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福
2020年1月2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國會通過的美加墨自由貿易協定(USMCA),標志著實行20多年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即將“改名換姓”,并升級為新的版本。NAFTA曾經創造了全球經濟規模最大的自由貿易區,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組成自由貿易區的典范。該協定極大促進了美加墨三國的經濟一體化,令參與國受益巨大,但圍繞NAFTA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息,這也是NAFTA需要重新談判并修訂的原因。在全球化浪潮不可逆轉、反全球化聲音甚囂塵上的今天,回顧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歷史緣起和戰略定位,并剖析其影響和演變過程,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二戰之后全球化進程加快,但以關貿總協定(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 GATT)為代表的多邊貿易體制難以適應千差萬別的國情,因此各種區域貿易協定蓬勃發展。美國和加拿大在1965年簽訂汽車生產協定,大幅度削減汽車、零部件、輪胎等產品的關稅,極大刺激了兩國汽車產業的融合發展。該協定的成功促使兩國的經貿合作不斷擴大,1987年,雙方簽訂了美加自由貿易協定,涵蓋貿易、金融服務、投資、能源等各個領域。
在美加兩國貿易協定的基礎上,納入墨西哥并成立北美自由貿易區的設想由來已久。美加墨三國地理上臨近,經濟結構互補性強,組成自由貿易區將帶來巨大商機。對美國和加拿大來講,企業的出口市場規模會擴大,利用墨西哥的廉價勞動力增強競爭力,也有利于企業成長;對墨西哥來講,可以擴大出口市場,也可以通過北美自由貿易區協定穩定投資者信心,促進外資流入,而且還可以通過自由貿易協定鎖定墨西哥的市場化改革路徑。因此三國都有很強的動機組建自由貿易區。
1979年,里根在競選美國總統時提到如果成立北美自由貿易區,三國都將釋放巨大的經濟潛力。20世紀80年代,墨西哥開始推行市場化改革,1986年加入關貿總協定,對外開放度顯著提高,為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創造了條件。1990年夏天,美國和墨西哥開始談判;1991年,加拿大加入談判。各國的合作意愿都很強,談判效率較高。于是,1992年12月17日,三國領導人簽訂了北美自由貿易協定。
按照該協定,成員國相互之間的關稅率在15年內基本削減為0;其中,汽車產業只要滿足62.5%的北美原產地標準,則在5年-10年間減免成員國間的全部關稅;各國之間減少投資障礙,對外商直接投資實行非歧視待遇,但與國家安全相關的產業、墨西哥的能源產業、加拿大的文化產業除外。此外,協定還涉及知識產權保護、爭端解決機制、政府采購等領域。
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簽字之后,還需要各國立法機構批準才能生效,其中美國國會的批準至關重要。
1993年初,克林頓擔任美國總統,他認為該協定有缺點,但符合美國的長期戰略利益,便積極游說國會予以批準。然而,美國公眾認為在美加自貿協定的基礎上納入相對落后的墨西哥,會使墨西哥的廉價進口商品沖擊美國市場,很多美國企業的投資會轉向墨西哥,從而加劇美國非技能型勞動力的失業。不得不說,大踏步的開放舉措很容易與諸多不確定并行。一時間眾說紛紜。因此,1993年8月,有議員表示超過2/3的民主黨眾議員對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持反對立場,國會批準的概率非常小。
為此,克林頓政府開展了積極的游說和宣傳,除了宣傳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帶來的巨大商機之外,還強調協定能夠推動墨西哥的民主化和市場化進程,能夠在更大范圍內推廣美國價值觀,增強美國的國際領導力。這種宣傳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各種擔憂情緒,再加上各種企業集團出于擴大商機的考慮,加大對國會的游說力度,議員們的態度發生了轉變。
1993年11月,美國眾議院以234∶200的投票比例批準實施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支持率只有54%,可謂涉險過關。而后參議院以61∶38的比例批準,支持率為62%。1994年1月1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正式生效。
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極大地促進了三國之間的貿易和投資,很快,加拿大和墨西哥成為美國的第一和第二大出口市場。在協定實施之前,美國和加拿大的關稅率已經很低,兩國之間的經濟一體化程度已較高。相比之下,NAFTA對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的經貿促進作用更為顯著。
1995年美國對墨西哥的貨物出口占其總出口的比重為8%,2018年該比重上升到16%;1995年美國貨物進口中來自墨西哥的比重為8%,2018年上升到13%。從投資來看,1995年-2006年美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增長3.5倍,其中對墨西哥的直接投資增長4.9倍,大大高于整體增速。而且NAFTA顯著促進了三國之間的產業鏈融合。據測算,美國從加拿大的總進口中有25%的增加值來自美國自身,而美國從墨西哥的進口中則有40%的增加值來自美國自身。可見在NAFTA的影響下,中間產品在生產過程中頻繁進出口,三個國家的生產網絡已經緊緊地綁定在一起。
北美自貿協定還帶來了很多難以直接量化的影響。比如,進口商品價格的降低、種類的增加普遍提高了三個國家的消費者福利,市場規模的擴大使得企業生產率提高,各國之間的投資和貿易促進了國家間的技術外溢。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還產生了示范效應,刺激了世界其他地區自由貿易協定的發展,對全球多邊貿易體制也產生了推動作用。
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從誕生之日起就伴隨著各種非議和爭論,焦點是上文提到的對制造業就業或者低端就業的沖擊。
從20世紀80年代末到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前,美國整體非農就業崗位增長29%;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制造業就業減少430萬人,降幅高達24%。大量非技能型工人失業,工資增長緩慢,這個群體的失望和抱怨情緒與日俱增。
造成美國制造業就業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技術進步,生產的自動化淘汰了大量低端勞動力。經濟開放對就業的影響在理論上沒有定論,比如自由貿易協定帶來的進口商品上升可能沖擊本國就業,但貿易協定同時也擴大了本國出口并創造了就業。可是民眾和大眾媒體難以理解背后的復雜機制,他們看到身邊工廠關門、生產線轉移到墨西哥、工人被解雇的現象,從而大肆攻擊自由貿易協定。
政治家難以制定合適的政策應對技術進步對制造業就業的沖擊,因為這是企業提高生產效率的自主行為,但他們可以迎合公眾情緒,大肆宣揚自由貿易協定的負面影響。在過去的20多年里,只要遇到有關美國貿易政策的爭論,很多政客就會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為反面例子。美國總統特朗普就是典型代表。他在競選時不僅攻擊WTO(世界貿易組織),攻擊中國商品沖擊美國就業,而且也激烈抨擊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認為墨西哥通過協定搶走了大量美國的制造業就業機會。特朗普信奉實用主義哲學,他對NAFTA初創時倡導的承擔國際責任、推廣美國價值觀等戰略目標并不感興趣,提出必須進行重新談判,且宣稱如果談判不成功美國就會退出。
在美國的主導下,三國在2017年-2018年就NAFTA的修訂進行了談判,并且于2019年年底達成新協議,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隨之更名為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
與之前的版本相比,新協定在汽車原產地原則、勞工標準、環境保護、知識產權保護、爭端解決機制等方面都有變化。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汽車在北美的原產地比重必須達到75%才能在成員國之間實行零關稅(原來的標準是62.5%);在北美三國用于汽車及零部件工人中,必須有40%以上的工人工資不低于16美元/小時。這些條款帶有明顯的貿易保護主義色彩,目的是保護北美汽車市場免于其他國家的沖擊,并減緩墨西哥的低工資對美國制造業的影響。
新協定在美眾議院和參議院的投票支持率分別為91%和90%,大大超過了1993年投票時的54%和62%。特朗普已經擺出勝利者姿態,他在2020年2月5日國情咨文中宣稱,USMCA將使美國汽車產業增加10萬個就業機會。不過,學術界各種嚴謹的模型測算并沒有得出如此樂觀的結論,新協定對北美和世界其他各國的影響仍有待觀察。
任何大型貿易協定在帶來整體經濟收益的同時都會伴隨負面影響,也都會充滿爭議。在發達國家社會階層分化加劇、收入分配失衡的背景下,這種爭議會不斷被放大,進而導致各種形式的貿易保護主義。但是從最近美國國會對USMCA的高支持率來看,逆轉對外開放的潮流也是不可取的,打開的大門難以再關上,通過對外開放促進商品和生產要素的流動、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仍然是大勢所趨。