是干嗎非得捎上你呢,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
白頭男的身體抖了一下,李榮森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勝敗乃兵家常事。”李榮森感覺到自己正一點一點地挖掉對方的堡壘,他夸張地用手指敲著桌子,“綁架案,從犯,不是主犯的話,也就十年左右吧?”
孫林立即會意,表情夸張地說:“看性質嘛,雖然未遂,但綁架警務人員的家屬,性質實在太惡劣了。”
“別冤枉人啊,我什么都沒做!”白頭男緊張地大喊了一聲,“我就是在散步而已。”
“晚了,”李榮森搖搖頭,“郭鵬已經招了。”
“郭鵬?”白頭男驚訝又不屑地歪了歪頭,“沒聽說過。”
“不會你連他真名都不知道吧,”李榮森把帽子男的照片遞過去,“四十三歲,當過拳師也當過保鏢,還做過半年替身演員,擅長格斗。因為酒精過敏所以從來不喝酒。”
不屑之色在白頭男的臉上尷尬地凝住,掛也不是,撤也不是。
“主意是別人出的,苦活臟活是你們做的,你們又沒拿主犯的好處,何必扛主犯的罪呢?十幾二十年出來,你能做什么,現在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呢,你能做什么?”
白頭男蔫了,但是大約出于最后的自尊仍沒說話。
“做聰明人丟人,還是做傻子丟人,你自己想一想吧。”李榮森帶著孫林走出去,單獨留下白頭男一個,他知道對方的壁壘已經出現裂縫了,必須給他一個與自己掙扎的時間。
“郭鵬這個名字是你瞎掰的,還是真認識啊。”孫林把忍了老久的驚訝一股腦抖出來,“你怎么剛才不說呢?”
“我也不確定。”李榮森五味雜陳地點燃一根煙吸著,“看來他是用了化名。想不到,竟然是這種情況下見面。”
“朋友?”
“差不多二十年沒見了,”李榮森點頭承認,“我們認識的時候,還在上幼兒園。”
“你們鬧翻了?”
李榮森搖搖頭。
“我們關系一直很好,他爸爸去世后那幾年,都是我們家在接濟他們家。可惜他媽媽也病死了,所以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
“算起來,也是恩人了,怎么有這樣恩將仇報的人?”孫林憤憤不平地說道,“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他輟學后就去了外地打工,我大學畢業工作后去廣東出差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在一家工廠給人當保安,請我吃了頓飯,我們聊了幾個小時,后來我回來了,就再沒見過他。”
“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孫林有些尷尬地猜想郭鵬和這些社會渣滓混在一起的原因,多半是因為受不了底層的貧窮,總有人在貧窮中堅持善良,也總有人在貧窮中扭曲。
李榮森點點頭。他既震驚又困惑,他記憶中的那個少年,雖然有些孤僻少言,但卻是一個為了保護朋友可以與數倍于己方的力量正面對抗的勇士。記得十四歲那年,他被一群不良少年圍住,對方要搶他的錢,是郭鵬拼了命地護住他,跟那些人廝打。郭鵬額頭上的那道疤痕就是當年為了替他擋刀而留下的。
李榮森嘆了口氣,這些年在郭鵬身上肯定發生了很多事。但是,他還是很難相信郭鵬會成為企圖傷害他妻兒的那些人中的一員。
他不能騙自己說郭鵬不知情,因為白頭男準確地認出了他并說出了他的名字。
但白頭男的囂張行為如今推敲起來很有些蹊蹺,李榮森皺著眉頭。
回到辦公室,兩個兒子與周蕾都在,周蕾一下了手術臺便被同事接過來了。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眼神憂慮地看著李榮森扒拉面條。
面都糊在一起了。
“我覺得戴帽子的那個人,沒那么壞。”
李驍明突然說道。屋子里的人都震驚地看著他,李驍明被這個效果嚇了一跳。
孫林出來解圍:“孩子,人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好壞來的,也不是單純用好壞這兩個字就能歸類的。”
“嗯。”李驍明用力點頭表示他確實同意,接著說出自己的理由,他指著李樞成,“他不聽話跑到小街上去了,如果他們真要抓我們,那個時候機會是最好的。但是,那個戴帽子的偏偏在那個時候摔了一跤,還把戴墨鏡的一起拉著摔倒。”
冷不丁被告了一狀的李樞成把兩頰都鼓了起來。
“你又什么都沒說,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李驍明翻了個白眼:“你嗓門太大了,說話又不動腦子,跟你說實情就完蛋了。”
李樞成哇的一下就哭出來了。他委屈巴巴地看看父親,李榮森還在震驚里沒回過神來;他又滿懷期待地看看母親,但是周蕾一點兒沒有安慰的意思,還故意避開了李樞成的眼神。
孫林有些尷尬,只好拍拍李樞成的頭,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是當哥哥的,弟弟才多大。”
最后他終于憋出了一句。
“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就沒這么缺心眼。”李驍明不服氣地哼哼道。
李樞成哭得更大聲了,孫林沒轍地看向周蕾,但周蕾卻給了他一個“隨他去”的眼神,自己則拍了一下李榮森的后背。
“你這邊完事沒有,今晚回家住還是去哪兒?”
“宿舍都安排好了,”孫林連忙說,“大家都覺得你們今天還是不要回去為好。”
周蕾也不多問,直接便拽過李驍明:“走,跟我買點兒東西去。”
李榮森這才反應過來,正準備站起來的時候,一個同事興奮地跑進來。
“李哥真厲害,那家伙招了!”
屋子里幾乎立刻就只剩下李樞成一個人了。李樞成落了半截的眼淚無人關注,只好吸吸鼻子委屈地走到門口。周蕾和李驍明一前一后,臉上居然都在笑,李樞成實在不好意思追上去,李榮森和孫林則連背影都沒見了。
“他說是給弟弟報仇,他說他弟弟死得太冤,你們開槍的時候他弟弟是手無寸鐵的。”白頭男的語氣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他說自己的真名叫張浩,并用“他”字代替首領關松的名字。李榮森估計是因為不好意思再像過去那樣稱“關哥”,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做了叛徒。他過去之所以認定關松是個講義氣的老大,因為他不過才做了幾天小弟,關松就肯借兩萬元讓他去還債。
“好一個手無寸鐵,他倒是沒有重武器,一把槍抵著一十五六歲小姑娘的頭,那小姑娘的媽媽就因為哭得大聲了點兒,就被他給爆頭了!”李榮森知道對手就是十年前被他擊斃的通緝犯關峰的哥哥后冷笑了起來,當時他若反應慢一點兒,或是打偏了,只怕小姑娘也在那家伙的瘋狂之下喪命了,“你去圖書館查舊報紙都還能看到他拿小姑娘當肉盾的丑樣子,這種事,我要是他哥哥,該羞死一輩子也不讓人知道,還拿出來哄著你們當炮灰,可真是一家子。”
白頭男張浩沒料到自己會聽到這么個故事,臉立即漲紅了,大約也覺得自己為這么個人賣命太丟人,半天都沒說話。
“他準備動我家人的時候,你就該看穿他了。”
“他說這是以牙還牙,叫你也嘗一嘗失去親人的滋味。”張浩手足無措地說道。
“那劫案呢?”李榮森說道,“既然是來找我報仇的,又為什么要節外生枝地去打劫?”
“什么打劫?”張浩懵了,“什么時候打劫的,我沒搶劫過啊!”
劫案發生在一周前,張浩是五天前才跟了關松,顯然關松完全沒有跟張浩提起過劫案,這意味著他從一開始就準備把對方當替罪羊而且根本不打算分錢給他。
李榮森與孫林對視了一眼,兩萬元買一條命,對方打得一手好算盤啊。
張浩也總算明白過來了,臉色氣得快跟自己的發色差不多了。
“你為什么要喊出我的名字?”李榮森說出最后一個疑問,“是關松讓你這么做的還是你自己要這么做?”
“是周虎哥,不,是郭鵬教我的,說這樣你們就會把心思放在審問我這事上,他們就有時間去做大事了。他說只要我沒參與行動,你們也不可能一直關著我。”
“除了綁架,還有其他事嗎?”
“不清楚。”張浩沮喪著,“我只知道這個。”
“明天就回去。”李榮森看了在另一張床上已經睡著的兩個兒子,李驍明用被子捂著頭,李樞成則四仰八叉,腿都壓到了李驍明的肚子上。
“這就安全了?”周蕾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諷刺,這讓李榮森感到很惱怒,但他發現周蕾的眼睛微微有些腫,像是哭過了,于是他的心立刻被內疚填滿了。他給不了一個女人最需要的安全感,如果不是因為嫁給自己,她本可以過平靜安寧的日子。
“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李榮森認真解釋著,“聲東擊西之計。”
周蕾好奇地擰起眉,但沒有發問,做了這么多年警察老婆,她很清楚什么問題該問。
“睡吧。”周蕾側過身子,閉上眼睛。
但李榮森甚至沒有坐下來,他呆呆地看著兩張床上的三個家人,良久才嘆出一口氣來。
店員柳暉與陳凱開門前先看了看大街,現在已經九點半了,陽光充足,行人也多起來了,一切看起來都足夠安全。
兩人打開店門,不銹鋼卷閘門升起——麻雀雖小,卻也是鑲金嵌玉的。十個柜臺,高強度防彈玻璃下閃耀著珠光寶氣,不算保險柜里的,擺出來的這些差不多也有上百萬了。前段時間的珠寶店劫案鬧得人心惶惶,好多珠寶店都加強了人手,據說規模更大一些的甚至多招了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當然這里是用不上了——首先也不是什么名店、大店,東西不多,表現太在乎反而惹人笑話,二來老板周奇特別摳門,心存僥幸地覺得搶劫犯多半是看不上自己這點兒蚊子肉的。
陳凱換上保安制服的時候,周奇從里面睡眼惺忪地走出來。陳凱一見對方瘦骨嶙峋的樣子就想笑,守夜對他來說大約只是個姿態,真要有劫匪,哈口氣都能把他吹倒了。
“我估計這幫人都已經逃出邊境了,”柳暉一面說一面坐下來看著監控設備的顯示屏,調試攝像頭的角度,“這時候肯定不敢再出來作案的。”
“沒這一伙,萬一有下一伙呢?”周奇隨便給自己沖了包麥片,不停攪拌著。
“那貪心膽大的多了去了,你最好再多請一個保安,不然你要一輩子住在這兒了。”陳凱調侃地說道。周奇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這家伙只接受隔日值夜班,完全沒有任何危機意識,他覺得自己還要給出那么多的薪水實在太冤了。
“奇怪了,”柳暉看著完全沒有變化的屏幕說道,“攝像頭好像出問題了,不動啊。”
另外兩人便緊張地湊過來看,發現不管柳暉怎么發命令,攝像頭都只是照著同一個角落,這意味著店內監控出現了大量的盲區。
“趕快弄好啊!”周奇大急。
“我這也不是專業的啊,要不咱們上午先不營業?”柳暉開始撥打電話找供應商求助。
與此同時,四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進了店里,周奇咬咬牙迎上去。
“不好意思,各位,今兒店里支付系統升級,暫時沒辦法營業。”
“沒事,我們交易可以全部用現金。”四個人中看起來比較年長的一位笑了笑說。周奇不安地打量著他,半指長的黑發,絡腮胡子,一口黃牙,唯一讓他產生好感的是對方的衣著,一看就是高檔貨,說不定真是個大買家呢。
“請問,您是傾向于選擇禮品還是自用?”
“黃金。”“大黃牙”不繞圈子,直接說出目的,“投資保值用的金,你這兒有吧?”
“有有有,”周奇來了精神,“您這邊請。”
“大黃牙”跟著周奇走到柜臺前,這時,“大黃牙”身后一人的手機鈴響了起來,周奇看見那男子接聽之后便變了臉色,心里不由生出幾分戒心。那男子跟“大黃牙”耳語幾句后便離開了,“大黃牙”則將手撐在柜臺上,指著一塊金磚問道:“那是多少克的?”
“為什么不能去上學?”
“為什么爸爸不在家,但爸爸的同事來了那么多?”
“為什么媽媽也不去上班?”
對于李樞成的提問,李驍明一概報以沉默。李榮森沒有明說,周蕾也含糊其辭,他們大概覺得這是一種保護吧。李驍明一面想,一面把一只紙飛機飛出陽臺。
他們這一棟電梯公寓臨街,十樓的樓層完全可以把街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見大門口街對面的茶館里坐了兩個年輕人。
現在才不過早上十點。那茶館主要的客人是附近打麻將的老年人,依他的記憶,至少十一點才會熱鬧起來——那時候老人們已經送了孫子孫女們去了學校,到菜場買了菜,回家燉了湯,洗了衣服,正好留下一兩小時的空閑。
兩個年輕男人,湊不成一桌麻將,連打撲克都缺一個,大約只能尬聊。其中一個人裝得鼓鼓的藍背包吸引了李驍明的注意力,是去旅游的,還是旅游剛回來?都不像。
“對對,把那個再放大,”李榮森指著屏幕上一個穿著運動服背著旅行包的年輕人,“就是這個人,會有游客連續五天都出現在同一條街嗎?”
孫林眨了眨因為熬夜而發紅的眼睛后微微點頭:“光看不買,極有可能是踩點的。”
李榮森興奮起來,他動作敏捷地用鼠標使屏幕上的影像反復前進、倒退、跳轉……完全不像一個已經連續工作了二十二個小時的人。
“這里,”李榮森終于分析出了對方的行動邏輯,“昨天下午,他在這一塊區域出現了六次,”李榮森繼續控制進度條的速度,“你看這兒,他在做什么?”
孫林看著那個被慢速播放的畫面,坐在游人長椅上的年輕人拿出筆記本電腦,并不時抬頭看著一處——那個位置是一家小珠寶店,已經關了門,門的左上方有一個攝像頭。李榮森反復播放這一段,孫林發現年輕人每次低頭在筆記本上敲擊數次后,那珠寶店門口的攝像頭便會轉動一次角度。
“好家伙,高科技啊!看來目標就是這一家了。”
“馬上出發。”李榮森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關松囑咐一個手下將“店主有事,今日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在門口之后,親自將卷閘門拉了下來。他歪了歪頭,看著已經被打暈過去的陳凱和柳暉,又斜睨著還沒有暈過去但全身都在發抖的周奇。周奇被綁在椅子上,嘴里塞著布條,驚恐地看著“大黃牙”。
“我說過了只要保險柜密碼,不要你的命,”“大黃牙”強壓著不耐煩,“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的命你就舍得?我再給你五分鐘,好好想想這個問題。”
“大黃牙”看著一個正在柜臺里搜羅珠寶的手下正朝東邊走過去,立刻喝止了對方。
“哎,再過去就要拍到臉了,別那么貪心。”
“怎么就不能把這攝像頭廢了呢?那多省事。”“大黃牙”的手下抱怨著,“要是小五在就好了。”
“小五有更重要的事。”“大黃牙”獰笑了一下,一手抬起周奇的下巴,“好東西都在這家伙嘴巴里呢。”
“來晚了,肯定已經出事了。”
孫林坐在車里,看著街對面周小生珠寶店外掛著“店主有事,今日暫停營業”的牌,拍了一下大腿。
“人質安全要緊。”李榮森咬了咬牙,“其他人都在路上了吧?”
“我想了想,還是讓鄭龍和小周留在你家里保險些,”孫林回答道,“畢竟這個人確實和你有過節。”
李榮森心情矛盾地點了點頭:“就怕人手不夠啊。”
他打量著周小生珠寶店附近的環境,這里是步行街,沒辦法停車,即便罪犯得手了,也只能步行離開。所以,他們肯定會確保店主與店員不會報警,搞不好會殺人滅口。
必須得盡快行動,晚了就來不及了。李榮森想。

“砰!”
一聲巨響。
像是槍聲,又像是爆炸聲。
周奇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大黃牙”哆嗦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大黃牙”問手下。
被問到的人茫然地搖了搖頭。因為這小店兩面都是墻,只有大門口和后門口通向外面,照明基本全靠燈光,眼下兩道卷閘門都被鎖上了,因此根本無法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
屋里的三個人面面相覷。他們屏住呼吸等了十來分鐘,但沒有聽到任何更大的動靜。
“大黃牙”拿出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可手機另一端的人也表示一頭霧水,只確認是來了不少警察和消防員,還有一群穿著制服的工人。步行街兩邊的路都被封了,暫時不能出入,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些人和一系列動作都不是沖著周小生珠寶店去的。
“那也肯定是出了大事,”“大黃牙”咬牙切齒分析道,“萬一有不長眼的今天也碰巧找了哪家下手,我們就麻煩了。”
“大黃牙”心情復雜地看了一眼周奇,他現在覺得,周奇最重要的價值已經不再是藏在舌尖上的密碼了,萬一事態嚴重,他得留著這家伙的命做人質。
“要不,我還是出去探探?搞不好原來的路線都不能用了。”
“大黃牙”猶豫了一下才點頭回應提出建議的手下:“也好,你小心點兒。”
關松拿出匕首,慢慢地將刀尖逼近周奇的嘴
后門的卷閘門被拉起來半米,一個雖然矮小卻不失健壯的男子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看著外面的小巷。巷子十分狹窄,寬度只有兩米左右。確認沒有人后,男子鉆了出來,又將卷閘門拉下來,里面的人立刻把門上了鎖。
男子謹慎地往巷外走,剛走到巷口的時候,便有兩名警察撲過來,他還沒來得及喊一聲,便被捂著嘴拖進了路口停著的一輛黑色車里。
“別費勁了,你還想多加一條襲警罪嗎?”李榮森冷笑地看著還在掙扎的男人,“除了關松,里面的兩個人都是誰?周虎去哪兒了?”
李榮森說出郭鵬的化名,從隔壁店里的監控錄像里,他看見郭鵬慌慌張張地獨自離開,委實讓他感到不安。
聽到李榮森連續說出兩個同伙的名字,矮個子男人的臉色便完全蔫了下來。
“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真不知道。”
李榮森有些懊惱,他其實不該連續問兩個問題的。
他揪住對方的衣領,厲聲道:“你要是交代得早,里面還沒死人的話,就不用多坐十幾年牢,自己想清楚。”
放下電話,關松猙獰地對周奇露出大黃牙:“我已經沒耐心了,你別指望著警察會來救你,現在他們都忙著其他事,顧不上你,你就算臭在這里,也沒人會知道。說吧,讓我們大家都省點兒勁。”
關松拿出匕首,慢慢地將刀尖逼近周奇的嘴。周奇嗚嗚叫著,完全嚇破了膽。正在此時,卷簾門被敲響了,三長一短,正是事先約好的暗號。
關松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示意手下去開門,再一看周奇,竟然已經暈了過去。關松罵了句臟話——威脅當然只對神志清醒的人有效。
關松走向飲水機,他正準備倒一杯水潑醒周奇,卻聽得一陣混亂。十幾個警察沖了進來,其中一人直接在他胸口踢了一腳,緊接著,暫時喪失行動力的關松便被臉貼地摁倒反戴上了手銬。他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另一個手下被數人壓在身下,幾乎要口吐白沫。
李榮森走到關松的面前蹲下來:“周虎去哪兒了?說!”
關松冷冷地與李榮森對視著,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
“鄭叔叔,你能陪我出去一下嗎?我想去那邊看看。”李驍明站在陽臺上,指著對面的茶館說道。
“你去那里做什么,不要亂跑,”鄭龍一口拒絕,“懂事點兒,別讓你爸媽擔心。”
“那兩個人不對勁,”李驍明講出自己的理由,“都快兩個小時了,他們只去了一次廁所。那個茶館是沒廁所的,最近的公廁在車站那邊。”
鄭龍樂了:“你沒事算人家上了幾次廁所做什么?功課做了沒?”
“那個背包的,他去上廁所的時候,本來可以直接穿過去的,但是他沒有。他這樣、這樣繞著走,而且還低著頭。你看,那是因為這邊有銀行,這邊人行道離茶館最近;他也沒走人行道,我覺得他好像是在避開監控攝像頭。”
鄭龍的臉色變得嚴肅了,他摸了摸李驍明的頭:“小鬼靈精!你就別去了,我去看看。”
鄭龍走回屋里,對另一名警察說道:“小周你在這兒守著,我出去一下。”
“老孫打電話過來,說那邊已經抓住了,”小周興奮地說道,“我們可以收工了吧?”
“再等一會兒。”鄭龍不安地說道,“附近有可疑的人。你打個電話跟李哥說一下。”
鄭龍快步走到小區大門口,隔著街看見背包男與他的同伴從茶館里走了出來,迎向茶館門口的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只見,穿西裝的男人在背包男耳邊低語了幾句,三人便朝著不同的方向各自走開了。鄭龍想了想,決定跟蹤背包男,他加快腳步追上去,后者匆忙上了一輛計程車,鄭龍一面抓拍一面迅速記下計程車的車牌號,接著以最快速度尋找了另一輛出租車。他打了個電話向同事求援,很快便獲得了背包男所坐出租車的行駛路線,不到十分鐘,他便再次看到了那輛車。他讓出租車司機與對方的司機假裝閑聊,由此獲知車子是直接朝著出城方向而去的。
鄭龍松了口氣,這就算是半只腳被抓進籠子里了,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證據而已。
李榮森將鄭龍傳過來的抓拍照與監控錄像中用電腦控制攝像頭的年輕人做著對比。
“沒錯,就是他!”
“怎么突然就跑了呢?”孫林不解,“就連那個負責后路的司機也是我們抓到他的時候才知道事情敗露。那幾個人怎么就這么沒頭沒腦地跑了呢?”
“要不就是他們沒交代徹底,或者同伙看見我們抓人了,但是我比較傾向于另一種可能性。”李榮森想起鄭龍在電話里提到的那個西裝男,很可能就是提前離開現場的郭鵬,那兩個人也正是因為聽了郭鵬的話才匆忙逃走的。但那個時候,郭鵬是不可能知道關松已經被抓了的消息的。
想到有兩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就守在他家附近伺機而動,李榮森便感覺后背一陣寒意,顯然,那些人在故意玩虛虛實實之計,專等著自己這邊懈怠了好對他或者他的家人下手。
“什么可能性?”孫林顯然沒有琢磨出滿意的結果。
“他想把那兩個人騙走,以免他們傷害我的家人,”李榮森五味雜陳地說道,“因為他確實不想傷害我,不想做我的敵人。而且,他也猜到了我們已經知道他們的聲東擊西之計了。”
孫林很意外地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
“他是故意讓我們知道的,張浩就是他送給我的線索,如果只是想玩陰謀,打個電話給我就行了,張浩不一定非得開口叫我那一聲。如果真抓了我兒子做人質,他們也一樣可以玩聲東擊西之計,甚至更方便些,我還得投鼠忌器,連驍明都看出來他是故意放過他們的了。”
“說起來,你兒子還真是干這行的料啊,”孫林贊嘆了一聲,“這么小的年紀,天賦杠杠的。”
李榮森沉默著,他倒寧可李驍明的天賦在別的什么地方。
“那現在,你下得了手嗎?”孫林問道。
李榮森仍然沉默,如果他的推測正確,那么郭鵬便是等于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們一家,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他是一個在逃嫌疑犯的身份。
“我只希望,這只是他的第一次,他還沒來得及……”李榮森一面說一面卻下意識地搖著頭,因為他都很難說服自己。
孫林拍了拍李榮森的肩膀。
“我知道這很難,但你得挺過去。”
李榮森輕輕掙脫開孫林,走到窗前,背對著孫林吸煙,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現在的表情。
“……一共三個房間,都預付了三天的房費。”
吳俊頹然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鄭龍和李榮森,他前腳剛進房間,鄭龍后腳便沖進來——兩人的力量對比太鮮明,鄭龍是訓練有素、體格健壯的警察,而吳俊一米八的個子,體重還不到一百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技術男,完全沒有反抗資本。
房間里搜出了假身份證、化裝道具及少量現金——顯然是為了逃跑的備用方案。
三個旅館,三個房間,位于城市的不同方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郭鵬會去其中一處。
“你可以不必親自去的。”孫林好心建議。
李榮森不說話,搖了搖頭,眼圈卻紅了。
唯一還沒有被退房的賓館位于這個城市的最西邊,附近有海有灘有崖石。
李榮森心情復雜地看著賓館大門口,天羅地網已經布好,他不知道誰會出現,是郭鵬還是別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來對了還是來錯了——他迷茫而混亂地甩甩頭,至少現在,絕不是一個警察該有的狀態。
差不多兩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任何人出現。
孫林的表情里滿是沮喪,李榮森能讀出他的疑問:是被對方察覺了嗎?問題出在哪里?
“他在那邊,那個崖上!”鄭龍忽然跑過來沖著兩人大喊,一面伸手指向數百米以外的海灘,“左邊!”
李榮森與孫林困惑地順著鄭龍所指看過去,依稀看見一個人站在海邊斷崖邊,那崖距離海面大約有二三十米高。
“看不清楚呀。”孫林狐疑地瞪了一眼鄭龍。
“有照片,”鄭龍拿出手機給兩人看一張監控錄像上的照片截圖,那個斷崖算是此地的風景點之一,因此周圍剛好有攝像頭,同時也是因為曾有人跳崖自殺,所以特別設了這一個監控點。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郭鵬。
“他去那兒做什么?”孫林困惑地嘟噥了一句。
“我有一個請求,讓我單獨跟他聊兩分鐘。”李榮森突然說道,“如果可以,我想給他一個自首的機會。”
斷崖上的風似亂箭,李榮森走了幾步便停下來,他看了看不遠處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郭鵬背對著他,正低頭看著崖下的風景,李榮森轉頭看了看一臉擔憂的孫林及眾人,感到一陣恍惚。
大約是覺察到有人正接近,郭鵬轉過了身,看見李榮森的那一瞬間,郭鵬的臉色變得頗為震驚和沮喪。與郭鵬眼神交匯的那一瞬間,李榮森也突然有想要馬上轉身逃走的沖動。
“我不想看你走絕路,”李榮森說道,“自首,是條回頭路,我知道不好走,但至少,我會在這條路上陪你過所有的關。”
郭鵬的眼神緩和下來了,他的嘴角露出一個含義復雜的笑意。
“你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我想說謝謝,但是我還想試一試。”
“試一試什么?”李榮森一面說,一面向郭鵬跑過去,但郭鵬突然轉身往懸崖下跳!
“不要!”李榮森腦子里全是一片空白,他沖到已經沒有了郭鵬身影的崖邊往下看,他沒有看到尸體——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條絕路,但是郭鵬借助一條早就固定好的繩子,正在亂石間手腳并用地行動著,靈敏得像一只久居叢林的猴子。
“趕緊去堵!”孫林大聲替李榮森下令,于是眾警員們立刻分頭行動起來。
“對不起。”李榮森頹然地坐到地上,孫林一言不發地捏著李榮森的肩膀。
午夜零點。
李榮森看了看顯示屏上的時間,又看了看車窗外。
極少的行人,空蕩蕩的街道上鋪著的燈光也像是睡著了。
他還是不想回家。手機很安靜,依然沒有最新消息。
他的同事親眼看見郭鵬跳下海——但沒人能確定那是窮途末路還是早有預謀,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尸體。
“回家吧,都沒睡,在等你。”
一條短信跳出來,那是周蕾發的。
李榮森哽咽了一下,將車掉轉了方向。
回到家里,出乎李榮森的意料,周蕾完全沒有問起關于郭鵬的話題,得知李榮森還沒有吃晚飯,她便去廚房炒蛋炒飯,香氣惹得兩個孩子也嚷嚷著要一起吃,于是父子三人扒著飯,周蕾便坐在一邊看著。
看著兩個孩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倒是李榮森先忍不了沉默,摸了摸李驍明的頭,問他怕不怕,是不是特希望父親不是警察。
但李驍明卻著實噎了李榮森一下。
“就算你不是警察,也不代表我就一輩子遇不到這些事呀,”他說,“那么多受害的小孩,他們的爸爸也不是警察啊。”
李榮森頗有些狼狽地看向周蕾,周蕾卻笑吟吟地看著他的狼狽,對兒子的話一臉贊許。
周蕾說道:“今天醫院里來了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被玻璃劃到手以為沒事,自己隨便處理了一下,結果嚴重感染成了敗血癥,已經腎功衰了,能不能扛過去都不知道。”
李榮森咀嚼著她的話,周蕾繼續往下說:“那女孩一直就是那么過的,從來沒人教過她遇到這樣的事最壞是什么,該怎么去處理才能避免。她不是因為嬌生慣養,也不是因為父母不管,就是因為都不懂,以前都是運氣太好,可誰也不能只靠運氣,沒那么多運氣的。”
李榮森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愛上這個女人了。很多人都說她有些怪,有些冷,他自己奇怪為什么就是一門心思要娶她,也許就是為了現在,她以她的理智與通達來幫著他過這一關。
“改天把小成送去學個武術課程吧,吃這么多總得有個法子平衡一下,不然遇到什么事,胖得跑不動就麻煩了。”周蕾轉移話題打趣自己的小兒子。
李榮森當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便在李樞成的后腦勺上拍了一下。
“還吃!胳膊都跟你哥一樣粗了!”
李樞成撅著嘴抬起頭來,瞪著周蕾。
“明明是他瘦!你們干嗎怪我?”
眾人都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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